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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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独鸟坏霞(中)

五、公子江白

“梅儿妹妹,真是对不住。昨夜,是我太莽撞,下手重了些。”暖融融的闺阁中,杜四小姐明霞一边给镜前端坐着的小女孩梳着头发,一边温柔轻语,“我也是心急,怕凌华那个狗东西欺负你,才假装发脾气,想支走你的。”

梅儿轻蹙着眉头,没敢吱声。

今日天还没亮,杜家的马车去而复来,不由分说就把她带走了。老父不论怎么阻拦恳求,下跪磕头,都没有任何效果,反而险些被打伤。

杜家人说,四小姐请她去做客,聊表昨夜失手伤人的歉意。可她左想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杜明霞当时发火,显然是真的想毁了她的脸的。后来用铜壶砸爹的那一下,也用足了十成力气,恨不得把他砸死过去。

但现在,她口口声声说是为救梅儿,还摆出一副亲热温柔的样子,帮她梳妆打扮,实在不知用意何在,后面又留了什么可怖的后招。

“其实啊,我昨夜一见妹妹,就觉得很是眼熟。”杜明霞笑着,放下梳子,手指在妆台上的首饰盒里挑拣了一番,最后拈起了一个红珊瑚缀珍珠的步摇,“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就是……公子江白和甄家小姐初识的年纪吧?”

这句一出,梅儿吃了一惊,肩膀轻轻抖了抖。

“不……”她怯怯地道,“我、我已经,十五了。”

杜明霞却根本不顾女孩说什么,只抿着嘴,看着她在镜中惊慌失措的样子,微微笑着将步摇轻轻插进她的发髻中。

“啧啧,妹妹的模样生得这么好,比当年的甄小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样,想不想试一试那‘落霞妆’?”杜明霞说着,已拿起了朱笔,托起梅儿的下巴,在她眉心点了一粒朱砂。

“四小姐……我……”梅儿有些慌乱,嘴唇发干。

“别说话,来,再上点胭脂。”杜明霞并不由她选择,打开崭新的妆盒,挑拣出最鲜亮的水粉香脂,便给梅儿细细上起妆来。

一炉香之后,当梅儿再回头看向镜子,胸中忽被一股奇异的感觉填满了。

精致的眉角、娇媚的眼睫、红润如莓的香唇,还有额心一颗红豆似的朱砂。鼻骨上和脸颊上的伤竟已被完全修饰掉了,几乎一点痕迹也无。

那是她吗?

“看看,真是绝色美人啊!”杜明霞满眼钦羡,绕着梅儿左右看着,如在欣赏一件美丽的玩物。

“啊,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去开衣柜,“红裙!”

梅儿感觉自己像个布偶,被杜明霞来回折腾,装扮成了六年前的甄月彤。

真是漂亮啊——她从未知道过,自己竟是如此漂亮。

忽然间,她能够理解,为何有些人的爱情,可以让别人如此钦羡了。

那样的美丽,注定非得要那样的才华相配,才是恰当的——稍稍有一点缺了,无论是哪边,都不能容忍。

“你想不想知道,传说中‘书剑双绝,一字千金’的公子江白,到底是什么模样?”杜明霞忙活累了,侧身躺在软榻上,捻着一颗青梅懒洋洋地道。

梅儿蹙起眉:“可是,我……我已经……许了人家……”

“他现在,可就在我们家呢!”杜明霞一口打断,语气里已有些许不耐,“你就不想见见吗?”

梅儿觉出她声调有变,不敢再不做声,低下头轻轻道:“可是……我又不是……我一个外人,怎么能……”

“没关系!”杜明霞一下来了精神,从榻上支起身来,“姐姐带你去看,悄悄的!”

“这……”梅儿感觉有些难堪,“万一……万一他看到我……”

“他看到你的话,你就给他跳支舞。”杜明霞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来,我来教你。这可是我专门学的,不比甄小姐那天跳得差!”

“砰砰砰!”小碗儿攥着拳头,使劲砸着木板门,一面大声叫嚷着,“常新!常傻子!你在不在?”

甄月彤皱眉立在后面,心中焦躁万分。

一路过来,听小碗儿介绍,这常新几年里时常被杜家的打手教训,次数太多,伤了脑子。他时清醒时不清醒,清醒时就一大早出城去打柴,偶尔还打点猎,拖到炭场去换成炭,往小酒馆亲家送一波,剩下的再挑回城里卖。

卖完换到钱,他会再去墨香街的溯雪纸行买一卷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纸,包装好,跑到杜家围墙外,用所有的力气使劲往里扔——以期能扔到孟江白的案头。

不过,当他不清醒时,就难说了。有时候,他随便拾起什么石头木头,就当成了上好的纸卷,兴冲冲地直奔杜家。再或者,在街头随便见到辆车,都以为是他家孟七公子和甄小姐出门游玩,哭着赖着要带上他一起……

此时,她和小碗儿站在鞋夿巷最里面一间三面不通风的破屋门前,看着木板上乌黑的油迹,感觉一切都仿佛在不可逆转地往深渊滑去。

又敲又喊了足有一刻,破屋里才传来了伸着懒腰趿着鞋拖拖踏踏走出来的声音。

“谁呀?”嘎吱一声,木门拉开,露出蓬头垢面的半张脸。

“哎呀,是我呀!”小碗儿一把揪住他,推开木门把他整个儿拽了出来。

这男孩还甚是年轻,个子不高,面黄肌瘦的,眼眶深陷,目光有些混沌。看到甄月彤,他愣了一愣,却没有接下去做什么反应,显然已经不认识她了。

“你是常新?”甄月彤皱起眉。三年未见,她也想象不到,那个总是乐呵呵的小胖子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常新?”他竟也皱起眉,挠了挠头,仿佛在思索,“有些耳熟。”

甄月彤心里一沉。看来运气不太好,他正在不太清醒的时候。

“梅儿呢?你的未婚妻子,记得吗?”她继续问道,“城外小酒馆蔡家的女儿。”

听到这句,常新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好像找回了些许神志。

“常哥哥,你好几天没去打柴了吧?”小碗儿也抓紧追问,上前攥住了他的袖口晃了晃,“是不是都忘了要去杜家给公子送纸了?”

