第2章 李家桥·君子万年(2)
四
过了界碑,转过一带山脚,就是往连州的挑盐古道了。三尺来宽的石板路,在草丛田野山岭间穿梭,多少年来,从广东往湘省贩盐,都是走的这条道。平常时节,多是从广东那边盐场挑盐过来的挑夫;到了冬月,湘省各地农夫往往趁着农闲成群结队地往广东去挑盐回来吃。古道狭窄,沿途能够落脚的地方又有限,广东的盐场便暂时停了湘省境内这段路的挑夫,回头加紧从沿海盐场挑盐到连州这样靠近湘省的地方来囤积待售。
因此这条路上现在走着的,几乎都是湘省本地的农夫。
顾岳一行刚刚踏上古道,就可以看到前头从别的商道上拐过来的十来个挑夫。
李家桥的队伍,脚程比较快,不多时便已超过了这十来个挑夫,双方错身而过时打了个照面。两边队伍里,好些人都是在这条路上跑了好几个来回,不过只匆匆招呼了一声,便继续各走各路了。
顾岳一行人赶到歇脚的柴山亭子时,堪堪正午。
放眼望去,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二三十户人家,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柴山亭子比他们昨天歇脚的龙家亭子简陋得多,就几根柱子上头撑着个茅草顶,下头连着几根木栏杆。亭子里有个货郎也在歇脚,见到他们这么几十个壮丁从山上下来,吓得脸都白了,挑着担子就跑。
走在前面看清这一幕的人,哄笑起来,也有人笑骂道:“个杂货郎,当老子是土匪了吧!”又有人道:“也不看看,哪有土匪挑着担子走路的,这点眼色都没有,活该只能做点杂货生意!”
顾岳倒觉得那杂货郎的心思其实很好理解。孤身一人走村串乡,多加几分小心,哪怕小心过头,也是应当的。
他现在回想起自己从昆明一路回到家乡的情形,不得不感慨,自己很多时候以为很隐忍很小心了,其实还是挺张扬的。一路上没出什么大差错,大概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太张扬、心气高傲有恃无恐,行动又迅速得很,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或许只犹豫了一下,还没拿定主意,他就已经跑不见了。
旁边有人感叹道:“这杂货郎,倒也精滑,要是出去打仗,多半能活到最后。”
另一人则摇头:“难说。说不好碰上个脾气暴的长官,一见他开溜就上火,一枪崩了他。”
又有人道:“这倒也是。一味胆小怕死,说不定死得更快。”
李家桥投军的人多,几乎人人都有在军中的亲戚,听来的故事也多,说起战场上哪号人死得快,各有各的道理和依据。顾岳开始还想着,他将来要是带兵,一定不能要某个故事里说过的某某样的士兵。不过听到后来,头都大了,要是照这些说法来,就没有兵可带了。
李家高升叔爷在旁边笑眯眯地道:“说来说去,还是看运气吧。运气好,炮弹打到身边都不炸。运气不好,子弹拐个弯也会打中。”
大家哄笑起来。
说笑间已经到了柴山亭子。
柴山亭子很小,好在亭子旁边有片平地,平地上几片巨石正好可以坐一坐。山壁上还有一孔清泉,出水口插着半片竹筒,正好接水,泉水还不小,足有拇指粗细。泉眼旁边,立了一块尺把高的石碑,刻了“柴山泉”三个字。旁边有人对今年的新丁解释说,这口泉水有灵,大旱三年的时候都没有干过,周围几十里都靠着它救过命,所以立了这块碑。他们从这里过的时候,来回都要敬柱香的。
在柴山亭子吃过中饭之后,将将启程时,管账的何家叔爷说看天色要下雨了,叫大家先将斗笠戴上蓑衣穿好,箩筐检查一遍,油纸是否都遮好了,然后才上路。
何叔爷看天色很准,走不到两三里,已然是阴云密布,不多时,淅淅沥沥果然下了起来。
冬雨寒凉,无遮无挡的路上不好歇脚,顾岳跟着前头的人,听着哨令,将担子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平路仍是小跑,上山下山压着步子,中间只能将担子就地放下稍稍歇口气。紧走慢走,总算走完下午预计的二十九里路行程,到了荷叶塘。
荷叶塘得名于几个村子边上那一大片长了荷花的大塘,挑盐古道就从大塘另一边经过,靠山脚的地方修了一个进深足有三四间房的大亭子。泥砖墙的两面各开了三个窗口,屋梁架得高,屋顶盖的全是瓦片,亭子里头照例堆着稻草木柴,搭了土灶。此时已有十来个挑盐人在里头歇脚了,见到李家桥这么几十个壮丁过来,警惕地握着扁担站了起来。
