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杀·不理原(下)(二)
越赢笑道:“免了,阿春让她好好歇歇。至于我,这些天吃这些可真是吃够了。”
玉恒一笑,也不勉强。
陈寂与顾从容并没有参与到这场谈话中,前者碍于身份,后者却是倚在石壁上,已然睡熟。冼红阳向他看了一眼,想到越赢适才谈话,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但看到面前神色开拓的玉恒,心神又安定了许多,一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这一晚,冼红阳其实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反而喝了不少酒。到最后,他已不记得玉恒说了些什么,只颓然醉倒火边。
午夜里,蒙眬中冼红阳似乎听得有人低声喝道:“你究竟是谁!”声音既似近前又似远在天边,更不辨是何人所讲。
他很累,加上酒精的催眠作用,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最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梦境中,周遭的一切都看不清楚,脚底软绵绵的好像踩了棉花,偏偏只有头上很热,热得烫手。
冼红阳有些紧张,心想:我不会是发烧了吧?这时生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可那种灼烧的感觉却越来越严重,终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却惊见火焰几乎已经要烧到他的头发。
他急忙移了下身子,心里好笑。而随着这一动作,他也觉得自己身体似乎很不灵活,心想这伤中饮酒倒也不好,正想到这里,忽听前面隐约传来兵刃交鸣之声,他一惊,连忙抬头看去。
却不是罗刹天。
天上一轮雪白的明月照映,只见不远处的断崖下,有两个人正在打斗。这两人一人身穿蓝衫,手持一把宝剑,正是玉恒;另一个人看身形也十分熟悉,冼红阳揉了揉眼睛,只当自己看错。那人却恰在此时转过身来,一张脸在月下如工笔描绘,正是顾从容!再看这两人出手招招狠戾,显然并非切磋,而是真正的生死相搏。
就在不久之前,这两人还是携手对敌的同伴,怎么自己醉了一次酒的时间,他们就动上手了?冼红阳欲待出声阻止,一开口才惊觉声音嘶哑低沉,竟连大声喊话也不能。欲待起身,却又发现自己手足酸软至极,别说动武,单起身这个动作都不容易。
他不由惶恐,又向周边看去,却见越赢、杜春、陈寂几人都倚在壁上沉沉熟睡。按说这时打斗的声音也不小,这几人绝无不清醒的道理,莫非是着了什么人的道?
他越往深想,越觉心头一片冰凉。临睡前越赢对他所说关于顾从容的言语再次在他脑中萦绕,他只觉心跳如擂鼓一般,难道、难道……
这时虽然玉恒手中握剑,而顾从容乃是空手,但玉恒所受内伤极是严重,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他又见顾从容所使并非雪阑珊,而是一套轻灵多变的掌法,心中更为怀疑。
玉恒手握长剑,喝道:“你到底是谁,罗刹地还是风陵渡?”冼红阳一怔,却听玉恒又道,“第一次见你时,我便总觉你这张脸有哪里不对……你是为了遮掩什么?你到底是谁?”
顾从容并不回答,只冷笑一声,出掌愈疾。冼红阳却听清了玉恒所提到的那两个名字,心头一惊。
越赢曾与他说过,风陵渡有“千面人魔”之称,虽然越赢未曾细加解说,但亦可推断,此人当是善于易容;而不以武功闻名,却通杂学、善于窥视人心的罗刹地,亦有极大可能有着易容的本领。他又看向顾从容的那张脸,月下真是精致得好像画中人一般。
那真的是……他自己的脸吗?
与顾从容相处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心头冰冷之外,手脚竟也冰冷起来,难道,我又信错了人……
顾从容出掌愈疾,玉恒似是内伤未愈,喘息声也重了起来,虽然如此,却始终勉强支撑。顾从容忽然右掌一翻,从腰间取出一样十分奇怪的兵器,这兵器好像一柄短枪,却有两个头,枪尖又好似一条小蛇,显得诡异非常。
冼红阳从未见过有人用这种兵器,玉恒却吃了一惊,道:“蛇头矛,你果然是罗刹地!”
顾从容不发一言,举矛便刺,这一招与他的雪阑珊指法相似,起势与任何枪法都不相同,却有着一种轻灵优雅之意。只是这一招并未使完,他身形忽然一顿。
一支银白的蜻蜓镖,正扎在他背心上,霎时血染白衣。
这个变故,就连玉恒也没想到。冼红阳连忙看向蜻蜓镖所来方向,却见陈寂挣扎着坐起身,手里还握着第二支蜻蜓镖。
冼红阳所料没错,越赢等人都中了迷药,但陈寂身为云阳卫指挥,曾受过专门的抗药训练,因此他最先醒来。而当他清醒时,恰听到玉恒那一句话,展手便发出了蜻蜓镖。
冼红阳急道:“陈寂!”
陈寂冷冷道:“这等芒刺在背,还不除去,你想留下不成?”
冼红阳语塞,这时玉恒已然趁机出手,顾从容抵挡已难,眼见玉恒就要一剑劈下。他忽然身形一纵,这一跃恰跃到崖壁上,随后一起一落,身形如一朵白云冉冉升起,竟然直接从断崖下面沿着陡峭崖壁跃了上去,也只有他这等轻功,才能做到如此。
玉恒轻功不如他,无法追击,一气之下,将手中宝剑一剑掷出。这一剑风声凌厉,眼见顾从容难以躲过,他却在间不容发时向右平移三尺,躲过了这一剑,只是中蜻蜓镖的伤口处,血渍又扩大了几分。很快他便到了崖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陈寂低头叹道:“可惜。”他虽较众人醒来要早,但劲力亦是未曾全然恢复,因此那一镖掷出,顾从容却犹有反击之力。
章十六 玉笛悠悠
玉恒找出解药,为越赢等人解了迷药。好在那迷药对人身并无太大伤害,冼红阳与他们讲述了自己目睹一切,越赢和杜春都十分惊骇。
玉恒很是沮丧,这个素来爽朗的青年医师此刻颇有些沉郁,他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他时,就有所怀疑,只是当时并无任何证据,又见他与小冼一路……”
越赢平静问道:“玉先生久居不理原,却也没见过罗刹地?”