清亮的声音落地,常新突然浑身狠狠抖了一抖。

“呜……呜呜……”没想到接下来,他竟突然蹲下,哭了起来,“都是我不好!公子好几天都没纸写字了!怎么办……”

他是真的在哭,眼泪噼啪往下掉,哭得越来越伤心。甄月彤看着,心里一阵撕扯的痛。

她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抚住常新的肩晃了晃,又摸了摸他的头顶。

“好了,阿新。”她轻声道,“姐姐带你去买最好的纸,然后去杜家,送给七公子。”

常新整个人狠狠一震,如同被惊雷劈中,倏然跳了起来看向甄月彤,眼中光芒如电。

踩着洁白柔软的积雪穿过园子,梅儿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般,不知身在何处。

杜四小姐把她带到“湍声苑”的门口,就命她进去,自己离开了。据她说,今日三小姐不在家中,要晚上才回来。公子江白一个人在苑里,除了一个已经打好了招呼的小门房,不会有其他人在。

梅儿不知道杜明霞为何非要把她打扮成甄月彤的样子,让她来找孟江白。看昨夜在店里的情形,杜明霞原本是自己来做这件事的——却被姐姐发现,大闹了一场之后才负气出走。

而现在,换了是她——一个莫名的生人来,倘若被杜碧林发现,可就不是生顿气、再轰出去那么简单了。

不过,想到这里,梅儿忽然反倒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一股勇气。

她是为甄小姐来的!

就让她,冒险代甄小姐去看一看他吧!

天已经慢慢转晴,云层之后的太阳时不时射出几缕光辉,照得枝条上的积雪晶莹剔透,分外好看。

梅儿一路循着小径,拨开挡路的草叶,躲开掉落的雪粉,一点一点往院子深处走去。偶有鸟雀扑棱棱地飞起,喳喳叫着,更衬得院子安静祥和。

不知道,公子江白此刻起来了吗?

他独自一人在这深深的庭院中,会做些什么聊以度日呢?

梅儿一面想着,一面留心观赏着园子,小心翼翼地找路。她打小生长在贫寒人家,从未到过这样雅致精美的园林里玩耍过,看什么都甚是新奇。绕了直有小半个时辰,却还未曾找见该从哪个月亮门穿过去,到那三层小楼的前院。

整个园子里一直静谧无声,走了好久都不见人影,她便理所应当地以为公子江白必是在楼里歇息。

可是,当她终于找到路走进前院时,眼前的情景立刻让她惊愕了。

敞阔的雪地上,一身白衣的年轻公子正在舞剑。

漆黑的长发随着他的步伐舞动飘荡,如同滴在水里的墨滴,翻卷徜徉,脆弱易散。长长的衣袂飘然绝美,但对舞剑来说,实在有些累赘了。可他偏又无法挣脱,只能小心避开,不能放情一舞。

梅儿静静看了片刻,忽觉视线模糊,眼角湿润了。

这确实是公子江白。

因为,从她有记忆起,从未看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男人。

那鼻梁眉眼,修身窄腰,那一昂首的翩然肆恣,仿若永远有一束光笼在他身上,让人世间的污浊不得近身。

可是,眼前这一场剑舞,却把这个男人所有的窘迫都泄露光了。

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衣袖都在缠绕着他,让他磕磕绊绊,一步三跌。

脸上精致修饰的粉妆也挤压着他——是的,他的脸上上着妆,将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妆饰得浑然不见,只剩下画儿一样美好的五官。

而他手上的剑——一柄软得悄无声息的、银蜡纸做的剑,除了把梅儿的心剜得滴血,再无其他用处。

“咳——咳咳……”公子江白不知为何步伐一颤,突然失了气息,停下动作猛地咳嗽起来。

梅儿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

“谁?”公子江白惊觉回头。

梅儿下意识立刻转身,就要往外跑。

“月彤!”公子江白竟脱口喊出,声音都撕裂了。

梅儿蓦地止步,背对着孟江白,静听着他慢慢走近的脚步声,使劲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月彤……是你吗?”孟江白声音颤抖得厉害,步伐越来越重,踉踉跄跄。

梅儿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孟江白停在了十步开外,一手倒提着长剑,一手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却如有惊雷暴雨,巨浪滔天。

“你是谁?”他强压着嗓子,眼中滚下泪来,“转过来,好不好?”

梅儿再也忍不住,伸手捂住嘴,飞快地向外跑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背后的人并没有追来。

孟江白一偏头,甩下眼泪,突然将手里的剑狠狠摔入雪地里,暴怒吼道:“杜碧林!我已答应了与你成婚,何必一再试探于我?”

听到这句,梅儿复又刹住了脚步,捂着胸口深深吸了几口气,回头看去。

“依你所说,甄月彤早已嫁与了他人。我是不是还想着她,有什么重要吗?”孟江白情绪完全失控,仰头对着虚空大声喊着,脸上却仍诡异地没有半分表情。

梅儿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又冲回了院子里。

“甄月彤没有嫁给别人!”她一直跑到孟江白面前,声泪俱下地喊道。

孟江白愣住了。

看着眼前美丽的红衣少女,他有一瞬的出神,眼睛里翻卷出一片五彩的霞光。

“你……你是?”他反应了过来,她不是杜碧林派来的。

“我是谁你不必知道。”梅儿倔强地抬起眼,脸庞上升起一股坚毅,“我来,是想告诉你,三年前,甄小姐曾在那断桥之上为你跳了一支舞,而后决然赴死。”

她后退了两步,缓缓抬起两臂,挺腰矫首,摆出了飞鸿展翼之姿。

“那支舞,叫做《断鸿哭》。今日,我跳给你看!”

六、怎堪病骨

多亏了甄月彤探知的消息,常新第一次摸索着找到离孟江白所在的院子最近的围墙根。

那湍声苑实在幽深僻静,紧临着西湖而建,围墙外尽是湿泥怪石长草,走去十分艰险。

常新和甄月彤一前一后,贴着墙壁小心地走到了最深处。

这段围墙建得甚高,是寻常的四五倍不止,下面又无处着力,想要翻越几乎不可能。

贴着墙壁,依稀听见里面有细微的歌声传出来。

“说什么鸿飞伴霞落,交颈好度秋。月照西湖水,孤影空悬,碎波愁苦。可看风雨将至,寒鸦无着处。愤不展翼去,誓忘归途。”

“又不忍相决绝,红墙绿瓦外,断鸿长哭。叹来年梅花,可能芳如旧?西窗下,草木生言,皆慰我、何苦思切切。争知我,宁为玉碎,痴情不负!”

