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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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异江湖·扶桑水国(下)(1)

第十六节 水音鼓语

那人身材枯瘦,整个身子都包裹在紧身的鱼皮衣之下,纤细光滑得就像一只泥鳅。是的,他的整个身体都被鱼皮衣裹得紧紧,包括头脸。深陷的眼窝和微凸的鼻子,从鱼皮衣下显出痕迹来,使他看上去格外惊悚。

这个家伙是人,还是其他?小舟和汐相视一望,心中不由得暗暗嘀咕: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中,该是有多么强悍的屏息功夫?

二人虽然不知这怪物拦在前方有何打算,但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的事情,于是交换了一下眼色,打算从河岸一侧绕行而过。这永清河又宽又深,绕过他也并非什么难事。然而身体刚刚一动,便见那鱼皮人缓缓抬起了双手。

鱼皮人的左手中托着一面鼓。那鼓有面盆大小,围圈精雕细琢着云水纹。鼓面不知是用何种动物的皮制成,绿白相间,疙里疙瘩,让人见了便觉麻痒。

他左手擎鼓,右手轻轻抚过鼓面,便见一圈圈水波以鼓为中心向四外发散而去,同时,有一个声音传入小舟二人耳中:“你们,是逃不掉的。”

那声音沉闷含糊,仿佛捂了一床棉被,若不细听,还真的有些听不清楚。小舟初以为是鱼皮人口中说出的,然而看他的嘴巴却分明一动未动。再瞧那面鼓,才猛然明白:那句话,竟是由鼓发出的!

小舟心中惊奇,然而汐却看出了其中关键。她在水下的视力比常人要好许多,所以,她看到在鱼皮人手掌拂过鼓的一刹那,他的几根手指在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速度敲击着鼓面。他的速度虽快,节奏却分外清晰,敲打在鼓面的不同方位,便形成了方才的那句话。

“你是谁?”汐停住身子,望着他,道。

“水语者。”鱼皮人用手掌摩挲着鼓面,“锱铢门水道的安全,由我负责。”鼓面颤抖产生的水波一层层向外荡漾开去,形成了这样的回答。

汐道:“既然如此,那可否通融一二,容我过去?我扶桑鲛族,日后必有重谢!”

鱼皮人道:“若走旱路,我不拦你;水路,不可。”

汐道:“走旱路?你不阻拦,自会有更多人阻拦!”

鱼皮人道:“与我无干。”

汐笑道:“如此,我便不客气了!”说着,拉起小舟,猛将尾鳍一摆,直朝前方的水道闯过去。

鱼皮人手掌急拍鼓面,然而这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汐心中纳闷,却突地察觉,那鼓击起的水波正如一把利刃,快速朝自己横扫而来。那水波与此前所见水波相比,速度更快,带了满满的杀意。

汐不敢怠慢,急忙向下矮身,避过水波攻击。水波从头顶上方滑过,飞向二人身后,恰巧一条游鱼经过,与之相碰,鱼儿立时被斩为两段。

汐心中一阵后怕,万没想到这鼓音激起的水波竟有如此大的杀伤力!又觉前方异动,抬眼望,见鱼皮人再度抬掌,连击鼓面三下,于是,三道水波分上中下三路,朝自己飞袭而来。

汐无处闪躲,忽见身下河底有一巨石,急忙身子一拧,拉着小舟避到石后。两道水波从上方滑过,余下一道则正面击中巨石,只听“砰”的一声,水波散去,巨石竟从上到下,裂开了几道缝隙。

鱼皮人头微微一侧,凭声音去感知小舟二人方位。那鱼皮头套将五官蒙住,令他目不能视、鼻不能闻、口不能言,却在两侧耳朵处,密布着几个小孔,将水中传回的声音放大。

他很快探明小舟二人处境,于是化掌为拳,猛地叩了一下鼓面。

水波忽地漾出,竟不再是方才那般利刃的模样,而是团在一处,如一柄重锤朝巨石冲撞而来。

汐躲在巨石后,正自探头往外望,见巨锤带着万钧之势砸来,暗叫不好。她摆起尾鳍,猛然向旁推开小舟,自己的身子也借势朝相反方向避让。

二人方一离开,巨锤便重重地撞在了巨石上,伴着轰然一声巨响,石块四散崩裂。汹涌的水流卷起泥沙、碎石,将周围的水体搅得一片浑浊。

二人裹挟其中,被沙石蹭撞得浑身生疼。小舟护着头脸,朝后几个翻滚,跌趴在河床上,饶是有水阻浮力,也痛得龇牙咧嘴。

汐一个摆尾,脱离浑浊的水流,而后尾鳍大力一推,直朝鱼皮人冲去。她已然明白,对方以水鼓作为武器,攻击半径太大,自己若要取胜,必须与之近身,否则,便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她的速度非常快,如一道破水的利箭,朝着鱼皮人快速接近。鱼皮人接连发出几道水波,都被她灵巧躲过,而后,她尾鳍一卷,带起一股水柱,朝前方射去。

那水柱头尖尾粗,犹如一柄尖锥,旋卷着射向鱼皮人。鱼皮人感到水流凶猛,急忙手心一按鼓面,波纹颤动中,一面水盾立起,挡在了身前。

两股水劲碰撞一处,犹如一道闷雷,在水中炸响。水盾骤然崩塌,尖锥也化作碎片,消逝于水体中。紊乱的水流向四外冲击,水体一阵翻腾。原本平静的河面上,水柱冲天而起,溅起铺天的水花,引得岸上观者纷纷惊叫。

杂乱的水流中,身影一闪,汐猛地钻出,挺匕首朝鱼皮人直刺。周围嘈杂的声响,很好地掩盖了她的声息,让鱼皮人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准确判断。

眨眼间,匕首便到了鱼皮人的胸前,而鱼皮人仍自站在原处,朝前方微微侧头聆听,似乎仍未察觉危险已近在咫尺。汐心头一喜,却蓦地发现,对方裹在鱼皮头套下的嘴,竟微微向上翘起了一个弧度。

他在笑?他在笑什么!汐悚然而惊,随即便觉身下一阵异动。她大叫不好,急忙奋力将身子一拧,向一侧翻滚落去。

接着,一只扁平的胸鳍从身下席卷而上,拍击在她方才身处的位置。竟是那鱼皮人身下的河鲼。

这一瞬,她明白了,在自己趁着乱流攻击对方的时候,对方又何尝不是在故意露出破绽,以乱流作为掩盖,诱袭自己呢?

河鲼胸鳍的尖端划过她的下身,带起一溜蓝色的鲜血。几枚蓝色的鳞片,如风雨中的残叶,缓缓飘落。

她翻了几个跟头,才终于止住身子。低头一望,见自己腰部偏下位置,被划出了一道一扎长的伤口。有鲜血流淌出来,缓缓消融在周围的水体中。

一个硕大的阴影出现在她的身前,令她眼前一暗。她抬眼,见河鲼漂浮在不远的对面,大张着双翅,封锁了自己的出路。

“鲛人的身体,真是灵活得很呢!”鱼皮人站在河鲼的背上,轻轻抚摸着水音鼓,说道。他原以为,方才河鲼的突然一击,定能将鲛人拍在身下,之后他便可以带着昏迷的鲛人领功受赏。却不成想,鲛人竟在千钧一发之际灵活避过,仅仅擦伤了鳞肉。

汐用手捂着伤口,愤怒地望着他。

“乖乖受降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鱼皮人道,“万一失手弄死了你,会长会责罚我的!”

汐神色一凛,但转瞬又舒缓了下去,她叹了口气,道:“若要我投降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鱼皮人心中一喜,问道:“什么条件?”