玉恒叹道:“即使我见过他,我也不知他是罗刹地。”他道,“这罗刹地,为人很是聪明,他发明出一种易容本领,不是人皮面具,也不是惯常见的易容办法,而是一种特殊药物。除非用他自己的解药洗去,否则入水不湿,全然看不出端倪。我是学医之人,初见顾从容时,总觉他那张脸有哪里不对,可也不敢确定。”
杜春亦通易容术,不由赞了一声:“这等易容本领,却是了得。这罗刹地,果是纵横天的得意弟子。”
玉恒苦笑道:“非也,非也。纵横天一生是最重武功的,因此这个罗刹地很不得纵横天的喜爱。所以我虽在不理原上见过纵横天和罗刹天几次,这个弟子却一次也没有见过。实则我在和他动手时,尚且不能判断他究竟是风陵渡还是罗刹地,直到他取出那蛇头矛,方才确定。”
冼红阳问道:“这蛇头矛是……”
玉恒道:“从前有一次我与罗刹天见面时,他曾提到他师弟自己琢磨了一种古怪兵器,叫做‘蛇头矛’。虽然没有见过,可今夜他一拿出那短枪,我联想到这名字,可不正是!”
越赢道:“今晚又是怎样一个经过,玉先生还请说明。”
玉恒叹道:“越庄主莫叫什么先生了,直接叫我玉恒就好,唉……”他又叹了口气,便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
原来这一晚玉恒虽与冼红阳一并饮酒,但他所喝的酒并不算多,又因熬过了困点,过了良久方才有了睡意。就在他即将坠入梦乡时,忽然感觉到迷药气息。
玉恒身为医者,自然对这药物气息十分敏感,他知道多半是来了敌人,又知自己内伤沉重,不敢轻举妄动,便悄悄地取出解药放在口中。偷眼一看,惊见其余众人都已倒下,只有一个顾从容站在当地,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正要向越赢刺下去。
这时玉恒再不能忍,不顾内伤便跃了出来,顾从容也没料到他竟然出手,二人便战在一处,只是玉恒伤情实在严重,非但不能制敌,若是没有陈寂那支蜻蜓镖,只怕现在局面又是两样。
玉恒扼腕:“实在可惜,只差一点,就可拿下他或是杀了他!”又道,“陈指挥,你莫见怪,我不过说说。我也清楚,没你那一支镖,眼下死的便是我们了。”
陈寂冷淡点一点头,没有开口。
越赢沉吟:“原来顾从容就是罗刹地……”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譬如顾从容为何忽然出现在不理原上,为何竟会熟悉此处地形等事。玉恒又道:“还有一件事,起初我只是怀疑,但眼下一看,却可以说出来了。”
越赢问道:“什么事?”
玉恒道:“便是顾从容的病。那日小冼初带他来我那医庐,曾让我看他的症候。可是,我实在什么也没有诊断出来。”
“什么?”出声的却是杜春。她在顾从容发病时曾为他把脉,也是一无所获,虽有所怀疑,但顾从容那时脉搏跳得奇快,体温亦高,这如何假装得来?心中想着,也便问了出来。
玉恒苦笑:“他两次发病,我都没有目睹,也就罢了。但杜门主所说这两件事,人力虽不可达,这不理原上却有一种药草,可做到这点。这种药草只在不理原上生长,杜门主未曾听闻,也是正常。”
冼红阳呆若木鸡,他实未想到,被他认为的这个朋友,非但身份是假,姓名是假,就连两人的相逢,竟也是假的!
他心中沮丧,难以言喻,喃喃道:“既如此,他当日为何要救我,又救越大哥……”
玉恒摇头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越赢却道:“玉恒,你与他交手,觉他武功如何?”
玉恒笑道:“我说这话,越庄主要笑我夸口。但我看这罗刹地虽然一套指法与罗刹天相生相克,论到真实武功,却未必及我,也未必及越庄主。若我身上无伤,并不惧他。”
越赢思索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石桌,又问:“此人个性如何?”
玉恒答道:“我虽未见过他,但看这几年不理原上这师徒三人行事,罗刹地因为武功不济,因此行事力求稳妥,要么不出手,出手便是致命杀招。”
越赢又问:“他与罗刹天师兄弟感情如何?”
玉恒冥思苦想:“这个……纵横天极重武学,因此十分看重大弟子罗刹天,不喜小弟子,就此判断,这两师兄弟未必相合。但就我看罗刹天素日表现,对师弟却也有同门情感。”
冼红阳在一边听着,越赢的问句他起初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听到后来,又听得玉恒回答,他已慢慢总结出了答案。
罗刹地,也许正在一直寻找着一个杀他们的机会。相遇也好,救他们也好,都只是为了后来的出手而已。他对罗刹天不大服气,所以不愿让自己一行人死在罗刹天手里,但出于同门之谊,却也不能看着罗刹天死在自己这些人手上。因此第一次见罗刹天时他装病,第二次也没有认真出手。
但他又有诧异:“玉兄,纵横天不是说过不对你出手么?”
玉恒苦笑:“纵横天是不准弟子对我出手,可这两个弟子看我不顺眼已有许久,眼下纵横天闭关,正是大好时机,能把我一锅烩了,当然是更好。”说罢长叹一声。
这一夜,真是太过漫长。
罗刹天、罗刹地双双负伤,但谁又能说这两人不会再回来?几人轮流休息,终于等到了天明。冼红阳自愿守夜,直到天亮才蒙眬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只见眼前一片昏暗,他心想:总不成我这一觉睡了一整天?却听外面雨声哗哗,原来是不理原上下起了雨,天光昏沉。
他迷茫睁开双眼,却见雨水不绝,自洞口滴落,仿佛一道水帘笼罩其上,看不大分明外面的情形。此情此景,令人凭生感伤。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清远笛声,自雨中遥遥传来。
这笛声如江南烟雨,悠远绵长。却又自有风韵,仿佛游人在山中漫步,失却路途,兜来转去,抬首却见山间清溪如缕。
冼红阳只听得悠然神往,笛声正在最为美妙时却戛然而止。他愕然抬首,却见靠近洞口处,玉恒手持一支竹笛,微笑而立。
他心中郁结随着笛声散去大半,不由赞道:“玉兄,你这笛子吹得真好,我从前都不知道。”
玉恒放下竹笛,笑道:“莫寻欢这人,都没告诉你?他说我什么了?”
冼红阳笑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就说你欠了我们人情。”
玉恒佯作顿足捶胸:“误交损友!”
冼红阳大笑,一抬眼又见越赢和杜春坐在山洞靠里一点的地方,都看着此处,眼中多了几分亲近神色,杜春的眼中,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奇道:“越大哥?”
