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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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逃杀·江南路(二)

章四 白衣只剑

叶云生一阵茫然,却听那碧衣女子又道:“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哼哼,叶云生叶大侠,你今天到了这里,就别指望有个好名声出去!要么等到下面那群人上来,看到你和何晴若在一起。要么……”她极其妩媚地一笑,人已凑了上去,声线压得极低,那种诱惑力直是迎面而来,“我帮你藏起这女孩子,就当你和我在一起,如何啊……”

她凑得太近,口脂香气依稀可闻,叶云生后退一步,将何晴若放回床上,转身正言疾色道:“何小姐的名誉固然重要,然而你也是个女子,怎的这般不爱惜名声!”

那女子真没想到在这般情形下,叶云生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被他说得一怔,随即一跺脚,大笑出声:“你和我谈名声?好笑,你和我一个花魁谈名声?”

叶云生正色道:“那又如何,你若不尊重自己,又怎能让旁人尊重你?”

一直以来,并无人与这女子这样说过话,她起先竟以为叶云生是有意嘲讽,可见他面上神色诚挚,心中也不由一动,但随即便冷笑道:“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你到底打算要谁的名声,你,还是她?”说着往身后一指。

下一瞬间,两人一起怔住。床上只余一件白色外衣,那何晴若竟是不见了踪影!

叶云生将何晴若放在床上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何况这小楼门窗紧闭,又无人上来,怎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

何晴若这一不见了踪影,不但叶云生,连那身穿碧绿衣裙的女子亦是大吃一惊,二人几乎同时开口:“人呢!”

就在这时,屋内油灯忽地熄灭,几扇窗户无风自动,自行阖起。今晚无星无月,这一来房间里一片昏暗,那女子先前虽然胆大,此刻也不由惊惶,颤声叫道:“什么人!”

叶云生手指已然搭上了飞雪剑柄,尽管他不喜这女子作风,她又曾对他威胁,但他君子堂出身,此刻保护弱者的思想便占了上风,低声喝道:“退到我身后。”

一语既出,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其中好笑之余犹带三分亲切,这声笑虽轻,叶云生却如遭雷击,握剑的手抖了一抖,终于忍不住开口叫道:“阿莫!”

阿莫,阿莫,江北贺兰,江南寻欢。悠然公子莫寻欢,叶云生的平生好友,当初是他先识得冼红阳,二人相交,这才引出这一番浪迹天涯的传奇经历,但莫寻欢因被太子府内统领陈鹰打伤,一直在北疆玉帅江澄那里休养,怎会忽然出现在江南?

这一声轻笑之后,叶云生只觉似有一阵清风穿室而入,窗棂“咯噔”一响,随即烛影摇红,一根蜡烛袅袅燃起,他凝目四望,只见一扇后窗不知何故再行打开,房中那碧衣女子也不见了踪影。

一连串变故发生突然,叶云生也不由大惑不解,就在这时,忽闻笛声悠悠传来,正是叶云生在珠光宝气阁里听到那一曲临江仙,此刻楼下原已围了许多人,本是事先布置好要这位江南第一剑客好看的。闻得这笛声,也不由一并抬头。

昔日里,叶云生一干好友齐聚,叶云生舞剑,杜春把盏,越赢尽杯,莫寻欢便倚在柳畔,放下常执的月琴,抄起一支乐师的竹笛,悠悠吹来。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黎玉与黎文周虽非玉京人氏,倒也很快找到了合欢楼。这两人虽然不是什么风流人物,但花街柳巷都也走过几次,因此并未遇到叶云生一般的尴尬局面。

在合欢楼里前后走了一遍,两人并未遇到什么特异情形,黎玉心下诧异,忽听院内一角一阵喧哗,许多人都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黎玉心里嘀咕一句,然后他一推黎文周:“你,看看去。”

那一下力道不小,黎文周被他推得踉跄一下,有点不满地说:“凭什么我去?”

“凭我是你叔!”黎玉蛮横地说,再一想发现不对,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何家小姐,万一这阵喧哗是因为何晴若而来,那么黎文周作为她未婚夫在场,实是大大的不妥,于是他及时改口,“我去,还有,”他补充一句,“你在这里呆着,别过去!”

东北角一处小楼,楼下人声鼎沸,里三层外三层,黎玉心中又是忐忑,又是诧异,正要想法子挤进去,忽见人流如潮水向两侧自然分开,光影掩映之下,一名身着白衣的剑客面若寒霜,仗剑直出,周围这许多人为他风神所慑,情不自禁后退几步,竟无一人敢于阻拦。

黎玉见得与何晴若无关,心里先松了一口气,但见飞雪剑这般出来,更生诧异,人多眼杂,他没有上前,只是静悄悄又退了回去。

不对,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黎玉外表虽然年轻稚嫩,但在黎门内地位尊崇,思绪缜密,见解极快。他注目叶云生与周围人等表情,又结合自己今日这一番遭遇,心中暗想:不对,今日这合欢楼里必然有埋伏,不过似乎对方并没有得手?不然叶云生怎的这般大摇大摆便走了出来?怪了,他们怎么没向自己下手?

他却不知,若不是何晴若神秘失踪,今日里君子堂、岭南黎门、江南千手门的声名,只怕均要毁于一旦。但饶是如此,黎玉依然心中愤愤,暗想这是被那周奇耍了一通,这个过节,自己可是记住了。

他带着黎文周自回客栈休息,却也注意到,隔壁的叶云生,一夜未曾归来。

次日清晨,江南玉京十二楼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十二楼是江南一带大有名气的黑道组织,半数以上的酒馆、赌坊、妓院,都归在十二楼手下,如那合欢楼自也名列其中,下属的高手无数。虽然江湖正经门派大多对其不齿,但无人能否认它的地位。而十二楼的楼主陆君明,更是一个无人敢忽视的人物。

——只因这陆君明非但武功甚高,更兼面黑心狠,翻脸无情。十二楼原为陆君明的义父叶三少叶秋凉所有,三年前,陆君明暴起叛变,夺了叶秋凉的位置,并千里追踪到北疆杀了他。这人连养大自己的义父都说杀就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正因如此,白道人士非到万不得已,极少与这十二楼打交道,自然也更不愿得罪他,没想到今日里竟有这么一个人,单人只剑就跑到十二楼叫嚣来了?

这人一身白衣,眉目端凝,神色沉肃,佩了一把灰白色长剑,沉声道:“请你家楼主出来!”

有人识得他这把长剑,不由一惊,暗道:江南飞雪剑怎么来了?不敢怠慢,忙道:“请叶大侠稍候,我这便去通报。”又有人即刻送上香茶。

叶云生既不落座,也不饮茶,只是肃立大堂之中,时隔未久,有一名身穿皂色衣衫的大汉匆匆走出,见到叶云生便一抱拳:“原来是飞雪剑叶大侠,不知来此有何见教?”