汐笑道:“条件便是,用你的命来换!”她不等说完,身子猛地向前,朝鱼皮人直攻而来。她方才还捂着伤口装作一副病态,此刻行动起来,快若闪电!

鱼皮人眉头一皱。他久经沙场,深知兵不厌诈之理,所以从未敢对鲛人放松警惕,此刻见鲛人骤然袭击,便不再迟疑,狠将手掌朝鼓面压下。

双方如此近的距离,一旦水刃射出,鲛人便有再灵活的身躯,也绝无可能逃脱。但是,在他手掌碰到鼓面的刹那,突觉脚下一颤,同时,身下的河鲼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身子猛地倾斜。他站立不稳,一下从河鲼的背上跌出,于是,那发射出的水刃,便也偏离了方向,擦着鲛人的肩膀掠过。

却是余小舟,趁着鱼皮人与汐说话的工夫,悄悄来到了河鲼的身下,扬起匕首,狠狠刺入了河鲼的肚腹。

此前,他被鱼皮人的音锤震开,趴在河床上一动不动地佯装昏死,以此来打消鱼皮人的戒备之心。之后见鲛人势微,便偷偷潜上来,示意鲛人用言语分散鱼皮人的注意力,自己则趁机实施突袭。

匕首深深地扎入河鲼腹中,小舟片刻不停,双手握住匕首柄,顺着河鲼的肚腹用力一割,在它的身下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河鲼吃痛不住,胸鳍猛向下挥,直拍在小舟的身体上。小舟喷出一口鲜血,翻滚着向旁跌出。

此刻,汐正自冲到鱼皮人身前。她见鱼皮人离了河鲼,脚下无根,于是抓住这良机,挺匕首照其心窝便刺。然而那鱼皮人的身体,光滑得像一条泥鳅,随意一扭,便令她的匕首失了准头,由心窝滑到了肋下。

冰凉的刃刺入鱼皮人的左肋,鲜血喷薄而出。鱼皮人发出一声闷哼,转身便朝水底逃去。汐有心追击,却发现小舟被河鲼胸鳍击中。她十分担心,急忙一扭身,几下追到小舟身侧,将正自下沉的小舟拦腰抱住。然而一入手,便觉小舟身体绵软。她一惊,随即望向小舟的脸,见他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极为痛苦。

“小舟!”汐大叫一声。

小舟缓缓睁开眼,望着汐,勉强从嘴角挤出一抹微笑,却再度呕了一口血出来,随后,便昏死过去。

“小舟!不要睡,不要睡!”汐大声喊道,“我这就带你走!”她说着,便要抱着小舟向前游,却又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鱼皮人。

那鱼皮人身受重伤,周围的水体都被伤口涌出的鲜血染红,然而他却并没有离开,而是盘膝坐在河底,将水音鼓置于身前,双手以极快的频率敲打鼓面。

随着鼓面的震动,漾起的涟漪朝四周扩散开去,一圈接一圈,十分密集,搅得整片水体都开始躁动起来。它们从汐和小舟的身侧划过,一直漂向远方的视线不及处,但汐能够觉察出,这些水波没有丝毫的杀伤力。

鱼皮人的举动令汐觉得很是奇怪,她弄不懂,索性不再去懂。身处锱铢门,每拖延一刻,情况都会变得更糟糕。于是,她抱紧小舟,扭头欲走。然而在转头的刹那,她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面前,不知何时游来了一条非常美丽的鱼儿。

第十七节 鱼阵妖歌

那鱼儿有巴掌大小,头圆尾细,外形与蝌蚪倒有几分相似。它周身生着七色的斑纹,泛着柔和的光,宛如云间一道彩虹,纯净而绚烂。两只圆圆的眼睛,黑中透亮,满是新奇地望着汐的双眼。

一个美丽而可爱的小家伙呢!看着它呆萌的模样,汐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怜爱。她伸出手,试图将鱼儿拨到一旁,来为自己和小舟闪开一条路。然而未及碰到,便见那鱼儿突然张开大嘴,朝自己伸过去的手臂狠狠咬下。

那真的是一张大嘴,从身体的最前端开始,向两侧一直延伸至身体的中部,几乎占了半截身子。口中两排三角形的尖牙,因唇部后翻而向外凸出,密麻麻的,闪着白森森的寒光。

汐大惊,急忙向后掣手,险险躲了过去。鱼儿的大嘴咬合一处,发出“当”的牙齿撞击声,嘴巴两侧吹出的水流,打着漩飞入周围的水体中。

好大的咬合力!汐暗道,这斑斓鱼生着一副美丽的皮囊,实际却如此凶狠,方才若反应慢一些,怕是这条手臂已然不保!

鱼儿一口落空,随后身子一摆,竟再次张开大嘴,朝着汐的脖颈咬过来。它身小体灵,眨眼即至。汐不及躲避,双目一凛,杀意顿生。她抬手一挥,掌中的匕首便拦腰将鱼儿斩为两段。

鱼儿的大嘴兀自开合着,两截身子却翻滚着朝下跌落,带起两道殷红的血水。

汐舒了口气,扭头望了眼鱼皮人,心想方才那鱼儿是他的鼓音招来的么?虽然凶猛,却不难对付呢!转身欲走,却忽听前方的河水中,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那声音很怪,听起来就像一万条蛇在嘶嘶吐信,又像一万只蝗虫在振翅飞舞,令闻者不禁牙酸腿软。

汐心头一颤,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望着前方,见那片河水已然沸腾起来,层层叠叠的气泡,与水波搅在一处,令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她能够感觉出,那种沸腾并非是由热量引起的,而是水中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腾搅闹。

汐不由得抱紧了小舟,攥着匕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随后,那水中的东西,便潮水般朝二人奔涌而来。

那竟是成千上万的斑斓鱼。它们簇拥一处,铺占了大片的水体,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它们扭着七彩的身子,张着血淋淋的大嘴,似一群方从地狱逃出的饿鬼,带着吞噬一切的愤怒,朝二人席卷过来。

汐大惊失色。有道是蚁多咬死象,如此众多的斑斓鱼,自己如何能够抵挡?若是被它们包围,自己和小舟恐怕要尸骨无存了。想到此处,她转身便逃。

斑斓鱼速度奇快,眨眼间便追至二人身后。汐见逃无可逃,把心一横,猛地止住身子,尾鳍朝后一摆,卷起一道水浪,朝鱼群拍去。

冲在前方的鱼儿被水浪掀翻了身子,翻滚着朝四周散去,但更多的鱼儿却涌了上来。它们发出杂乱的嘶叫,转瞬便将二人包围,不顾头尾地照着二人的身子便咬。

汐将小舟护在怀中,频频用尾鳍卷起水浪,朝鱼群拍打,又用匕首对着近身的鱼儿连刺带划。然而对方数量太多,只抵挡了不多时,她便已遍体鳞伤。

疼痛一阵阵地从伤口处传来,如钻心一般,令她痛苦难当。举目所见,到处都是色彩斑斓的鱼儿,它们将眼前的这个世界装点得如此绚丽,以此来掩藏它们凶残的嘴脸。耳中所闻,有它们怪异的嘶叫声,有鱼鳍破水的嗖嗖声,有牙齿撞击的哒哒声,种种声音混合一处,令她心烦意乱、头脑发胀。

决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心想。自己终会有力竭之时,而这些鱼儿却是无穷无尽。怕是用不多久,自己一个疏忽,便会和小舟双双命丧于此!

