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墓法墓天·蜗角争锋(1)
01 白鱼,禽兽之性
神。
高高在上,凌驾万物。
人。
柴米油盐,酒色财气。
当一个人有了神的力量,他会怎样面对这凡人的世界?
凡人孜孜以求的欲望,是因此失去意义、弃如粪土,还是变成了势在必得、不容有失?
他会成为神,造福一方吗?
终归,他不会再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人了。
1、
伏羲大神,化身九州。
他那浩浩荡荡的灵力,自他巨大的身躯中漫溢而出,历经千年万载,游荡于天地之间。
人们只要得到那些漫溢的灵力,便可获得相应的神通。
因此,人们所谓的修炼,其实就是在不断地改变自己的身体,让它变得更容易捕获、吸收那些宝贵的灵力。
漫长的摸索中,人们依照不同的体质,终于发现了不同的修炼方式——
术、通、炼、御。
利用术法,将天地间某一种灵力快速集中,一次性地爆发出来,是为“术”。
利用强烈的情感,瞬间感通天地,抓取刚好游弋过来强大的灵力,将之永固体内,外化为神通,是为“通”。
不断地通过锻炼改造身体,加强肉身抓取和积累灵力的效率,最终形成神通,是为“炼”。
本身并不修行,而利用伏羲骨殖碎片形成的法宝来使用神通,是为“御”。
……可是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变化。
伏羲宫利用尸王不断拔出深藏地下的灵力,又暗中诛杀神通人士,终于令淤积在天地间的灵力越来越多,越来越醇厚。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过于轻易地获得神通!
家住在孚州北槐树镇的郭巨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了。
名字虽然威风,但他其实是一个极普通的老头。瘦小、佝偻,一头稀疏的白头发,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领子收拾得很利索。他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本事,本本分分地做了些小买卖,没饿死,可也没赚着什么钱。
二十岁时娶了个老婆,隔年得了一个儿子。后来爹娘没了,儿子给他添了孙子。再后来三年前,老伴没了,儿子和他分了家,他就一个人住在镇北的一间小屋里。
每天,郭巨阳都起得很早,先将小屋打扫一遍,里里外外,干干净净。然后煮一点清粥喝掉,拿一根早被他摩挲得暗红发亮的钓竿出门,到镇外的小红河钓鱼。
小红河水草丰茂,河鱼肥美,他钓上一天,总能上钩个五六斤。下午回来,就去前街的鱼羊酒楼,交给掌柜老于。
鱼羊酒楼那时正好开始上客。掌柜老于和郭巨阳认识十几年了,将鱼收了,选一条大小合适的给他清蒸了。
郭巨阳斟一杯酒,在酒楼靠窗的桌边坐下,慢慢地吃鱼。牙齿已经脱落得七七八八,但他吃得极有尊严。几筷鱼肉,抿一口酒,无声无息,神情庄重。一条清蒸河鱼被他一点一点地吃完,鱼头、鱼尾,仍然保持完整,而那条雪白的主刺上,却已不见半星残肉。
一天也没个人和他说话。有人说他孤独可怜,也有人说他自得其乐,活得有自己的滋味。如果不是那一晚发生了那件事,也许他的一生,本该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
那天晚上,郭巨阳一个人从鱼羊楼回来,脸上热辣辣的。
他心里堵得难受,就在床上坐着抽烟——那已是极罕见的事了——然后他还不知不觉睡着了。抽到一半的旱烟从他的手中滑落,点着的烟丝倒出来,引燃了他的被褥,继而又顺着幔帐,烧上了房梁。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邻人见了火光,端盆提桶地来救火,却已回天无力,眼见郭巨阳的家烧得如同透明灯笼一般,泼盆水上去连股气儿都不冒,也只好罢手。未几,郭巨阳家墙倒屋塌,总算火势未曾蔓延。
所以郭巨阳醒来时,已是在一片焦土灰烬之中。
外面一片嘈杂,他坐起来的时候,有一点头疼。隐隐约约地,有人在不远处哭喊“爹啊,我的爹啊”。触目所及,四周墙壁乌黑,有的地方还青烟袅袅,而头顶上湛湛青天——房顶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是……怎么了?”郭巨阳莫明其妙地问。
他一把掀开“盖”在他身上的瓦砾、焦木,站起来才发现,原来是他家的房塌了。
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跌跌撞撞地跑出“房”去。
“妈呀”一声,外面一片惊呼。救火未散的邻居、一早来看热闹的镇民、闻讯赶来哭他的儿子,一群人忽然见这么一个黑漆漆的怪物跑出来,都吓了一跳。
郭巨阳身上未着寸缕,给火烧得黑漆漆的。
“爹,你是我爹吗?你没死?”郭巨阳的儿子第一个反应过来。
众人又惊又喜,围上来披衣送水、问长问短。郭巨阳莫明其妙,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躺在床上失的火,被褥都烧没了,床都垮了,房顶都塌在他的身上了,可是离奇的是,他却好像连油皮儿都没有破一点——烧伤没有,砸伤也没有,甚至连头发也都还在。
有人打来水,为他洗脸,这一洗,烟灰尽去,才看出了问题。
……他变得年轻了。
他的皮肤变得光洁紧绷,除了左额上有个鸡蛋大小的硬包,竟然没有半条皱纹。人们啧啧称奇,然后更发现,他头发乌黑,腰杆笔直,动作轻快,十足已是个年轻人。
“爷爷……你是我爷爷吧?”他的小孙子看着他很好奇。
“我……我是啊!”郭巨阳揽镜自顾,自己也迷糊了,“我昨晚就在家里……”
他回过头来,又看见自己已成一片废墟的家。有几个看热闹的人看到他毫发无损地从火场出来,都觉得奇怪,正探头探脑地想走进去。
郭巨阳不由有点着急——他的床下原本还有一两多散碎银子的私房钱,可不要给人捡了去——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抢在了众人之前,又跑进“屋里”。
可就在这时,“扑通”一声,那破屋中本还算完整的东墙摇晃了一下,猛地塌了下来。
在一片惊叫声中,郭巨阳被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下面。
然后一声惨叫,郭巨阳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又从那一地的碎砖中爬了出来。这回,他头也破了,脸上满是血,一条左腿耷拉着,显然也是断了。
人们连忙把他扶出来。前三步的时候,他左腿瘸着,后面再走时,不知怎的,显得极为别扭。
“爹……你怎么改成右脚瘸了?”他儿子发现了问题所在。
郭巨阳一愣,跺了跺左脚,刚才明显断成两截的左小腿这时全无痛感,唯一不适应的地方是……似乎比右腿长了一截,以至于走起来,仍是拐的。
“头上呢?”有人又用湿手巾来给他擦脸。
血污擦去之后,他的头上并无伤口。
——或者说,在该有伤口的右额,又长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疙瘩。
用手一按,皮肉之下硬硬的,竟似是凸起的骨头。
两个疙瘩一左一右,令他看起来……像是长了一对角。
这便是郭巨阳的神通了。
当天晚上,郭巨阳住在他儿子的家里。他的小孙子今年刚刚十岁,晚饭时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想要和他说话,却被他妈拿筷子敲着碗,把嘴给堵上了。
吃了饭,娘儿俩回了房,门一关,再没声息。
“要不咱明天去庙里求个神?”儿子忧心忡忡,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
镇上的人都在传郭巨阳死而复生,已成妖怪。
郭巨阳嗯嗯啊啊,根本不想谈这件事。他儿子无奈,敷衍了事地安慰了几句话,也回屋去了。他们的屋里迅速爆发几声含糊不清的争吵,郭巨阳却并不在乎。
他溜到厨房去,倒了儿子的一碗酒,回到自己的房里,关门、关窗,然后点燃了屋里的油灯。
他从自家废墟里划拉回来的破烂家当,早装了一只破麻袋,扔在墙角。他在里边翻了一下,找到了一把菜刀。
油灯灯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动如鬼。
郭巨阳脱去衣裳,露出自己意外年轻、壮硕的胸膛。然后他用菜刀在那划下一刀,鲜血瞬间涌出,但马上又停住了。用抹布擦去血痕,伤口是微微凸起的,雪白饱满的一道肉棱。
郭巨阳深吸一口气。在这之前,他的面容虽然几乎已经完全是个年轻人,可是眼神沧桑,却仍是一个老人的。
但是现在,这老人的眼中,迸出了垂死的赌徒眼中才会出现的不顾一切的光。
他将左手放在桌子上。
然后一刀斩下,登时将左手齐腕斩断。
剧痛袭来,郭巨阳痛得跪倒在地。桌上的断掌犹在滴血,可是下一瞬间,他的左腕上却长出了更为粗大的一只手掌。
郭巨阳喘息着,伸手去端那还有半碗酒的瓷碗。可是“喀吧”一声,那瓷碗却被他拇指、食指一扣,给捏炸了,酒水洒了他满手。
——他的身体,在受伤之后会快速愈合,并且变得比以前更为粗壮有力。
昨夜身陷火海,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被不断烧伤,又不断愈合,因此才有了返老还童的效力;早上左腿被砸断之后迅速愈合,甚至比右腿长了一截。
而断掌再生之后,力气也大得远超他的想象。
这种“本事”因何而来,是吉是凶,郭巨阳仍不知道。但狂喜满心,他只知道自己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
久违的年轻的力量,澎湃在他的身体里。
他伸一个懒腰,每一个骨节“咯咯”作响,像是正在苏醒的猛兽。
菜刀起落,鲜血飞溅,跳跃的油灯灯光下,一块块血肉被他削落、砍断,取而代之的,是更强壮、结实的手、脚、肩、颈。被他抛弃的身体部分,烂猪肉一般扔在地上,郭巨阳呻吟着,低笑着,周身浴血、脸色惨白,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的身体进行疯狂地改造。
“咚”的一声,他房门忽然被撞开。
郭巨阳回过头来,他的儿子摇摇欲坠地站在那。
“爹……”他儿子做梦似的叫道。
儿子在外面听见郭巨阳屋中的呻吟,叫了几声,郭巨阳全神贯注,却没听见。儿子害怕起来,这才撞开了房门,登时被这屋中地狱一般的情形惊呆了。
郭巨阳——浑身鲜血,如同刚刚杀死了自己几回的恶魔——望着自己的儿子——平凡得令人失望的儿子——然后忽然咧嘴一笑,向后跃去。
“砰”的一声,他撞破了窗户,跳出屋去。人不落地,半空中一伸手,新生的长臂已经攀住屋檐,如猿猴般一提,整个人已跃上屋顶。
等到他的儿子冲到窗前,探身一看的时候,便看见天上一轮大得吓人的金色满月,月影中郭巨阳过于矫健的黑色身影一跃而过。
2、
这天晚上,鱼羊酒楼里一切如常。
除了靠窗的那张桌上,少了一个常常都在吃着清蒸河鱼的郭巨阳。
——以及柜台里的一个负责收钱结账的于掌柜的女儿。
“老家伙没来啊?”小阎王气哼哼地问。
小阎王是镇上新近崛起的一个混混,长得黑黑胖胖,贪吃好斗,衣服前襟上永远满是油渍水渍。他手底下有那么四五个不要命的兄弟。这两年连打了几场硬仗,已在镇上打响了一点名气。
“没来,没来!”酒楼的于掌柜一边招呼伙计给他们布置酒菜,一边赔笑道。
“谅他也不敢来!”小阎王拈一粒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冷笑。
“听说他家昨晚失了火,老郭侥幸没死,有点怪。”
“我听说了,不就是房塌了没拍死他吗?算他运气好。让他来!他要来了,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他的腿是不是铁打的,能不能让我给打折了。”
“那肯定能。”于掌柜赔笑道。
小阎王赢了一城,顾盼自雄:“话说,小白鱼儿呢?”