而小院里,孟江白坐在阶上,看着雪中旋舞的红衣少女,感觉自己的眼角渐渐生出一道裂纹,碎屑簌簌掉落,整张脸都开始崩溃。

这女孩儿不太会唱,也不太会跳舞,举手投足都生硬笨拙,半点不像甄月彤那样柔软灵动。

可是,那一声一声的啼血之词落进耳朵,却仿若无数的金针在里面乱捅乱刺,让他恨不得就此死过去。

三年了,他不是没有想过,杜碧林会骗他。

以月彤那样绝烈的个性,岂会那么容易就对世事妥协,背叛誓言另嫁他人?

只是,他也没有料到,她竟会就此决然赴死。

他孟江白就算再好,又哪值她为他付出生命!

“够了吧,别跳了。”他苦笑着摇摇头,对红衣少女道。

梅儿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汗水濡湿了额发,沾在脸上。

“还有别的事吗?”孟江白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的雪泥,“没有的话,就快走吧。”

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淡漠,唯有双眼下的一片粉膏被眼泪融掉,露出了深深的铁青色。

“公子……你……”梅儿凝起眉,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道,“你不能跟杜三小姐成亲!甄小姐她……”

孟江白“哈”地一声打断,摇摇头,声音干苦如石:“这是我的事,不必旁人解。”

他说罢,便不再理会梅儿,提起衣摆转身回房。

梅儿怔在当地,强忍着泪珠在眼中打转,捂着嘴不让自己号哭出来。

而距此一墙所隔之外,甄月彤清楚地听见了所有对话,右手四枚指甲都抠进了掌心里,鲜血顺着指缝直往下淌。

原来他、早就把她给忘了。

在她为了救他怒劫法场、为了见他举身赴池、为了赎他拼命战斗之时,他却念的是——那娴静优雅的杜三小姐,是如何温柔地端起一杯好茶,送到他的床边的。

她与他认识六年,即便相惜相望,相伴却不过数日。而他与她三年相守,日夜为伴,吟诗作画,耳鬓厮磨——当然不是她一个孤苦粗俗的女子的单相思可以比的!

“啪”的一声,甄月彤折断了盛着上等云笺的木盒,一股脑儿扔进了西湖水里。

“走!”她一拽常新,两人如白鹭点水一般迅速退去。

耳边风声呼啸,听去像是无情的嘲笑,嘲笑她这些年来的无谓挣扎,嘲笑她直如一池坏水的卑微和委屈,竟不能给他带去半点的感动。

甚至,连常新——连常新他都忘了吧?

那些浸着血投进去的纸笺,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围墙之内,这一刻,梅儿也觉心里的一团怒气越烧越旺。她不想告诉他,甄月彤还活着了!

就让他去与别人成婚,为此痛苦一生吧!

“好吧。告辞!”梅儿抬起袖子,在脸上狠狠一擦,转身就走。

没想到,才到院门口,她竟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谁!”来人尖声大叫。

梅儿心魂俱碎——那人一身月白色长裙,下颌尖俏,柳眉如刀——不正是三小姐杜碧林!

孟江白的卧室里飘荡着一股冷冷的白梅香。

梅儿没有意料到,杜三小姐看见她之后,竟没有失态地大发脾气,喊人来捉她——而只是整肃了容颜,冷言令她跟着一起进屋来,甚至直入了孟江白的卧室,让她坐在一旁静等。

这卧室很是空旷,几乎没有多少家什摆设。一张床铺,一方茶桌,一套妆台,除了床铺上有被有褥,茶桌和妆台上都空荡荡的,连个灯盏都无。

在梅儿的猜想中,这个杜三小姐,毕竟是杜家嫡出的长女,定是个比杜明霞更加骄纵放肆的人。可这时一见才发现,她竟是淡妆素服,温柔娴雅,除了在门前撞见时被吓了一跳,常时眼角眉梢都绝少跳动,正如那雪中白梅般清雅美丽。

此时她打开了妆台上锁的抽屉,捻着白绸小巾,正给坐在妆台前的孟江白补好眼下脱落的粉膏。

“跟你说过,身子骨还没好,少出去走动。”她口中的埋怨也尽是温柔,“那么冷的天,在屋里写写字不好吗?”

两块深青的皮肤很快就被遮盖掉了,镜中男子复又变回了毫无破绽、风华绝代的公子江白。

他没说话,也没有动。整个人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连眼中的光芒都熄灭了。

梅儿在一旁静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杜碧林侍候孟江白的态度无可挑剔,两人站在一处,看去也十分相配——甚至,比当年那艳若桃李的甄月彤更为协适。

可是,总觉缺了一点什么。

而那一点,又实在太多。

“哎,快到时辰了,把今天的药吃了吧。”杜碧林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玉瓶,打开瓶口,在桌上白色的小药碟上轻磕了两下,两颗朱红的药丸滚了出来。

孟江白眼睛轻轻动了下,没有说话。

“来。”杜碧林收好玉瓶,拿起小药碟,送到孟江白嘴边,“再不吃,一会儿又该头疼了。”

听了这话后,孟江白眼睛里的光又动了一下。继而,他极慢、极慢地偏过头,躲开了杜碧林的手。

杜碧林脸上显现出极度的惊讶,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情景。

“怎么了?”她迟疑了一下,依旧柔声问道。

“不必了。”孟江白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一点一点推开了她的手。

“可是……”杜碧林蹙起眉,有些焦急,“你会头疼的。”

孟江白没有理会,转身撑着妆台站起身,向床榻走去:“没关系。”

杜碧林怔怔地看着他径自走到榻边,脱下鞋履躺下,盖上被子,托着药碟的手轻轻颤着,两颗朱红的药丸在里面不住跳动。

她转头冷冷觑了梅儿一眼,继而深吸了口气,走到榻边坐下,把药碟放在床头的矮几上,伸手给孟江白掖好被角。

“你这是,不相信我?”她轻声道。

孟江白闭上了眼,没有答话。

“那姑娘跟你说什么了?”