这大汉名唤纪小香,名字秀气,人可生得十分粗豪,使一把金丝大环刀,办起事来却又与外表不符,十分细致。乃是江南十二楼的两位副楼主之一,深受陆君明的倚重。

叶云生神色沉静,道:“纪副楼主,请陆楼主出来。”

纪小香一皱眉道:“叶大侠,不知找我家楼主何事?在下不才,或可为叶大侠解惑。”飞雪剑江湖扬名,乃是兵器谱上的探花,纪小香也不愿轻易得罪了他。

叶云生平静重复了一遍:“请陆楼主出来。”随后续道,“并请交出昨天十二楼带出那一个人。”

纪小香眉心一跳,没想叶云生竟然这般光明正大,直截了当就来到十二楼要人。又想这飞雪剑真正是胆大,纵然他是江南第一剑客,兵器谱上排行第三的高手,但毕竟也只是一个人,怎么就敢到十二楼要人来了?

叶云生行事直率,却不是笨人,冼红阳自客栈中莫名失踪,他又被周奇算计到合欢楼,险些中了一局。这其中环环相扣,必有缘故。他昨夜自合欢楼离开,一番调查,赫然发现,那周奇根本就是十二楼陆君明手下的四大总管之一!

合欢楼隶属十二楼麾下,周奇是陆君明手下大总管,江南半数客栈听命于十二楼,更重要的是,陆君明最近屡屡想着要为十二楼洗白,几度派人与朝廷联系,而欲在朝廷面前表功,有什么比捉住这一等钦犯、刺杀太子的冼红阳冼大帮主更有利的?那一晚自己与黎玉比拼时,多半正是十二楼派出高手,将冼红阳捉了回去。

这若换成叶云生的好友,浪子莫寻欢身处他之境地,必定采取种种伎俩,想方设法地把冼红阳偷弄出来;若换成青林庄庄主越赢在此,就算要冒险一击,之前也必定行事谨慎,计算好种种得失。唯有叶云生铮铮铁骨,既是人被困在你这里,我便去要,你若要拦,我便战!

纪小香见他风骨凛然,神色宁定,虽未曾拔剑,一阵阵剑气与杀气已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不自觉竟打了个寒战。

这是纪小香自出江湖以来,第一次尚未交手,便已为对方气势震慑三分。他连忙一咬舌尖,借着这阵疼痛令情绪平复,口中则笑道:“叶大侠,我想这其中定有一些误会,我也不知您要找的是什么人……”

叶云生凝望他双眼,平平道:“你知道。”

那双眼似冷电,似寒星,飞雪剑不曾拔剑,那双眸子却比剑风更冷,比剑锋更亮,比剑刃更厉。纪小香原已努力平定情绪,但被这双眼睛一看,不知怎的,心里便打了一个突:“我不知道。”

叶云生踏上一步:“你知道。”

那双眸子中的寒意更增,此刻正值残夏,江南炎热未消,纪小香却觉房间里仿佛瞬间多了十余个冰盆,一阵阵寒意再止不住,不自觉便后退一步:“我……”

叶云生一双眸子紧盯着他:“他在哪里?”

房间之内,寒意如霜,那是叶云生身上的剑气不自觉散发之故。厅堂里,飞雪明灯,晶明耀眼,纪小香仿佛置身北国雪原中,身前身后皆有大雪纷飞,他连退数步,抖个不住。

一片叶子飘入厅堂,随即打着旋儿慢慢落下。那叶子飘入时尚是绿盈盈的,但在飘落过程中,竟是慢慢变黄,待到落到汉白玉的地板上时,叶子已然枯萎如秋日黄花,一层薄薄的白霜凝结其上。

叶云生目光如雪,二度开口:“他在哪里?”

纪小香委实招架不住,在那双眸子逼慑之下,他竟似说不出一句谎言,冲口答道:“不在我这里,在……”

一句未完,他已惊觉失口,他是何人,江南黑道最大组织,十二楼的副楼主,怎的可以犯这般错误!

叶云生也不再追问,纪小香只多说了一个字,但这一个字,已经够了,他只需知道冼红阳是否在十二楼,那便足矣。他抽出飞雪剑,剑尖点地,已是邀战之意。只在一出剑间,一室之内,冰雪顿收,森森冷意,重重杀机,全数凝结到这一柄飞雪剑上。剑尖处一缕寒意,丝丝外泄不绝。

纪小香虽知这一战几无胜理,但此时退缩也罢,否认也罢,均无可能,他上前一步,单手拔出身后的金丝大环刀,喝道:“叶云生,我先前敬你也是个出名的剑客,可不要欺人太甚!”

叶云生更不答话,一剑已然刺了过来。这一剑锐意十足,一道雪光飒然而起,纪小香吸一口气,反手一刀便剁了过去,这一刀力大势雄,朝着叶云生斜肩带背就劈了过去,他黑道首领出身,下手极狠,这一刀若是正中,叶云生身子便要断成两截。

刀剑相交,叶云生竟然不避不让,硬生生接了他这一刀,纪小香只觉手臂酸麻难忍,虎口剧痛,鲜血滴滴答答地直流下来。半空中火花四溅,他的金丝大环刀已被磕飞出去,他大吃一惊,慌忙一跃而起,伸手再度抄住。到手时才发现,他这把寻找高手匠人铸造而成,混杂了玄铁白金的大环刀,竟已被方才那一剑劈出了一个两指宽的缺口!

日光照映飞雪剑剑刃上,呈现一种淡淡的灰白色,如君子之风。

方才纪小香抄刀时,叶云生自可趁机出手,但他出身君子堂,不屑于此刻袭击,因此只是站在当地,静待纪小香二度出刀。

再说此刻纪小香心中大惊,他以力大闻名,手中这把金丝大环刀重四十三斤七两,叶云生号称江南第一剑客,若说在剑法上胜了他尚有可说,可是,这人的劲力怎也这般大?

他起先气势已然不足,这时心中一怯,气势不由自主又卸了一半,高手相争,气势为先。他这一退,叶云生寻势便上,这一剑冷森森、寒浸浸,正是他的得意招式阴晴雪,纪小香躲避不及,身上已中了一剑。

叶云生毫不停歇,连环又是三剑,仍是“阴晴雪”中招式,纪小香虎口流血,身上带伤,招架本难,到第三剑上,“啊”的一声,已被叶云生剑尖点中穴道。

遍寻江南,大概也只有叶云生一人有如此高的剑法,却仍不愿轻易伤人性命,创下这剑尖点穴之招。

纪小香虽然动弹不得,口仍能言,当他被叶云生点中穴道时,迅速呼喝一声,随着这一声响,自厅堂屏风中便冲出两队卫士,左手一队穿白,右手一队挂红,正是十二楼中长风、红雪两家卫队。

若干年前,江湖上出了个生死门,煊赫一时,门主林素手下两支卫队明决、血衣无人可挡,后来这两支卫队在内斗中被另一位门主林琅除去,唯余武林传说。而十二楼楼主陆君明这两支卫队,据说便是仿效当年的明决、血衣,连衣着也十分相似。

这两队人一冲上来,呼啦啦便把叶云生围在中间,但并非随意乱围,白衣的长风一队,手中都拿着长剑,合成一个包围圈站在最里面。红衣的红雪一队则一分为二,一半站在长风外围,都是空手,腰间却挎着一个腰囊,里面满是毒镖;另一半则站在最外,两人一组,手中擎着一张渔网,那渔网上明晃晃亮晶晶,挂了许多匕首短刀。又有两人,将无法动弹的纪小香扶到一旁。