越赢一怔,随即笑道:“没什么。唉,莫寻欢平常总弹月琴,可他笛子吹得也好。方才我听到笛声,一瞬间还以为这家伙竟然跑来了。”
冼红阳便笑道:“玉兄,你这笛子吹得好,可忽然停止,太不地道,再吹几首吧。”
玉恒回头朝越赢方向看了一眼,笑道:“你这人真正得寸进尺!”却真的横笛唇边,吹了起来。
悠远的笛声飘逸雨中,良久不散。
大雨下了一日,这般的大雨,众人固然无法出去,倒也不用担心罗刹天和罗刹地二度归来。玉恒慷慨地倾尽身上所有伤药,口中却要说:“可怜我辛辛苦苦炼了这几年的药啊!”
越赢笑道:“的确可怜,我给它们写个墓志铭吧。”
玉恒大笑出声。冼红阳看着两人互动,一阵恍惚,仿佛是看到当初初逢越赢,见他和莫寻欢兄弟两人调侃。
笑过一阵,玉恒已改了称呼,由“越庄主”变为“越大哥”,他问道:“越大哥,这络绎针的名气,过去我也曾听过,它一出世便伤了罗刹天,更可见其威力。它到底是怎么个模样?为何这般了得?”
越赢笑一笑,便从袖中取出银筒,此时众人细看,见这银筒不大,外形极为精巧。仔细看去,上面竟还浅浅浮雕了一幅垂钓图,比起天下无双的暗器,倒更似一件艺术品。
越赢道:“这络绎针的了得处有两件,其一便是其发射速度奇快无比,所以就连罗刹天也避之不过。其二在其针,它射出的毒针与众不同,似乎本身就是由一种毒物所制,入血即融。”
玉恒吃了一惊:“竟有这种毒物?”
越赢点头:“这也是它不凡之处。譬如说我们通常所用淬毒暗器,固然也能令人中毒,但所携毒物毕竟较少。遇到那等内功高明,又或可以及时解毒之人,便可轻易把毒药逼出。但络绎针自身就是毒药,想要逼出,可就难得多了。”
他又道:“话虽如此,我却也不以为络绎针真就一定能致罗刹天于死地,不过,拖他个几天应该还没什么问题。”
杜春却想到一事,道:“大哥,既是如此,那这络绎针若用完了,威力岂不减少了许多?”
越赢道:“是啊,这筒络绎针里的毒针应该可以发射五次,我试验的时候用了一次,昨夜对敌罗刹天又用了两次,大概还能用两次吧。”
玉恒瞠目:“你单试验就用了一管针?”
越赢看他一眼:“不试我怎么知道它到底好用不好用?要不是时间不够,我原还想拆开看看里面的机簧是怎样设置的呢。”
众人心中齐齐念佛,幸好您老没拆。
玉恒笑道:“能用两次也够了,下次若遇到罗刹天,越大哥正可抵上那罗刹地的位置。”
越赢笑道:“五行阵的事,小冼与我讲了,这样也罢。可是你们几个的伤,这几天能恢复吗?”
这一句话问到关键,这几人里,真是人人带伤,相较之下,只伤了腿又几近痊愈的越赢竟然还算轻的。不过其余几人受的多是外伤,冼红阳虽也有些内伤,但并不严重,有玉恒那些灵丹妙药在,倒不用多担心。唯有玉恒直接受了罗刹天一掌,才是足可担忧的。
玉恒见众人都看他,忙笑道:“我的伤倒不是很严重,方才也与罗刹地打斗来着……”
越赢摇头道:“你可别和阿莫那小子学逞强,罗刹天的武功,可与罗刹地大不相同。”
玉恒低了头:“这个……”他终于道,“寻常打斗,或还可以。真对上罗刹天,我也不敢说会怎样。”
越赢“嗯”了一声,思索一阵,问道:“这不理原上,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
越赢提示说:“可以设伏之地。”
玉恒在不理原中居住已久,自然明白越赢这话的意思。既然己方人手有所欠缺,那就需用地利补足。他凝神思量,一时却也没想出什么有利的地点。
越赢又问:“五行阵究竟如何,我还没有见过,玉恒你可否给我讲说一二。”
青林庄庄主武学渊博,说不定便会有可以补足的地方。玉恒便先放弃思量地点的念头,折了根树枝在地面画图,和越赢研究起来,杜春在一旁,偶尔也参与几句。
冼红阳对此所知寥寥,看了一会儿便走开了。一抬眼忽见陈寂独自一人远远倚着石壁坐着,既不参与其中,甚至也不看向这个方向。白衣身影,在大雨声中竟显得有些孤寂。
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云阳卫人字部的指挥,就算有暂时的合作,也终难融入其中。
冼红阳漫无边际地想着,随意向山洞深处走去。
山洞深处就是当日里杨断琴练剑之所,那架铁筝还放在地上。他蹲下身拨动一下,弦早断了,并无声响。他忽又想到当年都说杨断琴筝中藏剑,是为一绝,这筝的模样看上去普通,剑是藏在何处?
他翻过铁筝找了一遍,果然被他寻到内里有一个长条凹槽,恰可容下一把宝剑,但凹槽却是空的。
冼红阳心里奇怪,按说杨断琴把铁筝留下,络绎针也留下,没道理单不留剑。他四下张望,这时因下雨的缘故,前方地面有一滩积水,而雨水中映出一抹雪亮的影子。
难道这便是那把筝中剑?他四下寻觅,不见端倪。这山洞已至尽头,他又张望一番,发现在幽暗角落里,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缝隙,这缝隙十分之窄,估计也只小孩子能挤进去。
一般人看到这里,也就罢了,偏偏冼红阳不同,他一来天性好奇,二来又练过缩骨功,把外衣一脱,就这么钻了进去。
缝隙里面比他想象的还要狭窄,而且不易视物,但既然已经走了进来,万没退回去的道理。冼红阳摸索着向前走了好长一段,前方忽然豁然开朗,与此同时,他只觉脚底一滑,竟难控制步伐,直直地滑了下去!