“病啦!他娘今天一早就带她去她姥姥家瞧病去了。”
“你个老鱼头,跟小爷耍花枪是不是?你闺女要是在屋里躲着,我可砸了你的招牌!小爷一年到头在你这连吃带喝,大把的银子赏给你,你他妈当贼防着我?”
“真看病去啦!”于掌柜笑,“不信你上屋里头看。”
小阎王瞪着他,于掌柜一点不着急,笑眯眯地端给他一盘炒腰花。
“……真他妈扫兴!”小阎王气愤地说,到底没有去搜人。
昨天夜里,鱼羊楼其实发生了一件事:小阎王看上了于掌柜的女儿小白鱼儿,上前调戏。于掌柜当时不在,小白鱼儿躲不开,有点急。郭巨阳看不过去,拦了一下,被小阎王打了一个嘴巴。小白鱼儿趁机跑了,小阎王再想打郭巨阳,却被闻讯赶回的于掌柜劝下了。
小白鱼儿今年才十五岁,稚气未脱,但却清丽可人。
她打小就在酒楼里打端茶送水,那时还没个桌子高,头上顶着个托盘,就在酒桌间穿梭,像条小鱼儿似的,因此得了那么一个外号。万万没想到,女大十八变,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这条小白鱼儿,我们小阎王吃定啦!”小阎王的一个兄弟名叫小萝卜的,嚷嚷道。
于掌柜咧嘴一笑。他四十多岁,看上去老老实实,可是能开得下这鱼羊楼,经多见广,自也不是常人:“我就这一个闺女,礼金可贵着呢。”
“哎呀?”忽然谈到钱,小阎王登时有点底虚,“小爷还不信你能贵到天上去……”
就在这时,他们立身之处的房顶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然后是爪子搔扒瓦片的声音,“噼里啪啦”的,许多瓦片沿着屋檐滑落,在街面上摔得粉碎。
“谁家闹猫呢?这是要反了天了?”小阎王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
随着他站起来,酒楼的一扇窗子忽然“咔”的一声,猛地向外飞去,像是被巨力拉扯,远远地飞没了踪影。
然后,在外面的夜色中,那空洞洞的窗口里,蓦地“垂”下了一个巨大的人影。
长发抖动,那个人的上半身自窗框上方稳稳地滑下来,仿佛一只巨大的牵丝蜘蛛。他的长发倒垂,像是蘸饱了墨汁的毛笔,翻转的脸孔上,一双硕大的眼睛布满血丝,骨碌碌地转动着,望向于掌柜和小阎王。
酒楼里还有别人,见此诡异的场景纷纷尖叫着逃开。
小阎王吓了一跳,顺手抓起桌上的筷子筒防身,大喝道:“什么鬼!”
“托”的一声,那怪人轻轻跳进酒楼里。
这样看起来的时候,他的样子愈发骇人:长发披面、满身血污、微微佝偻;四肢粗壮,未着寸缕,露出他一身虬结得不正常的肌肉。长发下,他的一双眼睛通红,而在额上,又有一对肉角。
……可是不知怎的,这人的样子看起来却有点眼熟。
“你他妈别过来啊!”小阎王吓得肝颤,但小萝卜他们躲在他背后,而他只能躲在手里的筷子筒后面。
“小阎王。”那怪人轻声说道。
“我操……郭老头?”
这怪人一说话,小阎王登时认出来,居然正是经常在酒楼里见到的、昨天还吃了他一个耳光的郭巨阳。
既然是郭巨阳,他立刻就不害怕了。把筷子筒一扔,捋起袖子,便向那“老头”逼去。
“老东西,装神弄鬼,吓唬谁呢?”他大喝一声,又一个耳光向郭巨阳打去。
“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郭巨阳一如昨晚,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他披散的长发抖了抖,可是人却分毫未动。小阎王打完一个耳光,却没有追击,只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出神。
在那一瞬间,那个耳光的触感……实在是有点不正常。
——又凉、又硬,不像是活人的血肉,几乎让他以为是抽在了石头上。
“小阎王!”他的兄弟们忽然叫起来。
小阎王猛地回过神来,一抬头,却觉得胸口一痛,是给郭巨阳打了一拳。
这一拳力气颇大,推得小阎王倒退了两步。
“胆儿肥了你,敢还手了老东西!”
小阎王不及多想,已是怒从心头起,一探手薅住郭巨阳的头发,向下一拉——没拉动。但街头斗殴,他经验何其丰富,顺势一跳,一膝就往郭巨阳的下阴上顶去。
“砰”的一声,如中败革。那老头光着的下半身饱满得像皮球。郭巨阳双眼愈红,双手一推,小阎王站立不稳,直给他推得倒飞出去。
可是街头斗殴第一金律,拉人头发决不手软!
人飞了,手没松,小阎王如放风筝一般,飘了一下,又坠了回来,向下摔倒,变成了整个人吊在郭巨阳的头发上。
一下子,郭巨阳终于给他拉低了头。
小阎王的兄弟见了这情势,当然不再傻等,一拥而上。街头上混日子,拼的就是个“以多欺少”,小萝卜等发声喊,拳头脚尖、板凳茶壶,一股脑儿地向郭巨阳招呼过去。
酒楼不及逃走的客人,开始见郭巨阳模样古怪,杀气腾腾,还以为见了鬼,纷纷走避。等到发现他原来仍是在挨打,小阎王等大占上风,不由又都放下心来,远远地围观,发出一声声哄笑。
可是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少,因为郭巨阳虽然在挨打,但居然一直都没有倒。
小阎王他们以郭巨阳为中心,围成了个球,在酒楼中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打得桌倒盘翻,满地狼藉……但郭巨阳居然一直屹立不倒!
——他们的滚来滚去,甚至也是郭巨阳在以一己之力,拖动他们跟着他在走!
——而郭巨阳之所以拖着他们走,只是因为他要还手!
郭巨阳不会打架,虽然力气大,却使不出来。这样拖着他们走,其实是在不停地调整着双方的距离。
——最方便他使劲的距离。
他握着两个拳头,抡起来打人,乃是常人打架,最正宗的王八拳。王八拳动作大、准头差,又只用人手最为柔软的拳底砸人,正是效果最差、最不会打架的人才用的招式。可是现在郭巨阳抡起来,酒楼之中却渐渐响起了风声,“嗖”、“嗖”,尽是他抡拳时的声音。
随着他动作舒展开来,那拳风也越来越盛!
忽然“咔嚓”一声,是他一拳向小萝卜抡去,小萝卜匆忙中用手中长凳一挡,郭巨阳的一拳,便硬生生将那板凳拦腰劈断!
那板凳以柳木制成,凳面足有三寸厚,刚才那混混拿它打郭巨阳,不知打了多少下,也没见它裂开一条缝。
可现在,郭巨阳的那一记乱抡的王八拳,却有了这般效果!
那毫无章法的双臂越抡越快,带动残影,直似在郭巨阳的肩膀上装了两个车轮一般。
混混们胆战心惊,纷纷后退。一个混混退得稍慢了一些,给他一拳砸在肩上,“咔吧”一声,肩骨已断。
那个混混张开嘴,才要惨叫,郭巨阳的第二拳已到,正中他的头顶。血光迸溅,第三拳又来,砸在他的颈窝,发出“咯嘣”一声。第四拳又到,砸在他的断臂上,硬生生地将那一条手臂齐肩敲落。
“扑通”,那混混从中了第一拳,就在跌倒,直到中了第四拳,才终于跌离郭巨阳那两只“车轮”的攻击范围。
他软软地倒在地上,头颅稀烂,手臂离体。
形势突转,郭巨阳如此残暴的打法,登时令酒楼中的人魂飞魄散。
“杀人啦!”围观的客人里有人大喊一声,转身就逃。
小萝卜他们屁滚尿流,也都不要命地跑了。
——只剩下了兀自抓着郭巨阳头发的小阎王,还吊在他的胸前。
郭巨阳呼呼喘息,低下头来。
他的双眼血红,小阎王和他四目对视,只吓得手脚发软,手一松,“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郭……郭大伯!我不敢了!我错了!”