这真是环环相扣、毒辣至极的三重局。那长风一队利剑出鞘,一拥而上;身佩腰囊的一队则持镖在手,蓄势待发;更有外围渔网如若择人而噬,连脱逃的机会都寻不出来。

叶云生不急不惊,手中飞雪剑倏然后撤,随即一剑迸发,灰白光芒如流星陨落震慑天地,映得这一室中人眼都要花了,自长风成立以来,这一队剑手实未遇见过剑法这般高明的剑客,这一剑之下,竟有三分之一的剑手长剑脱手,包围之势霎时打乱。

飞雪剑并未借机突围,他知晓身边其余这些剑手亦不可等闲视之,把握机缘,又是一轮快剑,厅堂之内雪片纷飞,虚实参半,外围卫士本想借机发出暗器,竟被这剑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纪小香人在一侧,看得分明,喝道:“不必犹豫,出镖!”那些卫士也真是听命,“唰唰唰”二十几支毒镖一并射出,叶云生剑光如雪,凡击向他的毒镖一并都被击飞出去。然而那些剑手却未能全盘躲过,有三四人已中了镖,当即便倒,口中有黑血直喷出来,生死未卜。

叶云生心中一凛,一时间怒气满腔,暗道这十二楼好生心狠手辣,纵是黑道组织,也不能这般草菅人命!他心头火起,借着这一时机,又一道流星似的剑光披洒当场,又有数名剑手,被他一并点中。这样一来,连同先前长剑脱手的剑手,被毒镖打中的剑手,已是折损了大半。

叶云生这时才跃出第一层包围圈,直向第二层包围圈而来,这些镖手虽长于暗器,武功却非所长,见他上前,慌得将手中的毒镖纷纷飞射出去,这若是全中,飞雪剑非变成一只刺猬不可。然而纵是在岭南黎玉面前,叶云生亦是立于不败之地,又何惧这些人?丁丁当当火花四溅,那些毒镖二度被打飞,这还不算,更难得的是,并无一支毒镖反击到这些人身上。

直到毒镖击飞,叶云生方才上前,剑尖闪烁,将二层包围一一点穴,外围之人见状,连忙手持渔网纷纷上前,叶云生凝气于腕,运足十二分内力,灰白色剑芒半吐于外,不必上前,炽烈剑光已将渔网割开一个大口子。

传言内力极高深之人,可发无形剑气,摧金断玉。叶云生虽不能至此,这份功力,也已是骇人听闻。

纪小香在一旁,已是目瞪口呆。叶云生白衣仗剑,经过他身边,脚步不停,却问了一句:“长风、红雪,成立多少时间?”

纪小香呆呆答道:“三年。”

叶云生身形已掠过他身边,风中只余下一声叹息:“较之当年血衣、明决,相差太远。”

他穿堂过户,连进两道门户,正要掠过第三道门户,忽听有人冷笑:“好一个飞雪剑,竟视十二楼于无物么?”

章五 唐门魁首

随着声音而出的,却是两名老者,一穿紫,一穿黄,腰间各佩着一把古色斑斓的长剑。出言的是左手那穿紫的老者,只见他长长的一张马脸,满脸的倨傲之色。右手那穿黄的老者却不答言,只是负手看他同伴。

见这两人模样装扮,叶云生心中一动,想到天山雪域有两名剑客,剑法奇高,性情古怪,乃是一双知交好友,其中有一人却是个哑巴。暗想:莫非竟是他们?但传言这二老足迹不出天山,怎的到这里来了?

话虽如此,他剑尖仍是一点地面,执礼道:“敢问,可是天山双绝,秦岳二位前辈?”

这两人正是秦涛、岳无前两名剑客,秦涛手一捋长须,甚有得色:“叶探花,你倒也有些眼力。”

叶云生道:“两位前辈在此意欲何为?”

秦涛反问道:“你又要去干什么?”

叶云生语气神色不变:“见陆楼主,要一个人。”

秦涛哈的一声:“叶探花,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松,若让你这般带着把剑横冲直撞便进了十二楼,却让我们这两张老脸往哪儿放?”

叶云生修眉一蹙:“莫非,你们竟做了十二楼的护法?”原来十二楼在叶秋凉手下时,曾有两位护法,是追随叶氏的老人,后来被北疆的断剑侠废去了武功,就再没听说十二楼有过护法,莫非这两人竟是被雇佣了不成?

秦涛嗤笑一声:“他也配!我们二人,乃是十二楼请来的供奉!”说完手捻长须,甚是自得。

叶云生平淡道:“没有区别。”

“什么?”

“均是为虎作伥。”说罢,他手中飞雪剑平平举起,一道灰白光芒射人双目,“让路!”

秦涛只气得哇哇怪叫,长剑一横,朝着叶云生前胸便削了过来。

这老人年纪越大,性情倒愈是火爆,他这把剑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力道气势均是超乎寻常,单此一人,已是令人刮目相看,须得谨慎相对的对手。而与此同时,一直站在一旁的岳无前亦是同时出手,他剑势却如高山巍峨,绵延不断,二者搭配,一时无隙可击。

以秦、岳二人辈分年纪,按理说决无同时向叶云生出手的道理,但这两人又与众不同,他二人无论何时,向什么人,都是一并出手,和一人动手是两个人,和一群人动手也是两个人,叶云生亦是知晓这一点,也不多言,挥剑便刺。

这天山双绝与纪小香等人可决然不同,纪小香武功虽好,不过是江湖路上的寻常高手,这二老随意拿出一人,便已是一等一的难得人物,二人合击,功力增加何止一倍!这其中,秦涛剑法极是老辣,而岳无前则胜在内力强劲,两道剑风笼罩之下,周遭墙上的字画纷纷碎裂。再过片刻,只听铿然一声响,岳无前一道剑气击偏方向,木桌上一只硕大白玉如意被剑风一掠,齐整整从中间劈成两半,剑气犹未停息,直击到对面墙上,由上自下留下纵长一道剑痕。

这二人剑法,若高山大河,又如沧海碣石,威势赫赫,声气夺人。然而叶云生一道灰白剑光穿梭其中,如同暗夜中点点月光流泻如水,那两道声威无比的剑风竟然压他不下。

秦涛打得兴起,嫌室内束缚,纵身向外一跃,叫道:“出来打!”岳无前从他脚步,也跃了出来。

这若换成旁人,大可趁二人跃出时借机离开,但叶云生品性端严,闻得此言,飞雪剑向后一收,也随之来到庭院之内。

江南庭院,多讲究雅致风貌,小桥流水,这十二楼却与众不同,桥是有的,水也有,秀气却半分不见,偌大一个池子,池畔孤零零立了两座个头不小的假山,旁边搭了座细小石桥,真不知这格局是如何设置。传言十二楼原楼主叶秋凉乃是出身市井,不懂风雅,如今看这庭院,确也有此可能。

秦涛进得庭院,一步就跳到了那假山上面,居高临下,一剑劈下,他原本就剑势惊人,这一来更是厉害。岳无前则站在一旁,一剑笼罩四面八方,这样一来,便是将叶云生上方周围所有退路一并封死。

叶云生白衣凛然,不动不闪,阴晴雪挥洒而出,灰白剑光颜色如雪,力道如霆,竟将二人攻势一并挡住。秦涛这一式虽未出全力,却也使出八成,心下也不由暗赞一声,这飞雪剑,当真了得!他跃下假山,站到岳无前对面,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虽未言语,心已暗通,双双出招,一剑在左,一剑在右,劲力更增两成。叶云生剑光疾闪,两剑挥出,虽是后发,却已先至。“当当”两声脆响,如晨钟乍鸣,将这两招又都挡了回去。

秦涛起先挡叶云生,多少还有些因为身为供奉,职责如此。到此时却是争胜之心大起。他心中暗道:我二人也是成名已久,这叶小子虽有探花之名,毕竟年轻,难道我们两个老家伙,还当真打不过他不成?想到此处,便向岳无前喝了一声:“老哥哥,拿出看家的本事吧!”