章十七 崖下水潭
“扑通”一声,冼红阳掉进了一个极大的水潭里。
他挣扎着从水里探出头,天上的雨丝还在不断飘落,这下可好,从头到脚湿了个彻底。他抹一把脸上的水,抬头向上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此刻他所处之地乃是个极深的山谷,他这一望,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一口深井的井底。不由暗笑:我这狼狈样,说是青蛙倒也不差。
但他又觉“井口”处似乎有点什么东西,凝神细看,好像一座断桥,又好像是藤蔓。因下雨的缘故,看不大清晰。他心想算了,先上岸再说。
勉强游到岸边,冼红阳四下张望,心想我刚才到底是怎么掉下来的?这谷中四下都是悬崖,连一条出谷的小路也看不见,张望半天,不得要领。
他又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绕着水潭走了一圈,这次终于发现,在一处崖上,距离自己颇高的所在有一个山洞,洞口的藤蔓还保持着被人冲击的状态。不用说,这多半就是自己刚才掉下来的地方了。幸而这谷里有个水潭,若不然,冼红阳从如此高度掉下来,就不摔死也要摔残。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赶快上去。冼红阳试图爬上悬崖,却发现不妙,这里的悬崖均是极陡,上面偏又遍生青苔,加上大雨,更加滑溜。冼红阳空费半天力气,次次都以摔下告终。
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他冒着雨,又绕着山谷走了一遍,这山谷委实不大,大部分都被那水潭占据,真真就和一口深井一般,周遭无论什么小路、山洞,通通没有。唯一的发现是水潭旁边有个小泉眼,水上竟然还冒着热气。
寻路出去也行不通。冼红阳又想,这水潭深处谷中必然有一个排水的通道——但是自己这水性稀松平常至极,若是杜春在这里,多半能寻出一条路来,自己却是不行的。
这可真是糟透了,冼红阳抱着头,坐在水边。自己在山洞里莫名消失,越赢、杜春、玉恒他们可不知有多担心,又给他们添麻烦了。幸好临走之前,有把外衣丢在外面,多少总算个线索。
——可就算那是个线索,越赢他们中间,有人会缩骨功吗?
他暗自发誓,若自己能够出来,一定要向几人诚恳道歉,尽可能地补偿,就算越赢他们想揍自己一顿,那也是理所应当至极。
决心下完,冼红阳一时倒也没事可做,雨水继续挥洒下来,别说他火石等物都在外衣里,就算能点火,这里也没干柴可烧。他索性把衣服一脱,泡那眼温泉去了。
头上冷雨,温泉水滑,这滋味还当真不错。冼红阳也是第一次领略这等感觉,大觉享受,就连身上的伤口,被这暖融融的泉水一泡,也舒服了许多。他心想:要是有坛酒,那就再妙不过了。
酒自然是没有的,他倒也并不执着,身子往石头上一靠,大声地唱起歌来。
“春来春去,白头空自挨。花落花开,朱颜容易衰。世事等浮尘,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
反正四下无人,他越唱声音越大,正唱到高兴处,忽然身侧一声巨大声响,随后便见水花四溢,溅了他一头一脸,一个人面无表情地从旁边水潭里探出头来,黑发白衣,正是陈寂。
他吃了一惊,后面那两句词顺嘴也溜了出来:“清闲两字钱难买,苦把人拘碍、碍……”
陈寂冷冷看了他一眼,道:“真够难听的。”
无论是谁来这里,越赢、杜春还是玉恒,冼红阳都不觉如何,可怎的来这里的那个人竟然是陈寂?他呆坐在温泉里还没起身,就见陈寂已经从水潭里慢慢游了过来。一看他游泳这姿态,冼红阳就叫不好,这也不是个擅水性的。
陈寂上了岸,冷冷看了温泉里的冼红阳一眼,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冼红阳便反问:“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陈寂的表情有些气恼,估计方才那一下摔得他也很火大,道:“你丢了,所有人都在找你。”
冼红阳奇道:“那怎么是你下来?”
陈寂怒道:“因为只有我会缩骨功!你当我愿意!你倒悠哉得很!”
冼红阳一听,倒也有些歉疚:“这……倒不是,我实在没找到出去的办法,陈指挥你找找看?”
陈寂哼了一声,这时他自然也看清了这深谷里的情形,眉头不由一皱,不再管冼红阳,自去探索道路。
他花费的时间可比冼红阳要长上不少,可是再怎么找,也没寻出路来。论到轻功,他虽比冼红阳好些,但若说登上那悬崖,却也不能。气恼之余,只得回来。
见陈寂无功而返,冼红阳吁了口气,招呼道:“你也没找到路?算了,进来一起泡温泉吧。”
若换成旁人说这句话,陈寂定要以为他是出言讽刺,可冼红阳说这句话时,却好像只是单纯地陈述一件事情,然后率直地说出一个邀请。
陈寂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冼红阳又说:“你想想,现在也出不去,就算越大哥他们找到咱们,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这里下着雨又没法生火,你身上还有伤,再不泡泡,非大病一场不可。”
这也是实情。陈寂又犹豫了一下,只脱下鞋子,也进了泉眼。
这泉眼不大,两个人同时进来,距离可就近得很了。冼红阳心中感慨,放在从前,再怎么样,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与一位云阳卫指挥这般相处。
他与陈寂二人,是不折不扣的官兵捉强盗,陈寂由江北追他到了江南,又从江南追到了不理原。锦江上铁锁横江迫得冼红阳跳水,一路追杀到破庙杜春诱敌,再到后来人字部入玉京城,云将军庙冼红阳陆君明对五大指挥,一幕幕,一桩桩,都是生死相对。话虽如此,在云阳卫一干人等中,也只有陈寂,冼红阳对他有几分好感敬意。
这不单是因为在江北时,陈寂给他们留下一天时间,也因为云阳卫一干指挥中,也只有陈寂是真正在乎部下,更为了他们之死,甘愿与敌人联手复仇。
此刻陈寂与他对面而坐,身上那件人字部的白衣在温热的水中漂荡,一些血痕慢慢地漂入水中,又散发无踪,但陈寂的气色却好了些,不似方才的惨白,表情也慢慢放松下来。
温泉的热气氤氲着二人的面容。这样近看,冼红阳发现,陈寂的年纪并不大,眉眼生得也很清俊,只看他现在模样,绝难想象他竟是云阳卫中的一位出众高手。冼红阳忍不住就问:“陈寂,我看你这个人,其实也还不差,怎么就投到关山雪手下去了?”
这问题他脱口而出,原也没想陈寂能够回答,然而陈寂却真的开口答道:“关头领对我,有知遇之恩。”
冼红阳笑道:“你是说他要你做指挥?我看以你的剑法,就算不入云阳卫,在江湖上也必能扬名立万。”
陈寂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否是这温泉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续道,“你不知道,我虽然是中原人,却是在东瀛长大。”
陈寂的雪月江山剑本就是出自东瀛雪心堂,但冼红阳实在没想到他竟是在东瀛长大,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像啊。”
陈寂“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身子更加放松了一点,似在追忆往事:“我在三岁时,家乡发生了一场瘟疫,父母双双过世。恰好那一年,父亲一位东瀛好友渡海前来拜访,便把我带回了东瀛,又收我为弟子,传授我雪心堂剑法。”
“不过那时雪心堂也没什么人了……师父在我十八岁那年病逝,临终前对我说,你是中原人,不该远离故土。我便遵从师父遗言,乘船归来。那时我连中原话都说不大好,江湖规矩更是半分不懂。武功上除了一个雪月江山剑,拳脚功夫都是后来学的……江北洛水畔,杜门主针对我这一点令我中伏,她眼力实在不错。”
他平平静静叙述当初之事,神色清淡,并没有多少悲伤不满之态。
“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关头领,他把我带入云阳卫中,亲自指点。如今的指挥陈寂,你以为是谁的缘故?”