她想着,猛地将身子蜷缩起来,而后尾鳍向上一卷,将自己和小舟一齐包裹在内。蓝色的尾鳍,便如一朵蓝色的花骨朵,悬在水中,缓缓旋转起来。

她将周身的力量灌注于尾鳍中,道道纹理,开始向外散发出荧荧的蓝光,显得晶莹而玄妙。她越转越快,带起周围的水流也跟着旋转起来。七彩斑斓的鱼儿,随着流波围在她的身侧,伴着荧荧蓝光,将这个原本昏沉的水下世界,映得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原本便坚韧的尾鳍,在被鲛人灌注全力之后,变得更加坚不可摧,就连斑斓鱼那锋利的牙齿,也一时间难以撕破。而随着她转速加快,鱼群更加无从下口,它们围在她的周围,疯狂地摇摆着、穿梭着、冲撞着,却无法形成有效的攻击。

鱼皮人本以为鲛人势弱,自己唤出斑斓鱼群,便可轻易将其擒获,却不料对方竟如此顽强,想出此等方式与自己拖延。而自己的鱼群在屡次攻击无效后,开始变得癫狂起来,恐怕不久便会脱离自己的掌控。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怒火攻心,加之重伤在身,身子一震,便溢出了一口鲜血。

鲜血顺着脖子流淌下来,夹在鱼衣与皮肤之间,痒痒的。他稳了稳心神,望了鲛人一眼,而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围着鼓面的边缘,快速画起圈来。

涟漪一波波荡漾开去,抚过一条条鱼儿,竟令它们慢慢镇静下来。它们就像得到了某种指令,不再疯狂乱蹿,而是有规律地排成一个个队列,彼此首尾相连,咬着各自前面鱼儿的尾巴,围着鲛人旋转起来。它们以鲛人为中心,层层叠叠,远看就如一个巨大的彩色圆球,在水中缓缓旋转。

鲛人在内,鱼群在外,齐齐旋转着,然而双方旋转的方向,却是相逆的。这种逆向的旋转,带起了两种方向截然相反的水流,彼此冲击、碰撞。但显然,鱼群带起的水流更加强大有力,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内侵占,不多时,便已欺到了鲛人身侧。

鲛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在逆向水流的冲击下,那紧紧包裹着的尾鳍也逐渐松散开来。她置身其中,有苦难言,只觉鱼群的力量无穷无尽,任自己拼着全力,也无法扭转颓势。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的身子便会彻底停下来,到时候,便会有无数张利口,朝自己和小舟猛扑。

她低头望向怀中的少年。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心跳十分微弱,似乎随时都会死去。她拉着他的手,心一阵阵地绞痛,这个善良却可怜的少年,如果未与自己相遇,一定还在那个小村,过着平静而安逸的生活!如今,他因自己受了这样多的苦,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他去死吧!

“舟,我们,逃不掉了。”汐望着小舟,低声说道。可小舟又如何能够应答?

“与你相处的这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她自顾自地说着,“它短暂的犹如划过天空的一颗流星,却璀璨得令人终生难忘。”

“我的生命,早该在当日鲛族试炼,便归于大海。然而,大海却安排你我相遇。”

“让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不曾留下遗憾。”

“你呢?”她问道,“与我相遇,你可曾后悔?”

小舟仍自闭着眼睛,嘴角颤了一下,却终究无力回答。然后,他努力抬起一根手指,在她的手心,画下了一个符号。

是一颗心。

这一瞬,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泣不成声。

她只这样抱着,不再徒劳地于水流中挣扎,任凭自己旋转的速度渐渐慢下去。她开始哼起一首歌,空灵婉转,不似人声,歌中无一字,却令人黯然萧索。随着歌声,人们仿佛看到了一幅画卷,有苍梧擎天,穿云破雾;有扶桑伴舞,紫叶招摇;有大海奏乐,水拍礁崖;有鲛人戏水,追波逐浪。

这歌声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在穿过鱼群之后,令鱼儿再度躁动起来。它们开始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扰得周围的水流也渐渐出了乱象。

汐很快察觉到这种变化,她心中惊讶,难道是自己的歌声,打动了这些鱼儿吗?于是,她的歌声更加悲切动情。

鱼儿更加骚乱起来,它们中的一些,开始松开紧咬尾巴的嘴,脱离了鱼阵,整个鱼阵的结构,也因此变得涣散。

这是……海妖之歌?汐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在生死关头,竟然吟唱出了海妖之歌!

鲛族,是一个善于游水和吟唱的族类,她们拥有上千种曲调不同的歌乐。在中州人的认知里,鲛人的歌声可以迷惑出海的水手,让这些水手沉醉其中,最终命葬大海。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鲛歌也分为三六九等,能够迷惑众生的,只有其中最高级的一种,海妖之歌。

海妖之歌并非某种特定的曲调,它更像是一种灵魂,一种只依附于鲛歌存在的灵魂。当具有这种灵魂之后,任意一首鲛歌,都能够迷惑万物。

汐曾经问过自己的母亲,如何能在歌声中唤醒这种灵魂。母亲说,能够唤醒歌灵的,在整个鲛人族群中,也是寥寥无几,除了必须要有极大的机缘之外,还要经历世上最深的痛。

“最深的痛,是什么?”她问母亲。

“每个鲛人都不一样呢!”母亲回答,“只有你经历了,才会知道。”

只有经历了,才会知道。她重复着母亲的话。如今,自己已然明了,这最深的痛,不就是怀中的这个少年么?

歌声中,鱼皮人蓦地吐出一口血,肋下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鱼群的动乱似乎令他遭到反噬,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仰面栽倒在河底。

他一倒下,斑斓鱼再无束缚,四散皆逃,犹如刮过一阵疾风,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汐缓缓停住身子,在原处呆立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自己与小舟,这是活下来了么?

“舟,我们走!”汐说着,再不耽搁,抱着小舟,顺着水道向前游去。

“速速截断水路出口,莫要让鲛人逃脱!”岸边有人大声呼喝。与此同时,一道道水闸,从前方的水道上方缓缓落下。

第十八节 突出重围

永清河宽十余丈,河上有水闸横跨两岸,用于阻挡水路来犯之敌。水闸高出水面丈余,分七段,每段闸门宽一丈半,由厚厚的硬木制成,重达千斤。

伴着一声号令,岸边的守卫开始转动关闸摇臂,闸门随之缓缓降落。

汐抱着小舟,在水中飞速穿行。她知道,只要跨过这道闸门,便真正逃出了锱铢门,自己与小舟的一番搏命,也便没有白费。但她未及冲到近前,那闸门已一点点降落,她眼睁睁瞧着,直到最后的一丝缝隙,也在自己面前闭合。

“啊——”她发出一声愤怒的暴吼,尾鳍瞬间爆起耀目的蓝光。她身子一躬,尾部猛地拍打水面,竟从水中高高跃起。

蓝色的尾鳍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泽,让岸边的每一个人,都惊诧得张大了嘴巴。她携着小舟,借着前冲之势,带起如龙的水浪,径直跨过水闸,飞纵到了锱铢门外。

“扑通”!二人齐齐砸入水中。她扭头望了一眼锱铢门,而后身躯一摆,朝永清河下游而去。

“追!”守卫头领大喝一声。接着,闸门缓缓开启,数只快船从水闸下鱼贯而出,直朝鲛人追去。

锱铢门内,藏宝阁。

火已然被扑灭,只余白烟袅袅,飘入天空。

此阁乃砖石结构,火焰未能动其根本。不过,其内装饰豪华,恰是这些内饰,让火焰烧得旺盛,以至有将近半数的珍品被不同程度地损毁。

南宫承业暴跳如雷。这藏宝阁为锱铢门重地,防守森严,向来禁止外人接近,不想在自己寿宴之日,却被人从里边放了火,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面对众多在场的各派豪杰,他如何挂得住颜面?即刻下令严查严办。

有管事向南宫承业禀告,说问题出现在大公子南宫文所献贺礼上。那“鲛珠献寿”,贝壳里边藏了人,被抬入藏宝阁之后,贼人用事先准备好的油膏放火,而后趁乱救走鲛人。

南宫文战战兢兢地跪在父亲面前。他深知父亲的脾气秉性。这个老头,笑面豺心,平素看起来仁慈和善,背地里却是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段。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中州商会之主的位子上,常年稳坐。在他眼里,没有人情,只有利益,但凡祸及他财富和地位的人,下场都会十分悲惨。

而这一次,从父亲的眼里,他便看到了杀意。

“南宫文,”父亲直呼他的名字,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愤怒,只带着彻骨的冰冷,“你为我锱铢门带来如此灾祸,该当何罪!”