“你昨天打了我。”郭巨阳道。
“我闹着玩呢!我错了!我给你道歉!”小阎王说着,“噼噼啪啪”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
“我这么大岁数了,你打我!”郭巨阳怒吼着,已一把抄住了小阎王的左脚。
小阎王大骇,右脚一蹬,拼尽全力踹在郭巨阳的脸上,“咔”的一声,郭巨阳鼻骨折断。
郭巨阳大喝一声,已将小阎王整个抡起来,甩过头顶,重重砸在地上。一声闷响之中,小阎王发出一声不属于人声的惨叫。郭巨阳手上不停,左右开弓,又将他连摔数回。
小阎王再无声息,一个身子给他拎在手中,如同一口浸满了血的破布口袋。郭巨阳又看了看,确认他已死了,才随手扔开。
一片狼藉的酒楼之中,于是只剩了他和于掌柜。
“小白鱼儿呢?”郭巨阳忽然问道。
“她……她没事……她去她姥姥家了。”于掌柜战战兢兢地道,“老郭,你……你这是怎么了?”
郭巨阳仰起头来,他刚才被小阎王蹬断的鼻子,正以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着,并且变得比之前更加挺拔、肥大。
“不对。”郭巨阳抽动着鼻子,“她还在……她在!”
他纵身一跃,“轰隆”一声,便已撞穿了一楼的天花板,消失在那破洞之中。
3、
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老人。
可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了小白鱼儿的呢?
……那个柜台后面,纤细的、腰背挺拔如同春苗的、笑起来像春花烂漫的少女。
他每天洗脸梳头,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就像是要赴一场约会。出去钓鱼,然后低价把鱼送进“鱼羊”,也只为了能让那柜台后的女孩向他笑一笑,说一声“郭伯伯您坐”。然后他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远远地看着那女孩在收账,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看在眼里,便觉得这一天没有白活。
小白鱼儿……就像是他的女儿、他的孙女儿……他的情人。
私下里,他为自己不恰当的欲望深深感到羞耻。
但是幸好,那秘密只有他知道,除此之外,他仍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老人。虽然有了一点非分之想,但他无疑不会也没有能力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毕竟他又老又穷,单是想一想,都已是奢望。
将来他死了,就让这个遭天谴的秘密跟他烂在棺材里。人们也仍然可以以为,他就是那个慈爱的,把小白鱼儿当孙女儿的郭老头而已。
郭巨阳这一生,从小到大,做人做事,全都规规矩矩,没有半分不当。父母对他关心,妻儿对他安心,旁人对他放心,因为毕竟他真的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很普通的人。
——普通?
——可是忽然间,他已经不普通了!
郭巨阳撞破天花板,跳上鱼羊楼的二楼。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厌倦自己的普通!他小时候喜欢读书,可是天分普通,于是只读了三年,就当学徒做了生意;后来他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可是他家境普通,最后只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老婆;他们生了一个普通的儿子,为此他含辛茹苦了半辈子;普通的儿子后来取了一个普通的儿媳妇,于是他被扫地出门。
可是他反倒得到了解脱。这一生,他几乎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他想要反抗,可是却没有力量。唯一能做的,便是只生了一个儿子,让自己不至于在无趣的生活中陷得太深。扫地出门、离群索居,虽然悲惨,于他而言,反倒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而这两年能够每天看到小白鱼儿,更是他久违的快慰。这一点畸形的感情,令他这个糟老头子最后的日子,终于有一点不普通了!
他一天天地看着小白鱼儿,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候。可是小白鱼儿抛头露面,对着他笑,也对着别人笑,他的快慰便在不知不觉中又多了几分痛苦。他渐渐觉得,那丫头越来越漂亮,也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她的眼神渐渐不对了。为此,郭巨阳简直恨透了于掌柜,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你就把她放在狼窝里?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小白鱼儿可以被好好地保护起来,离小阎王之流的坏人远一些,离他这样心存邪念的臭男人也远一些……而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面对自己的人微言轻。
——面对他那普通、失败,苟延残喘的一生。
二楼的一间储物房里,正透出少女馥郁的香气。郭巨阳飞身而至,一掠而过的短短瞬间,竟也令他觉得漫长无期,生怕自己在途中就突然死掉。
储物房上挂着一把锁头,给他随手扒落。
——这就是力量!
——他终于有了改变命运的力量!
他的心被狂喜所充溢着,这莫名而来的神通,终于可以让他不再压抑,不再逃避了。
房门洞开,露出里面躲着小阎王的女孩。小白鱼儿今晚被父亲安排在这里藏着,脚边放着糖果盘、刺绣的绷子。
“你……你……”
小白鱼儿早已听见下面情形不对,可还是被这突然出现的怪人吓得呆了。
少女不知所措,脸色苍白,那纤细得像是稍一用力就会折断的身体,在昏暗的储物房中微微发光。
“老郭……老郭!”
郭巨阳的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声音因为紧张,微微走调。他回过头来,发现只片刻工夫,于掌柜居然就也赶上了楼来。
于掌柜喘着粗气,两眼瞪得不正常的大。虽然还在笑着,但却比哭还要难看。他的一只手在藏在背后,肘后露出了一点劈柴斧头的寒光。
那一向好似无可无不可的老好人,在女儿真的面临危险的时候,终于也显露出了自己的勇气。
“老郭,你过来。”于掌柜咽了口唾沫,道,“你别吓着孩子,你有什么话,你跟我……”
郭巨阳向他走了一步,只一步就已经来到于掌柜的身边。他伸出他粗大的手爪,一把扣住了于掌柜的脖子,轻轻一扭,便扭断了那普通人的颈骨。
“当啷”一声,于掌柜不及挥出的斧头坠下,尸身重重栽倒。
储物房里的小白鱼儿猛地发出一声尖叫。
郭巨阳喘息着,一点一点地回过头来。
再杀一人,他已不再慌张。事实上,在见到小白鱼儿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要来鱼羊楼、为什么急切地想要见到这女孩了。
——不是为了要杀小阎王。
——不是因为他想要保护她。
——所谓“保护”,那只是他在无力时的掩饰而已!
——他对她只有欲望!
——最罪恶的,但却最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欲望!
他仰天长啸,长啸声中,血脉贲张,不由分说地向少女扑去。
他要把他已经错失的一切,全都弥补回来。
他的一生,再也不会普通了!
郭巨阳的不普通,便是北槐树镇的灾难。
他血洗鱼羊楼,强暴小白鱼儿,第二日一早,当然引来了官兵围捕。可是他浴血苦战,身中数刀、十余箭,却又将数十名官差逐一打死,不留半个活口。
这一下,全镇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可怖。他盘踞在鱼羊楼里,人们虽然还能听见小白鱼儿的哭声,却也再没人敢去相救。
——或许,在许多人心中,还在隐隐庆幸,他并不出来祸害人。
——由此,他们便失去了最后的逃脱机会。
第三天开始,郭巨阳开始出来活动。先是抢夺食物,后来便是抢掠金银财物。本地官衙还没等来救兵,便被他一夜之间夷为平地。
人们才终于知道,他的欲望一旦得以释放,便是无止无休。
有人试图反抗,无一例外被他杀了;有人想要逃离北槐树镇,可郭巨阳的耳目却已被改造得明察秋毫,一切试图逃走的人也全都被他追上去杀了。
甚至连小白鱼儿,也在第五天的时候,就被他杀死了。
他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喜欢那个女孩,而小白鱼儿也并没有那么漂亮。他过去只是在一个酒楼丫头的身上寄托了一个老人的、卑微的春梦。而当春梦已经实现,便没有什么趣味了。
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比小白鱼儿好看、新鲜的多得是,他大可伸手抢来,纵情享受,而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开始直接抢人,厨子婢女、仆佣侍妾被他一个一个地抓来,填满了鱼羊楼。那座酒楼,被他改造成了只属于自己的酒池肉林、妖怪洞府。
有一天,终于有人劫持了他儿子一家。
那一天,阳光白晃晃的,令人眩晕。鱼羊楼楼前血迹斑斑,尸臭熏天,他儿子一家三口被五花大绑、钢刀加身,由十几个人簇拥着,远远走来。
“爹!”
“爷爷!”
他的儿子、媳妇、孙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喊着。郭巨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深受连累,这回被抓来,一个个鼻青脸肿,也都没少吃苦。
“腾”的一声,郭巨阳从鱼羊楼的二楼上,直接跳了下来。
光天化日,他仍是赤裸着身子,新生的肌肤惨白。他的长发垂地,一身虬结得宛如蛇群盘成的肌肉,仿佛一刻不停地蠕动着。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胯下那话儿,大得宛如牛马,也不知被他改造了多少回,一甩一甩的,成了真正的“巨阳”。
“爹,快救救我们!”他儿子哭喊道。
挟持者里,带头的是个狠人。见他现身,二话不说,先往他儿子屁股上砍了一刀。
“郭老头,你要是不想断了香火,就赶紧滚出北槐树镇!”