冼红阳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你要是没有这门剑法,他还能对你如此?我看他最初对你就是存了利用之心。”
陈寂却反问:“就算真如你说的那般,又如何呢?我只知道,若无当日的关头领,便无今日之陈寂,这一结果,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我又何必追究当日原因?”
冼红阳一时没法辩驳,赌气道:“你这是助纣为虐!关山雪那混蛋……”话音未落,一柄闪着寒光的细剑已经架在了他颈上。
陈寂身上原有两柄剑,一柄细剑在对敌罗刹天时掷了出去,另一柄则藏在腰带里,他下水时并未除衣,一怒之下便拔了出来。
冼红阳却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别说兵器,手边连个石块都没有。他也犯了倔劲儿,怒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这一路来,你们不就是想杀我么!”
陈寂怒瞪着他,过了半晌,却终是把剑收了回去,冷冷道:“莫说我曾答应过杜门主,就你现在这样,杀你也是胜之不武。”
说罢他从水里站起身,径直向岸边走去。
冼红阳默然不语,他在温泉里泡了太久,也站起身,胡乱穿了衣服,跟在陈寂身后,欲待寻个避雨的地方。
陈寂走了几步,忽又转过头,似是气愤未消:“我若在你面前大骂莫寻欢,你又怎样?”
他这句话出口,冼红阳倒有了些愧疚意思,设身处地想一想,便道:“也罢,以后我不在你面前说关山雪的不是。”又嘟囔道,“泡个温泉也带剑,也不怕生锈。”
陈寂听得分明,倒差点笑出来。
雨已小了许多,但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住,两人好容易在崖下找了个勉强可以避雨的地方。在温泉里泡了良久,现在倒不算冷,但衣服都是湿的,再过一段时间,也是麻烦。
冼红阳东张西望一番,但这般的大雨之下,任什么草木都被浇得湿透。一低头却见陈寂凝神看着旁边的一块石头,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冼红阳奇道:“石头有什么好看的?”抬眼一了,却见那石头的缝隙里有一种黑色的液体正慢慢渗出,看着极其熟悉。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异口同声道:“石油!”
那正是玉恒前番用来烧屋的奇妙液体,因其产于石中,故而玉恒这般命名。没想这里也有,两人都见识过这种燃料,知其即使浮在水上,亦能燃烧,不由都兴奋起来。
陈寂身上有着云阳七巧堂制作的火折子,沾水不湿,终于,两人生起了一堆火,火苗虽小,也足以慰藉。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看来这一晚,两人是不得不在此度过了。
围着小小的火苗,二人慢慢烘着衣裳。陈寂生性沉默,冼红阳却不同,要他不说话,可比什么都难。他嘀咕道:“你们云阳卫可真是闲,从北到南一路抓我,搞这么大场面出来,也不知累不累。”其实他也知道,云阳卫出手不单为他,更有《冰山录》的关系在内。但若不这么说说,就像不舒服似的。
陈寂冷笑道:“谁让你杀了太子?”
冼红阳怒道:“你们每个人都说我杀了太子。太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平白无故地杀他作甚!”
陈寂看他一眼:“之前,旁人总说你杀太子,背后是有种种图谋,可这一路追下来,这一点,我倒不信。”
冼红阳喜道:“正是!”
却听陈寂又道:“你这个人,搞什么阴谋诡计,是不成的。但若说一时冲动就出手杀人,我看你很有可能。”
冼红阳怒道:“杀了人我还把自己暗器留在当地,我是傻子不成?”
陈寂讥讽道:“在山洞里好端端坐着你还能掉到这种地方,还有什么事情你做不出来?”
冼红阳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气道:“我拿我性命担保,我没杀太子!”
陈寂道:“你的命不过寄在这里,早晚是我们云阳卫的,担保有什么用?”
冼红阳怒道:“那我用我所有朋友担保,我真没杀过太子,你信不信!”
这一句话说出口,火堆之畔,霎时沉默了。
这一路行来,冼红阳对友人之珍重,作为敌人的陈寂只怕比什么人都了解。而这一句誓言之重,陈寂也比什么人都明白。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道:“你的事,除却物证,尚有太子启蒙恩师言文礼夫子为人证。”
冼红阳气道:“言文礼都死了,要是没蹊跷,他怎么会这么快死!”
这一点,其实就连陈寂心中也有过怀疑,但他此刻没有说出,斟酌了言辞,缓缓道:“其实,还有一位人证……”
“还有一位人证?”冼红阳不解,这件事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陈寂道:“这位人证的证词,重要不在言夫子之下,只是他希望我们保密,因此从未向外张扬。”
冼红阳愈发疑惑:“这是为何?”
陈寂看了他一眼,表情中多少带了些悲悯的味道:“你竟一点都不知道?作证你杀太子的,是你一位极好的朋友。”
冼红阳呆住了。陈寂看着他的表情,终于又补充了一句:“我听说,你和他的关系,至今仍是不错。”
冼红阳呆呆的,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陈寂却不再说,而是转眼看向外面,眼神中忽然有惊喜之色:“快看!”
在他们对面的崖上,有一条绳子垂了下来。
章十八 荧光点点
越赢几人到来的速度,比冼红阳想象的要快了很多,这却是要归功于玉恒。他们所处的深谷距离起先的山洞并不远,玉恒毕竟在此生活日久,对地形熟悉,陈寂良久未曾出来后,他便带着越赢、杜春寻找,到底找到了这里。
之后几人剥树皮为绳,垂到深谷中,冼红阳和陈寂便沿着这长绳爬了上来。
待到冼红阳上来时,真是羞愧难当。杜春的脸色极不好看,越赢长叹一声,到底也没说什么。
冼红阳赶快追上来道歉,态度极其诚恳,言辞十分恳切。越赢便问他:“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冼红阳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找剑的事说了一遍。越赢又叹口气,说:“走吧。”
冼红阳只好跟在后面,玉恒看他精神不好,低声笑道:“没事,今天换莫寻欢那家伙在这里,说不定也干得出来。再说,谁能想到你走的那条通道是那个样子?”