孟江白依旧不理。

“你……你到底,信她还是信我?”杜碧林终于有些急了,红了眼眶,“那只是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罢了,我都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

孟江白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躺在床上,像个假人。

杜碧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出。她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又冻了起来,严霜渐重。

“好吧。”她走离床榻,回到桌前坐下,理了理衣摆,“既然你我今夜就要订婚,这件事,非得谈个清楚不可。”

她转过头,又冷冷看向梅儿,眼中浮起了一丝嘲弄:“我知道这个女孩儿是谁。她是城外酒馆蔡忠的女儿,是常新的未婚妻子。”

“什么?”孟江白蓦地睁开眼睛,“阿新没死?”

杜碧林微微蹙眉,有些惊讶,又有些后悔。她还以为,梅儿必然已经把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他了。

孟江白挣扎着撑身坐起,乌发散了一肩。他看向梅儿,眼中神色风起云涌:“他还好吗?现在何处?”

梅儿嘴一扁,扭身避开那视线,不肯说话。

“他运气也真好,碰上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儿。”杜碧林语气有些戏谑,“而且,他其实常来看你的。只是你病一直不见好,每次都错过了。”

孟江白抿住了唇角,没有应声。

“还有甄月彤,她当年是为你投过湖,不过,被人救了。”杜碧林索性和盘托出,“而后她远走江湖,学了一身好功夫。至于怎么学的,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等她再出现时,已经成了作恶无数的黑道第一杀手。”

“什么?”孟江白悚然一惊,睁大了眼吼道。

“我才是你的未婚妻子。”杜碧林猛然被他惊到,眼中立刻盈满了委屈的泪水,“我说过,永不会再欺你。你若不信,可以问问这女孩儿,杀手‘鸿’的通缉令,是不是早就贴满了大街小巷?”

“鸿?”孟江白眉头皱得更深,转头看向梅儿,满眼的不可置信。

梅儿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应答。可是此时,未曾反驳,便已坐实了这消息确实是真。

孟江白猛地闭上了眼。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杜碧林的神色再度变得淡漠,“毕竟,那样一个仙子般的女孩儿,转眼就变成杀人如麻的狂徒,换了是我,也接受不了。更何况,你还有恙在身,哪里受得了这般打击?”

“不是这样的!”梅儿再听不下去,猛地站起身来。

“噢?”杜碧林缓缓转头看向梅儿。

“甄小姐她没有……”梅儿急得满脸通红,“她不是杀人如麻……”

“是吗?那——淮北凤吉云雄、流云寨马贲良、显剑门路方宗……”杜碧林掰着手指一一数过去,“这些死在断鸿令下的,都不算人?”

“不是这样的……”梅儿焦急万分,却找不到词反驳。

“够了。”忽然,孟江白开口打断。

他没有睁眼,却紧紧凝起了眉头,将后脑撞向背后的墙壁,好似在受着巨大的痛苦。

“江白!”杜碧林脸色陡变,赶忙起身过去,伸手抚上他的额,“头疼发作了?”

孟江白猛地偏头甩开,将她凑过来的身子一推。

杜碧林未曾防备,向斜里一歪,险些跌倒在床侧。她却浑不在意,伸手捏住旁边药碟里的药丸,又往孟江白嘴边送:“快点,把药吃了!”

“滚开!”孟江白突然更加狂躁起来,仿佛被什么无形的魔鬼控制住了,抱着头不住向墙壁上撞,“我不吃!都给我滚!滚!”

“你们已经回不去了!”杜碧林也喊了出来,反而上前伸臂箍住他的腰,“你们已经回不去了!”

这句话一出,梅儿只觉心里被哗啦一下,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而狂躁欲绝的孟江白,也像突然被抽走了魂灵,整个人都冻住了。

“江白,你那样聪慧清明,难道不明白,你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吗?假如还有半点希望,我也不愿你承受痛苦。”杜碧林也霎时已满脸是泪,紧抱着孟江白的腰,侧贴着他的背心嘶喊着,“你知道的,我视你高过自己的命!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了。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把你送给一个已经丧失心智的杀人狂魔!”

孟江白跪在榻上,两手抠进发中,半晌没有动弹。

杜碧林没有继续往下说,只兀自哭着,像在等待着什么。

“给我药吧。”一刻之后,孟江白终于说道。

杜碧林的嘴角立刻勾了一下,偷偷笑出来。

她想起梅儿在侧,立刻又敛去笑容,松开抱着孟江白的手,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将药丸送入他嘴里。

“你要什么?”孟江白哑声道,眼中神采已彻底死了。

杜碧林愣了一下。

“一封决裂书,加上这镯中剑。”他抬起左手腕,一寸一寸地将长袖扯下,露出银色的镯子,“够是不够?”

杜碧林双唇翕动,不知如何作答。

“我只有一个要求。”孟江白缓缓转过头来,“让她离开杭州。”

七、飞鸿无翼

梅儿跟在杜碧林身后,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出湍声苑去。杜碧林心情甚好,一路哼着小调,听来竟是那首《断鸿哭》。

不过,这曲子在她哼来,却浑无摧心之感——那死生诀别的痛楚,与她有何关系?反正到底,是她胜了。

梅儿低头走路,牙关紧咬,指甲都快扣断了。

现在,她已经全然明白了。

三年来,这个看着清淡娴雅、柔弱可怜的女人,哪里是如外界传说得那样爱着他?她明明是——用着各种手段,完完全全地将他困在房中,当作她私人的玩物!

什么危难中相救,逆境中相守?说不定,这一切,都是被她一手操弄的!

“呀!”这个想法一出,梅儿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险些滑了一跤。

假如,孟家当年全家下狱的祸事,就是被杜家栽赃陷害的,那可不是……

杜碧林蓦地停步,回首冷冷觑了她一眼。那目光像刀子一般,一下子就洞穿了她的喉咙。

这时,两人已走到苑外的门房处,几个领命看守湍声苑的家丁战战兢兢地垂首等着,为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挤着笑脸迎了上来。

“哎,三小姐!”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歉疚味,看了一眼梅儿又赶快避开。

这老者正是杜碧林特命看守湍声苑的吴喻庐,年轻时曾以一双铁掌和小擒拿功夫声震江南。然而后来在江湖上结了些仇怨,不得以攀附了杜家,做了个不出门的院守。

杜碧林转过脸来,清秀的面容上又浮现出了倒刺般的讥笑。

“吴叔看起来心情不错呢!想必是知道这丫头是怎么进去的?嗯?”

