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相温瑞安
天才
温瑞安,1954年1月1日出生于马来西亚霹雳州。
从小,他就显示出了非同寻常的文学天赋。
十岁的时候,他就在学校口述了长篇小说《血河车》;十六岁,就发表了“四大名捕”系列的第一部《追杀》。
十六岁啊,四大名捕啊!
这样的起点,说在武侠小说界里空前绝后,可能都不过分了。
而另一方面,他与生俱来的领导力、煽动力也展现出来。他和兄长温任平创办了“天狼星诗社”、自建了“刚击道集团”,文武双修,锋芒毕露,高中没毕业,就已经是马来西亚文学少年中的“老大”。
之后他被保送到台湾大学,在那里与方娥真、黄昏星、殷乘风、陈剑谁等人神州结义,把一个文学社团办成了一个文化团体,一个具备了一定的政治影响力的团体。
那时不断有八方少年,对他慕名来访。
那些年轻人提着行李,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一见面纳头便拜。
那时温瑞安自己也四处奔走,拜会前辈,结交各路豪杰,在给自己的兄长温任平的信中写道“今见某某人,血性男儿也,日后可予重用”。
在他的身上,诗人的天真烂漫、书生的家国情怀、江湖儿女的豪气仗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对追随者致命的吸引力。
马来西亚,时年十四岁的初中生殷乘风,不顾家人阻拦,跳楼出走,远赴台湾来追随他;台湾,时年四十岁的沈瑞彬,放弃车站站长的工作,奉他为“大哥”,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文学冒险。
正所谓,冠盖满京华,知交遍天下。
温瑞安此时,春风得意,众星捧月,神州诗社在台湾文学界备受瞩目,获得了多方支持、各路文学前辈的肯定;诗社所在的“试剑山庄”,成为许多年轻人心中的文学圣地;而温瑞安本人,也开始和金庸频繁通信,并获得在《明报》上连载小说的机会。
他那时创作的《神州奇侠》,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和蓬勃的自信。他把神州诗社的成员,纷纷化名写了进去:神州那么大,我们去闯荡!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我们都会遇到更多肝胆相照的朋友,我们都相信,一天是兄弟,一生是兄弟!
而作为温瑞安自己的化身,《神州奇侠》的主人公萧秋水,义薄云天,天纵奇才,是团队中毫无争议的领导者。他一路成长,一路交朋友、收队友,弄到后来,在开始一场战斗之前,光数己方队友的名字都要数半天。
《神州奇侠》其实是中国武侠小说中,一部极具特殊价值的作品。
区别于金庸式的早熟——从《书剑恩仇录》开始就隐藏自己的写法,和古龙式的慢热——开始十几部作品根本不会表达自己的写法,温瑞安的《神州奇侠》作为他真正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刚好处在了一个平衡点上。
在这个“点”上,他既因为年轻,而藏不住强烈的自我表达欲;又因为天赋,而可以保证顺畅、清晰地进行叙述。
于是,这是一部半自传体的武侠小说,这是一部极其真诚的青春故事。虽然不那么成熟,但却因为温瑞安本身对“侠义”、“友情”、“家国”的信仰,而变得炽热无比,浪漫无比,不可复制。
我们即使在今天再读,也会被“神州结义”的故事所感动,为之燃烧。
因为那不是一个小说家绞尽脑汁、闭门造车想出来的,而是一群有名有姓的年轻人,真的在用自己的才华、用自己的生命,去歌唱、去碰撞,共同编织出的一段人生经历。大量的细节,都已经在生活里的每一次相逢、每一次分离、每一次背叛、每一次重聚中,确实发生了的。
所以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汤姆苏的男主角一路开挂的故事,而是穿越时空的,任何时候都不会缺少的,一群志存高远、才气纵横的年轻人的聚散离合,悲欢歌舞。
囚犯
但是“神州结义”,其实存在着巨大的隐患。