冼红阳也奇怪:“可不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滑下去了。”
玉恒道:“这里的山洞中多有断层,因为潮湿的缘故,山洞中又生长了许多青苔。你大概是踩到了青苔上,加上那里的断层忽然倾斜,自然就……咦!”
他看向旁边,脚步也停了下来,冼红阳不明所以,随之看去,原来那深谷上有一座铁索桥,只是年深日久,另一端已经断裂,桥身晃悠悠地垂落下去。冼红阳想到自己刚掉下来时从谷底向上看,隐约见到上面有什么东西,原来就是这座断桥。
玉恒蹲下身,用力拽了一拽,桥身还算结实,撑起两三个人的体重当无问题。他也不起身,若有所思。
越赢见他不动,也便过来,只看他神情便已知其意,道:“你考虑在此设伏?”
玉恒一笑:“是啊。”
冼红阳道:“这谷底有水潭,就算罗刹天掉下去,也摔不死的。”
玉恒思量着:“谷底情形如何,不是说难以爬上来么?”
冼红阳失笑:“你是说困他在这里一辈子?我看下面有水有鱼,还有温泉,倒是养老的好所在。”
陈寂却很煞风景地插口道:“这四侧悬崖奇陡,以我轻功,固然登不上去,但罗刹天内功奇高,说不定会是例外。”
玉恒叹了口气,便起身随着众人一起回去了。
回到起先的山洞中,经过这许多时间的折腾,众人都是累得很了,在山洞里生了几堆火,各自睡倒。
这里面偏又有个例外,便是冼红阳。他翻来覆去烙煎饼一样烙了很久,仍是半点睡意也没有,最后睡在他身边的玉恒忍不住了,低声道:“小冼?”
冼红阳忙道:“对不住……”可终是叹了口气。
他两人歇息的地方,是山洞中较为偏僻的一角,不至影响他人。因此玉恒便问道:“你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冼红阳又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玉兄,你说若是有一个交好的朋友,却背叛了你,应当如何?”
玉恒沉默一下,随即笑道:“小冼,你也未免太多愁善感,你当顾从容是个朋友,其实他接近你们不过是别有用心。你们之间并未存在真正的友谊,又何必在意呢。”
冼红阳摇摇头:“不是顾从容……”其实顾从容的事情也够让他郁闷,“据说,是和我关系极好的一位友人。”
玉恒失笑:“不是莫寻欢?”口气中带了些玩笑意思。
冼红阳道:“自然不是!”
玉恒见他恼怒,也便认真道:“那究竟是何人?”
冼红阳道:“是我十分信任的一个朋友,却背叛了我,我也不知他是谁……”
玉恒慢慢问道:“你怎会不知他究竟是何人?”
冼红阳闷闷道:“据说,我当日遭通缉,便是有一位朋友作证是我杀人。”
玉恒笑了,虽是躺在地上,却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算了,小冼,你不必在乎。”
冼红阳愕然:“我怎么能不在乎?”
玉恒道:“我虽不知你那个朋友是谁,但,若他是个不值得相交的人,那你便不必计较他的背叛,只把他看成寻常人一般对待便可;若是他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冼红阳忙问:“若是值得相交的人又如何?”
玉恒道:“若是值得相交的人,那必然你也有错。”
冼红阳一怔,却听玉恒道:“小冼,咱们虽然相识不久,可我交浅言深地说上一句,你这人虽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却也着实有许多让人头疼的地方。”
冼红阳不由垂首,玉恒这句话,说的真是半点错误也没有。谁知玉恒又道:“话虽如此,但背叛你那人,错误必定更大。因为无论你的个性有何缺陷,你的朋友可以弃你不顾,却决不是背叛你的理由!”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这一句话,又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你看,犯错更大的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你,你计较什么?”
这一番话,虽不能让冼红阳全然释怀,却也令他心绪放松了许多,他不由由衷道:“玉兄,多谢你。”
玉恒笑道:“客气客气,若是莫寻欢那家伙在此,他也说得出这番话,我只是代他说出罢了。”
冼红阳也是一笑,初逢玉恒时尚不觉得,但相交日久,便觉此人性格,与莫寻欢实在有许多的共通之处,令人乐于亲近。
次日整整一天,都是极其平静。越赢与玉恒讨论了几处五行阵可以修改的细节,其余人等便休息养伤。然而这种平静,并不让人感觉到心神安宁,反而如暴风雨前闷热的天空,压抑之中,总有一种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
到临近傍晚,越赢终于和玉恒敲定了五行阵的所有地方。他经过冼红阳时,顺手扔了个包裹给他。
冼红阳诧异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把锋锐闪亮的无鞘宝剑。这把剑的剑柄极简单,仿佛就只是两块铁片夹住一般,但剑锋却极锐利,如一泓秋水,夺人双目。
“这是……”
“杨断琴铁筝中的那把剑。”越赢叹口气,“这把剑明明是藏在山洞顶,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偏要到那条缝隙里去找。小冼啊小冼,你要知道人鲁莽一点没关系,乐意闯祸也没关系,甚至没事拿自己的命去赌也没关系,可要是笨,那就大大的不妥了。”
越赢从未对他说过这等重话,冼红阳只窘得满脸通红。越赢又看他两眼,叹道:“还好,你笨的时候也不算太多。”
冼红阳讷讷地站在当场,不过越赢的这几句话也确有效用,后来日子,冼红阳确实少犯这类不是。
虽然越赢将无鞘宝剑给了冼红阳,但冼红阳并不使剑,越赢与杜春也不用这类兵器,陈寂虽然用剑,但他的剑是一种特别的细剑,并不适宜。最后这柄剑便给了玉恒,玉恒笑言:“倒是我占了便宜。”
冼红阳只道:“应该的。”
他二人并肩坐在洞口,黄昏将至,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紫色,宛若梦幻。冼红阳不由感叹:“在不理原上的这些天,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一样,连这里的名字,都让人有种不确定感,天荒山、大梦沼泽、缥缈花……”
玉恒点了点头,“是啊,只是在这里住惯了,倒也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从前的生活,我竟是忘得差不多了。”
冼红阳便问:“玉兄你是哪里人氏?”