南宫文叩头如同鸡啄碎米,嘴里一迭声道:“孩儿该死,孩儿该死!只怪孩儿抢功心切,这才一时疏忽、铸成大错,望父亲大人息怒!望父亲大人息怒!”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明白,经此祸事,父亲即便饶过自己的性命,往后也再不会真正重用自己。自己便是在锱铢门同僚面前,也是身价大跌。他在心里将余小舟和南海渔行骂了千遍,这些蝇头鼠辈竟如此胆大包天,着实将自己坑害得不浅。

突听旁边有人道:“南宫会长,也不必过分苛责大公子。依属下看来,此番鲛人脱逃,犹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众人循声一望,见是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此人身着连帽灰袍,手执黑骨巫杖,却是一名巫师。他一头枯发压在帽下,遮住半张脸,只余左脸露在外侧,刺着古朴的黑色斑纹。

南宫承业一看,说话之人乃是昆州八巫之一——阴阳子。此人来自西巫族,擅求神问卦,卜测吉凶。据坊间传闻,此人颇晓神鬼之事,左眼白仁黑瞳,用于日间看人;右眼黑仁白瞳,可于夜间断鬼。而南宫承业常年经商,最信吉凶神鬼之事,所以特地花高价将其请来,留作身边智囊。

南宫承业不敢怠慢,询道:“不知先生此言怎讲?”

阴阳子单眼一瞟在场众人,而后迈步凑到南宫承业近前,附耳低语。

众人虽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但看南宫承业的脸色,竟一点一点舒缓开来。

待他说完之后,南宫承业点头大笑。而后望着南宫文,道:“文儿,方才,你阴阳伯伯替你求情,看在他的份儿上,我便饶你不死。”

南宫文大喜过望,连忙叩头道:“谢父亲大人!谢阴阳伯伯!”

南宫承业又道:“不过,死罪虽饶、活罪不免。今你阴阳伯伯献上一计,可令你戴罪立功,你看如何?”

“能为锱铢门建功,能为父亲大人效力,孩儿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好!”南宫承业道,“如此,你这几日,便悉听你阴阳伯伯的安排!”

“孩儿遵命!”南宫文再度叩首谢恩。

鲛人带着小舟,在水中拼命前游。

身后,数只快船紧追不舍。那些船细身浅底,有机栝连接八支船桨,分列船体两侧,舞动起来上下翻飞,使得小船便如一道道利箭,在河面上急速飞驰。

鲛人身体带伤,又连番奔逃,实已到了强弩之末,全靠不屈的意志硬撑,速度比平时要慢着许多,因而逃不多时,身后的船只便已渐渐逼近。

一枚枚火炮从船上射出,在二人身旁炸开了花。鲛人一边奔逃,一边闪身躲避。

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炮弹的落点也越来越准,她有几次都险些被火炮击中。那巨大的隆隆声从身侧响起,震得她耳膜生疼、身体发麻,令她越发体力不支。

她知道,再如此下去,即便不被火炮炸死,也要被活活累死。

正在此时,忽听上空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那叫声拖得长长的,不似一般鸟鸣,让人听了只觉焦躁刺耳。抬眼望,见是一只木鸢,从河道上方掠过。它扇动着一对巨大的翅膀,在船只上方盘旋,同时嘴巴一张,再度发出一声尖利长鸣。

这木鸢,又叫轻木飞鸢,乃是锱铢门陆海空四大奇械之一。此四大奇械,包括陆上一种、空中一种和水上两种,均由锱铢门联合妙绝山庄合力制成,耗资巨万。

据说,妙绝山庄之内,藏有天下最齐全、最珍贵的各类书籍,山川地理、政治军事、天文星象、武学秘笈无所不包。而其中有一奇书,名为《鲁班书》,传为圣人鲁班所作,里面记载了数百种奇技巧术。

那时,锱铢门正欲开拓海上贸易,但迫于造船技术所限,一直无法造出适合远航的海船。海航非同儿戏,稍有不测便会船毁人亡,若无足够坚固的海船作为支撑,恐怕很难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上存活下来。然而,对于远洋贸易这块肥肉,锱铢门一直没有放弃,他们听闻《鲁班书》中对造船技术有详细记载,于是找到妙绝山庄,不惜斥巨资,按《鲁班书》所载,建造了一艘大海船。

那艘船,便是小舟此前所见的貔貅海船,号称在任何风浪下都不会沉没。

事实也确是如此。在平稳度过几场恶劣的海上暴风雨之后,貔貅海船得到了人们一致的认可。在继续建造了几艘同样规格的海船之后,锱铢门的海上贸易,终于稳固。

在建造海船的同时,《鲁班书》中的另外几样事物,也吸引了锱铢门的注意。包括无人操桨、疾行如风的八桨快船,振翅即飞、铁嘴能吟的轻木飞鸢,以及藏奇纳巧、水火不侵的绿林镖车。这三种事物逐一被建造出来,与貔貅海船一道,构成了现今的锱铢门四大奇械。

汐一边躲避火炮,一边不时偷眼观瞧空中的木鸢。她很担心,那木鸢会一个猛子扎下来,用那对钢钩制成的利爪将自己抓上天空。但幸运的是,木鸢只是在快船上空盘旋,并无要下来的意思。

木鸢一边盘旋,一边发出连声短促的尖叫,像是在和下方的几艘快船说着什么。汐心中讶异,难道,这些木头做的家伙都成精了不成,竟能彼此交流?后来细看才知,那木鸢的肚腹中,有人在里边藏着,只露着脸。是那人在操控着木鸢,以木鸢的叫声和底下的操船手进行交流。

汐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在几声急促的尖叫之后,身后的快船竟停止了炮火,并减慢了速度。

汐有些难以置信,她再度扭头确认了一下,没错,那些船只开始缓缓停下,然后原地掉头,与木鸢一道,朝着来时的方向返航。

这是……怎么回事?汐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快船,眼看便要擒获自己,为何突然跟着木鸢返回?难道,是锱铢门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她又向前游了一阵子,直到那些船只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中,她才真正确定,它们真的放过了自己,离开了。

她停下身子,抱着小舟,在水中号啕大哭。

第十九节 情系扶桑

太阳落山的时候,小舟醒了过来。他被河鲼胸鳍大力一击,受了很重的内伤,稍稍用力活动,便觉胸腔内阵阵疼痛,止不住地咳嗽。

两人坐在河边。汐在小舟的指导下,钻木燃起一堆篝火,又用木棍穿了一条鱼,挂在火上翻烤。那烤鱼虽无盐巴佐料,外皮也被烤得焦煳,但小舟仍吃得津津有味。

汐坐在小舟的对面,手中捧着一条生鱼,时不时地咬上几口,间或望两眼小舟。

小舟将烤鱼递到她的嘴边,她却直摇头,道:“你们人类真奇怪,好好的鱼儿,非要烤熟了再吃,闻起来便又糊又苦,就不怕吃坏了身子么?”