顾九叔爷和那边为首的汉子搭了几句话之后,那一伙挑盐人就挑着担子继续往前走了。
旁边的人向顾岳和李长庚解释道:“这一伙人我认得,山那边三塘村的,在荷叶塘这里常常就是歇个脚,住是不住在这里的,再往前头五里路,有个小塘村,村长老娘是三塘村嫁过去的,所以三塘村的挑盐人头天晚上向来是住在小塘村。”
顾岳心里说,就算三塘村的人原本想在这里住,看到他们这几十人的阵势,也是不成的了,只能趁着天色还算早,冒着雨再赶五里路去小塘村投宿。
只是他们这一行四十几人,投宿处可不像十来个人那么容易找。顾九叔爷有意无意地以势压人,其实也是势在必然。
而且,这凉亭只有门洞与窗洞,这么不太平的时节,看那十几个人的样子,不过就是凭着两把力气而已,其实本来也不敢在这里过夜。
顾岳脑子里念头转得挺多,这么一想,便觉得顾九叔爷的做法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了。
三塘村的人一走,李家桥这几十号人,在这凉亭里堪堪可以住得下。门洞和窗洞上方的墙缝里头都插着小木桩,可以挂上草垫遮挡风雨。木桩的位置挺高,几个少年人笑嘻嘻地搭起了人梯,两个人在下头,互相扣住对方手腕搭了个架子,另一个踩在他们搭的架子上,接住别人抛上来的草垫,挂在木桩上。挂完一边,底下人梯往另一边走几步,上头人得站稳当了,再将另一边也挂在木桩上,当个门帘窗帘。
冬季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天也黑得早,伙夫急匆匆蒸了饭烧了水,吃过晚饭泡了脚,摊开稻草赶紧睡。
因为亭子里没法关门关窗,今晚还要多加三道内岗,三条看家狗也都留了下来。前门后门各一名岗哨,牵了狗在亭子拐角处守着,可以看住门和一边窗口,第三个则牵了狗绕着亭子慢慢巡逻。
外岗照旧要放两组。一组在小山坡上,一组在塘边,一左一右将凉亭护在中间。
顾岳今天晚上轮到第二班外岗,和他一道搭班的,还是李家高升叔爷。
从睡梦中被高升叔爷摇醒,借着灶火的一点余光,顾岳赶紧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做好准备,跟着高升叔爷出了亭子,被冬夜的冷风一激,睡意立时消散殆尽。
两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脖子上挂着竹哨,脚下草鞋上额外多绑了一层稻草,既是防滑也是保暖,手里拄着木棍探路防身,沿着山路往小山坡上走。
快到坡顶时,高升叔爷吹了两声短哨,坡顶回了一声长哨。
顾岳两人站在原地,看着路边的茅草丛里钻了两个人出来,两边交接之后,那两人下山去睡觉,顾岳跟着高升叔爷钻进了一人来高的茅草丛。
草丛里,前头的岗哨用茅草结成地垫和顶蓬,搭了两个小小的窝棚出来。
挑盐队在夜里放的外岗,都是按着从前军伍中名为“夜不收”的探子的标准来的,临出发前,又特别训练了一番。套路其实是新丁们平日里都曾经学过练过的,只是规矩还得格外强调一回。
高升叔爷又低声叮嘱了一回,这才俯身钻入一个窝棚。
顾岳钻进另一个窝棚,盘腿坐下,将木棍横在膝上,闭目养神,宁神调息。
在陌生的地方,又是漆黑的夜里,守夜靠的其实不是眼睛,而是耳朵。静下心来,慢慢便可以清晰地听到雨声中山坡两面的动静。靠荷叶塘这边的山坡,有鸟儿在巢中拍翅的声音,另一面山坡则传来鼠兔奔走、蹬落碎石的响动。
寂静之中,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的血液流动、气息流转。一个周天,大概是一刻钟的时间。顾岳此时算是明白,为什么夜里没有钟漏,像高升叔爷他们也能大略掐准换岗的时间。
每过一个周天,就要缓慢地换一个动作,以免肢体麻痹、遇上突发状况时反应不灵敏。
这一套动作号称虎踞龙盘十三式,是顾岳回到李家桥后才跟着学会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后,对面窝棚里,高升叔爷忽然将木棍探了过来,顾岳随手挥棍一挡,高升叔爷满意地笑了一声:“好,没睡着,不错!”