吴叔的脸僵了一下,立刻苦下来:“我被支去取东西,就走开了不到一刻,那人声称是三小姐派的,信物俱在,我也无法分辨……”

“哦?那信物呢?取来的又是什么东西?”杜碧林声音越来越急,耐心已渐渐被磨尽。

“这……是……”吴叔面露难色,垂着眼睛不敢看她,“是一根蜡烛。信物……信物三小姐知道的,向来都只是出示查验,并不曾留给老汉。”

“呵!”杜碧林一声冷笑,“你倒是会推!这说着,倒像是我的不是了。”

“哪里哪里……”

“谁跟你打忽悠?这丫头扮成这个样子跑进去,小半个时辰你们都没发现!”杜碧林柳眉倒竖,色厉内荏,“要是就这么算了,下次可不得给我把甄月彤都放进去了?”

“那……”吴叔见杜碧林真的动气,也和此事不可能善罢,“那就请三小姐降罪吧。”

他这么爽快答应,倒让杜碧林有些意外,蓄好的一蓬火尚未发完,便硬生生地闷住了。看起来,支使他的人给了他不少的好处,以致让他觉得受点罪责都不算什么了。

“好啊。”杜碧林怒极反笑,转过头,眼神在梅儿身上晃了晃,又转回落在吴叔身上,“其实我也知道,以吴叔的本事,根本犯不着照我说的——我不在苑中时,每个时辰进去巡查一圈。”

这话一说,吴叔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变,却没接话,算是默认下来。

的确,他很少进去。他是个练家子,还是个高手,有什么动静听一听便知道了,也不差跑这几步路。在他看来,孟江白是决不可能走出院子的。

他试探过他的脉象,早就被药物调得乱七八糟了,旧有的武学根基已毁得十不余一,连好好喘气儿都不容易。而什么外功剑术,没个强健的体魄,根本无从谈起。看他瘦得大腿都没自己胳膊粗,能出去就怪了。

“那么,我也不必多费唇舌了。”杜碧林眼睛里的讽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严酷决绝,“第一,从今直至明年底的月钱,不必领了。”

听到此,吴叔微微皱了一下眉,却不甚意外,也没有半句反抗。

“第二,今夜便调到后厨,掌泔水,养牲畜。”杜碧林冷冷续道。

几个并排站着的年轻家丁听到这句,情绪有些耸动,互相看着,哼哼了几声。这些人在此本都听吴叔调遣,还跟他学点功夫,算是半个弟子。杜碧林这道惩处下得太绝,一时人人自危,不知该不该开口求情或争辩。

杜碧林却对他们视如不见,反倒偏头又睨了一眼梅儿,口里还是对着吴叔刺下去:“第三……呵,吴叔的女儿,也有这般大了吧?今夜鸾凤楼开张,女孩儿梳拢可是有老大的彩头。你女儿虽然长相远不如这丫头,但好歹,十次也能挣得她一次的钱了吧?”

“什么?”吴叔面色陡变,眼睛里精光凛然一炸。

梅儿也脑中“轰”地一下,膝盖一软,几乎摔倒。

杜碧林鼻中轻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院走。此时,层层叠叠的脚步声也从外向里压了过来。

“我说——”杜碧林漫不经心地道,“这第三项惩罚,就是罚你女儿今夜去鸾凤楼挂牌为妓。”她后心对着众人,一步步向外走,“挣不到这丫头挣的数,可不许停。”

“你、敢!”吴叔一声暴喝,遽然发难。

那声音直如一道劈金裂石的霹雳,伴随忽起的灰色暗影,直袭杜碧林后心!

“吴叔!”几个年轻守卫只来得及齐声惊呼,无人阻拦。

此时,外院的脚步声也现出人影,几十上百个带着兵器的家丁围拥上来。

杜碧林脚下加快,向前一冲。

就在吴叔的掌风袭到她身后一尺之时,突然,一道黑黑的棍影凭空斜插过来,硬生生挡下了那一掌,发出一声金石相撞的鸣响!

“龙三哥!”年轻守卫们又齐齐惊呼出来,这一次,语气里却带上了浓浓的惊怖,和——惋惜。

那是杜家护卫统领中稳坐第二把交椅的“龙王棍”龙三!

“看来,真是不想活,要拼命了。”目光阴沉的瘦高男子拄着长棍,站在杜碧林与吴叔中间。后者压着手腕,依旧摆着待战的姿势,脸胀得通红,气喘如牛。

杜碧林已被新来的家丁们团团围住,转回身来。她蹙起眉,清秀的脸上笼着烦躁的阴云,眼神里也尽是不耐——却毫无意外。

“杜碧林!这么多年了,老夫待杜家如何!”吴叔绝望吼道,“你怎敢如此!可知我当年……”

“烦死了!”杜碧林一摆袖,眼中的火终于烧了出来,“杀了!”

这一声令下,龙王棍立刻化作狂龙,席风卷雨地咬了下去!

甄月彤跟着常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鞋夿巷的时候,太阳终于从密云间找到了几许缝隙。

街上开始化雪,到处都湿答答的泥泞不堪,黑一块白一块,像患了秃病。如今,杀手“鸿”已到杭州的消息已传开了。街上到处都是画像,官差跑来跑去,监视查验着来往的行人。

小碗儿给甄月彤买了一个斗笠,又找乡下来的渔夫要了一身残破的青衣,准备给她改扮一下。

遥遥看见两人走回来,她兴冲冲地迎上去,想问问情由。谁知一照面,发现甄月彤脸上如罩着一层青森森的寒霜,常新也皱眉沉脸,如临大难。

“怎么了?没进去?”小碗儿问道。

甄月彤一抬眼,竟有一股杀气从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喷薄而出。

“你可知道,杭州有什么悬赏待杀的恶人?”她手指一动,一枚薄薄的白玉片出现在指间。

小碗儿心中咯噔一下,忽觉十分难堪。

“呃……这个……”她挠了挠头,想了半天,还是指向了巷口两侧砖墙上贴的密密麻麻的通缉令,尴尬地道,“最值的,就是那个了。”