岳无前更不犹豫,上前一步,忽然身体骤然向上一纵,手中古剑连环十字,照着叶云生头顶便劈了下来!

与此同时,秦涛亦是向上跃起,手中古剑横于眉前,日光照耀下他一转剑锋,反射光芒骤然晃上叶云生双眼,叶云生本能一合双目,秦涛趁此机会,一剑朝着他前胸便疾刺过去。

这两剑取了前后合围之势,居高临下,声势更增。虽然剑招皆是十分简洁,但大巧不工,威力又增三分。秦、岳二人相处二十载,配合默契之处远非一般人可比,可说是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具备。这二老在天山隐居这些年,多少天山的毒虫猛兽都死在这一手合攻剑招之下。

叶云生双目虽合,武者敏锐直觉不变,他合眼、凝神、手腕轻抖,飞雪剑剑锋一颤,一层灰白光华自剑身上陡然升起,沉郁中更增一分异样灿烂。

那正是叶云生平生绝技“快雪时晴”。

庭院之中,骤然漫上一层飞雪。

这场雪下得极快,覆盖极广。触目所及,无论是那假山、水池、花树皆被笼罩其中,水面上那座细弱的木桥更似要被积雪压塌,摇荡数下,只听“咔嚓”一声,直被震成两截,半浮半沉,漂在水面之上。

空中两道鲜血,直直地迸射出来,叶云生还剑入鞘,面色肃然。

秦涛手臂、岳无前腰间双双中剑。尤以岳无前腰间那一剑为重,他踉跄两下,终于单膝跪倒在地。秦涛伤势虽较轻,却因中在手臂,再提不起剑来。他欲待伸手拾起长剑,却竟然因伤势拿之不起,不由得满面颓然,慨叹一声:“老了,老了!”

一只手,手腕修长,骨节分明,拾起那把古色斑斓的长剑,递到秦涛面前。

“秦老先生,天山双绝,名不虚传。”

那是叶云生,神色宁定,语气如初,他面色略见苍白,额上亦有汗水滑落,发丝微散,却不损他风骨依然。此时二人距离极近,秦涛看进他一双眸子,只见这人称“江南第一剑客”的白衣青年眼中全无骄傲嘲讽之意,甚至亦无一般胜者所有的欣喜,唯有的,却是数分疲惫、一缕黯然。

秦涛叹一口气,终是伸出左手,去接那把长剑。

就在这一瞬间,破空声音疾响,一个鸡蛋大小的不知什么暗器朝着叶云生头部直打过来,速度奇快。

叶云生不识得这暗器,天山双绝却是识得的。秦涛大吃一惊,欲待躲闪,却因那暗器速度实在太快,躲闪不及。

但岳无前反应却快过了他。

岳无前口不能言,但在某一方面有缺陷之人,往往在其他方面则会更胜一筹,正如瞎子一般听力都极好。岳无前也是一样,他的专注力亦是胜过旁人,因此,他的内力比秦涛还要强盛。而在这枚暗器打来之时,他亦是第一个注意到。

然而他却受了伤,重伤。他全身的力气,仅够他用力向前一扑,扑到秦涛与叶云生之间。

这一扑并不足以拯救秦涛,岳无前亦不是为了救人,他是为了与秦涛同死,如此一来,便不违背了当年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此刻叶云生飞雪剑已然入鞘,右手剑也已递到秦涛手中,正是极好的一个时机。叶云生若要避让这夺命一招,唯有缩颈藏头,或可有救。

但飞雪剑并未如此。

他手中剑已经递到秦涛手中,随即收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腰间飞雪剑,此刻出招抵挡都已不及,他反手背剑,剑芒半吐,全身劲力皆布于剑刃之上。

只听铮然一声响,灰白光芒霎时大作,震得院中一众人等险些睁不开眼睛。

那枚暗器未及剑身,已被反弹出去,直落到水池之内,随后只听爆炸连环声响,一半池水都被震飞出去,凡庭院中人都无法避免,被水泼得湿透。就连水池中起先漂浮的半截木桥,也已被炸得粉碎。

这暗器落入水中仍有如是威力,若是叶云生方才不过是单纯躲避开来,又当如何?

叶云生白衣尽湿,黑发如湿透的鸦翅,紧紧贴在背上,愈显他风姿矫矫不群。此刻飞雪剑抿紧嘴唇,神色中已有愤慨之意,只是他尚未开口,一个飞扬跋扈中又带了几分吊儿郎当的声音便先笑道:“哟,这不是叶大侠?”

几人循声望去,却见那庭院里的凉亭上站了个年轻人,细长眉、桃花眼,单论相貌,其实生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给人一种轻薄无状之感。天山双绝识得他是陆君明手下一员干将,名唤曾如颜,当年陆君明篡夺楼主之位,此人颇有拥立之功。

叶云生尚未开口,秦、岳二人已是怒气勃发,秦涛怒道:“小娃娃,你好生狠毒!”岳无前更无言语,不顾腰间伤势便要上前,却被叶云生伸手一拦,他沉声道:“这是云阳七巧堂的天女散花,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天女散花原是云阳卫中一种特有火药,杀伤力极大,就是云阳卫自己,也多将其用于战场,江湖上极少得见。

当初叶云生等人协助冼红阳逃亡时,锦江门门主杜春曾以一枚作废的天女散花阻挡了一阵,这已经是十分难得之事。这曾如颜不过是十二楼中一名干部,怎么得来的这个?

再看曾如颜把嘴一撇,满面不屑,叶云生这么有名的剑客在他眼里倒似不值一提:“告诉你,你也配?”说罢把手一扬,又一枚天女散花被他掷了出来。

其实这天女散花威力虽大,但其使用方法也与众不同,这曾如颜却不知是不晓其法,还是太过狂妄,随手便扔,威力足被他减弱了一半。

但饶是如此,依然十分了得,只见庭院之中烟尘滚滚,花树瓦片飞了满天,曾如颜负手而立,哈哈大笑。

只是这笑声尚未停歇,忽有一样冷森森寒浸浸的物事贴到他颈项之下,那半截笑意都被塞到咽喉之中,仿佛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鹅。一个满含怒气的声音喝道:“你这年轻人,太过心狠手辣!”