顾岳收回木棍,茅草丛里又是一片寂静。
雨声渐小渐歇之后,顾岳突然听到了山坡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走兽穿过草丛正往这边有人气的地方来。
他没有睁眼,只专心辨认那个声音。此时已经可以听出来,来的是两头狼,步子有些蹒跚,可能病饿得厉害,力气不太够,步子也不太稳。
但是饿狼更凶悍又不畏人不畏死。
顾岳慢慢伸出木棍,在对面窝棚前头的地上轻轻敲了两下,高升叔爷也回敲了两下,显然也听清了那两头饿狼发出的声音。
窸窣之声越来越近,然后停了下来,蓄势待发。隐隐的腥气,已经可以闻到了。
两头饿狼低嗥一声扑过来的时候,顾岳和高升叔爷同时滚出了窝棚,一左一右向侧边滚去,两头狼扑了个空,冲势太快,冲到了他们两人前头一点的位置,顾岳与高升叔爷扬臂起棍,在黑夜中,准确地敲在两头狼的腰上。
野狼向来有“铜头铁尾豆腐腰”一说,棍势又沉重迅猛,两头狼哀号一声趴在了地上,挣扎着要跳起来时,木棍又急雨般接连敲了下来。一轮急棍敲完,趁着两头狼晕头转向暂时爬不动,高升叔爷低喝了一声“我来”,抽出绑在裤腿上的短刀,循着狼嗥声找定位置,唰唰两刀割喉,狼嗥声戛然而止。
顾岳听得高升叔爷那句话时就执棍站在原地没有动,以免黑夜里不小心两边撞上。直到狼嗥声停止,确定高升叔爷已经收起了刀,才向前走了两步。
高升叔爷道:“这里有血腥气了,容易招野物,得换个地方。”
说是换地方,夜里也没法走太远,只往上风处走了一段路,到了山坡顶上的几棵矮树下头。若是月明星亮,这样的地方容易招眼,今晚这样的天色,倒还合适,两边山下不论哪头望来,山顶都是黑乎乎一片。
这站着放哨,与窝在棚子里又不一样。隐在树丛里,不能有明显动作,以免被察觉此处有人,因此,如何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来保持身体的灵敏,同样也是有讲究的。举手投足,一次不可过寸;三十息内,不可有两次动作。李家桥的人笑称说这一套叫做龟拳,慢腾腾的,半天爬不出一尺地方。
顾岳这班身手敏捷、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学这套拳时,真是学得欲生欲死。每回总有人因为动作快了一点大了一点被教拳的叔伯们用荆条抽得臂上腿上条条血痕。
顾岳算是学得很快、控制自己的动作幅度十分精准的了,也被抽了好几回。
好在大家都还是学会了。
顾岳小心地换了一个姿势,凝神静心,专注于周围的动静。这样的话反倒更容易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乱动。
山坡顶上风大,要听清两边山下的动静,比窝棚里头更费劲,也得更专心。
三十息后,顾岳又换了一个姿势,心想他这么守几次夜下来,将来回到军中,可能会经常被派出去作哨探了。
一班岗是一个时辰,下一班来换岗的时候,站在山坡顶上已经可以望见东方隐隐的一点晨光了。
回到凉亭里头,顾岳钻进被窝里,几乎是倒头就睡,完全没有再去想那两头饿狼。
睡着前他蒙眬着还在想,难怪以前遇到过的那些老兵大都有这倒头就睡的本事,有个老兵还自夸说,哪怕只停下来歇一盏茶的时间,他也能睡一小觉,所以长途行军从来不打怵。
五
早上起来吃饭时,顾岳看到,那两头死狼已经被拖了回来,伙夫抓紧时间在剥皮剔骨、割肉腌肉,何家叔爷照例在公账上给顾岳和高升叔爷记了一笔。不过高升叔爷对顾岳说,站岗放哨时打到的猎物,分到猎手头上的份例也就比其他人多个一成的样子,不会太多,以免以后站岗的人专门盯猎物去了,反倒将岗哨的责任丢到脑后,容易误事。
因为在路途之中,狼皮不好硝制,便卖给了荷叶塘对面的村子。两头狼都是被割喉的,狼皮没什么破损,品相很好,卖了六个大洋。何家叔爷很惋惜地说,乡里现钱少,什么东西都卖不上价钱,若是带到连州,两块完整无缺的狼皮,少说也可以卖二十个大洋,真是便宜荷叶塘的人了。
话虽如此,何家叔爷半点也没有不肯卖的意思,而且还和那买家笑眯眯地聊了一会儿。
买到狼皮的那户人家,也知道自己占了便宜,便替他们将昨晚和今早用过的柴火补上了——这样雨天,没处打柴去。用过了凉亭里的柴火后,本来是要留下柴火钱的,耗费现钱,对挑盐队来说,很不划算;当地人家的家里有的是干柴和稻草,只卖不上价钱,如今用没处卖钱的柴火补了这份人情,倒是两相便宜。
顾岳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卡着分寸让周边的人家有来有往地占点便宜,得一份人和,以后李家桥的挑盐队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多多少少能行些方便、得些善意。
他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以前在昆明时看到不同将官带的兵,所到之处,人缘的好坏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这个人缘,平时也许看不出有什么用,但真到了关键时刻,可能当地人提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一战的胜负了。
冬日的雨,一下便连绵不绝。早上启程时,雨又下了起来。一行人都戴了斗笠穿了蓑衣,脚下仍是光脚穿着草鞋。挑盐古道都是石板路,即便是雨天,草鞋走起来也又轻便又干净,若是换了乡间那种粘劲大的红泥路,只怕都得打赤脚了。
至于天气太冷,这个也不算什么,一走起来,浑身发热,哪里还怕这点寒气?