玉恒看着他笑了笑:“不记得了。”
这居住于不理原上的神秘医师,在这一刻,给冼红阳留下极深刻的浪子印象,若闭上眼,他竟觉得自己身边坐着的人,是那个江北相逢,杯水相交的好友,莫寻欢。
而当时的冼红阳并不知道,这也是他与玉恒之间,最后一次这般单独交谈。
晚上,众人一起动手准备晚饭,就连陈寂也在一起帮忙。旁边那个小小的水塘里不但有鱼,还有虾子,他捞了一大捧,放到锅子里煮,不一会儿,虾子的身体变红,看起来颇引人食欲。
冼红阳过来帮忙,一眼却看到陈寂的手,那双手正是一个剑客应有的模样,指骨修长,食中二指处带着薄茧,可也有一样奇怪,陈寂的指甲是一种淡淡的蓝紫色。前日里他与陈寂同处温泉中,还未见如此。
他忍不住问:“陈寂,你的指甲是怎么回事?”
陈寂低头一看,也吃了一惊。
这时玉恒也走了过来,他看到陈寂指甲,脸色霎变:“陈指挥,请你坐下,脱去上衣。”
他声音很是严肃,陈寂知他是这不理原上的知名医者,便依言坐下,除去上衣,众人不由都吃了一惊,只见陈寂上身密布着许多蓝紫色斑点,甚是可怖。
陈寂自己也未料到,惊道:“怎会如此?”
玉恒皱紧眉头,问道:“陈指挥,这些斑点可是今日才出现的?”
陈寂答道:“正是。”
玉恒又问:“你可有其他感觉?”
陈寂凝神运气,之后便摇了摇头:“没有,气息运转无碍,也没有其他感觉。”
大家一听,都松了口气。谁想玉恒眉头皱得更紧,问道:“你自从上这不理原上,可有吃这里的什么东西?”
陈寂思量道:“野兔、这里的鱼虾……还吃过一种蘑菇。”
玉恒忙问:“可是棕色上带白色斑点的?”
陈寂答道:“是。”又道,“这种蘑菇,我在中原时也吃过。”
玉恒顿足:“这不理原上的东西岂是好吃的!那种蘑菇叫做‘七日仙’,吃了下去,前几日都没感觉,到第六日身上便会出现这等蓝紫色斑点,指甲也有变色,等到第七日,你可就真的成仙了!”这里的成仙自不是说成仙得道,而是毕命之意。
冼红阳忙问道:“可有解药?”
玉恒板着脸道:“有,炼一颗至少得半月。”冼红阳脸色不由一变,玉恒看着好笑,“陈指挥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这样?”便道,“虽则如此,我那医庐里,是有现成的解药的。”
只有一晚的时间,而现在回去,会不会遇上罗刹天又或罗刹地?陈寂沉静了声音,道:“玉先生,你告知我那解药的模样,我自去取。”
玉恒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答话,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带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们一同去。”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吃完饭再说。”
正是越赢。
越赢这个举动,固然是有着有难同当的侠士气概,其实亦有出自现实的考虑。陈寂对不理原并不熟悉,放他一人前往,太易出现意外。而几人一路前往,就算真遇上罗刹天,也可以五行阵与之对抗。更何况罗刹天与罗刹地此刻一个中毒一个受伤,撞上的机会也并不那么大。
静夜中,一行人悄悄行走。天上的月亮皎白如镜,观之令人心动。
越赢在前面带路,几人走得很快,没有人开口,就连冼红阳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路上万分小心,但周遭却是一片平静,没有罗刹天,没有罗刹地,也没有他们之前曾见过的剑牙虎。
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医庐时,半空中忽然飞来一片萤火虫,绿色的光芒闪闪烁烁。自来萤火虫多是星星点点散布,这些萤火虫却是连成一片,仿佛一朵绿云。冼红阳一路不曾开口,这时也忍不住道:“好美的景致!”
玉恒笑道:“哦,是么。说起来这种萤火虫也只有不理原上方有,外面是看不到的。你可知它们为何要聚在一起?”
冼红阳道:“不知。”
玉恒笑着,有意拉长了声音:“因为它们……是吃肉的啊,人肉也吃。”
刚说完这句话,这群萤火虫恰好就向众人飞了过来,冼红阳大吃一惊,慌忙拔出竹棒,挡在杜春前面。玉恒大笑:“莫慌,我话还没说完,它们只吃死物的肉,咱们几个,显然还是活人。”
那些萤火虫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在众人身畔绕了个圈子,又飞去了远方。
医庐里,灯火昏暗,十分平静。
在玉恒等人离开医庐时,玉恒将那对哑仆夫妇留了下来,但也对他们说:“若有危险,就即刻离开。”这时见这般情形,玉恒不由皱一皱眉头。
他极是小心地在外围巡视一番,内里寂寂无声,并没有异样。他这才放下心来,来到右侧的药室里,打开门,只见里面架子上一排排药物仍是当初离去时模样。
玉恒在药室里走了一圈,从一个架子上找出一个瓷瓶,丢到陈寂怀里:“三粒,你现在就吃吧。”
陈寂依言,取出三粒药丸嚼碎咽下。玉恒又在架子上翻了一遍,拿出七八瓶药物收好,口中笑道:“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药?自己拿,别客气。”
冼红阳与越赢都很有兴趣,唯有杜春盯着窗外,神色有些不对。
冼红阳率先发现:“杜门主,怎么了?”
杜春皱了眉头:“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我方才看到那些萤火虫,似乎朝着后院飞去了。”
玉恒动作顿时停住了。
药庐后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种了一些药草,透过格子窗可以看到,那群萤火虫便聚集在那里,星星点点全是绿色的火焰。
它们开怀大嚼,吃的是地上还新鲜的两具尸体。
那两具尸体正是哑仆夫妇,他们的头颅被人一刀斩断。
一阵幽冷的风从门外传来,仿佛自地狱席卷而来的杀气遮蔽了整个药庐,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手里的长刀上还滴着鲜血,挡住了所有人的出路。
章十九 缥缈奇花
在越赢等人直面罗刹天的这一时分,叶云生在不理原上,巧遇了黎门长老黎玉与其侄黎文周。
在不理原上的奇妙相逢,着实令人惊喜。黎玉有心询问冼红阳的状况,但他不晓得风陵渡此人身份为何,犹疑一下,未曾出口。
风陵渡却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向黎玉道:“观阁下衣着暗器,实在不凡,都说蜀中唐门暗器无双,可我看阁下身手,较之唐门更多一层正大光明之意。不知阁下怎样称呼?”