甄月彤转头,看着画中自己凶恶上扬的眉角,哑然失笑。

也对。眼下的杭州,怕是再找不到一个比杀手鸿本人更值钱的了。

“好。”她突然收起指尖的断鸿令,转身就走。

“啊!姐姐,你上哪儿去?”小碗儿始料未及,急得上前去拉,手却落空。

甄月彤走得很快,像一只鸟儿迅速消失在视野里,一点痕迹都不留。

小碗儿惊愕地眨眨眼,终于接受了事实,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转过头,只见常新依旧是一头乱发,呆呆傻傻地杵在画像前,仔细读着上面的字,似乎又进入了浑噩的状态。

“喂!常哥哥。”小碗儿跑过去,用手推了推他,“那个……到底出什么事了?姐姐她去干什么?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常新没立刻答话,而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两只手,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

是一双粗糙干裂、布满老茧的手,平素要么握着斧头打柴,要么抓着麻绳挑担。

“她要去……”他张开嘴,哑哑地道,“毁了那桩婚,把公子夺回来。”

雪后的空气干冷凛冽,甄月彤捏着袖中冰冷的镯中剑,感觉三年来胸中紧含的那一口气正在剧烈地燃烧——最后一次,连同五脏六腑,统统烧光。

与杜碧林的约,定在晚上。

她说,这日杜家有一座新酒楼开张,将在那儿大宴宾客。在这之前,假如甄月彤能赶上,她便当众宣告,解了跟孟江白的婚约,成全他们一对鸳鸯。

在过去的近一百个日夜里,甄月彤几乎夜夜失眠,反复考量着杜碧林话里的真假。

可临到此时,她反倒不再迟疑了。

无所谓了——是真是假,都无所谓。

杜碧林是骗她、欺她、耍弄她,都无所谓。

她能不能再和孟江白在一起过完余生,甚至,能不能继续活下去,都无所谓。

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当她押上了自己的所有,一丝力气都不留地去和这命运抗争时,到底,会不会有些许不同?

当她剥尽了自己的筋皮血肉,一无所有地站在她深爱的那个人面前时,这世事会不会倒转,回到他们初见的那一刻去,重现那哪怕只有一瞬的、绝对炽烈的爱?

干冽的空气呼呼地往胸腔里灌,把伤口的痛楚都镇住了。

甄月彤感觉自己在一步一步地变成那柄镯中剑,决不回头地刺向杜家那森严的门庭。

她已打听好了,马上,杜家会将赠给官府捉拿杀手鸿的三万赏金运出来,沿杭州最热闹的大道走一圈,造足声势后送进衙门。

官差们已经开始清道,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到处都人头耸动,叽叽喳喳。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动手劫银,绝对是天方夜谭。

她只有一个办法。

“啊哟!出来了!出来了!”前方,围拢在杜家大门口的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

“哇!”“真的啊!”

“你看那马车上!三大箱雪花银啊!”

甄月彤快步走去,挤进人群。只见杜家朱门大开,五六骑家丁服饰的人马在前鱼贯而出,后面一辆无篷的双马木车上载着三口红松木的大箱,皆大敞着箱口,雪白的银两耀人眼目。

车队一出现,旁边候着的官差便迎上前去,对着家丁首领连连顿首做礼。剩下跟着的衙役从两旁拉起一道人墙,将看热闹的百姓拦在外面。

这时,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股骚动。

“哎——大爷!求求你,求求你……”悲苦的哭声乍起。

一个人影从人群中忽地蹿出来,一直扑到了车队首领的马前,抓着他的裤脚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甄月彤眉心一皱,心头突然被扎了一下。

那声音……不正是小酒馆老掌柜蔡忠!

“大人!行行好吧!我女儿……我女儿……”老掌柜立刻被衙役上前左右捉住,架着腋下试图拉开。谁知他死揪着那首领的裤脚不放,竟“哧”地一下扯下一大块布来。

“我操!个老瘪三!”那首领受了惊,手里马鞭作势就要抽下去。

几个衙役见状本能地一躲,又放开了抓着老汉的手,退开了几步。

“郭四爷,求求您了!”老掌柜马上又扑了上去,“老汉就这么一个闺女,进了杜家门就再没出来。您从里边来,多少知道些消息……”

甄月彤一掐掌心,心头感到一阵锐痛。这老掌柜看来是一直蹲守在杜家门口,一看见有人出来,就闹了起来。

“操!跟你怎么就说不通?杜家那么大,我怎知哪个是你女儿?”那郭四甩不脱,愈发暴躁,“再说了,你女儿能进杜家门,是她几世积的德!快点滚开,别耽误了小爷做正事!”

他说着,手里的马鞭呼呼甩起,雨点似的往老掌柜背后招呼。老掌柜苦苦承受,却仍然紧抓着他的腿脚不放,不让马队再往前走一步。

“这不城外酒馆的老蔡头吗?”突然,人群里有人认了出来,“通缉令上不是说,那杀手‘鸿’昨天就在他店里歇的脚?”

这句一出,人声陡然炸开。

“哎哟!对对!我去过他店里,准是他没错!”

“啧,说不定啊,把他家闺女都给坏了!”

“嘿,难说。我看那杀手鸿长得也挺俊俏,说不定啊,嘿嘿……”

“你说这蔡老头是从犯?”

“诶?可那蔡老头家闺女怎么会在杜家呢?”

“哎谁知道在不在?说不定是他自己老糊涂了,杜家没事儿抢他一个丫头做什么?难道杜家女眷奴婢还不够多?”

“依我看,定是这蔡老头女儿被那杀手害了,急出了毛病!不然这一路被又打又踢地拖到这儿,还能受得了不松手?”

甄月彤牙关“咯”的一声,把右边抵着肩站着的人吓了一跳。那人转头,看了一眼一身脏污的甄月彤,皱起眉捂着鼻子挤到旁处去了。

这些愚蠢的闲人,竟这样听风便是雨,对那受欺的弱者没有丝毫怜悯!

“好了好了!”官差们终于等不下去,一面训斥,一面上前再次将老掌柜按住,“胆子真是不小,敢在这儿闹事!走走走!带回衙门去!”