又糊又苦,是因你烤过了火候呀!小舟心道。他不忍说破,只剥开鱼身的焦煳处,露出里面的白肉,递给她品尝。她轻轻咬了一点,吧嗒吧嗒滋味,道:“嗯,里面的肉要好吃一些。不过,还是我的鱼儿更加鲜嫩!”说着,再次捧起生鱼吃了起来。

两人边吃边聊。

汐问起小舟耳后鳞片之事,小舟将自己的身世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汐惊奇道:“原来,你竟算得上半个鲛人呢!”

小舟心中黯然,道:“人不人、鲛不鲛,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悲惨的吗?”

经过连番在水中搏斗,他耳朵后的鳞片,纹路变得更加清晰,个头也变得更大,通体闪着紫色的光华,与汐这个纯种鲛人耳后的鳞片相比,也不遑多让。并且,他的耳中,已经有细密的鳞状斑纹浮现,耳朵上缘也隐隐向外突出,似乎正朝着鲛人那种鱼鳍状的耳朵发展。

汐笑道:“怎么就悲惨了呢?既能在陆地走路,又能在大海游水,多好呀!很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小舟气道:“你就不要笑话我了!我这个模样,若是被其他人看到,肯定会把我当作妖怪的。说不定,他们会把我关到水里,然后拉出去供人赏看……唉,想想便觉可怕!”

“如果人类不喜欢你,不如,你和我回扶桑吧!”汐忽然说道。

小舟一愣,而后道:“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当然不是啦!”汐认真道,“我们扶桑鲛族,是天底下最善良勇敢的种族,比你们人类好着一百倍!而且,更重要的是,你的鳞片是紫色的,这在我们扶桑鲛族中,是最为尊贵的颜色。因为,扶桑树的叶片,便是紫色,族长的鳞片,也是紫色!如果你到了扶桑,我的族人一定会以最热情的礼节招待你!”

小舟红着脸,道:“其实,能和你在一起,我去到哪里都无所谓的。只是,我的外翁……”

汐道:“出于安全考虑,我觉得,你外翁那里,咱还要暂且回避。咱们得罪了锱铢门,短时间内不宜在海角村露面,否则,只会给你我、给外翁带来灾祸。等过了这阵风头,咱再去看你外翁不迟!”

汐的话令小舟觉得很有道理,他犹豫了一番,又听汐补充道:“也许,此去扶桑,还能遇到你的那个生身父亲呢!”

此语令小舟心头一颤。那个鲛人,自那日被外翁赶走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即使在自己出生、母亲身死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自己是不是该替母亲,去问一问这个负心人?

“好!”小舟猛一点头,“我和你去扶桑!”

二人略作休息,然后沿永清河,顺水而下。一路上,二人并肩游水,走走停停,饿了便捉些鱼虾充饥,渴了便直饮河水。

初时,小舟游水并不熟练,得益于汐的悉心指导,以及他自身的血统天赋,他很快便将泳技学得通透,空手捉鱼也不在话下。闲下来时,小舟则给汐采摘酸甜可口的水果、教汐如何烤出鲜嫩美味的鱼肉,这个吃惯了生鱼生虾的鲛人,也对这些美味的食物赞不绝口了。

就这样,二人从永清河游入珠江,又沿珠江南下,一路游至广州港。远远便见前方船影摇曳,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港内或进或出,繁闹异常。

广州港自古便是海上大港。那时,在中州东南沿海,有一条叫做广州通海夷道的海上航路,它由东南沿海出发,以广州、泉州等地为始端,经南海诸国,穿越印度洋,进入红海,抵达东非和欧洲,成为中州与海外各国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的海上大通道,而这条通道,后世又将其称为海上丝绸之路。

锱铢门的海外贸易,皆由广州港、泉州港、宁波港三大海港出发,而其中多半又以广州港为始终。其他商会大小船只、海外诸国公私船只,也多数经由广州港停靠,因此,此处鱼龙混杂、热闹繁华。

此时正是晌午,烈日当头,二人怕被人发觉,便在远处的水底休息,一直等到掌灯时分,才敢入港。

码头旁泊着几艘大号的海船,小舟早便发现,那些船是锱铢门的商船。船首无一例外地雕着巨大的貔貅瑞兽,吊睛圆眼,阔口裂腮,十分骇人。船上的货物早已卸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在舱中留守,单等着下次出海任务。

海船旁泊着几只小帆船。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潜水过去,解开缆绳,从船底推着小船,悄悄滑向大海。他们走出老远,船上的守夜人才发现船只失盗,愤怒地大喊大叫,然而二人却已扬帆划桨疾行,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二人在大海中行了三日,这天晚间,来至了海角村南部的海域。小舟跳下帆船,游至海边,对着外翁的渔船叩头作别。那渔船掩在夜色中,随着海潮上下起伏,舱内叮当作响。小舟只以为余大海在船中,爬上渔船,弯腰进入船舱,可里边哪里有余大海的身影?只有捕鱼的器具,挂在船帮两侧,随着船只的摇晃,发出碰撞的响声。

小舟心中酸涩,掏出匕首,在舱内的角落比画了一阵,打算刻下些什么,来告诉外翁自己的去向。但只刻了少许,便又将字迹刮去。

此去扶桑千里迢迢,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在两可之间,何必空留外翁挂念?转而又想,前些日潜入锱铢门,我便未曾想过活着出来,此刻,在中州这片土地上,就当我已然死了吧!想到此处,他出了船舱,重新跪在地上,对着船舱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默念道:外翁,孙儿不孝,若有一日能活着回来,再来好好报答您的恩情!随后站起身来,跳入水中。

汐远远地站在帆船上,望着小舟,眼圈已然微红。

小舟爬上帆船,用力擦了把双眼,而后头也不回地道:“咱们走!”

二人扬起风帆,直朝南方的大海而去。

二人走后不久,便见一艘巨大的海船,从远处的海面上缓缓驶来,正是那锱铢门的貔貅海船。金色的大旗在船头迎风飘摆,猎猎作响。

大旗之下,摆着一座五尺宽的黑色法坛。阴阳子站在法坛之后,闭着双眼,正自掐诀念咒。他的身前,从左至右,依次摆着三样事物,却是几枚蓝色鳞片、一缕蓝色头发和一张染满蓝血的符纸。这些事物,都是汐与众守卫搏斗时落下的,如今被阴阳子拾了来,却不知有何打算。

阴阳子手掐法诀连连变化,口中咒语忽高忽低、忽急忽缓。半晌,他蓦地睁开眼睛,右脸前的头发忽地扬起,将一直遮住的右眼露了出来。那只眼竟无眼皮,黑洞洞的眼球向内凹陷,瞳孔却是白色,看起来十分可怖。那只眼闪过一道光,他口中大喝一声,同时双手掐诀,向前一指,对准了法坛正中的一面黑色小旗。

那黑旗只有巴掌大小,呈三角形,便是在夜间的海风中,也一直朝下耷拉着,纹丝不动。但当阴阳子的手决指向它之后,竟似给它注入了一道灵魂,令它猛地活了过来。它高高扬起,直直地朝一个方向指去。

那个方向,赫然便是小舟二人离去的方向。

南宫文一直站在旁边,见此异象,面露惊喜之色。他赞叹道:“觅气寻踪术,百里之内,所追之人无所遁逃!阴阳伯伯,果然厉害!”