郭巨阳瞪视着那个带头的人。他那一双血红的眼睛,这些天来,颜色仍在不断加深,由红而紫,由紫而黑,现在直如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可以将他看到的一切,全都吞噬进去。
然后他慢慢地笑了出来。
“你想用他要挟我?”他的声音沙哑、含混,却带着令人战栗的残忍。
“今天就要挟你了,怎么着……”
那带头的手持一把钢刀,遥指郭巨阳,才放了半句狠话,便只觉眼前一花,已给郭巨阳欺身而至,劈手夺去了钢刀。
刀光一闪,血光飞溅。那带头的魂飞魄散,只道必死,一回神,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郭巨阳儿子一家,却都已人头落地。
挟持者们一时反应不过来,吓得纷纷退开。
郭巨阳将带血的钢刀随手一扔。
“我不需要儿子,不需要孙子。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我永远都不会死,为什么要有继承人?”
郭巨阳的儿子人头滚在地上,两眼圆睁,兀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挟持者一哄而散,这回郭巨阳并没有追杀他们,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是不能被反抗的魔鬼了。
北槐树镇由此被他改造成了一个封闭的王国。
而这个王国里,他是唯一的国王。
……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4、
那个人来时,巨浪排云,天地变色。
北槐树镇周围,并无湖海。巨浪并非来自水中,而是由人群组成。
数不清的人,男女老少、穷富贫弱、高矮胖瘦……聚成了无边无际的一群。他们奔跑着、呐喊着,摩肩接踵,前仆后继,宛如怒潮。
“海天神教——
“日月同光。
“同心同力——
“福佑四方。”
他们发出的呐喊,像是风暴前滚滚而来的雷鸣。
在怒潮之上,漂浮着一座巨大的王座。
直径约摸三丈的一个木制圆台,在人们的头顶上不断传递。数不清的手臂从不同的方向托举着它,将它维持在一个较为平稳的状态中。圆台上镶着一张金椅,椅上端坐着一个人,是潮头上的弄潮儿。
人潮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那椅上之人岿然不动,仿佛天神。
他们就这样,以汹涌澎湃的气势来到了北槐树镇。
“你是个什么东西?是官吗?”在鱼羊楼前,郭巨阳怒问道。
这人潮漫卷,几乎势不可挡地吞没了北槐树镇之后,镇中马上出现异相,许多人的家里出现了“佛手”。佛手是一只单独出现的手,从他们的桌上、梁上、床栏上……凭空出现,每个看到它的人,都会感到平安喜乐。
那对于正被郭巨阳残虐压迫的北槐树镇百姓而言,无疑已是福音。忽然之间,已有不少人汇入那外来的人潮之中。
问题一定出在那个圆台金椅上的人。而从这里看去,新加入的北槐树镇镇民围着那圆台哭哭笑笑,如痴如狂,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已对那人极其信服。并有人一面奉上郭巨阳都没有搜出的财宝饮食,一面跪地叩首,对着鱼羊楼指指点点,显然在向那外人告郭巨阳的黑状。
“吾乃海天神王,途经此地。鱼羊楼中的怪物,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怒潮之中,王座之上,那人头戴高冠,身着华服,声若洪钟,一派装腔作势。可是郭巨阳用他改造过的眼睛仔细去看,那人满脸横肉,腥唇阔口,又有哪一点像个好人?
——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眼中放射出的光芒,直白、贪婪,充满欲念,正与郭巨阳揽镜自顾时,看到的一般无二。
郭巨阳这时居高临下,俯瞰着对方。他单臂攀在鱼羊楼三层的屋檐上,身子仍是赤条条的,不断新生的皮肤苍白、光洁,反射阳光,仿佛最细腻的瓷器。过于饱满的肌肉,在他的身上虬结,随着呼吸一张一屈,如同在他的身上,缠了一条剥了皮的巨蟒。
“我……我是不死太岁!”
太岁,是一种生长于地下的肉块,长生不死,割一块下来,很快就能长好。郭巨阳临时给自己编了一个不输给对方的名字,一下子高兴起来:“你的排场不错!”
那“海天神王”端然危坐,冷笑不语。
郭巨阳怒气勃发,他原本以为对方和自己相似,一瞬间竟生出了一点亲近之心。可是临了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在意他。看着那被人们供奉在头顶上的“海天神王”,他忽然有些嫉妒起来。
——为什么同样是利欲熏心的野兽,他便是人见人怕的妖魔,而对方却是高高在上的神王?
——他曾经以为自己赤条条的,是最自在、最痛快的事。可是看到那受万人跪拜的场景,他却油然而生了止也止不住、压也压不下的嫉妒。
“杀了你,你的排场我要了!”
郭巨阳大喝一声,手一松,已自鱼羊楼纵身跃下!
肌肉贲张,他露出自己的本相。飞跃在半空中的,已是一个令人恐怖、作呕的妖怪:
他的背脊奇厚,多次被人从后面偷袭,那里的筋骨早已高高隆起,刀枪不入,如同背负龟甲;他头骨向上耸起,形成一支尖利的撞角,无坚不摧;双臂粗壮,如同树干,而前臂外侧分别探出一柄两尺余长、四尺多宽的骨刃。
经过不间断的受伤、改造、进化,郭巨阳实际上已不似人形。
他向那“海天神王”落下来。半空中,两臂抡起,又是他一直以来最擅长的王八拳。只不过这时骨刃破空,“呜呜”作响,两臂直如两口转动的巨斧。
面对这样凌厉的攻势,那“海天神王”放声大笑:“挡我去路者,全都要死!”
一面说,他端坐椅上,已凌空挥出一掌。
“回龙暴风——炮!”
“吼!”
骤然间,狂风凭空炸开!
那人一掌推出,开始时动作轻柔,可是骤然加速,手臂前伸半尺,带动的气流竟如同炮火一般卷向郭巨阳。喷射而至的狂风,如同数不清、看不见的快刀利刃,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
半空中,郭巨阳的身形猛地一滞!
他大张的双眼瞬间已被风刃刺破,张开的嘴里灌满狂风,连唇角都被豁开。紧接着,他周身赤裸的皮肤同时爆裂。
一道和他轮廓几乎完全相同的红色影子,宛如从他身上剥下的外壳,猛地向他身后飘去,一刹那消失不见——乃是他身上喷出的血雾。
郭巨阳如同断线风筝,在狂风中一个筋斗冲上半天,然后“轰隆”一声,砸破鱼羊楼的窗户,重又摔回到楼中。
海天神王的信徒立时齐颂“同心协力,神力无边”。
可是颂声未绝,那破裂的窗户中人影一闪,郭巨阳又已站了起来。
“好疼啊!”郭巨阳一脚蹬在破烂的屋墙上,嘎声大笑道,“可惜,我是杀不死的!”
——他是杀不死的,那是他已经验证了许多次的。
——也是他能走到今天的唯一的理由。
——那是老天爷给他的再活一次的机会,是他终于扬眉吐气,不再普通的最大底气。他给自己那神奇的神通,起名叫“太岁”,就是取了那生生不息,越伤越强的意思。
只不过片刻工夫,他身上的伤势又已恢复。原本已成一双血洞的眼睛,不但重见清明,并且在眼内多了一层防风的薄膜,开合自如。他身上细碎的伤口全都为一层薄薄的羽片覆盖,是他重伤后的汗毛变化。
郭巨阳惊喜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太岁”对他身体的改造,通常分为两种:他自己有意弄伤,想要加强自己的某一部分机能,则太岁就会按着他的期待,将他的身体增骨生肌,拉长变短。而若是被人袭击,意外受伤,则后续的变化是他无从预料的。
那些不能预料的变化每每令他惊喜,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太岁”其实是有独立的生命的。
它潜伏在他的身体里,保护着他,但在他面对超出自己反应范围的威胁的时候,就会接替他对这具身体的控制,自行加以最有效的改造,令他实现真正的无敌。
“妖怪!”海天神王的信徒发出一阵惊呼。
“我不会再怕你的掌风了!”郭巨阳大笑着,又从鱼羊楼跳下来。
那海天神王脸色一变,果然又是一掌推出。
“回龙暴风炮!”
狂风呼啸,可是郭巨阳身上的羽片,却将狂风全都拨开。他穿过了风暴,一瞬间便来到海天神王身前。
海天神王双目一瞪,骤然变掌为指。
“白骨穿云箭!”
他大喝出自己新招式的名字,右手食指探出,正正点在郭巨阳抡下来的左拳上。
那一根短短的食指中所蕴含的巨力,竟然大得如同四马开弓的巨弩,猛地灌注进郭巨阳的左臂。“剥”的一声,一支白色的巨箭自郭巨阳的肘后射出!
那不是巨箭……乃是他自己的臂骨!
郭巨阳终于明白过来,这个人的攻势,从来不是什么“炮”、什么“箭”、什么掌风——而是“力”!
——最单纯的力量!
沛然无极,无可阻挡的力量,那人的身体里不知为何,竟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强大到随手挥掌,便已掌风如刀;随手一指,便可剔骨削肉。
余势未消,郭巨阳的左前臂在一瞬间,被那一指的余力炸成了一团肉泥。
郭巨阳硕大的身子受巨力撕扯,如同陀螺,凌空旋转,眼看就要摔下地去,忽然又猛地一挣,一拳向海天神王打去。
——那,居然又是他的左拳。
这一回他受的伤更重,可是恢复得也更快,居然就在这眨眼之间,便已复原。
他新生的左前臂,较之刚才的更为粗大,长约四尺,粗如水桶,包裹着一层古铜色的骨甲,如同攻城槌一般。
那一拳打来,力气更大,速度更快,海天神王竟也闪避不及,被他一记“攻城槌”正撞在胸口上。“砰”的一声,那海天神王也端的了得,硬生生地受了这一拳,居然仍是巍然不动,只是脸色变了变。
可是“咔嘣”一声,他座下的金椅终于被巨力震裂。
郭巨阳哈哈大笑,终于顺势落地。落地之后,一旋身,一只左臂便已将身边那海天神王的信徒打飞了七八人,清出了一片空地。
“我会活活打死你的!”郭巨阳扬了扬拳头,狞笑道。
他这时的左臂比右臂还要粗大许多,直衬得他的身子都显得瘦弱了些。再加上上面包裹骨甲,令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像一只奇怪的螃蟹。
四周围观的海天神王的信徒愣了一下,旋即爆发出一阵更愤怒的吼声:“神王除妖,替天行道!神王除妖,替天行道!”