他不敢转头,亦不敢妄动,眼角余光只见一截白色衣袖垂落身侧,随风飘拂,却犹如剑在水中,自有风骨。普天下,大概只有这一个人,纵是身上的一缕发丝、一截衣袖,亦是柔中带刚,满溢剑意。

曾如颜嘴唇抖了又抖:“你你你……飞雪剑!”

此时烟尘已散,又显出两道湿淋淋的身影,原来爆炸声响之时,秦涛与岳无前有伤在身,难以跃远。秦涛不顾自身伤势,一把抓住岳无前跃入水池之中,到底逃过一劫。

只听叶云生又道:“带我去见你们楼主,交出你们抓的那个人。”

曾如颜兀自嘴硬:“什么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叶云生哪与他废话,剑锋微微向下一压,曾如颜颈项间血管已被割破数分,血流不已。他大声骂道:“有能耐你就杀了本少爷,王八蛋……”

叶云生冷冷道:“似你这般连自己人都滥杀一气,真杀了你也不为过。”他自来极少杀人,好友莫寻欢常笑他心慈手软,这是极少见的一次,他如此明显地动了杀机。

曾如颜本要答一句“你就把少爷杀了又如何!”忽地念头一转,冷笑道:“也罢,你就跟着本少爷来。”

这一天里黎玉也不停歇,他把黎文周留在客栈里,自己出门打探。此刻他亦是想到了十二楼。自然,他不会如叶云生单人只剑便去直闯,而是闲走到十二楼总堂口前,装作个寻常江湖人,打探一二。

没想到才走到十二楼门前,就见门前围了不少人,指指画画,十分热闹。更有人拿着两块铁片,丁丁当当敲个不休,口里吆喝着:“要下快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黎玉心想:这是个什么意思?就挤了进去,只见身穿蓝衫的中年人坐在当地,面前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两边各摆两小堆银子铜钱,那人嘴里还说着:“押飞雪剑的这边,押十二楼的这边。”便又有两个人,各拿了十几个铜钱放上前,嘻嘻哈哈笑个不休。看这样子,不像为了赢钱,倒像是凑热闹成分为多。

黎玉便也笑哈哈地上前,抱拳行了个礼:“这位大哥,您这是押什么呢?”

那人抬头看他一眼,笑道:“小哥,我看你穿着打扮是个外乡人,可知我们这里有个十二楼?”

黎玉自然知道,却装作懵懂:“依稀听过,却不知具体是怎样?”

那人撇了撇嘴:“十二楼……切,早年老楼主在的时候,也厉害,但至少还讲理。现在这个,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只是,他们到底也有被人砸场子的一天!”

黎玉一惊,脸上却笑得更欢:“哦?什么人竟敢来十二楼砸场子?”

那人笑道:“那自然不是一般人物,江南第一剑客,兵器谱上的探花,君子堂、飞雪剑,叶云生!”

他一连报出许多个头衔,黎玉却在听到第一个头衔时便猜到是谁,心下更是吃惊,忙问道:“他为什么闯十二楼?和谁一起闯的?”

那人冷笑道:“和谁闯?他一个人!这飞雪剑,胆子真是比天还大!”又道,“但为什么,可就不晓得了。不过凭十二楼做这些事,哪一件拿出来,都不冤枉!”说着又吆喝,“下注下注!赌飞雪剑赢的这边,十二楼的这边!”果然又过来几个人,跟着凑热闹。

黎玉不再多看,返身走开,心中却是止不住的疑惑,心里想:难不成叶云生真一个人去闯十二楼了?这胆量果然惊人,是为了他身边的那个人?那究竟……会是谁呢?

他心里想着这些问题,脚下不停,慢慢绕着十二楼墙角打转,眼角余光忽然看到大门洞开,五个穿姜黄色长衫的男子走了过来,这五人有老有少,神情倨傲,腰间各佩着一个黑色腰囊。

哪怕这十二楼中走出的是皇帝老儿,黎玉也不会有所犹疑,然而看到这五个人时,他却停住了脚步。

那是唐门中人。

唐门与黎门在武林中暗器并称双雄,然而这两大门派却是势不两立,同行相轻固然是原因之一。

但更重要的是,这唐门行事位于黑道与白道之间,作风狠辣,暗器又多淬毒;黎门作风虽然倨傲,但行事尚属正大光明,加上黎门有一门接暗器的功夫,恰是唐门的克星。因此两方敌对,恰是难以避免之事。

数百年来,两大门派之间,摩擦纷争一直不绝,唐家掌门更曾想过将黎门灭掉。但黎门人数虽远较唐门为少,门中之人技艺却均是十分高超,又兼黎门僻处岭南,足迹少至蜀中中原一带,因此上两方对抗,却也能打个平手。

目前走出这五个人中,两名年纪较长的乃是唐门的长老,名为唐聪、唐明,走在最后;两个中年人唐智、唐慧是唐门的中坚,走在最前面。面色苍白的青年男子则是唐门年轻一代中眼下最出风头的唐绝。

这五个人,在唐门中合称“聪明智慧绝”,江湖上又给他们送了个绰号“暗魁首”,本领非同寻常。

这时黎玉若说转身便走,其实也还来得及。但他本性原是骄傲一路,既遇到唐门中人,反倒迎面走了过去。

这五人步出大门,一眼便看到了门前聚集的这些人,唐绝眉头一皱,唐智已看到他眼色,手一展,一把毒蒺藜便撒了出来,这把毒蒺藜遍染鲜红,上面淬的乃是大西南血蔓藤中的汁液,见血封喉,极是了得。

这把毒蒺藜撒出之后,唐智准拟有一多半人会倒地身亡,没想到暗器方至半空,一个淡黄色人影忽地自半空跃起,左臂一展,弯如满月,柔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只这一抄之间,那一把暗器竟然全盘到了他掌中。

唐智自打出道以来,还没被人这么砸过场子,这人阻止了他已经足够让人气恼,更可恼的是,他怎么能一手接住自己的暗器?他有金钟罩铁布衫?可这接暗器的功夫又是怎么来的?

他忽然想到什么,不由一凛:“你是黎门中人!”

那道人影空中一个回旋,瞥了唐智一眼,左手忽地一扬,朝着唐智便撒了过去,唐智吓了一跳,他见这人接暗器的功夫,猜测必然是个中好手,慌忙缩头闪避。

谁知这把毒蒺藜并无伤人之意,只是随手掷回,唐智这一躲,那些毒蒺藜丁丁当当,全落到石板路上。

黎门祖训:黎门子弟,无论何时,均不得使用淬毒暗器。

直到这时,那道人影方才飘然落地,暗魁首见他手中晶光闪烁,却是一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银丝手套。再看他一张娃娃脸,眉目清秀,目光却十分锐利,正是黎玉。

黎玉倨傲一笑:“唐门中人真是愈发出息了,不会武的平民百姓你也动手?”随后狠狠扫了那群人一眼,“还不快滚!”

黎玉便是这一点不好,虽是好意,话却说得难听,好在那群人此刻一心逃命为上,也不管他说好说歹,匆忙便逃了出去。

唐智见他口气狂妄,怒道:“你究竟是何人!”