“大人啊——”老掌柜已是跪在地上一路膝行,老泪都哭干了,“你们就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快进坟墓的人吧!”

那马上的郭四浑身一抖,似是被“坟墓”二字触了霉头,也不管近旁的官差,挥着鞭子就朝老掌柜头上狠狠抽了下去:“老奴才!老匹夫!操!听不懂人话的畜生!”

老掌柜嘶声力竭地惨叫了起来,只几句话的工夫,他一头白发已经七零八落,鲜血模糊。

围观的人群害怕受到鞭子波及,纷纷后退躲开。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一记嘹亮的脆响突然在混乱的人群中冲天而起。

“咔!”

一道白光掠过,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郭四手里的马鞭鞭杆突然从中炸裂,一端高高飞起,一端“哧”地一下戳进了他自己的肩窝里。

“啊——”郭四一声惨叫,“砰”地脸朝地跌下马来。

“什么人!”官差和杜家家丁同时暴喝出来,在人群里四面寻找。

甄月彤一步一步走上前,面前的人流自动向两旁分开。

“你……你是……”走在最前面的家丁认出了她,将马鞭挡在前胸,浑身都在颤抖着。

甄月彤伸手入怀,拿出了剩下的六枚断鸿令。

“他就是杀手鸿!”有人喊了出来。

人群立刻又“哄”地一下,推推搡搡地向后退去,在车队前一下子空出老大一片空地。

“刚才那片,是淮北凤吉云雄。”甄月彤掂着手里脆生生的白玉片,锐利的目光直射向为首的官差,“这杀人越货逃亡十载的大盗,你们应当听过。”

官差们面面相觑,围观众人见事态诡异,也没敢大声议论。

“流云寨马贲良、湘西物老鬼、东昌虎王旒安、妖狐叶阑,这四个也不必多说了。”甄月彤继续向前走,离车队的距离愈来愈近,“死在他们手下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一个人头一万两,不贵。”

“你、你、你给我站住!”车队领头的杜家家丁有些受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甄月彤冷冷一笑,竟依言站定了,两手在胸前一抱,探出的右手指尖上,两枚白玉片翻飞如蝶。

“至于显剑门路方宗,呵!一个开门广收弟子,骗光人家财却一见我就尿裤子求饶的正派宗师,一万两不过是他敛财的万分之一。”她嘴角上挑,尽是讽色,目光向拥挤的人群来回一扫,惊起一片低呼。

“那、那神行帮主蔺惊雷呢?”郭四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叫嚷道,“那可是响当当的正派高人!”

“呵。”甄月彤又冷笑了一声。

半个月前她接到的这最后一笔生意,委托人是个女子,拿刀对着自己的喉咙求她赐令。她原本拒绝了,可返回杭州的路上,竟恰巧碰上了蔺惊雷一家出行,宿于旅店。

“我伏杀蔺惊雷时,他正在屋中与妻儿玩耍。”甄月彤弹着指尖最后一枚断鸿令,又抬步继续向前走,“我于心不忍,准备放弃。谁知离开时,带起了一点响动。”

“叮”的一声,断鸿令跳起,又被她一把抄住。

“你们可知,这位大名鼎鼎的正派高人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她转过头,目光在围观的百姓头顶缓缓掠过,最终,又回到了郭四身上。

“他举起自己的亲儿子,挡住了自己的喉头。”甄月彤一字、一字地道。

嘶哑的声音落定,人群“哄”的一声炸开了锅。舆论霎时逆转过来,耸动的人头如重重叠叠的海浪,反向中央的衙役们挤来。

“肃静!肃静!退后!”官差和家丁乱做一团,扯着嗓子喊着,局面一时有些失控。

就在此时,突然,一声响亮的马嘶从背后杜家大门方向响起。

“让开!都让开!堵在这里干吗!”耳熟的男子声高昂跋扈。

人群发出一阵骚动,纷纷转头去看,又拥挤推搡着让出了一条道。杜家朱门再度打开,一个披着火红狐裘的年轻男子策马而来,正是陈凌华。后面紧跟着一辆单马轻车,锦帘紧闭,驾车的人却竟是青袍公子陈沐风。

陈凌华骑马在前一路小跑,挥着鞭恐吓驱赶着挡路的人,一直追到车队背后。

郭四听到他声音之后已转回身来,脸上的惊怖完全换成了谄媚的笑。脚边满头是血的老掌柜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抱着头簌簌发抖,小声呻吟着。

“唉哟,郭老四,你出手也是够重的!”陈凌华赶到之后竟不理官差和杀手鸿,反停马瞟了一眼老掌柜,扯了扯嘴角。

“哎哎,陈少公子!”郭四抓到了救星,一面给陈凌华哈腰行礼,一面看着后面缓缓跟上来的轻车,“四小姐来了?”

“哈,你是机灵!”陈凌华昂首一笑,也从马上跳了下来。他不再理郭四和老掌柜,走到车队前,跟官差拱了拱手,一双狭长的凤眼便锁在了甄月彤身上。

“啧啧,鸿少侠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啊!”他赞了一声,又转身夸张地看了一整圈周围的人群,摸着下巴嘲讽道,“不过,也是打死我都料不到,鸿少侠竟敢在这里就动手。白费我一番心思,专门布了条经过清河巷的路线,好在那儿截杀。”

“我不是来劫银的。”甄月彤冷冷地道。

“噢?那是?”陈凌华挑眉。

甄月彤鼻中笑了一声,目光射向了轻车的帘幕之后。

这次,陈沐风将车里的人护得很好,不会再有昨夜在小酒馆里的动手机会。

“我来自首。”甄月彤大声道,一面说,一面抬手摘下了皮帽,将一头青丝散放下来,“并且,我不光是杀手鸿,还是——甄、月、彤。”

“啊?什么!”“甄家小姐?”

“那个跟孟家七郎定了亲,后来劫了法场,又投湖的?”

“哎,这孩子可怜啊!”