阴阳子缓缓闭上眼睛,脸侧头发回落,重新将右眼遮住。那面黑色小旗,也随之轻轻落下。

貔貅海船,朝着黑旗方才所指的方向,缓缓驶去。

小舟与汐对身后发生的事情,却是一概不知。他们船行大海之上,时而扬帆,时而划桨,时而跳入海中戏水,茫茫大海,却是他二人的世界。小舟只觉活了这么些年,也从没有如此轻松惬意过。

每日清晨,汐都会深深地沉入海里,静静聆听着什么。小舟问起缘由,她告诉小舟,她是在聆听扶桑的呼唤。

小舟深觉诧异。

汐解释道,每天清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扶桑树的枝条便会迎风飘舞,发出清灵的响声。那是在呼唤每一位鲛族子民,天亮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新的希望业已开始。她的呼唤,也会透过苍梧山,一直传入大海,让每一位身在远方的鲛族,能够寻着它的呼唤,找到故乡。

小舟问,你听到她的呼唤了吗?

汐摇头,还没有,这说明,我们离得太远、太远。

小舟知道,鲛人的耳廓内,血管极其细密,能够捕捉到大海里极其微弱的动静。他们甚至有一种潜音,就是通过喉咙的震颤荡起一层肉眼无法看到的水波,普通人无法听到任何声响,鲛人却能通过耳朵进行准确辨识,彼此交谈。

连鲛人都听不到,那证明这个距离真的是太远太远了。同时,小舟心中也不免担心:“我们一直这样走,会不会早已偏离了正确的航线?”

汐安慰道:“不会的,扶桑位于南海之中,我们朝着南方一直走,即便出现偏差,最终也会被我的耳朵纠正过来的。”

也不知经了多少个日出日落,这天,汐照例潜入海中,不多时,便兴奋地叫了起来:“听到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来自扶桑的呼唤!”她指着远方,“它就在那里!”

小舟也跳入海中,静静聆听。然而他的耳朵终究不如汐灵敏,除了海潮声,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

二人又行了两日,这天,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第二十节 雾海行舟

那是一个尚未开化的混沌世界,白的浓厚而纯粹,似乎有一道分界线,将这片白色的空间与人类的世界割裂开来。

“迷雾之海!”汐趴在船头,兴奋地叫道,“我们到了迷雾之海!”

小舟不明所以,却听汐解释道:“在扶桑的周围,有七百里雾海。这片海域是由鲛人先祖依山形海势布下,其中礁石林立,激流暗涌,凶险异常。又有雾珊瑚终年吞海化雾,不见天日。它将扶桑国护在其内,作为与人类世界隔绝的屏障。一旦进入,稍有不慎,便容易迷失其中。我们只要穿过它,就能到达扶桑!”

小舟道:“这片海域听起来便如此凶险,我们要如何才能穿过?”

汐笑道:“雾海的凶险只是对于擅自闯入其中的人类而言的,这里的一切,无论是礁石、激流、还是浓雾,对人类船只的威胁都是致命的。但对于鲛人,我们只需展开尾鳍,循着扶桑的呼唤,便可一路游至水国。”

小舟道:“看来,鲛人对人类的戒心,很重。”

“是的。”汐道,“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类太过自私和贪婪,若让他们发现水国的存在,将会是鲛族的灭顶之灾。所以,鲛族历代族长费尽心力,才建了这样的海上屏障,来护佑鲛族子孙万代繁昌。”

汐说着,帆船已来至了雾海边缘。她纵身跳入海中,而后招呼小舟:“下来呀,从这里开始,乘船便很危险了,我们只能靠自己的身体,一路游过去。”

小舟皱了皱眉,他虽已精通游水,但若一下子穿几百里大海,他心里还真的有点发虚。更何况,这片大海还处处充满凶险。

“哈哈,你怕了么?”汐笑道,“有我在这儿,你怕什么?”

是呀,有你在,我怕什么?小舟心中一暖,再不犹豫,也跟着跳入了海中。

二人拉着手,在雾海中缓缓前游。触目所见,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连水面以下,也是一种昏沉的白色。

身周海流湍急,流向紊乱,忽而朝前,忽而向后,令人无可捉摸。有暗红色的礁石暗藏其间,只有当游到近前才能发现,小舟有几次都险些碰得头破血流。

每游出一段距离,汐仍然会停下来,找一处相对稳静的地方,从海浪的轰鸣声中,去细细分辨那来自扶桑的召唤,并以此调整前进的方向。若非如此,怕是二人早已在这片雾与水的世界中迷失。

雾海之外,貔貅海船缓缓停靠在白雾与晴空的分界线处。

望着这片浓得化不开的混沌世界,船上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这些人大都是航海的老手,深知眼前海况凶险,非同寻常。他们身在外围,便已见那白雾中礁影憧憧,汹涌的海流与礁石相击,发出奔雷般的咆哮。

一艘帆船漂在不远处的海面,有人拉过来看了,正是锱铢门前些日失盗的船只。以锱铢门的能力,抓住盗船贼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当南宫文知道贼人是小舟之后,便下令不得追击。南宫文说,送他们一艘船又何妨,只要能早日找到鲛族的老巢,便是千艘万艘也送得。

是的,他们故意放走鲛人,就是要顺藤摸瓜,找到鲛族的巢穴。

此刻,失盗的船只出现在这里,对南宫文而言,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好消息是,自己连日以来的追击,方向完全正确,鲛人的行踪尽在掌控之中;坏消息是,鲛人弃船,进入了眼前这片凶险的海域。他又看了一眼阴阳子的黑旗,没错,鲛人是进去了,那黑旗所指的方向,赫然便是面前这片白色的大海。

貔貅海船虽然坚固沉稳远胜普通海船,但在这种地狱般的魔鬼海域,能够全身而退么?

“公子,这里的雾蹊跷得很。”钱满贯站在一旁,低声说道。他常年出海行商,深知雾中行船乃是大忌,迷航之患、触礁之危,以及雾中往往隐藏的海怪之类,稍不小心,便要船毁人亡。而眼前的这片雾,凝而不散、聚而不流,宛若实质,自己行船多年,也没见过如此浓厚均匀的雾,仿佛染的一般,整个空间的空气都是一片白色。

听钱满贯之言,南宫文心中愈加忐忑。眼前这雾,确实不同往常,莫不是有什么巨大的海怪雾鬼在其中隐藏?他犹豫了一阵,而后问阴阳子道:“阴阳伯伯,您觉得呢?”

阴阳子并未正面作答,只道:“我的觅气寻踪术,以猎物毛发、鳞皮、血液为引,有效范围只有百里。一旦超出此范围,便会彻底失去猎物踪迹。此后即便猎物近在咫尺,也察觉不到喽!”他虽未明说,但言外之意已然明显:你若再这般犹豫下去,丢了鲛人的踪迹,南宫会长怪罪下来,我可不再替你担着!

南宫文心中暗骂,但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出来。他深吸一口气,下令道:“开船!”

貔貅海船收起风帆,支起摇橹,浩浩荡荡地驶入雾海之中。

此船由妙绝山庄严格按《鲁班书》记载所造,底尖腹宽,坚固沉稳,能渡怒潮,能抗风暴,安全性极高。饶是如此,在汹涌的海流与错落的乱礁间,也频频震颤摇晃。

海船前方,两条八桨快船并排领路。船上有人严密监测前方海况,一旦遇到明礁暗礁,便通知海船提前躲避。他们提着探海雾灯,发出黄色的警戒光芒,以此进行通信和定位。这种雾灯,以深山老魈的皮脂提炼灯油,光芒穿透力极强,在一般的海雾中,光芒可传百丈,但在当前这片海域,十丈开外,便已看不到半点灯影了。

更可怕的是,船上的罗盘在进入雾海之后,便失灵了,指针飘忽不定。船上有年轻的水手,见此便吓得脸色苍白,只以为有鬼魂作祟。南宫文怕人心不稳,便解释道:“这里的礁石通体暗红,竟带了磁性,令罗盘胡指一气,若无阴阳伯伯灵旗指引,恐怕我们已然迷失在这雾海之中了。”

对这种说法,连南宫文自己都不确定是否正确,但此时船行险海、人心惶惶,若是再让其他事情扰了众人心神,便不好收拾了。

南宫文随口之言,却是歪打正着。雾海中的这些礁石,铁矿含量丰富,犹如一块块磁性微弱的天然磁石,扰乱了周围的磁场,令罗盘无法正常指向。若是一般船只误入此中,既无罗盘指引,又无日月辨向,加之洋流极不规律,势必会久困于此,或饥渴困顿而死,或触礁沉没而亡。

海船行至深处,浓雾愈厚。

有人疑问,这海雾从何而来,莫不是有海怪在此间吞云吐雾?船上众人一阵探讨,却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南宫文朝阴阳子道:“素闻阴阳伯伯通晓天下,可知这浓雾的来头?”他方才被阴阳子驳了面子,此刻问出此语,打算借此由头,杀一杀阴阳子的威风。

阴阳子不慌不忙,对南宫文身后侍立的暗影道:“暗影,可否为我取来一块礁石?”