海天神王掸了掸自己中拳的衣襟,站起身来,眼中杀气毕现。
现在,变成了他居高临下,而郭巨阳仰望着他了。
“装什么神仙!”郭巨阳大为不快,“你和我一样,不过是畜生!”
大吼声中,他第三次冲向那海天神王。
5、
——小白鱼儿。
在郭巨阳冲向海天神王的一瞬间,他狂热的头脑中,忽然闪过了小白鱼儿的身影。
那少女为恐惧和羞耻所击溃的表情,曾令他获得了无上的满足。
而现在,他希望那样的表情,在海天神王的脸上出现。
他三步并作两步,便已冲入海天神王立身的圆台前。左右开弓,将头顶圆台的信徒打翻了十几人。
这时他才看清,原来那圆台并非上下一般平整,而更像一顶倒扣的草帽,外面七尺多宽的,是帽子的薄边。而里面又藏有一个三尺多深、一丈多宽的圆“帽顶”。
“你给我下来吧!”
有了那“帽顶”,郭巨阳再想向深处走,便需要弯腰,他索性不再前进,就在原地向上出拳。
“咚”的一声巨响,直径三丈的圆台给他这一拳硬生生打得高高翘起,一头插入地下,一头不断上升,眼看就要倾覆,将那海天神王掀翻。
海天神王的信徒一片惊呼。惊呼声中,圆台上升的势头骤止,转而以千钧之势落下。
那是海天神王在圆台的正面,一脚踏下!
郭巨阳单手一撑,顶住了圆台。
巨力袭来,如泰山压顶,海天神王以千斤坠的身法发力,远超圆台本身的分量。郭巨阳周身筋骨爆响,双脚陷入地下,直至没膝,只支撑了一瞬间,终于被圆台整个压垮。
“轰隆”一声,圆台结结实实地拍在地上,尘土飞扬。
“神王除妖,替天行道!”
四周的信徒纷纷跪倒,齐声呐喊。
而海天神王傲然站在圆台正中,神情冷漠,直如踩死一只蚂蚁。
平拍在地上的圆台忽然颤动了一下。
“啵”的一声,一颗头颅刺破圆台,从地下伸了出来。
那自然正是郭巨阳。他的头上顶着一尺多长的骨角,骨角锋利,刺破半尺多厚的圆台,如同刺破一只水泡。
紧着着“哗啦”一声,他的双手撕开圆台,整个人已从地下跃起,也跳上圆台。
被圆台压至重伤之后,郭巨阳的身体又已经过了一次改造。更加魁梧,更加粗壮,却也更加精致。原本张牙舞爪的骨刺、骨刃都已消失不见,现在他的周身包裹骨骼,匀称、精致,如同一身流线型的盔甲。骨甲的外边缘变得扁平,隐隐露出锋刃。
配合他头顶上的尖角,那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仿佛一柄惨白色的长矛矛尖。
“海天神王!”郭巨阳狂笑道,“你的力量,确是远胜于我。但又有什么用呢?你杀不了我,结果你对我造成的一切伤害,都只会让我变得更加强大。我会不断地接近你,最终战胜你。到那个时候,我会加倍偿还你!”
海天神王看着他,神色中隐隐也有些惊恐。
“来吧!”郭巨阳挥舞着他的左臂,向海天神王慢慢逼去,“来打我吧,来杀我吧!来赋予我更强大的力量吧!”
他的左臂,看起来还是比他的身体大一些,那使他看起来……原来不像一柄长矛,而像是一只大戟——矛尖之外,又带有一枚钩翅。
海天神王的视线被他的左臂吸引,忽然眼前一亮。
“我要去杀一个我讨厌的人。”海天神王忽然开口,道,“可是这个我讨厌的人曾经说过,这世上的任何神通,都必有其弱点。而我现在,已经找到你的弱点。”
“那就来啊,”郭巨阳大笑道,“你别想吓唬人!”
他大喝一声,一低头,一头向海天神王撞去。
撞角寒光闪闪,“大戟”三棱带尖,豁向海天神王的胸腹要害。
“白骨穿云箭!”海天神王向旁边一闪,一指疾点,指风如刀,又正中郭巨阳的左臂。
“噗”的一声,郭巨阳的左臂前臂,齐肘而断。可是断臂未落,新臂又生,更为粗大。
郭巨阳大喝一声,旋身出拳。
这一回,海天神王却早有准备。立掌如刀,早就迎在身前,见他抢攻,顺势向下一切,喝道:“神王斩鬼刀!”
巨力传来,“噗”的一声,郭巨阳左臂再断。
旧的手臂尚未落地,新生的手臂眨眼便已就位,如水缸粗细,向着海天神王挥来时,甚至带得郭巨阳自己一个踉跄。
“可我就是你的克星!”郭巨阳豪笑道。
——“太岁”!
他真是为自己的神通自傲啊,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可以有恃无恐。一切杀不死他的,都将令他变得更加强大,后来居上。他可以不断地从“普通”,变得“不普通”,从“失败”,走向“成功”!
“小白鱼儿!”郭巨阳大吼一声。
——小白鱼儿,仿佛小红河里游着的小白鱼儿!
他忽然明白过来,也许这个名叫“海天神王”的神力怪人,就是为了要历练他、帮助他,而来到北槐树镇的。就像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一样,将他引入到人生的新境界中。他将不断、不断地被改造,最后超越海天神王的绝对力量,成为全新的自己。
——到那时,天下所有人于他而言,都将成为小白鱼儿。
——而所谓的天下,也将不过是另一个鱼羊楼。
他挥拳冲向海天神王,中途左臂一痛,又给对方一掌斩断,水缸大小的前臂重重坠地,滚出老远。
然后,更大的,小船般大小的前臂出现在他的胳膊上。
郭巨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那只左前臂,在短短瞬间连遭重创,又已进化成了另一番模样:原本厚厚的甲壳褪去,转而变成了粗糙、乌黑的皮肉。肉质厚实饱满、充满弹性,表面上又生出了许多触手不住蠕动。摊在地上的时候,五指抽搐,如同一只多头的怪兽。
“我一拳就打死你!”郭巨阳大吼道,气喘吁吁,奋力提起左臂。
那小船一般的前臂,连在他碗口粗细的上臂上,似是随时会断。
——然后,果然断了!
海天神王又是一指,“白骨穿云箭”的指风切过郭巨阳的上臂,就在上臂和左前臂连接处,又一次将之射断。
郭巨阳向后一仰,新生的左前臂冲天而起,直如一栋长屋。
一箭又一箭,一刀又一刀。海天神王的攻势,不断击打在郭巨阳因为至今都并未受伤,而显得纤细、脆弱的上臂上。
郭巨阳新生的手臂不断长大,可是长得太快,根本令他难承其重。一条粗壮的手臂反而成为负担,令他不但无法反击,甚至连躲闪都成了奢望,徒然成为“白骨穿云箭”和“神王斩鬼刀”的活靶子。
指风、掌风准确地切割着他。确保每一次都刚好既能令他断臂,又不至于伤他太多,令他的增强的肢体变多。
只是一寸一寸地上行,终于在切到郭巨阳的左肩处时,停了下来。
郭巨阳摊在地上的左臂,整个接受过了改造。长十余丈,粗两丈有余,如同凭空出现的一座肉山,延伸出去,将鱼羊楼前面的两栋房子都压塌了。它刀枪不入,蕴含了巨大力量,却因为没有人能够挥动它,而成了一摊烂肉。
和手臂相比,郭巨阳小得如同手臂上的一粒赘疣。
他“长”在手臂上,整个人被吊在那手臂形状的一块巨肉之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再也难动分毫。
不只如此,他脸色惨白,整个人都似已萎缩了。
那一条不断受伤、不断进化的左臂,像是一枚恶瘤,将他的一切元气全都夺走了。
郭巨阳喘息着,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到这个地步。
左臂上隐隐传来一阵酥痒,是那海天神王,施施然地走在他通衢大道一般的手臂上,来到他的头顶上。
郭巨阳奋力向上望去,可是却看不到他。
“你的神通虽然了得,但你根本不明白它到底厉害在哪里!你的力气,是自己长出来的。可是自己长出来的劲儿,是不能只靠手脚发出来的。你得喘气,你得流血,如果你的五脏六腑不能发力,那你光有只大手,又有什么用?”海天神王冷笑着说道,“若不是我先前打你的两次,也重伤了你的内脏,误打误撞地帮你加强了心肺的力量,大概你连五丈长的手臂,都承受不起吧?可是也到头了。再来一次,你的手臂就会把你浑身的血气都抽干了——那甚至都不是‘受伤’,而只是‘死亡’而已。”
他冷酷的,充满了恶意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令郭巨阳如同冰水灌顶,战栗不已。
“别……别……”他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
——可是却使不上力。
——那熟悉的无力感,重新包裹了他。
他甚至看不到海天神王——那简直是最荒唐的事情,就像是他之前看不见命运、却被命运左右着。这一场美梦就要醒来了,他拼命地想要留下来,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会死掉,像他儿子一样死掉,像于掌柜一样死掉,像小阎王一样死掉,像小白鱼儿一样死掉……
——他吊在这,多像一条上钩的鱼啊。
郭巨阳突然胯下一热,已是失禁了。
“给你个痛快吧!”