黎玉看他两眼,终是赏脸报了名字:“黎玉。”

听了这个名字,“暗魁首”几人皆是十分惊讶,那当先的唐绝表情更是特异,他瞳孔猛然一缩,惊诧之余,倒有几分更似欣喜。

他上前一步:“你,是黎玉?”

黎玉虽知暗魁首之名,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五人,他见唐绝在其中年纪最轻,也猜到他的身份。此时细看此人,见他脸色苍白,高挑个子,一张脸生得十分清秀,甚至几可用“清丽”来形容,便是生在女子身上,也未尝不可。

但只要看到他的眼睛,便决不会怀疑他性别。

唐绝的眼睛生得很绝,冷硬的目光中透着三分阴寒、三分执着、三分傲视世间、三分不顾一切,凑在一起,便是十二分的无情。

而这双无情之眼,正紧紧盯在黎玉身上。黎玉毫不在意,笑道:“我正是黎玉,想必你就是唐绝了?”

唐绝继续盯着他,那聚精会神的目光出现在这样一双无情的眼中实是罕见至极,仿佛一个无意间闯进糕饼店的孩童,手中捧了比他还高的糖果。他自己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直过了良久,才慢慢道了两字:“不错。”

他的声音与他的相貌全然不同,很低沉,很冷静,如果说他的相貌比他的真实年龄要小五岁,那么他的声音就要比他的年龄大十岁。

他继续开口,一字一字,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他说:“黎玉,我一早就听说过你的名气。”

黎玉耸一耸肩,神态轻松:“自然,我这等声名,你岂有没听过的道理?”

这话若是旁人说,必然显得狂妄无礼,但黎玉如此说来,暗魁首诸人却均觉理所当然。岭南黎玉,四川唐绝,那都是年轻一代最出色的翘楚,但凡是江湖上学暗器的,无人不知道这二人的名字。

唯一一个能与二人相提并论的,那便是十三杀手中的铁叫子韩潮声,但韩潮声毕竟是杀手,与黎、唐二人身份不同,难以并论。

唐绝笑了一笑:“不错,那你可知,我一直想找你比试?”

黎玉笑道:“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也还不迟。”他轻轻活动着他的手指,那双银丝手套自暗魁首现身以来,便一直没有摘下。

唐绝看着黎玉双手,凝注而专心,然后他说:“既然你我意见一致,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有四大暗器,凤尾丝、天女线、无常索、天下箭。今日里,便请黎公子来接一接看。”

黎玉继续活动着他的手指,对于一个使暗器的人来说,天下间没有什么能比一双手更加重要。但是他的神色依然是轻松而随意的,他甚至还开着玩笑:“承蒙厚爱,不胜感激。只是我若接了你的暗器,倒怕被人说成以大欺小呢!”

原来黎玉、唐绝二人在本门中都是身份高,年纪轻,暗器功夫又极好。但唐绝地位高是因他乃是唐门掌门唐天下之子,而黎玉则是由于辈分奇高,基本眼下的黎门中人就没有辈分高过他的,因此上他才这般说。其实他两人又非一派,倒也不必细究辈分这些。

唐绝听到黎玉这般说,面色骤然一变:“黎玉,今日你是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说罢一扬手,一枚小巧玲珑的暗器脱手而出,直奔黎玉而来。这枚暗器速度却不甚快,待到黎玉近前之时,忽然在空中炸开,化成千万缕细丝,熠熠生辉。

这些细丝波及范围极广,在空中仿佛凤凰的尾翼一般,来无定向,正是唐绝四大暗器之末的“凤尾丝”。

这暗器的了得之处,在于它直到近前方会炸开,细丝袭击方向难定。纵是事先躲避,也无处可躲。唯一办法,便是向后疾退,那还得是轻功奇佳之人,方能躲过一劫。

但黎玉并没有躲。

他依旧站在当地,娃娃脸上一片肃穆,眼见细丝风中炸开,他脚步动也不动,只是忽地也从腰囊取出一样物事,猛然一撑,却见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挡在他身前,直遮了个风雨不透,那些细丝碰到屏障,纷纷落下,并未沾到黎玉身上一分。

那道屏障原是一把雨伞,伞面的材质不知是何所做,竟是这般了得。

唐绝心中一动,忽觉面前风声嘶鸣,他腿不弯,腰不摇,骤然之间向右平移三尺,这一份轻功非但了得,光天化日之下犹带鬼气,对面的黎玉看了,心中亦觉微微一冷。

然而唐绝脚步刚刚落地,忽觉左耳尖上一痛,却是一根银针直擦了过去。

那柄雨伞伞柄中竟还有机关,黎玉撑开雨伞,拦下凤尾丝,同时按动伞柄,射出银针。更了得的是,他竟已事先算准唐绝将往何处,那银针射出方位,恰是唐绝落脚之地,虽然未中要害,可已是难得至极。

这一个回合,唐绝虽伤得极轻,但毕竟输了。然而他虽败,这凤尾丝也不过是四大暗器之末,其余三大暗器威力如何,难以想象。

此刻唐绝正要再度出招,十二楼中一个头目忽地匆匆跑了出来:“唐先生,大事不好,楼主请几位速速入内商议!”

唐绝怔了一怔,到底还是收回暗器,看向黎玉:“真正不巧,尚有三大暗器,日后还需请黎公子慢慢指教。”

黎玉笑道:“好说好说,指点后辈,是我理所当然之事。”

他又占口头便宜,唐绝此刻却不似前番气恼,他看着黎玉,慢慢展开一个笑容,随后带着其余四人,走回十二楼。

那个笑容如同一个孩童看着他最心爱的糖果,志在必得。

章六 铜人武士

唐门五人来到十二楼中,迎接他们的却并非十二楼楼主陆君明,而是另一位副楼主阮庭安。他一见五人,忙道:“唐门诸君,今日那飞雪剑叶云生闯入十二楼,还请诸君快去阻挡!”这阮庭安原是个久试不第的秀才,虽入江湖已久,但积习难改,说话时还有些文绉绉的。

唐慧是暗魁首中唯一的女子,脾气亦是最差,听得此语,不耐道:“阮庭安,我们是你家楼主请来合作的,可不是你家的打手!”

阮庭安急道:“唐女侠不知,那飞雪剑便是为冼红阳来的啊!”

唐聪、唐明年纪较长,乃是唐门长老,较为持重,便问道:“那飞雪剑如何得知冼红阳消息,他和谁一并来的?”

前一个问题不是一时半会说得清的,但后半句却好回答,阮庭安道:“他是一人前来。”

唐智“嘿”了一声:“一人前来?飞雪剑固然了得,也不过是个人罢了,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能做出这种事情?阮副楼主,你怕不是哄我们吧?”

阮庭安急得抹汗:“这般重大之事,哪有乱说的道理。那叶云生确是一人前来。”

唐慧冷笑:“他一个人,你们十二楼便拦之不下,还要我们帮忙,十二楼的能力,莫非只有这点点不成?”

这话说得严重,阮庭安亦是恼怒,他亦是个聪明之人,更不与唐慧多说,只看向唐绝:“唐公子,唐门原已与十二楼定下合作之意,莫非这便是唐门的态度不成?”