上午在路边茶棚里歇脚时,他们赶上了三塘村那十几个挑盐汉。歇了一盏茶时间,李家桥这边率先启程。顾岳听到三塘村那些人还有茶棚的老板都在后面大大地松了口气,大概先前和他们这边一看就不好惹的几十号男丁挨着,很是紧张吧。
这一日上午走了三十五里路,在白果镇外头的草亭里歇脚。白果镇今日逢圩,热闹得很,草亭这边倒没什么人。爱凑热闹的几个年轻人,看着那边的热闹,颇为意动,被各自的队正板着脸训了一通之后,还是乖乖地坐下来歇息了。
大伯父赞许地看看顾岳和李长庚。他们两个都很沉得住气,该歇的时候,飞快地坐下来歇息,没有跟着那几个去张望打探、浪费精力。
大伯父拍拍他们两个:“就该这样,不歇好了,下午哪有力气走路?”
中午蒸饭的时候,伙夫将腌了一上午的狼肉,切成细丝,仔细地分均匀了,混在各人的竹筒饭里一道上了蒸笼。虽然每人只分到一小把肉丝,到底还是肉。饭熟肉香时,好些人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好在周围没什么人,倒也不打眼。
顾岳忍不住猜想,这狼肉只腌了一上午就赶紧在路上吃掉,为的就是这个原因吧,若是等到晚上住客铺时再蒸肉,那可就太让人侧目了,一群挑盐的穷汉,居然吃得起肉?只怕许多不那么怀好意的目光都会盯上他们这个挑盐队了。
吃过中饭,略作休息,准备启程时,散圩散得早的乡民,已经挑着担子陆续往回走了,只是见他们这边几十号人,不免迟疑着不敢接近,隔了两道田埂就停了下来,显然正犹豫着是绕路还是等他们走了再说。
旁边一个总爱掉书袋的少年突然冒出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另一人笑骂道:“好你个何老三,当我们是‘危墙’?”
顾岳心说,这一路上,可不止一个两个人,当他们这几十号挑盐人是“危墙”来着。
他们要时时提防着路匪、村霸、溃兵、散勇外加野兽野狗,这些乡人,又何尝不是在时时提防着他们这些成群结队的挑盐人?
人人自危,只好人人自卫。
顾岳觉得自己心里有很多感慨,但又都混杂在一处,一时间分辨不清究竟都有些什么感慨。
下午云收雨散,不过因为要走山路,得穿过雨滴不断的大片林子,蓑衣和斗笠照旧得穿戴着。
走到一片樟树林时,前头吹响了示警的竹哨。挑盐队立刻停了下来,担子搁在路边,三个队分成三路,一队守担子,一队散开警卫,另外一队向前探路并接应前哨。
大伯父带的这一队,今天正好轮到接应。
一路走一路砍了十来根木棍备用,绕过樟树林子,与牵着狗折回来报警的那名前哨正好遇上,那前哨赶紧告知大伯父他们前头出了什么事。
前头有一个山神庙,有五个挑盐人在那儿歇脚,被一伙十来人的土匪盯上了,挑盐人没什么钱,土匪捉了人也拿不到什么赎金,因此多半是要捉去做挑夫,又或者是卖到矿山、盐场等处去做苦力。土匪围住山神庙捉人的时候,他们留了一个人在那儿盯着,另一个则牵了狗回来报信示警。
高升叔爷道,离这里大概三四十里路,就有一个小铁矿,只怕这伙绑挑盐穷汉作肉票的土匪和那矿主有些勾连。
顾岳转过头看着大伯父。他不知道这种情形之下,李家桥的挑盐队会怎么应对。如果去救那几个挑盐人,可能自己这边会出现伤亡,还有可能被土匪盯上报复;但是如果视而不见,顾岳觉得自己心里怎么也过不去这道坎。
大伯父并没怎么犹豫,便将整队人分成了三组,散开来向山神庙掩进,并吩咐顾岳和队里的枪手到时只管开枪往死里打。
顾岳松了口气,随即振奋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抽出短枪握在手中。
山神庙离这里并不太远,也就一两里路。他们赶到的时候,庙里只留下好些空鸡笼,那五个挑盐人,已经被绑了双手,串成一串。前后四名持枪土匪押着他们往前走,另几名土匪则不时挥着竹条抽打这些步履踉跄的挑盐人,还有两名土匪在最后头,各挑着二三十只被绑在一起、乱扑乱叫的土鸡跟着走,看来这伙挑盐人挑到广东去换盐的就是这些土鸡了。
顾岳他们从两边山岭上追过去,留下一组人殿后。
李家桥这些出来挑盐的男丁,脚程都快,手脚又敏捷,在密林中如履平地,不多时已经追到了前头。
顾岳和队里的枪手都在左边一组,悄声商量好了两人分别打哪两名土匪,听到前头哨声一响,立刻开枪。同伴则大喊“挑盐的趴下!”