海天神王一声大笑,巨力袭来,郭巨阳的左臂裂开。
然后左臂重新愈合,愈合到了一半,忽然停止了……消失了……
那横亘在鱼羊楼前的巨臂蓦然消失不见。“太岁”的神通彻底消失,海天神王轻轻跳下地来。在他的脚下,一个因供血不足而死去的老人赤裸、消瘦、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身下是临死前失禁的屎尿。
……看起来,只像是一个老人而已。
一个普通的老人而已。
02 金身,佛魔一体
愤怒。
如火山般爆发的怒火。
如寒冰般冷酷的憎恶。
在每一个生命中,都曾出现的不甘与杀意。
为了平息它,甚至不惜毁掉爱人、毁掉自己、毁掉这世界的一切。
因为一切愤怒,都不过源于自己的无能。
愤怒啊,愤怒吧!
愤怒将会杀死昔日的你。
令你在烈火中永坠地狱,抑或在烈火中获得新生。
1、
在离开北槐树镇以后,小萝卜有点后悔起来。
鱼羊楼前一战,他亲眼目睹海天神王用一种十分智慧的方式将郭巨阳击杀。那时,他终于扬眉吐气,当然非常高兴。
他是镇上的居民,郭巨阳第一次发威时,小阎王逃走的兄弟之一就是他。在北槐树镇被郭巨阳统治的这段时间里,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小阎王死了,可是他没办法报仇。开始时他们一群好兄弟还组团儿去打了郭巨阳的黑棍。可是郭巨阳是个怪物,他们摸进鱼羊楼,碗口粗细的杠子都在郭巨阳的头上打折了,可那老头不仅没事,还反过来把他们都给杀了。
那一次小萝卜没去——没敢去——因此他总算活了下来。可是活下来,就要被人指指点点,人们都知道他胆小、没义气。
而且还有人说,郭巨阳是被小阎王逼成怪物的。北槐树镇的居民家破人亡,小阎王得负责;小阎王死了,他的同党得负责。
结果他家没被郭巨阳抢,反倒是被镇民抢掠一空。他被打成重伤,和他相依为命的姐姐也被镇民送进鱼羊楼,献给郭巨阳糟蹋了。
那天夜里,姐姐的尸体被扔出了鱼羊楼,惨不忍睹。他把尸体拉回来,停在屋里。晚上没有灯,只有从破窗户里漏进的月光。月色青白,他就着那一点亮,为姐姐擦脸换衣。
就在这个时候,海天神王来了。
——或者说,海天神王的神迹出现了。
姐姐的耳边,空荡荡的床板上,忽然出现了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但是男子的手。
然后那只手微微舒展开,像是暮色里开放的一朵白花。张开的一瞬间,金光一闪,手心里一个字,写的是“当”。
忽然间,小萝卜的耳边,就响起了一声声清脆的“当”。
——“当”。是他和小阎王一起,一群兄弟喝酒吃饭,酒杯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
——“当”。是姐姐在收拾碗筷时,腕上的玉镯磕在桌沿上,发出的声音。
——“当”。是他故作潇洒,在小白鱼儿面前,扔下一锭银子结账,发出的声音。
往日的种种喜乐幸福,一瞬间全在他眼前一一浮现。小萝卜放声大哭,只觉那只手温暖知心,不由一把握住,两手死死不放。
然后,他就感到一阵虚脱,但却快慰。
仿佛他的力气,一瞬间全都被那只手给“夺”走了。而他的羞愧、痛苦、自责,也都被那只手给“吸”走了。
然后他听到屋外传来喧闹的人声。他走出房去一看,便看见火光烛天,人声鼎沸。潮水一样的人群,从各条道路,拥入北槐树镇。
而海天神王便在人群的最前方,端坐在被人们抬起的金座之上,来到他的眼前。
那高高在上的神王只看了他一眼,小萝卜就已经决定加入他们的队伍。
在鱼羊楼前,亲眼见证了郭巨阳的报应,也见识了海天神王从身边的人身上“借力”的本事。
原来小萝卜第一次握住那只手时,感受到的虚脱感是真的。那只可以化身万千,可以同时从任何地方长出来的“魔手”,就是海天神王的秘密。
在海天神王决战郭巨阳的时候,那只手从小萝卜、从其他所有海天神王信徒的心口上长出来。
小萝卜握着它,自己的力量就顺着那只手,全都传给了海天神王。
所以郭巨阳决不会是海天神王的对手。
因为海天神王的力量,根本是无穷无尽的。
杀死郭巨阳后,海天神王在北槐树镇稍作休整,将金座和圆台修好,才重新上路。
小萝卜借此机会安葬了姐姐。之后跟着人群一起,追随着海天神王离开。
跟着海天神王,他可以不再伤心。可是跋涉了几天之后,他的心里却重又有些退缩了。
人潮行进的方式是一路狂奔。不断有人哭号、有人呕吐、有人摔倒,生死不知。晓行夜宿,前仆后继,只有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短暂地休息。
那不知其所止的行程,像是一场酷刑,又像是一场没有终点的噩梦。小萝卜本也不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少年,自然有了退缩之意。
晚上,人群在旷野住下,四处点起篝火。
数万人的营地,篝火烧亮了半边天。小萝卜狂奔了一天,筋疲力尽。在火堆旁吃了一点分到的食物,他喘着气,环顾四周。
一瞬间,他忽然有点恍惚。
他像是第一次看清了那些白天时和他一起狂奔的人。火光掩映下,他们无论男女老少,全都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狂奔使他们瘦得脱了相,可是他们看起来却极为快乐,狼吞虎咽地吃着那些猪食一般的食物,所有人的眼睛里射出的,都是狂热的光芒。
——他自己的样子,也是这么疯狂吗?
小萝卜的心里一动。
就在这时,海天神王来了。
“海天神王!海天神王!”
正在休息的人群一阵骚动,人们纷纷站起身来,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海天神王终于走在平底上,华服上的金线蜿蜒流动,高冠上的明珠闪闪发光。他穿过一堆堆篝火,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这一片营地的中央。
小萝卜被人群裹挟着,有点身不由己地被挤到了最前面。火光掩映下,那些原本就两眼放光的人,这时眼睛像是更亮了。
“各位兄弟!”海天神王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浑厚、愤怒,像是神明的咆哮,“这个世界不公平!”
“不公平!”围观的信徒们整齐地呐喊道。
“这个世界不公正!”
“不公正!”
“这个世界不公道!”
“不公道!”
人们疯狂地吼叫着,挥拳振臂,声音越来越大,额角青筋迸起。小萝卜战战兢兢地跟着大家喊叫着,喊了两声,却也觉得很爽快,像是另一种“吸走”。
“这个世界亏欠我们!我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可是却给人欺负、给人羞辱!好吃好喝轮不到我们,美女横财轮不着我们,本该属于我们的那些好东西哪里去了?”
小萝卜一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被坏人抢走了!”周围其他的人有许多之前就参加过海天神王的演说,知道如何正确的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都是坏人!坏人在欺负我们!”海天神王总结道。
一瞬间,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小萝卜的眼前豁然开朗——原来那些人都是坏人!那些看不起他、欺负他、支使他、殴打他、伤害他的人……原来都是坏人!
——只消他们是坏人,他的心,便可以安稳了。
——他便可以不必再为姐姐的死亡而自责、悔恨,而只需要愤怒就好了。
“谁是坏人,我就去打谁!”海天神王叫道,“谁欺负了你们,我就去打谁!我用你们借给我的力量,去替你讨还公道!我们去打杀所有坏人!我们要打破这世间的一切不公!”
怒吼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小萝卜在人群之中,一颗心如同浪上小舟,起伏跌宕,令他整个人一阵阵眩晕。
……他忽然想到了小阎王。
他为什么没有去打郭巨阳的黑棍,去为小阎王报仇?因为在他的心里,其实也恨小阎王。
虽然他们是兄弟,整日喝酒、打架都在一起,但小萝卜的心里……其实一直都盼着小阎王能出点什么事。
因为,小萝卜也喜欢小白鱼儿。
假如没有郭巨阳的话,小白鱼儿最后大概会是小阎王的人了吧。毕竟小阎王是他们中最能打的,最狠的。
——可是他真的甘心吗?
——不,他不甘心!
他喜欢小白鱼儿,一直偷偷地看着那个女孩。小白鱼儿在柜台后收账,他经常自告奋勇,去买酒、掏钱,只为能离她近一点,多看她一眼。
可是小白鱼儿却注定是小阎王的,不是小阎王的就是郭巨阳的。最后她被糟蹋了、害死了,他却毫无办法。
那令他痛苦万分,义气与情欲左右为难,更令他无比痛恨自己。
其实与其被郭巨阳、小阎王得势,他宁愿是海天神王得到一切。至少,海天神王不是他相熟的人,也不是北槐树镇的人,而海天神王的成功,甚至还混合有他的一份力量。
“杀了他们!”小萝卜不顾一切地叫道。
——仿佛有什么野兽,猛地从他的心里跳出来。
——仿佛一下子,他就变成了无辜的人,而一切的过错就全都归于了郭巨阳、小阎王、邻人、姐姐……甚至是小白鱼儿。
“杀了他们!”