这话绵里藏针,暗指唐慧僭越。唐绝微微一笑:“阮副楼主莫要误会。”随即面色一变,“唐慧,还不道歉!”

唐慧知道这位少主,对权力一事,控制欲极强。而自己方才那句话有代表唐门之意,已大大犯了他的忌讳,想到这位少主素来翻脸无情,纵是心中不愿,也只得道:“阮副楼主,我言语有失,还请恕罪。”

阮庭安便借这个机会笑道:“好说,大家本是一家人,唐女侠不必多礼,我们便一并入内吧!”

几人匆匆来到后面,却不见叶云生,只有曾如颜站在当地,抱手胸前,嘿嘿不语。

阮庭安来到近前:“如颜,飞雪剑呢?”曾如颜却不答话。

阮庭安又道:“唐门几位先生到了,有他们在,便不必担忧。”

曾如颜还是不答,过了一会儿方道:“何必麻烦唐门几位,我们十二楼自己便可搞定。”

暗魁首被阮庭安恭恭敬敬请到这里,却被一个曾如颜这般对待。几人心中都是不满,唐慧本想开口,想到方才唐绝态度,又闭上了嘴。

唐绝负手身后,看也不看曾如颜一眼,只看着阮庭安微微笑道:“既如此,想必唐门与十二楼之间的联盟,也是没必要了?”

这话他含笑而说,语气轻柔,究其话中深意,却是极重,阮庭安忙忙赔礼,心中亦是暗恼曾如颜,但曾如颜当年对陆君明有拥立之功,他却也不好多加指责。

这一边方将唐绝安抚下去,他心中还奇怪叶云生的去处,却见曾如颜双眼一直了望东方,他忽然想到一事:“你、你莫不是将他引进秋声阁去了?”

曾如颜便点了点头。

阮庭安大惊失色:“你、你怎能做这等事,这是楼主的大忌讳,你不是不知!”

曾如颜却不再说话,嘴边噙着冷笑,看似神态自若。但仔细看去,却见他眼神闪烁不已,可见心中亦有惶恐之意。

阮庭安又道:“你还不快将叶云生弄出来,倘若楼主知道,就算擒住了他,你也得不了好!”

曾如颜嘴唇抖动几下,却未曾答话,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一阵阵金属摩擦之声,阮庭安“啊”了一声,此时机关已然启动,无论做些什么,都已来不及了。

曾如颜对叶云生言道:那冼红阳就在秋声阁内。以此将飞雪剑诓入其中,其实叶云生也并非没想到其中可能有诈,但事已至此,有进无退,但凡冼红阳有一分希望在这秋声阁中,他便要进去一看。

叶云生仗剑直入其中,飞雪剑灰白剑光回旋身畔,气息流动不已,但凡有任何埋伏接近他身体,都会被这剑光反击回去。未想进阁一看,却与他想象大不相同。

这秋声阁是一栋三层小楼,灰瓦白墙,与十二楼其他那些花红柳绿的装饰不同,这阁子外表便十分素朴。

进去一看,内里更加简约,阁中全部打通,一阵檀香气息细弱可闻,室内空无一物,只墙上画着佛本生故事,中间又饰以金箔,看上去倒很像一座佛堂,只是没有佛像。

没想到这般一个黑道组织,竟也信奉这些,难不成是白天打打杀杀,晚上还要对着佛祖赎罪不成?

叶云生抬头望去,一二层之间有一座楼梯相连,隐隐可见上边的彩石壁画,只不知上面具体又有些什么。他扬声喝道:“冼帮主,你可在?”

他气息悠长,这一声更是绵延不绝,一声喝罢,更有回声不断,仿佛在一口深井中回旋往复,“你可在——你可在——”这份内力着实了得。但他喊了数声,却不闻有人答话。

叶云生也不诧异,这一层触目可及处,并不见有人,但也不排除有机关暗道。自打他踏入秋声阁那一刻起,便总觉得这座阁子有些什么地方不对,但究竟是何不对,却实在看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心中忽然想:倘若是莫寻欢在这里,那便好了。

那是叶云生的平生好友,有“悠然公子”之称的江南浪子,擅谋断,通机关,倘若他在这里,必定看得出这阁子中有何不对。

但此刻再怎么想,莫寻欢也决不可能神兵天降。于是叶云生举步向前,打算查探一下墙壁,但刚踏出两步,便听“吱吱嘎嘎”一阵响声不绝,四周墙壁洞开,数十个重甲武士从中缓缓踏步出来,手中各持一把重剑,恰将叶云生包围其中。

这些重甲武士身量足有丈二,面上也覆着甲胄,小楼本来不高,这些武士便几乎顶到房顶,他们围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圆圈,手中重剑挥舞不停。

何处不对,原来便是这里不对!入秋声阁之后看其中面积,似乎比在外面看小了一圈,原来,在墙壁中竟藏着许多的武士!

叶云生曾听莫寻欢说过,云阳卫分天地人三部,其中地字一部中便有这等重剑武士。但十二楼中为何也有?且看这些武士举手投足整齐划一,剑法朴拙力大,似乎又在云阳卫之上,心中甚是奇怪。

飞雪剑已然出鞘,他更不停息,一剑刺向其中一名武士,这武士竟不闪躲,叶云生这剑异常精准,飞雪剑穿过甲胄缝隙,直刺到那武士关节处。

然而那武士仍然全无反应,连动作也无滞涩。反倒是飞雪剑猛地弯成弧形,幸而这一剑刺探为多,并未用尽全力,否则,怕不要剑折当场!叶云生急忙撤剑,才消去那种反弹之力。

这不是人,是铜人!

叶云生这一番吃惊不小,却在这时,机关之声又响,这些铜人忽地一同举起手中大剑,齐齐踏步向前,动作虽不算快,却绝无停顿之意。一个飞雪剑被他们围在中央,就算不被劈死,挤也被挤死了。

此刻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些铜人距离极近,从两个铜人之中穿过并无可能;而这些铜人偏又奇高,从头顶跃起也是妄想。若说击倒一人,那铜人并无穴道,又无痛感,却是如何击倒?

叶云生提起飞雪剑,朝着另一个铜人天灵、双目、咽喉后再度击出三剑。这三剑乃是“阴晴雪”中的绝技,但铜人无知无觉,并无阻碍。咽喉处那一剑力度最大,从铜人身上刮下一些铜屑。但于铜人本身,并无损伤。

飞雪剑虽是利剑,却非宝剑。

叶云生二度暴起,这一次却用上了他的绝技“快雪时晴”,小楼之中风雪密布,虚实难辨,那数十个武士身上一并中剑。倘若是人,只怕这小楼中已然没有一个活口。

但铜人不是人,它们依旧迈着步子,重甲覆盖的面部全无表情,直冲冲地继续朝着目标前进。

叶云生一咬牙,纵身跃上楼梯,向二层疾奔而去。

然而,当他跃上二层时,又有十余个重甲武士一拥而出,这二层小楼较之一层楼上面积更小,而武士包围的速度也更快了几分。

与此同时,机关声音再响,一层与二层之间的通路,已被一层钢板挡了个风雨不透。

如今纵然是饮鸩止渴,可也顾不得,叶云生只得一跃而上第三层楼,这一层楼地方更是狭窄,檀香的气息却也更重,虽是匆忙之间,他却也依稀可见三楼处似乎有座佛堂。但此刻他却也顾不得细看,因为第三层的武士,已然再度将他包围中央。