四名持枪土匪应声倒了下去。挑盐人慌乱中本能地听从了山上的叫喊声,趴倒在地。有反应快的土匪想去捡枪还击,立时变成了下一个靶子,当即倒地。也有机灵的,飞快地钻进了没有枪响的右边林子,但是右边这组里有个用弹弓的,一颗石子当头飞来,正中鼻子,满面是血,一下没看清路就被树枝绊倒在地上。
右边这组里,手快的一个,已经扑上前去,一刀割喉。
挑着鸡跟在最后面的土匪,哇哇乱叫着丢了担子就转身往后头跑,被殿后的那组撞上,三四根削尖的木棍迎面插过来,当场插倒在地。
片刻之间,十一名土匪尽数被杀倒。当场没死的,也被补了刀。四杆枪连同子弹都被收走,又将这些土匪挨个搜了一遍,他们在别的路上抢来的十几块大洋上百个铜子全被搜了出来,一道带走。
得救的那五个挑盐人,吓得直哆嗦。这伙人怎么比土匪还凶狠啊!千万不要出了狼窟又入虎穴才好……
他们手上的绳索被挑断,大伯父叫他们将土匪的尸首都拖到离石板路远一点的一个小山坳里去,再折些树枝草叶遮挡,勉强也算是入土为安。
留下两名前哨监工,其他人仍旧返回搁担子的地方,各人挑着各人的担子,继续走路。
只这一阵耽搁,两名后卫已经追了上来。
经过刚才截杀土匪的地方时,原来的后卫与前哨交换了位置,前头继续探路,后头的继续监督收尾。
中途短暂歇脚时,顾岳忍不住问大伯父,为什么李家桥的挑盐队会毫不犹豫地救人,还这么干脆利落地将土匪全宰了,家里老人不是常叮嘱说,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顾九叔爷不是也反复训令,不许多事生事?
大伯父笑了笑:“你觉得刚才不该救人,不该杀了那伙土匪?”
顾岳:“我没这么想过。”
大伯父心说,顾岳要是会这么想,才叫奇怪了。
顾岳道:“我只是有些没想通罢了。”
大伯父道:“也没什么想不通的。都是这条路上的挑盐人,没见面也有三分香火情。哪能见死不救?这可不是挑盐古道上的规矩。”
顾岳想到昆明城里的各色行会,行会会员之间,的确都有守望相助的传统。推而广之,各乡各路的挑盐人,其实也是一个行会?所以李家桥的挑盐队见到挑盐人被绑票,才会拔刀相助?
大伯父又拍拍顾岳的肩膀:“再说了,不见点血,哪能练得了兵?”
李家桥的挑盐队,说是挑盐,其实也是一年一度的长途行军练兵。村子里那些少年伢们,一入行伍,就能脱颖而出,靠的不光是好身手,也因为这样耳濡目染的练兵。
顾岳恍然明了。
身在其中,习以为常,他还真是一时间没想起来这回事。
这天傍晚,一行人歇在了樟木林子的客铺。这个镇周围的樟树特别多,不少外地客商过来贩运樟木,所以得了这个名字。樟木板子和樟木树干都得拖到镇子外头的水道渡口起运,因此就在渡口处建了好几个客铺。有点钱的客商,自然住那上等铺子;装船运木头的苦力,住的是最下等的铺子,一溜大通铺,挤得翻身都难,铺点稻草裹个草垫就算一夜。
李家桥的挑盐队,住的比苦力还是好一点,要了三间房,地盘宽敞一些,稻草垫得厚实一些,还能在土灶上蒸点热饭热菜,烧个热水泡泡脚解解乏。
顾岳今晚轮到头班岗,因此赶在头一波泡脚。正泡着时,当地的民团包董事提着马灯,带着两个团丁过来拜会顾九叔爷,就在他旁边的小木桌边上坐了下来,将灯放在桌上,笑呵呵地同顾九叔爷寒暄。他们两人不止打过一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因此很快便切入了主题。
包董事是为了那四杆枪来的。
白天从土匪那里得了四杆长枪之后,一路上都是裹在草垫里的,没有露过脸。包董事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显然是那伙土匪背后的人直接找到了他这里,然后包董事又直接找到了最可能干掉那伙土匪的李家桥的挑盐队这里。
顾岳心想,这便是地头蛇的好处了,消息灵通得很,因此反应也十分迅速,所以难怪行军每到一地都要找当地的向导。
顾九叔爷倒也没有否认那四杆枪在自己手里,但是包董事想要简单轻松地直接拿回去,那也不能。管账的何叔爷翻了翻账本,便对包董事比了个手势。顾岳没看懂,猜想大概是这些账房先生们的行话手势。
包董事与何叔爷你来我往地比画了一会,很快握手成契,包董事留下一包现洋,拿走了四杆枪,子弹自然是被扣了下来。
顾岳看着包董事一行带着枪离开,忍不住问顾九叔爷:“这几杆枪,是卖给包董事了吗?”
顾九叔爷道:“哪里,包董事就是做个中间人。”
顾岳立刻明白,枪还是要归还原主的。
这样的话,也许李家桥的挑盐队,在返程路上,还会碰上拿着这四杆枪来劫道的另一拨土匪。
他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居然挺合理。
包董事是当地人,不能不给乡里乡亲面子,又是负责地方治安的民团董事,所以他会出头来做这个中间人;李家桥的挑盐队是过路的外乡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做事总要留几分余地,包董事出面,拿钱赎枪,姿态端得十足,要是再扣着枪不还,伤了脸面可就要结仇了,以后还怎么从这条路走?