暗影周身裹在夜行衣中,只留两眼在外,目光炯炯。他朝阴阳子微一点头,而后纵身一跃,便跳上了船旁的一块巨大礁石,抬掌一击,砸下拳头大的一个碎块,折身返回。他一起一落,只在瞬息之间,落点之处,竟与方才寸步不差。

“多谢!”阴阳子接过礁石,放到眼下细细打量一番,然后递到南宫文身前,道,“大公子,请过目。”

南宫文心中犹疑,接过礁石细瞧,见在那礁石表层,生长着一层极其细弱的红色绒毛,与礁石颜色无二,若非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便问道:“阴阳伯伯,敢问这是……”

“此乃雾珊瑚是也。”阴阳子答道,“雾,空中水滴也。雾珊瑚密生于大海之中,以细口吞吐海水,将海水细化成无数细小的液滴。这些液滴,飘散在周围的空气中,便形成了雾海如今的模样。不过,经雾珊瑚雾化之液滴,比一般雾滴还要细密着许多,所以,整个空间看起来,白得更加浓厚、更加纯粹。”

南宫文恍悟道:“我早年行经南海,便曾听过雾珊瑚的传说,不曾想今日竟能得观实物。阴阳伯伯见识广博、明察秋毫,实在令侄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阴阳子道:“大公子谬赞了。我也是方才听公子提到礁石,才注意到此间多是珊瑚礁,转而联想到雾珊瑚之事。所以这首功,当归大公子。”他不动声色地将功劳推给主子,决不独占。

南宫文心知肚明,不由得对此人更加敬佩。

众人在船上频频交谈,以此缓解紧张压抑的气氛。

海船在礁石与乱流间,行速如龟,但好在前方鲛人受乱流所扰,速度也不快,并未脱离觅气寻踪术的施法范围。

小舟与汐穿行雾海之中,只有黑白,不见昼夜,累了便找块礁石休息,饿了便找些海鱼充饥,大概过了三四天的工夫,忽见前方船影摇曳,无数大小船只,在礁石与海流之间上下沉浮。

小舟一愣,这雾海之中,哪里来的这么多船,莫非有人不成?游近细看,才发现这些船腐朽破败、残帆断桅,无一完好。

“这些船……怎么回事?”小舟望着这些船,问道。

“他们都是来雾海寻找鲛人的。”汐回答道,“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人类的胆识,面对如此凶险的雾海,也敢冒死一入。不过,很少有人能穿越雾海到达扶桑,也很少有人进入雾海后能活着离开。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雾海中沉没,然后,被海流带到这里。”

“好多,好多……”小舟叹道。触目所见,这些船古代的、近代的、中式的、西式的,样样俱全。它们有的漂浮在海面,有的半没在海中,有的沉没于海底,其数量,怕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二人从沉船的外围游过。沉船中,间或有一具具尸体,挂在船头、荡在船尾。他们早已被海风抽干,皮肤干枯酱紫,龇牙咧嘴地望着船旁游过的二人,好不骇人!

小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心里突突直跳,急忙转开视线,不敢直视。可是,他又隐隐觉得这些尸体有些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于是,他仗着胆子,望向最近的一具尸体。那尸体挂在半截桅杆上,身子随着船只的起伏,一荡一荡的,如同风中的秋千。

小舟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尸体是谁给他们挂起来的?

一念及此,他汗毛倒竖,正欲将此发现告诉汐,然而扭头的工夫,余光一扫,却蓦地发现在一艘沉船的船舱中,有一张白脸,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第二十一节 蜃女幻镜

如此阴森可怖之地,骤然见到一张白脸死死盯着自己,小舟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惊呼一声,仰身跌入水里。

汐不知发生了何事,匆忙钻到水下,扶住小舟的身子,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有、有鬼!”小舟嘴上大叫,惊恐地望向那只船。

汐顺着小舟的视线望去,见那是一艘三桅大船。它斜插在海中,船头向上高高扬起,露在海面之上,船尾则浸泡在海面以下。它不知沉没了多长时间,船帮上海锈斑斑,攀附着许多贝类和水藻,几道裂缝伤口般向外翻着,看起来触目惊心。船舱的两扇木窗朝外打开着,糟朽的窗扇随着水流轻轻摇晃,不时发出吱扭的响声。

很凄凉,却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哪里有鬼?

小舟心中纳闷,就在方才,自己明明看到船舱中有一个白色的鬼脸。它就趴在窗子的后面,一动不动地透过窗子望着自己。怎么转眼之间,便消失不见了?难道,是这压抑的环境让自己太过紧张,出现了幻觉?

小舟狐疑着,探头缩脑地向舱中观望,忽听一个声音从背后幽幽响起:“你是在找我么?”

小舟一惊,下意识地回头一望,便见自己身后,一颗头颅浮在水面。它披散着长长的白发,一张白脸毫无血色,其上皱纹纵横。两只浑浊的死鱼眼,呆呆地注视着自己。

小舟尚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气来,此刻猝见这张鬼脸与自己咫尺之遥,吓得“妈呀”一声,拉着汐,扭头便逃。

他游了两下,却发觉汐并没有跟着自己,而是杵在原地,死死拽住自己的胳膊。又听她望着身后叫道:“汦婆婆,你不要吓他啦!”

小舟一愣:汦婆婆?她是在叫自己身后的白脸么?于是停住身子,随着汐望向身后。

那白脸嘿嘿一笑,两颗泛黄的獠牙从惨白的唇间突出。她一挺身,从水下浮出来,望着小舟道:“小子,你这么小的胆子,也敢闯雾海吗?”

小舟凝神细望,这才发现,对方竟是一个苍老的鲛人。

她穿着白色的鲛绡,一条宽大的白色尾鳍缓缓在身后漂摆,几乎与白色的大海融为一体。那半身白鳞,如高山皑雪,又如空中皎月,带着岁月的积淀,庄重而圣洁。

“汦婆婆,他是我的朋友,叫余小舟,很勇敢呢!”汐介绍道,“小舟,这位是扶桑蜃女,我们都叫她汦婆婆,专门掌管雾海,一旦有外人侥幸跨过方才的急流与礁石,汦婆婆便会出面,阻止擅入者进入扶桑。我们遇到了她,证明前方不远,便是扶桑啦!”

“汦、汦婆婆……”小舟嗫嚅道。

“汐丫头!”未等小舟说完,蜃女便打断了他的话。她看也不看小舟一眼,只望着汐,道,“你怎会交了一个人类的朋友?你难道忘记祖训了吗?”

汐道:“汦婆婆,祖训所言,汐儿没齿不忘。然而,小舟他并非一般人类那样邪恶,他是善良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而且,他还多次救过我的性命!”