每天习文、练武、高歌、痛饮,宛如乌托邦一般美好的“试剑山庄”里,从一开始,就埋藏着种种矛盾。包括温瑞安在内的大量成员,反复退学、复学、又退学,当然引起了家长和学校的不满;上百人的团体,生活、出版所需的费用,永远入不敷出,所有人都被迫去打工赚钱,疲于奔命,甚至向家里编造各种借口,要钱、骗钱。
和外部的压力比起来,成员内部的疏离才更可怕:源自于奖惩分明的初衷,而渐渐形成了的森严的等级制度、监视制度,让权力越来越集中于温瑞安一个人,个人崇拜越来越盛行,因诗情和友情而聚集的兄弟,渐渐变成了“手下”,而“手下”之间,又渐渐分裂成“对手”。
外面有人想见温瑞安,需要层层通禀;内部犯错,则需开批判大会;洗扩温瑞安的人头照片,张贴社内;有人退社,则被视为“叛徒”,要在武侠小说中变成卑鄙奸徒,被情节推向绝境,惨死在“江湖”的虚拟世界里。
温瑞安的兄长温任平,也就在这时和温瑞安决裂。而后来在《神州诗社:乌托邦除魅》一文中,他更写到:“神州诗社是新马港台华人社会第一个成功帮会化了的诗社……它是专制的人间天国。”
那么,神州诗社注定是要倒下的。
它的倒下,不仅仅是因为台湾地区政府色厉内荏的诬告,更是由于它内部已经产生的分崩离析。
越来越多的成员退社,甚至有人不惜写血书明志。有温瑞安在的时候,起码还能勉强维持秩序,到1980年中秋,温瑞安、方娥真因为“私通大陆”被捕,大难面前,却几乎没有什么人再为它的存续而努力,显赫一时的神州诗社,就此风流云散。
幸好有评论家叶洪生、小说家金庸等人多方周旋,温、方二人才在入狱三个多月之后平安脱险,并辗转数年,在香港定居。
而那些曾经誓同生死的“兄弟”,则已流落四方,并大多对诗社的倒下缄口不言。
那在温瑞安看来,已是毫无疑问的背叛。
从此之后,他的小说里,背叛与牢狱之灾成为两个永恒的主题。
《骷髅画》、《逆水寒》、《刀丛里的诗》……侠者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英雄在囚笼中忍辱,血淋淋、冷冰冰,弥漫着脓血腥臭,绝望深入骨髓。
肉体的囚禁,虽然只有三个月,但精神上的恐惧,他却似乎永远无法走出去了。
但这,也许是他创作力最为旺盛、精力最为集中的时候。
首先是在没有工作的时候,辗转奔波,不得不收敛锋芒,写出了一批工整好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系列故事:《碎梦刀》、《谈亭会》、《布衣神相》、《杀人者唐斩》,每一集都篇幅短小,创意十足,既可以连着看,又可以拆着读……总之,一句话:好卖!
这样过了两年,温瑞安受邀成为香港亚视的创作经理,得以在香港定居。有了工作,影视版权卖到飞起,他衣食无忧,于是创作再上一个台阶。
代表着“四大名捕”系列最高成就的《逆水寒》,代表着温瑞安“超新派武侠”风格的“七帮八派九联盟”系列,代表着温瑞安最强笔力的“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代表着温瑞安商业野心的“少年四大名捕”系列……都在1986—1989年间创作出来。
这时的他,笔法纯熟,思想开阔,诗意的语言和充足的生活阅历,让他的武侠小说有了迥异于前辈的风格,鲜明、激烈,令人过目难忘。
如果要以笔下人物而论的话,金庸写的是凡人,郭靖、萧峰武功再高,也往往脱不开家长里短,儿女情长。
古龙写的是痴人,傅红雪、燕十三,痴于剑,痴于情,痴于道。
而温瑞安写的最多的,则是妄人:白愁飞、沈虎禅、元十三限、天下第七……受困于极致的欲望,毕生致力于挣脱世俗的束缚。
我在二十岁时正式读到温瑞安,如饮毒药,蚀骨留痕,从此再也无法忘记。
大师
从十六岁写《四大名捕:追杀》开始,到二十七岁出狱后,完成《神州奇侠》的外传《大侠传奇》为止,这可以看作温瑞安创作的第一阶段。
在这个阶段,他靠着无与伦比的天赋进行创作,作品中许多模仿、稚嫩的地方,都无法掩藏。但诗人天然的语感和侠者充沛淋漓的元气,让他作品一写出来,就自动提升一档。
《神州奇侠》和“四大名捕”自不必说,《白衣方振眉》那样一个情节简单到了极致的系列故事,也拥有让人热血沸腾的魔力。
然后从二十七岁开始,到二十九岁的《白衣神相:刀巴记》为止,这算一个过渡时期。在这个时期里,他基本上是在用技巧写作,故事取巧,贴近市场,而用情很少。