至于那伙土匪的上头首领们,运气不好碰上过江龙,总得出点血,认了这次栽,手下喽啰死了就死了。这年月人命真不值钱,枪还是要赎回来的,毕竟山里头不好弄到枪,再说了,要是不显几分本事把枪弄回去,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认了账,认栽认得太彻底、姿态放得太低,难免被周边其他势力瞧不起,哪里还能继续占住那块地盘?
顾岳觉得自己的推测应该很合理。
但是这份合理,又让他心里更不舒服。而且,能够很快推断出这个中内情、猜到这三方人马的想法,顾岳觉得他看着现在的自己时也有点心境复杂了。
六
从樟木林子往南,地势多崎岖,连绵山岭之间,村镇规模往往都不大,凉亭倒是大多修得不小,顾岳听何叔爷说,这凉亭修得好,是因为里头还有广东盐场的份子钱。
李家桥的挑盐队男丁多,又个个精壮剽悍,一看就不好惹,所以几乎也没人同他们抢落脚的地方。后面的路程里,超过了不少其他地方的挑盐队——顾岳有一回记数,一天里就超过了六支队伍;遇到过两次不长眼的土匪,都被收拾了,李家桥这边也有一个倒霉蛋被流弹擦伤了胳膊,好在上了药之后也不太影响挑担子。另外又在客铺投宿时遇到过两回小偷,当然,小偷都被抓住死揍了一顿;其间有个装成游方道士的骗子,拿了一葫芦仙丹来卖,还弄了些水上生烟、白纸显字的把戏来佐证,结果被顾岳这个读过新式学堂的学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
总的来说,还算是一路平安。
高升叔爷听顾岳这么总结,叹了口气:“这条道离各个县城都远,哪路人马打仗都难得跑到这山沟沟里来打,一路上也就是些土匪小偷骗子,小打小闹,咱们村这几十号人,总能应付得过来,才有这一路平安。”
要是碰上两军交战,就只有往山上躲的份了。运气不好,被拉夫拉丁,或者被枪弹打死打伤,都是常有的事情。
顾岳若有所思:“我记得地图上从衡州往广东其实是往韶关那条路最近,又多是官道,路更好走。走连州就绕了不少路程了,又总是山路。咱们那边的挑盐队,却不走韶关走连州,就是这个缘故吧。”
无利可图的仗,很难打得起来。
因此,这一路的穷乡僻壤,换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快要抵达连州时,虽然天色还早,李家桥的挑盐队也没有再赶路了,就在亭子里住了下来,打算好好休整休整,第二天清早再去连州城郊的盐场里换盐。
连州这一带,也是群山环绕,不过到底是个县城,比起这一路上其他乡镇来,想也想得到要繁华许多。顾九叔爷传令说,明天换好了盐,可以轮换着到连州城里看看,但不许单独行动,至少五人为伍,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换班。
顾岳听到这命令,立刻想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连续行军这么多天之后,的确需要缓一缓,得这半天闲暇,大家才更有精神一口气走完接下来的返程。
第二天一早,赶了四五里路,到了连州城郊的盐场。
连州的盐场很大,共有七个管事,李家桥这边找的是丁管事。
丁管事操着一口广东白话,顾九叔爷、何叔爷满口阳县土话,好在两边交易了好几年,算是老熟人了,慢慢讲还是可以听得懂。
丁管事一看就是那种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拿着一个小吊杯,小心地伸进油箩里头,吊一杯油出来检查过了,再倒回去,点一点头。旁边的小工赶紧盖上盖子,重新用油纸裹好,贴上封条,搬到靠墙处放好,丁管事则继续检查下一箩油。
李家桥的七八十箩茶油,全都检查了一遍,自然是无一桶掺假。丁管事满意地向顾九叔爷他们翘了翘大拇指,两边都拿出账本来,记数签字画押。
领盐在另一个库房。丁管事领着他们进去时,立刻有工头来迎接。两边交接好了,工头便领着他们去库房里。
石头砌的大池子里,堆了两人来高的盐山,顾岳注意到这里的盐细白匀称,比起他在别处见过的盐显然很要好上几分。李家桥的男丁年年到这里来挑盐,看来也是有原由的。
盐山周边围了一圈三尺多高的、一尺来宽的石栏杆,石栏杆上,密密地凿了许多两三寸宽的石槽,里头浅外头深,坡度还挺大。
顾岳暗自猜测着这一圈石栏石槽是干什么用的。还没猜出个所以然来,那边工头已经叫小工用推车推了数十个空油箩过来,称重记数之后,拔了竹塞子,一一摆在石槽外头的地上。又有小工推了一车的细竹筒过来,竹筒两头都削成了尖弧状,将竹筒卡在石槽里,一头插进盐山里头,另一头搁在油箩的开口上方,小工用竹铲往盐山上略一扒拉,盐粒便簌簌地滑入了竹筒,再从竹筒里顺着石槽的斜坡滑入油箩,一箩装满,便有小工将这头的竹筒抬起,另两名小工将装满的油箩塞紧竹塞子,搬到一边,再换上另一个空油箩。
这些盐工显然做惯了这活,挑盐队这边只需要帮着将装满了盐的油箩上秤,称重记账之后,再在塞子外头套上油纸绑紧,重新用草绳缠牢实了放到各人的箩筐里头。
忙了半个上午,按着挑来的茶油的箩数装满了盐之后,丁管事又另外给何叔爷结算了二百七十个大洋——茶油价钱高,这些盐还抵不了账,因此盐场得用现洋抵差价。
现洋分别塞进了几根细竹筒里,仍旧由何叔爷和他的两个跟班挑着。
账房里有另外两个挑盐队也在结账,见了这一幕,不免羡慕地小心议论,也有人道:“羡慕不来的,看看人家这架势,一站出来就知道都是有本事的,要不然哪里敢带这么多现洋走路?”