这一句捧得极妙,唐门、黎门素来争锋,更有仇怨。黎玉便笑道:“过奖了,在下黎玉,海南黎门出身。这是我侄子黎文周。”
风陵渡惊道:“海南黎玉?我听闻黎门中有一位长老,年纪极轻,暗器本领却是众长老之冠,竟然便是阁下?失礼失礼!”又道,“这位黎公子剑法出众,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黎玉笑道:“好说好说,却不知先生您尊姓大名?”
风陵渡笑道:“莫叫先生了,我也不是外人。在下风陵渡,乃是叶贤弟的义兄。”
黎玉不由“哦”了一声,黎门与丹阳城距离更近,他自然听闻过风陵渡的名气。不由暗想:原来是他!又暗自诧异,飞雪剑的义兄?在江南时怎没听他提过?
风陵渡复又问道:“方才我听闻,黎长老也是打算去大梦沼泽采缥缈花的?巧得很,我们也是同样目的,不如一路同行?”
黎玉怔了一怔:“你们也是为了缥缈花?飞雪剑,是你要?”
叶云生只得答道:“我不过是陪同前往。”
黎玉“哦”了一声,随即便很爽快地道:“听闻大梦沼泽危机重重,能够一路同行自然再好不过了。”就此答应下来。
几人在树下休息了一晚,次日便一同来到大梦沼泽。
乍见这等美景,黎玉、黎文周、叶云生等人都甚是惊讶。黎玉赞叹一番之后,笑道:“美是真美,可我看也必然不简单。风头领,你既居西南,又提议来此,对大梦沼泽必有所知,不如你来带我们进去?”
风陵渡笑道:“黎长老说得直率,本也该由我带路。”说是这么说,他却没有即刻就走,而是先寻树枝藤蔓扎了一个极小的筏子,大约只能容下一人。他续道,“入大梦沼泽,起先一段都是水路。但道路狭窄,因此需靠这种筏子进入。”
黎玉点头道:“好。”
擅暗器之人多半手巧,黎玉会同黎文周,很快便扎好了筏子,连叶云生的份儿也一并准备好。四人折了几根大树枝充做船桨,由风陵渡打头,慢慢地向里面划去。
四下里碧草如织,只有中间空出一条狭窄水道,水面一清如镜,阳光照在上面,泛出点点金光。那水看着很是清浅,下面有些地方布满细沙,有些地方则又满是红绿色的藻类。因那水实在是太过透明,筏子与那些红绿藻类之间就好似没有障碍、触手可及一般。
真是太美,连叶云生都看得怔了一下。黎文周年纪最轻,不由出起神来,甚至想伸手摸一摸那清澈至极的水面。只是他刚升起这念头,就见一条庞大的扁平黑影,飞快无比地自他们筏子下游过,瞬间消失在远处的绿草下。
黎文周瞬间毛骨悚然,那黑影比他们的筏子也小不了多少,风陵渡也看到了那黑影,笑道:“不必怕。那是黑水鬼,看着虽凶,却只吃腐尸。你站在筏子上,它不会动你。”
黎文周霎时恶心起来,扭头不愿再看。换成平时,黎玉多半便会训他几句,然而此刻,这位脾气不好的年轻长老却保持着沉默。
叶云生想到忘川口处那一对鬼头叉,便问道:“听说这大梦沼泽里有一种鬼头叉,极是厉害,但却只有一对,可是真么?”
风陵渡笑道:“叶贤弟你也知道?不错,所以等下我们到前面水道,须得万分注意,这一对怪物和黑水鬼不同,专吃活物的。”
叶云生长出一口气:“那就不必担心。”便把忘川口遇险之事说了一遍。
风陵渡听得诧异:“鬼头叉竟被运到了那里?”
叶云生道:“不错,这会是何人所为?”
风陵渡笑道:“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为数不少,有很多我亦不识。我个人所知,能做到这一点的,倒是有三个。”
黎玉在一旁听得有趣,笑问道:“是哪三个?”
风陵渡道:“第一个,自然就是这不理原上的纵横天,阙纵横。不过他虽有这个能力,却未必会去做。以他的个性,多半是直接奔去杀人,不会这般大费周章。”
黎玉是听过纵横天的名号的,笑道:“若说是他,这个自然。第二个呢?”
风陵渡道:“第二个,便是纵横天的弟子罗刹地。”
叶云生听莫寻欢讲过纵横天两大弟子之事,奇道:“为何不是罗刹天?”
风陵渡笑道:“把鬼头叉运过来,可不单纯是武功高就可以。罗刹天武功虽强,却不通杂学,因此他是做不到的。”
叶云生点了点头,又问道:“第三个呢?”
风陵渡却没有即刻答话,过了一会儿,方看着水面慢慢笑道:“第三个,是我啊。”
其余三人都吃了一惊,风陵渡却岔开话题,指着水面笑道:“你们看这个。”
众人循他手指看去,只见水下一群五彩缤纷的小鱼,在水中畅游好似彩虹一般,很是美妙。风陵渡道:“这种鱼也很危险。”
旁人都不解,就在这时,一条黑水鬼飞快地游了过来,那群小鱼似蜜蜂看到了花蜜,一拥而上,全盘附在那黑水鬼身上。黑水鬼闪电一般的动作霎时缓慢下来,欲待摆脱,却全然不能,未及片刻,身上竟有小半露出骨架。它逐渐沉入水底,躺在那些红绿藻类之间。
五彩鱼越聚越多,叶云生不忍再看,移开双眼,却听风陵渡平平静静道:“所以,千万莫要掉入水中。”
这片水道花费时间并不很长,时隔未久,他们便看到了陆地。
其实也不算是真正的陆地,打眼一看就是一片泥泞,谁也不知什么地方真正可以落脚。这片泥泞上还处处可见颜色诡异的瘴雾,观之便令人心生不喜。地面上,又时时可见一种暗绿色的小草,生得仿佛人的毛发一般,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
叶云生想起风陵渡之前所言,问道:“这便是惑草?”
风陵渡道:“正是!待到夜晚,这种草散发出毒气,大罗金仙也躲不过。”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似悲悯的神情,续道,“因此咱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那些瘴雾,也很是危险。”于是分了几枚药丸给众人,“含着,莫要咽下。这是防瘴雾的。”
黎玉接了药丸谢过一声,问道:“我听闻这大梦沼泽下面生有磁石,因此指南针在这里也用不得?”
风陵渡赞道:“黎长老果然了得。不错,但用不得指南针不算大事,辨认方向还有其他办法。这下面因有磁石,若带了兵器进去,人便要被吸引着坠入沼泽底部,任你再高的武功,也没用处。”
黎玉“啊”了一声:“那我们的兵器暗器?”
风陵渡斩钉截铁道:“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