所有的人一起叫道,酣畅淋漓,气壮山河。
天上月华大盛,似是先前遮月的云层忽然被人们的呐喊惊散。
在这狂热的人群中,海天神王转过头来,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远方。
在那里,有一座古刹安静祥和,懵然无知。
2、
阼州普抱寺,是一座武禅院。
以武修禅,降妖伏魔,他们昔年声威赫赫,甚至与术法宗门广来峰相提并论。可是广来峰后来内讧覆灭,普抱寺却也似失去了锐气般,迅速衰微。
这半年多来,在普抱寺的院子里,永远有一个人在扫地。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僧人,但是却极其狼狈:他光头上的发茬已经很长,颔下稀稀疏疏的茸毛也正在变成胡子茬儿。他穿着一身肮脏破旧的僧袍,脚上系着短短的锁链,那令他每一步,走跨都不出一尺。
他就这样蹒跚地走着,拿一柄秃尾巴的竹扫把,把偌大一座寺院扫得没有一片落叶、一点尘灰。
寺内僧人路过他的身边都合十施礼,并未有丝毫怠慢。大家口上不说,心里却都知道,这人现在虽然自愿受罚,但住持静海却仍对他寄予厚望,普抱寺日后的当家人,十有八九还是要落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是云光,曾经的四宝神僧。
一年前,神兵“赤火金风矛”现世。那矛是昔日名震天下的狂人,广来峰火二趁手的兵器,里面凝结了他火烧辛京的杀气与戾气。为了收回神矛,云光曾受住持之托,携伏魔禅杖、蔽天袈裟、雪蟾钵、八达靸鞋四件宝物,下山去追杀盗墓贼蔡紫冠。
岂料世道险恶,人心难测。云光下山后,却屡屡被人欺骗坑害,虽然身怀四宝,但先后遇上了百里清、无根老祖、蔡紫冠、开山道人等狡计百出之徒,毫无用武之地,只被耍得滴溜溜乱转。
他悲愤难抒,渐入魔道,后来决战雪飞鸿时,更为蛇矛中的杀气控制,几乎铸成大错。
最后居然是蔡紫冠见他挣扎得可怜,于心不忍,将神矛“送”给了他,才算了结此事。云光携矛回寺,但心灰意冷,更兼愧疚难安,因此自罚在寺中净扫三年。
——可是扫得掉落叶尘土,真的扫得掉心中的魔障吗?
扫帚扫在地上,拉出丝丝条痕。
云光看着自己没有面目的、歪曲的影子,它举手投足,他失魂落魄。
这一天,大地忽然传来阵阵震动。
檐头尘土簌簌而落,院中大树树叶抖动,“哗哗”声绵绵不绝。有雷鸣般的声音滚滚而来,是有人在远处高喊:“海天神王,福祸同当。”
有人出寺查看,只见无边无际的人群如同天边涌来的潮水,从远方狂奔而来。那令大地震颤的震动,正是他们上万只脚抬起又落下而造成的。人潮越涨越高,来到普抱寺近前,像是遇到了礁石,打了个漩涡,便将它包围了。
狂奔带起的烟尘久久不散,烟尘中,这些人衣衫褴褛,沉默不言。他们并没有更多的举动,但只是这样或站或坐,松散地围着普抱寺,一双双野兽般的眼睛望来,就已经令人不安了。
那情景,令普抱寺的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似曾相识。
——好似噩梦重现。
人潮中漂来一面巨大的圆台。许多人将一座直径三丈有余的圆台托在头顶上,一路传递,送到了普抱寺门口。
圆台被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台上一张金椅,椅上坐着一个华服高冠的高大男子。
寺中僧人一面紧闭寺门,一面着人通知住持。一名叫石林的知客僧出去打听消息,云光停下了扫地,拄着扫把在檐下站着,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石林回到寺里,看上去有一点糊涂。
“他们是什么人?”寺僧们问道。
“那个坐在金椅上的人说,他叫海天神王,是来我们普抱寺报仇的。”
“报什么仇?”寺僧一哗,“我们得罪过他?”
“他说他不想和我多说。”石林莫明其妙地道,“他说让静海住持来和他说话……他还说我已经死了。”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哗楞”一声,原本在外围静静观望的云光忽然一晃身,已挤入人群。足下的铁链响声未已,他已单手扣住了石林的手腕。
他正在探查石林的脉象。
“那人下黑手了?”有寺僧反应过来,大怒道。
有许多恶毒的武艺、神通,可以杀人于无形。那知客僧天赋平庸,武艺不曾入门,神通更无从谈起,被人偷袭可能都不知道。而普抱寺僧人不食人间烟火,也对那些暗算疏于防范。
只有云光在外面历练过一回之后,见识了人心险恶,才会第一个反应过来。
“没……没事……”云光道。因为久不开口,声音干涩,竟像是不会说话了似的。
云光尚在襁褓之中,便被人弃在普抱寺门外,为寺僧收养。他自幼出家,三岁起习武,以武修禅,也以武通神,功力最为深厚。他随手一搭,已检测出石林脉象沉稳,身上也没有不正常的灵力残余。
“那人虚张声势而已……”有寺僧不屑道。
就在这时,那石林那不知所措的脸上,忽然暗了一下。
那是一片影子——像是飞鸟般从知客僧的额角出现,迅速滑过他的脸,笼罩住他的肩膀。天上传来一声短促的风响,“喀嚓”一声,劲风扑面,血光飞溅,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竟就在人群之中,将那知客僧砸杀了。
如同一只水袋爆开,迸溅的血滴打在人的脸上,如同针刺。
云光一只手还保持着抓着对方脉门的姿势,可是知客僧的手腕却被巨力拉脱,压在巨石之下,浸在血泊之中。
——杀死他的原来不是暗算,而是突袭。
那从天而降的巨石,是普抱寺门前一颗闲置的石磙,重逾千斤。
——可竟能这样准确地飞来,于人群中,击杀一人?
云光虚握的手,现在死死地攥成拳。
那种强烈的愤怒感和无力感,又涌上他的心头,熟悉却又耻辱。这颗石磙,虽然力贯千钧,可是以他的本事,却也未必不能接住。只是他没想到敌人如此嚣张,又如此残酷而已。
——一个没想到,便给了人可乘之机。
——一个没想到,便铸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他被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正义惨败,而邪恶耀武扬威。
周围的寺僧又是惊呼,又是哭喊,将石磙移开,搬出了知客僧不成人形的尸体。云光就那么站着,右手的拳越握越紧,左手抓着扫把,簌簌发抖。蓦地“啪嚓”一声,捆扎扫把的麻线崩断,竹枝散落满地。
“云光……云光!”
有人呼唤着他,并用力在他的颅顶上一拍。
云光一震,如梦方醒。抬头一看,原来住持已不知何时来到。
普抱寺住持静海年近七十,身材矮小,相貌清癯,只是这时满眼血丝,神情颇见委顿。云光带回的赤火金风矛,饱含戾气,远超想象。他为消解超度,闭关念咒已半年有余。
“师父……师父!”云光愣了一下,松弛下来。
“不要动怒。”静海沉声道,“石林牺牲,正是对方想要激怒我们。你心中若起魔念,便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魔念。
那时云光在被人百般欺凌之后,终于生成不顾一切的杀机。他自幼出家,所接触的全是“慈悲善意”,心思单纯,洁白无垢。蓦然来到人间之后,却屡屡受挫。一次又一次,他那如白瓷瓶一般的心境,终于裂开,透入的,是无边黑暗。
——那些为恶的、残酷的人都得死。
——那些愚昧的、卑劣的人都得死!
——最重要的是,那些欺骗他、嘲笑他的人都得死。
云光在扫地时,心中一直在翻腾的,便是这样恶毒而又疯狂的念头。他知道那样不对,可是每一想起过去的种种,他便面红耳赤、浑身燥热,恨不得立时便死,也仿佛又在魔念的火焰上浇下了一盆油。
“师父……”云光哽咽道。
只有在静海面前,只有看到师父那慈祥的面庞,他心中的黑暗才会稍稍退却。
“我们出去。”静海道。
静海随手一招,“嗡”的一声,一柄禅杖自无名处破空飞来,正是普抱寺镇寺法宝,伏魔禅杖。
“哗楞楞”,禅杖在地上一顿。
“我们虽不以私仇为念,但降妖伏魔,正是本分!”
3、
静海、云光,率领其他僧人一起,走出寺门。
人潮在普抱寺大门前留下了一片空场。场地中央,端坐着那个华服高冠的海天神王。
离得近了,可以看见,那人狮鼻阔口,相貌古拙。虽然为众人簇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神情里,更多的却是穷苦人的凶狠和咄咄逼人。
静海大步上前,单掌合十,道:“施主请了。”
海天神王看着他,眼中神色瞬息万变,一时是愤恨,一时是得意。终于,他的嘴巴慢慢咧开,笑容残忍,道:“住持请了。”
“方才我寺中忽然空降巨石,寺中知客僧无辜殒命,不知是否与施主有关?”
“有关,有关。”海天神王微笑着,伸出他的右手,掌心向上,仿佛那颗石磙就托在他的手中,“我说了他已是一个死人,但他看起来并不相信。我最讨厌别人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我只好随手抛出一石,让他亲身验证。”
云光心中又惊又怒。他当众杀人,竟是如此儿戏?可是当时普抱寺大门紧闭,他在看不见寺内情形的情况下,抛出一颗重逾千斤的大石,令那大石几乎直上直下地落下,准确伤人,这份本领也着实令人胆寒。
“滥杀无辜,天理难容。”静海也道,“普抱寺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欺上门来!”
“无冤无仇?”那海天神王神色稍变,冷笑道,“我看未必!”
他挺身站起,将镶着明珠的高冠摘下,令头发披散下来,又将双臂垂下,仿佛没骨头似的垂着。然后缓缓抬头,乱发下的一双眼睛充满怨毒,道:“给我接上手,你就想让我念你的好么?做梦——做梦!我不用你可怜!我自己会把我失去的东西再夺回来,到那时,任何人都别想把它们夺走!”
这话听来好熟。静海和云光都是一愣。
海天神王那垂臂的姿态,长可近膝的臂长,也都令他们似曾相识,然后,一个名字浮现出来。
“侯……袁……袁天刚?”静海蓦然醒悟,惊道,“是你?你是……那个流民头目!”