结完账,丁管事亲自送他们出了盐场,两边拱手告别。
李家桥这一行人,挑着盐回到昨天晚上歇脚的亭子,按部就班地吃了中饭,留下一半人守盐。另外一半人,拿了何叔爷发下来的每人一块现洋,再加上自己一路带过来的一点现钱,五人为伍,去逛连州城。
顾岳这一伍,是大伯父、李长庚、高升叔爷还有何家的胡子表叔。
连州毕竟在广东境内,广州那边贩来的洋货不少,价格也比湘省便宜一些。到连州来挑盐的,手头若是稍稍宽裕些,多多少少总要带一点洋货回去。加之顾岳这一伍里,李长庚要娶亲送聘礼,高升叔爷家里的大孙女订了亲要办嫁妆,何表叔家里则是要准备丈母娘罗老太明年六十大寿的寿礼,都得提前置办几样东西。这么一来,时间就很紧凑了。
顾岳跟着大家转了几间铺子,也选了几面雕花小圆镜,想着回去后送给大伯母、大姑姑和小姑姑。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又拿了一面深红背壳上印着一双白天鹅的椭圆形的小镜子,藏在手里一块拿去付了钱。
店家想得周到,每面镜子都配了个小竹盒子,里头垫了柔软的细草,盒子大小又正好卡住镜子,免得路上不小心将镜子磕坏摔坏了。竹盒盖子上,还刻了店铺的名号。伙计很有眼色,看顾岳的模样像是个讲究人,又建议他再加一点钱,额外买了个大一号的竹盒子,将四个小盒子装进去,这就更牢靠了。
顾岳忍不住在心里头感叹了一句:难怪这家店的生意做得红火,果然是有道理的。
买好镜子,看大伯父他们还在挑选,顾岳便退到铺子门口处等候。转眼看到斜对面的邮局,不觉心里一动,向大伯父说了一声,便往邮局去了。
顾岳想找些报纸看看。他回到李家桥将近一年时间了,也就在阳县能够看到几张过期的旧报纸,心里头总有些失落和忐忑不安。
邮局里头的两个职员,只会说广东白话,好在大概能够听得懂官话,顾岳连比带画,总算说明白意思。在那两个职员看冤大头一样的微妙眼神里,花了五个大洋,将邮局里头积存下来的十来种旧报纸买了一堆,又买了几份最新出的报纸,就站在邮局里头看了起来。
顾岳没有意识到,他拿着报纸这么一站,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和刚才有些不同了,仿佛脱下了一层让他泯然于众的外衣,重新露出了昆明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讲武堂学生的面貌来了。
连续翻了几张报纸之后,顾岳的手停了下来。
他在老家也听到过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孙中山避难永丰舰的消息,还听说陈炯明赶走孙中山后入广州就任了粤军总司令。
而这张报纸上的最新消息说,滇军、桂军和粤军组成了西路讨贼军,不日将出师广州,讨伐陈炯明。
西路讨贼军里头的滇军主将是杨希闵与范石生。都是顾岳曾经见过不少次的顾品珍的得力部下。
顾岳怔了一下,心头一跳,赶紧将前头的报纸都摊开,寻找相关的消息。
他在昆明时,曾听到父亲说过,顾品珍主政云南后就通电支持孙中山北伐,并表示要出兵听令。
从报纸上的消息来看,顾品珍战败身死之后,他的旧部退入贵州,整编之后还有五个旅,并发电向孙中山表示“愿为北伐前驱”。孙中山将这一支滇军命名为讨逆军,任命杨希闵为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又任命范石生为北伐先遣司令,驻扎于滇、黔、桂边界。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后,孙中山要举军讨贼,公历的十一月初,杨希闵与孙中山委任的桂军将领沈鸿英、刘震寰在广西藤县白马庙会盟,并被推举为西路讨贼军前敌总指挥,率联军东下广州。
顾岳的地理学得很好,略略一回想舆地图,就知道藤县是在梧州境内,从藤县去广州,要走的是西江水路,离连州还很远。
想清楚这一点,顾岳刚才读报时激荡起来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大伯父一行人此时已经买好了东西,过来叫他一道回去吃饭。顾岳将报纸重新捆好,跟着大家一道往回走,吃过中饭,他们就得守着盐担,换另一班人到连州城里置办东西了。
经过城门时,却见门口处围了一大圈人,一个军官站在桌子上,拿着张告示高声宣读,桌子下头摆着两箩筐银元,旁边还有几名士兵端着枪在看场子。围观的多是壮丁,探头探脑,交头接耳。
顾岳心里忽然一动。
他怎么觉得这场景与自己看到的那些消息有些关联?