……

人群再次炸开。这一次,却明显带上了无比浓重的同情气息。人们看她的眼光开始变得复杂,流露出越来越多的哀叹声,有的甚至抹着眼角哭了起来。

官差和杜家家丁终于彻底慌了。

抓捕一个人人皆怜的良家女子,可要比抓捕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要困难太多了。

“自、首?”陈凌华眯起了眼角,目光越来越刻毒狠戾。

“是。”甄月彤却懒得看他,目光依旧锁在那辆轻车上,“但有条件——这三万两银,给我。”

“啊?哈哈!”陈凌华和众家丁衙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同大笑起来。

“你们可以一直跟着我。”甄月彤续道,“今夜我要上鸾凤楼,赴杜三小姐的约。那是栋孤楼吧?你们就在楼下守着,我无处可逃。”

“什么约?”近旁有人大声问道。

甄月彤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

“银十万两,换孟七公子自由。”她运着身体里所剩的所有气力,将这句话传了出去。

不知是因为她内力的震慑,还是因这一句所富含的太多曲折隐秘——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结在了甄月彤身上,仿佛是在看着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从天空上飘落,缓缓、缓缓地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此时此刻,这个任性妄为的女孩子的一切行为都得到了解释,让他们在这一瞬感到了冰雪刺在皮肤上的疼。

“好吧!”

突然,轻车的帘子动了,露出一张年轻俏丽的脸庞。

果然是杜明霞。

“哎,这么快就抓住,也挺没劲的。”她探出半张脸,一手搭在陈沐风的肩上,嘟了嘟嘴,“等一晚就等一晚吧。反正,明日还算是我抓到的,就成了!”

这句出,甄月彤终于松了口气。

她猜对了。杜四小姐明霞,确是布下这局,想利用她来对付自己的姐姐,出一口恶气的。

杜明霞知道杜碧林与她的约定,也知道她只收回了七枚断鸿令,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冒险劫那三万两银。

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这微妙的局中之局了。至于明日之后如何收场……

“不过,沐风啊。”突然,杜明霞再次开了口,“不废了她武功,是不是太危险了?”

八、鸾凤退羽

湍声苑里,鸟兽无声。

抵近黄昏,天色暗得很快。窗纸上的梅影融进暮色里,转瞬便了无痕迹。

房间里的白梅香气已经散得闻不到了,唯有沉沉的炭火味儿,熏得帘幕床褥都灰扑扑、松垮垮的。

孟江白仍然在睡——自下午服过药后,没有挪动过一分一毫。

杜碧林觉得有些无趣,却不想把他叫醒。她午间出去处理好梅儿的事,安排龙三为湍声苑重新布防之后,便又回到了孟江白房中。

她很习惯在孟江白睡着的时候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他,有时候画画,有时候泡一壶茶,有时候学他写写字,想象他们之间的唱和与对答,甚至一些旖旎的画面和柔软的温情。

这个男人,已经在他心里住了好多年了。

那眼角眉梢,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那样熟悉而真切——就像一件完美无瑕的瓷器,让人那么心醉,又那么心痛。

她实在太害怕他碎了。所以,这间空荡荡的卧房里,除了床铺上的细软,任何的尖锐物器——茶壶茶杯、铜枝灯盏、甚至笔墨砚台,都是随她带来、随她撤走的。通向院子的门也总是从外面锁着,进出都要报门房知道。

杜碧林不太拿得准,妹妹杜明霞为何两度来扰他,拿甄月彤刺激他。在她印象里,杜明霞虽然骄纵胡闹,跟她不太合得来,却也从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明霞跟孟江白,也根本没有什么交情,甚至连见都不曾见过。

难道,仅仅是因为嫉妒吗?嫉妒她找到了如意郎君,马上就要成婚?

却也不该。宣门陈家大公子陈沐风已经来提过亲了,等杜碧林这个做姐姐的嫁了,她才好嫁——这样看来,她反倒应该多多帮衬姐姐的这桩婚才是。

杜碧林反复考虑,始终琢磨不透杜明霞到底想做什么。再看一眼孟江白,只见他胸膛微微起伏着,睡得安稳宁静,如同住在画中。

算了。无论如何,跟这样的人相守相恋,总不会很容易的。

那些里里外外的阻力——世人的非议和白眼,亲友的嫉妒和担忧,旧情的撕扯,统统挡不了她!

已经努力了那么多年了,在这最后一刻,哪怕是最亲的人与她翻脸,她也决不会退!

“三小姐。”突然,龙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杜碧林皱了皱眉,应了一声,起身上前给又孟江白掖了掖被角,才走出门去。

龙三依旧抱着长棍,棍上的鲜血已经擦净。他站在院里,背后是十个服饰与家丁们有些不同的黑衣武士,静静站成两列。

“二公子准备出发去鸾凤楼了,何二哥不在,我得跟他去。”龙三挑眉看她,说话时脸色一如既往阴沉沉的,“你和孟公子,要不要同去?”

杜碧林眉梢一沉,一时没有答话。

今夜鸾凤楼的订婚宴早就定下了,她已为此准备了好久,决定从此便不再锁着他,让他挺直腰杆名正言顺地做杜家的姑爷。

可是,甄月彤的出现,让她又犹豫了。

三个月前,她用筹银十万两的要求支走她,本从未想过她还能回来。可今天一早消息传来,全城都在通缉杀手鸿。若真让她去了鸾凤楼,见到了江白……

“三小姐速做决定吧,已经有些迟了。”龙三语气稍硬了些,“据我所知,四小姐已经抓住了杀手鸿,送到府衙里去了。”

“什么?”杜碧林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半个时辰前吧。”龙三道,“她自出了三万两银悬赏,没想到把杀手鸿自己引了出来。陈沐风已经把他武功废了,不过,也是可惜,把弟弟白白搭了进去。”

“啊?陈沐风的弟弟?那个……叫什么陈凌华的,死了?”杜碧林又是一惊。

龙三有些不耐烦,皱起了眉:“捉拿杀手鸿,怎么可能毫无代价?要问细节,不如路上再说。三小姐快去把姑爷叫起来吧!”

“噢。”杜碧林回过神,转头向屋里又看了看,终于决定,“算了,他还在睡,就不带他了。”

“噢?”龙三倒有些惊讶,“今夜不是订婚之宴?只三小姐一个人出现,说不过去吧?”

“要你多什么嘴?”杜碧林眉梢一挑,有些不悦,“你只管派人把这里看好了!再出什么岔子,别以为二公子会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