蜃女摇了摇头,道:“汐丫头,你终究是太年轻啊!你要知道,人类多狡诈,最擅伪装和欺骗。他便是救了你,也丝毫不能证明他对扶桑无二心。人类本心中的贪婪与邪恶,是在任何情况下也无法抹除的,和他们在一起,只会给你带来灾难,给扶桑带来灾难!所以,我决不能放他经过这里!”

“汦婆婆,你不能用你之前所遇人类的标准来评判他,他不同于普通的人类,他的身体里,有鲛族的血液!”

蜃女闻言便是一愣,问道:“鲛族的血液?此话怎讲?”

汐拉过小舟,撩起他耳侧的头发,让蜃女察看。

望着小舟耳后那紫色的鳞片,蜃女满脸疑惑之色。

汐解释道:“小舟有一个人类的母亲,而他的父亲,却是鲛人。”

蜃女有些难以置信地细细打量着小舟,那双浑浊的眼睛,令小舟有些发毛。半晌,她才说道:“世上竟有此等奇事!据我所知,鲛人与人,并非同族同类,所以,是无法共同孕育子嗣的。而这个年轻人,却突破了这道界限,活了下来,着实令人惊叹。”

“他既有鲛族的血统,那么,便也是我扶桑的子嗣。汦婆婆,我可以带他走了么?”汐满眼期待地望着蜃女,不料蜃女却摇了摇头。

“他虽有半身鲛血,但终归在人类社会中混迹十数年,怕是早已沾染了人类的恶习。这样放他进去,太过冒险了。”

汐心中不悦,但从蜃女的口吻中,她听出了此事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问道:“那当如何?”

蜃女并不答话,而是身体向上一浮,漂出了海面。她用那宽大的尾鳍,支撑着整个身子,站到了海面之上。

她手掐兰指,两条手臂轻柔如绸,在身前缓缓舞动,身子随着鳍下的海流,轻轻起伏,似一位温柔的舞者,在茫茫白雾与大海间,跳着一段自然而古朴的舞蹈。

随着手臂的摆动,身前的白雾开始缓缓流转,并吸引着周围的雾气也一点点向着她的身前聚集。这些雾越聚越多,越来越厚,渐渐的,凝成了一面圆圆的镜子。

这面镜子悬在她的胸前,隐隐向外散发出白色的光辉,宛如白雾中的一轮明月,梦幻而美妙。

望着眼前这神奇的一幕,小舟惊讶地合不拢嘴巴。却听蜃女叫了一声:“小子,你过来。”

是叫我吗?小舟下意识地左右望了望。他实在分辨不出,蜃女那双浑浊的眼睛是望向何处。但转念一想,此处只有三人,其余两个都是女的,只有我一个“小子”,不是叫我,又是叫谁?

就这么一犹豫的工夫,蜃女已催促道:“你这小子,怎么憨头憨脑的,动作麻利点!你当我这幻水镜,维持起来很轻松么?”

小舟咧了咧嘴,汐在旁轻轻推了他一下:“没关系的,去吧!”

小舟这才游到了蜃女身前。

“小子,你往这镜中看一看,里面有什么?”蜃女朝胸前的幻水镜努努嘴。

小舟“哦”了一声,抬高身体,向镜子中张望,却见镜中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白色的雾气在镜面前方缭绕。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更加努力地瞧着镜子,希望能从中分辨出些什么,但遗憾的是,镜中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你看好了没有?”蜃女不耐道,“告诉我,里面有什么?”

“里面、里面……”小舟犹疑着。在他的认知里,既然是镜子,便应当照出自己的影像,可眼前的这面镜子,为什么照不出来呢?他生怕自己回答错了,因为自己的答案,将直接决定是否能够去往扶桑。所以,他犹豫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里面,什么都没有!”终于,他狠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将眼中所见说了出来。

“什么?”蜃女闻言便是一愣。她低头望向幻水镜,而后又望望小舟,“小子,你可不要乱说!”

她的话令小舟忽然有些恼怒,他毫不示弱,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决不妄言!”

面对小舟的坚定,蜃女有些拿捏不定,她转而问汐:“汐丫头,你看到了什么?”

汐说道:“我看到镜中,苍梧山顶天立海,扶桑树紫叶招摇,水族们和谐共处、其乐融融。”

蜃女点头道:“这便对了!我的幻水镜,专门窥测人的欲望。你之所见,便是你之所欲。汐丫头,你有一颗善良而阳光的心,你想要的,便是水族团圆美满,和谐幸福。”

汐微笑道:“谢谢汦婆婆!”

蜃女同样回以微笑,后又望向小舟:“你呢?你什么都看不到,你的欲望又是什么呢?”

“我的欲望……”小舟低声念叨着,是呀,我的欲望是什么呢?

“我曾经遇到过一些人类,”蜃女说道,“他们因不同的缘由闯入了雾海。我给他们看幻水镜,他们看到的,或是堆积如山的财宝,或是金碧辉煌的豪宅,或是天香国色的美人,或是权倾一方的官宦……他们的内心里,有的只是贪婪和邪恶。所以,我把他们挂起来,晾在船上。”她说着,瞟了眼船上的那些干尸。

小舟也下意识地跟着瞟了眼那些干尸。这些人,想来多半是到雾海猎奇寻宝的,他们穿越了重重险浪乱礁,却最终命丧于此。杀死他们的,表面看起来是蜃女,但实际上,不正是他们内心那份最为贪婪的欲望么?

“你和他们不同。”蜃女继续道,“你没有欲望,你的内心,纯净得就像水一样。”

听蜃女说到此处,汐心中已然明了,欣然道:“汦婆婆,你的意思,是说小舟可以去往扶桑了么?”

蜃女点头道:“没错,你们可以走了!”

“谢谢汦婆婆!”汐急说道,又伸手一拉小舟。

小舟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称谢道:“多谢汦婆婆!”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蜃女轻轻叹了口气。方才,她本有句话想说,但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她想告诉小舟,水虽然是纯净的,但也是最易被污染的。就像一杯水,会轻易地被一滴墨染成尽黑,同样,你的心灵也会轻易地被一丝邪念魔化。除非,你的心是一片大海,能够吞噬所有的阴暗与邪恶。

但你不是。

孩子,你的内心,只够纯净,却并不够强大。你只有呆在扶桑,只有待在这个纯洁美好的世界,才能让你远离邪恶,永远无忧地活下去。

她心中思索着,忽又想起少年耳后的鳞片。那是紫色的鳞片呢!整个鲛族,只有族长才拥有那样高贵的鳞片!

一念及此,她忽然一愣:这个少年,怎么会长着和族长一样的鳞片?难道,是族长……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正胡思乱想,忽觉身后的雾气中,传来一阵异动。

她扭头,望向身后的重重白雾。那双浑浊的眼球,原本覆盖着一层微细的雾粒,此刻,这些雾粒开始以极微弱的振幅颤动起来,令她的眼睛折射出异妙的波线。这些波线穿透重重迷雾,令她看到,远处的海面上,有一艘巨大的海船,在礁石与乱流间缓缓行进。

那海船的船首,雕着一颗凶恶的兽头,圆眼阔口,却叫不上名字。船上的人员似乎不少,粗略一望,便有十数人之多。

海船的前进方向,赫然便是扶桑!

“贪婪的人类!”蜃女自语道。她再度跃出海面,踏着大海的波涛,跳起了一只柔美的舞蹈。这次,她不再站在原地,而是随着海波,在各个沉船间穿行舞动。同时,她的口中开始吟唱起了鲛歌。那是海妖之歌,大海中最具灵性的歌乐。她所到之处,白雾都流转起来,或聚或散,或浓或薄,隐隐组成一些灵动的图案,让大片的海域,都似乎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