那军官念的是广东白话,顾岳一个字也没听懂。周边围着的人里,那些一看就是湘省来的挑盐农夫,也是一脸茫然,只冲着桌子下头两筐银元,舍不得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军官念完一遍之后,又用半通不通的官话重新念了一遍告示,大概也知道连州这里很多外地人,听不懂广东话。
这是梧州卫戍司令莫雄的招兵告示,打的正是西路讨贼军的旗号。那筐银元,是要给新兵发的安家费。
顾岳心说这位莫司令倒还好,没有直接派兵抓丁,而是用银元来利诱。当兵吃粮,抗枪吃饭,其实这样用银元招进来的兵,比抓丁抓进来的兵,到底还是好使一些。
不过也或许是连州这边不敢让他在这里抓丁,这么抓一回,挑盐的农夫恐怕几年里都不敢再到连州来了。
掂量着这位莫司令招兵的手法时,顾岳转而想到,梧州是广西而不是广东的,当下忍不住问城门口的守门团丁:“这位梧州卫戍司令,怎么到连州来招兵了?”
那团丁能听懂他的官话,胸脯一挺,满脸自豪地答道:“莫司令是咱们清远人啦!”
团丁看他是外地人,于是拗着舌头硬说官话,半文不白,这句话顾岳倒是勉强听懂了。
连州是隶属于清远的。无怪乎莫雄会到连州来招兵买马。
看守盐担的同伴们还在等着换班,顾岳不便久留,跟着大家一起回到歇脚的亭子里,吃过中饭后,拿出报纸来仔细翻看。在旧报纸里,找出了莫雄就任梧州卫戍司令的消息,里面还介绍了莫司令的简历。莫雄是清远下属的英德县人,去年任粤军中校营长,奉孙中山命令率部进入广西讨伐旧桂系,并扈卫孙中山桂林大本营,今年六月任梧州卫戍司令。
再翻新报纸,西路讨贼军是兵分两路,其中一路就是莫雄的粤军,出西江右岸讨伐陈炯明。
有西路,便有东路。顾岳再翻一翻报纸,果然,还有一个东路讨贼军,是从闽南出发的粤军宿将许崇智部。
东西夹击,广州当地士绅素来又是支持孙中山的,陈炯明多半在广州立足不稳,孙中山收复广州后,又将是一番新局面。
顾岳对着报纸沉思不语,旁边人推推他,催着他将这一堆报纸给大家读一读讲一讲——李家桥的壮丁多半上过私塾,认得大几百字,不过这报纸上的时事消息,还是得有人讲解才弄得清楚。
顾岳边读边讲,尤其是将这讨伐陈炯明一事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让大家都能听得明白。
听完这一节,大家心满意足,纷纷借了报纸去看那些简单易懂的花纱布涨价、某地水灾之类的消息。
李长庚凑过来,悄悄问道:“仰岳,你是不是想跟着招兵的人去打仗啊?”
他觉得顾岳读报讲报的时候,那种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的神情,明显就是想去投军。
顾岳一时间答不上来。
李长庚不无担心地道:“这个西路讨贼军里头有滇军,仰岳你去的话,要不要紧啊?”
顾岳道:“这支滇军不是唐继尧的人马,是顾品珍将军的部下。”
他如果要投军,其实投入这支滇军,才是更合适的选择。
李长庚又道:“可是仰岳你还没娶亲成家呢。我爹娘他们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顾岳转头看看自己的那担盐,盐担里头还装着他要带回去的四面镜子。
顾岳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得把盐挑回去再说。”
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将自己的担子撂给别人。除了这担盐,还有阳县高等小学堂那边的学生军,也得要妥善交接才是。
而且,他觉得自己应该先说服大伯父他们,让他们点头同意了,自己再到广东来投军,他不想让大伯父他们因为他的选择而气愤难过。
或许……他还应该对另一个人说说自己的计划和梦想?
顾岳将手里的报纸重新展开,仔细读着那一则西路讨贼军出师广州的消息。也许等他安排妥当之后,讨贼军已经收复广州了,他可以直接去广州投奔滇军。何秀那样聪明能干,现在又在上新学堂,或许她也可以到广州这样时兴繁华的大埠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