二十九岁的《骷髅画》开始,到三十五岁的《少年追命》为止,温瑞安开始用气力写作,少年时的才气和青年时的经历,让他对人生、对江湖,有了独特的体悟。他的思想变得更深刻,作品开始变得更长,情节更为丰富,江湖架构变得更加独特和完整,文字更为洗练优美,而他对作品的控制十分有力,无论长短,都做到了张弛有度。
在这个时候,他真正开始呈现大师相。写出了最好的“四大名捕”故事,开了一个精彩好看的大坑,其中就包括“说英雄”系列的前两部《温柔一刀》、《一怒拔剑》,和“四大名捕斗将军”系列的第一部《少年冷血》。
再然后,从三十六岁的《少年追命》开始,温瑞安开始进入到新的阶段——再一次用“才华”写作。
写作于他,变得更加随心所欲:在主要情节里随便开支线,一竿子支出十万八千里去;人物越来越能说,两人喋喋不休地说一些毫不相干的毒鸡汤、冷知识,动辄几千上万字;打斗越来越冗长,卯起来一场架恨不得写一本书;文字越来越奇绝凄艳,越来越热衷于性虐与杀戮……
他的书变成了一口混沌的麻辣火锅,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写的什么玩意?但有少数人却觉得……过瘾!这才是最独一无二的温瑞安,最痛快潇洒的武林传奇!
——有那样天马行空的战斗,那样尖锐疼痛的人生观碰撞,他多啰唆,我都忍了!
这个阶段,一直延续到温瑞安四十岁。在这个阶段里,他完成了许多系列作品的主体部分,并留下了更多让人又爱又恨的深坑。
然后在他四十岁这一年,他写完了“说英雄”系列的第六部《群龙之首》。
在全书的末尾,打遍全书无敌手的战神关七,被飞!碟!劫!走!了!
……这个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
仿佛以此为一个标志,温瑞安从少年时开始的如怒潮般的创作,开始全面衰退……或者说崩盘。
一方面,是写得越来越慢,几近停滞;
另一方面,则是在有限的创作中,仍然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玩弄文字,沉迷于对残忍、恐怖的渲染,而将情节弃之不顾。
这最后一个阶段的创作,他几乎是在用“名气”写作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会在一个作家的黄金年龄,走上了这样一条歧路?
其中的原因,恐怕仍要回到他自身的性格上。
温瑞安天赋过人,控制欲也远超常人,这一点,我们从他在“神州结义”时搞起的个人崇拜,就可见一斑。
这种控制欲投射到作品里,温瑞安其实写过一大批非常工整、规范,透着强迫症劲头的中短篇武侠。
甚至他的长篇们,也往往有着非常好的规划。
可是市场说了:“你随便规划,能按着你的来,算我输。”
温瑞安崛起的时候,正是港台武侠市场大幅度萎缩的时候。金、古盛世不再,发表也好,出版也好,以温瑞安的名气,虽然发表不愁,也时常需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而换到新地方,新东家为了自己利益计,当然希望他能“写新的”。
于是有的故事,就只能坑掉;而有些故事,就只能开支线。
这样的改变,对于一个控制狂来说,恐怕正是最无法忍受的折磨,而被这样折磨久了,走到另一个极端,变成完全不加控制的坑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妄人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连续几天翻看着神州诗社的各种资料。
试着从方娥真、温任平、黄昏星、殷乘风等人的只字片语中,去进一步地了解温瑞安这个人,了解当初的那些事。
我是超过十五年以上的温迷了,许多事之前已知大概,然而还是一次又一次,被他和方娥真超越于爱情的深情所感动,也为他如今的冷漠无情感到悲哀;被《神州奇侠》小说和生活的相互印证所震惊,也为如今的物是人非而唏嘘。
当然,还有为那些如骄阳般的少年而遗憾。
当然,还有为今时今日,恐怕永远无法看到温氏的“全集”而深恨。
但这样的残缺与矛盾,也许就是温瑞安这个人和温瑞安的小说,一起呈现给我们的一个完整的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