那海天神王正是袁天刚。
一年前,九州饥荒,生灵涂炭,大批难民围困普抱寺,等待赈济。
普抱寺上下赠粥舍饭,不仅未能满足他们,反倒更激起了那些饥民的怒火。局面终于失控,饥民之中出现了一个叫侯刚的男子,凭一手低等的借力之术,居然成为饥民的首领,汇聚万千难民的力量,硬生生地想要攻破寺门……可是最后,却被云光等人借力打力,震断了双臂。
后来赈济的粮食终于及时送到,才没铸成大错。那侯刚恨意难平,拒绝了普抱寺的救治,为自己改名袁天刚之后,带伤出走,半途上,却被海天会会长罗英所救。
在那之后,袁天刚便在海天会打拼。半年后蔡紫冠一行拔除尸王,他又被罗英指派,执掌水鸢号;再过三个月,海天会覆灭,三名会长先后离世,袁天刚趁乱而起,成为新的海天会会长。
再到他收服“移花接木”罗乃文、极乐圣母,一个普普通通的借力之术,终于可以令他汇聚九州的力量,本领再上一层楼。不仅如此,他还将海天会改组成为海天神教,令商会变成教派,更方便控制信众的喜怒哀乐——而他,便成为了海天神王。
历尽千辛万苦,遍施阴谋诡计,他终于来到了世间权势的顶峰,可以和静海等人平等对视。
“我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回来!”袁天刚恨声道,“你们从我这里夺去的,我都会再夺回来!”
他们从他那里夺去了什么——虚幻的权势、畸形的风光、缥缈的希望。袁天刚的愤怒不可理喻,但却如此真实。
云光在一旁微微低头,正好看到这人铺在地上的影子,只觉那影子又黑又浓,张牙舞爪,仿佛一条黑龙,随时要腾空而起一般。
“我也殊感欣慰。”静海忽然微笑道,“那时流民丧失理智,竟然想要吃人。我寺中的僧人、客旅,全被你们当成了猪羊,一时三刻,便要洗剥了吃掉……”
静海的声音稍稍发颤,普抱寺的僧人也都面露不豫之色。
那是普抱寺最大的劫难,流民攻破寺门时,磨刀霍霍。若不是蔡紫冠及时找来粮食,普抱寺的僧人差一点真的肉身难保。那情形实在太过恐怖,明明是一样的有手有脚,能说会道,但那些流民看他们的时候,仿佛真的只是在看一块猪肉、一根肉骨。以至于直到现在,也仍然有人做那样的噩梦。
“我对受到魔性蛊惑的百姓心怀悲悯,因此无力抗争。”静海道。他那时学佛陀割肉饲虎,束手就擒,险些成了第一个被吃掉的人,“可是我心中也有愤怒。今日能再对上当日的魔王,自然决不手软!”
说着话,他轻轻一扬手,“哗楞楞”,伏魔禅杖在他手中一振。
云光仍低着头,却忽然一愣。
伏魔禅杖,长九尺,重八十斤。
杖头铸有六耳,如同条纹斑斓的西瓜。六耳上串有铜环,铜环每个都有拳头大小,共计一十八枚,交相碰撞,声音明亮。
但是静海拿在手里,却像轻得没有分量。
“魔物心生,当以棒喝去之!”
静海大喝一声,已挺禅杖,率先向袁天刚冲去。
“来得好!”袁天刚冷笑道,双臂一曲、一推,大喝道,“回龙暴风炮!”
这一掌,他用上了三千个人的力量。
三千人的掌风,从他一个人的袖下发出,呼啸澎湃席卷静海。
但是,静海不退反进!
“砰”的一声,他一步跨前,落足处,脚下激起老大的风尘,竟有地动山摇之势。虽然在狂风中,那风尘瞬间便已被吹飞,但那一声足音,却清楚得像是发生在每个人的耳边。
一步踏下,静海那小小的身形,在狂风中立得笔直,灰色的僧袍为狂风扯动,向后飘去,像是一面宽大的旗子。
但他稳得就像是一座山,手中的禅杖更是屹立不倒。
“袁天刚,你的借力之术,在普抱寺面前,不过是镜花水月!”
伏魔禅杖如同流星,甩开长长的一条尾巴,“嗡”的一声,击向袁天刚的左臂。
“噔!”
袁天刚不闪不避,铜头禅杖与他的皮肉撞击,发出一声闷响,可是他纹丝不动。
“老秃驴,你的力气与我相比,倒像个吃奶的娃娃,就是给你打上十下百下,也不过是挠了个痒痒!”
袁天刚大喝一声,一指向静海的胸口射去。
“白骨穿云箭!”
他的指风用出了八千人的力气。一指射出,指风强劲,切金断玉。先前决战不死太岁时,更是一指便将对方的臂骨顶出。
可是这一指正中静海的胸口,却如泥牛入海,静海周身衣袍只稍稍一震,便无滞碍。
那枯瘦的老僧,巍然如同凝立的山岳!
静海回手一杖,杖如流星,一下打在袁天刚的面门之上。
如西瓜大小的杖头,正中袁天刚的右颊。可是袁天刚已将一万两千人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面皮之上,硬吃一记,毫发无损。
两人动手,竟都是不屑于闪避。只以硬破硬,打铁般对攻几个回合,无一落空,却又无一奏效。
“宝杖天机,降妖伏魔!”
斗到分际,静海忽然将手一抛,伏魔禅杖已飞上了半天。
“哗楞楞楞楞——”
铜环之声大作,禅杖在空中以杖头为圆心,同向旋转,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瞬间布满天空,旋转时洒下片片金光,如同巨网。铜环发出的声音时疾时徐,仿佛佛唱,令人听了头晕目眩。
那才是伏魔禅杖的神通所在:以铜环之声激发人的身体感应,它最能找到敌人隐藏的弱点!
袁天刚从没见过这样的特异神通,稍一犹豫——
“你的弱点,伏魔禅杖已经找到了!”
静海大喝声中,“嗖嗖”之声不绝,那数不清的、盘旋着的禅杖,忽然都有了方向,朝着袁天刚身后的圆台直打下去。
那正是信徒们抬着袁天刚过来时的圆台。直径三丈,中间两丈左右的地方,厚约三尺。袁天刚下地之后,也就一直停在他的身后不远处。
可是这时,那漫天的伏魔禅杖却发现了饵食的鱼群一般,争相向它扑去。
大江奔流,天河倒泄!
数不清的禅杖,化作一道道金光;一道道金光,汇成一片耀眼的金虹,向着那圆台、圆台上的金椅直撞下去。
一直不动声色的袁天刚,脸色大变。
他蓦然向后回身,纵身一跃,已回金椅附近,单臂向上一撑,竟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漫天飞落的禅杖。
“轰隆隆隆隆……”
巨响不休,禅杖飞流直下,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直砸得木屑纷飞,烟尘冲天而起。
“阿弥陀佛!”静海高诵佛号,在那一瞬间,两眉倒竖,宛如怒目金刚。
烟尘消散,圆台已成一堆碎木,里面渐渐露出一个人形。袁天刚一身华服已成褴褛,露出他一身在田间地头,晒得黝黑的皮肉。
……可是他没受伤!
见再也没有禅杖袭来,袁天刚一伸手,从碎裂的圆台下,掏出一个木轮来。
那正是他刚才奋力保护的东西。木轮直径约有两丈,内分八辐。每一条轮辐宽约二尺,上面各钉着一个人。
那八个人……全都血肉模糊,肢体不全。有的双目俱盲,有的断手断脚。他们纷纷被铁钉穿过肩、膝,甚至是腰、肋,那令他们不能移动分毫,但却恰恰能将自己的神通使用出来。
袁天刚单手持着那巨轮,轻轻一跳,已离开圆台。
那沉重的圆台下,居然藏着这么多人,别说静海、便是他的信徒们也都吓了一跳。
——而这些人,居然就是袁天刚的“弱点”。
“他们都是什么人?”静海惊道。
他们来自海天会、五镖联盟、江湖草野,是袁天刚最早的朋友和信徒。他们最初在袁天刚身后组成塔型的队伍,为袁天刚提供力量。可是时间久了,袁天刚却痛觉这种队伍,拖拉、显眼,极易为人所乘。
后来是驱鬼将军给他的灵感:最好的神通,应该是随用随有,因地制宜才是。于是他建成了这巨轮,又以残酷手法,将他手上的一些奇人异士,不论敌友都固定在上面。那些人不能反抗,只得以罗乃文为核心,将八个人的神通、力量,不停地借给他。
移花公子那双可以纵横天下的手,被“一念化三千”的念珠,分为千万,散布于九州各处。而其中一双,便永远藏于袁天刚的肋下,将九州的力量都借来给他。
“他们……是我的仇人!”袁天刚稍一含混,已大笑道,“可是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神通。我打败了他们,然后将他们炮制成这个样子,令他们的神通能够为我所用。老秃驴,你败给我之后,我这‘万能宝轮’上,还得给你多一根轮辐呢!”
他竟然如此凶残,静海不由又惊又怒。
而袁天刚一手擎着巨轮,眼珠一转,已发觉了他的犹豫。
“这不是我的弱点,而是你的!”
袁天刚大笑着,忽然间抢步向前,单手挥舞巨轮,便向静海砸去。
静海连忙以伏魔禅杖抵挡——可是禅杖所向,正是其中一个轮辐上伤者的头颅。他的手稍稍一慢,“砰”的一声,整个人已被巨轮撞飞了。
禅杖脱手,袁天刚一手平持巨轮,一手遥指。
“白骨穿云箭!”
“噗噗”声中,指风破空,静海飞在半空的身子爆起点点血花。终于势竭下坠时,人影一闪,云光已纵身跃起,将他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