曾如颜、阮庭安几人围在外面。唐门中人已然离开,阮庭安不住地搓手,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曾如颜冷冷道:“阮副楼主,这是我一人之事,和你什么关系。”

阮庭安叹了口气,他素来知道陆君明的性子。今日这桩事若是惹翻了他,只怕拿自己来出气也未可知。

正在这时,忽闻远处脚步声响,阮庭安抬头一看,暗叫不好。眼见前方走来几人,左手边那人瘦长个子,年纪颇轻,一张脸上戾气、英俊、桀骜混在一起,但最令人瞩目的则是他那双眼,极冷,极硬,仿佛在寒冰中冰封了千万年的岩石,让人诧异这般年轻的一个人,怎会有这样一双无情的眼睛。

然而,若是与他双眼相对,却会发现那双眼眼底深处燃了一团火,仿佛翻卷不息的岩浆,迫力十足,令人疑惑:那双眼里,到底是冰杂了火,还是火杂了冰?

这个人,正是十二楼楼主陆君明。

与陆君明并肩而行的还有一个人,这人却是个十分秀雅的青衣书生,身形不高,甚至有些伶仃,一双手都笼在袖子里。看陆君明的神态平和,对这书生言辞也颇有礼。

十二楼诸人看得都诧异,要知道这副神态在其他人身上出现不过是平常待人,但在陆君明身上出现,那简直可以说是难得的恭敬了,纵是唐门的暗魁首,也未曾有过这般待遇。这个青衣书生,到底是什么身份?

在那书生身后,还跟着个年少女子,一张清水脸,端雅庄重。江湖中人,少见这般气质。

这几人走到近前,陆君明见到曾、阮两人,眉头微微一皱:“阮庭安,这是怎么回事?”他这句话声音并不高,但随着这句话出口,眼中那团火却似忽地燃起,迫力十足,令人心惊胆寒。

阮庭安以落第秀才之身而任十二楼副楼主,自有其一套察言观色的本领,他见陆君明对这书生态度不同寻常,猜到这必是一位了不得的客人,反正叶云生已经进了秋声阁,又必跑不出去,这件事宁可随后禀报,却万不可令陆君明在这客人面前失了面子。

想到这些,便垂首恭敬答道:“回禀楼主,先前确有一点小事,不过已然解决,待楼主空闲时,属下再来细细禀告。”

他这么说,陆君明也明白这是不能在外人面前细说的意思,“嗯”了一声,便引着那书生,欲待离去。

眼见这一件事就要遮掩过去,曾如颜却忽地扬声叫道:“姓阮的,你不用为少爷遮遮掩掩,有话,你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这句话明着是指责阮庭安,暗里,却是给陆君明没脸。

陆君明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眼中火焰燃得更盛,口中语气却是平淡:“曾如颜,你也是十二楼中的老人,怎的不知礼数,退下吧。”

这话听着平淡,阮庭安在一旁听了,心中却是一抖,他熟知陆君明性格,深知曾如颜之后必受重责,忙连使眼色,示意曾如颜下去。

未想曾如颜不但不退,反而大笑出声:“老人?楼主你还记得我是老人,是啊,当年一起的老人,夜聆花死在了北疆,黄伯珰死在了西北,秦婴废了,只剩我一个孤鬼在楼里晃荡,楼主,你竟还记得我这个老人!”

这一番话戳中陆君明心病,面色当即一变,夜聆花、黄伯珰等人都是当年帮助他篡位之人。而陆君明这楼主之位得来不正,他口中虽不言,却一直耿耿于怀。阮庭安见楼主脸色变了,忙上前拉人:“曾兄弟,你可是吃醉了不成,有话回去再说。”

曾如颜猛地把他一甩:“谁吃醉?姓阮的,你少碰我!现在做了个副楼主便吆五喝六,曾少爷跷一条腿,比你的头还高!”

陆君明面色愈发难看,几难控制。当年他网罗楼中这些野心勃勃,地位却不高的青年在身边作为亲信,看中的便是他们性情狂妄,不惧犯上,方能一叛成功。但到了今日,这种狂妄性情反倒成了祸害!

便在这时,他身边那秀雅书生低低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其实很低,但入陆君明之耳,却如同被千斤重锤猛击一般,他素来当机立断,当下抬起右手,一掌照着曾如颜便劈了下去:“以下犯上,违背楼规,曾如颜,你可知罪?”

这一掌力道极大,曾如颜被打倒在地,一只耳朵险些被打聋。他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好,好,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陆君明,我告诉你,今天我还把人放进了秋声阁,你是不是干脆要把我杀了?”

听到“秋声阁”三字,陆君明的脸色瞬间大变,诚然在此之前,他亦曾为曾如颜的言语气得面色发青,但此时,他的面容却如同雕塑一般全无表情,就连吐出的话语,仿佛也一并凝固起来。

“你——放人去了秋声阁?”

陆君明的声音冷若寒冰,但冰里又裹了火,与他的眸子一般,透着熊熊的怒意。当年他号令曾如颜等人发动反叛之时,用的亦是一般无二的声音。

曾如颜骤然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声巨响传入众人耳中,瓦片铺天盖地纷飞四散,秋声阁顶被人刺破一个大洞,一道白衣身影自中跃出,仿佛振翅天外的白鹤,一道灰白剑光如雪四散,直向陆君明而来!

这道剑光虽是指向陆君明,但剑光笼罩范围极广,周边数人尽在其中。那秀雅书生忽地一笑。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他左手忽然拍出,这一掌却是将身后那清雅女子推出剑光范围之外,随即飘身而起,大风撕扯他身上衣衫,仿佛只余下一把瘦骨,然而那把瘦骨却是以精钢铸成。

他迎向那白色人影,一直笼在袖中的右手终于探出,然而那并不是手,他的右手已然被砍断,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安在小臂上的铁钩,暗沉沉如若噬人一般。那暗色光芒在空中只一闪,速度奇快,如若鬼魅。

“叶大侠,当年断手之仇,我可还一直记着呢!”

灰白剑影、暗色光芒,在空中交错而过,那道白色人影忽然一侧,大片血花洒落风中,随即坠落地面,仿佛折翼的凤凰。

场中诸人迅速赶上,那人本已倒地,却忽地勉力而起,灰白剑光再次散落庭院,困兽之斗,尤为惊人。

那几人不得已纷纷退后,白色人影借此时机,展身飞越而出,连过几道门户。

陆君明喝道:“阮庭安,带人追上去,不可让他跑了!”

那道白色人影正是叶云生,他被困在秋声阁顶层上,求生无门,闪念之间一眼看到三层上供奉的佛龛,那佛龛与众不同,是用一整块檀香木雕刻而成,整个嵌入墙壁之中,雕刻十分精美。

那佛龛除佛像外,似乎还供了点别的什么东西。但叶云生无暇细看,这第三层的屋顶全是由生铁铸就,只有这一处虽也是铁,但因佛龛之故,却远较其他所在为薄。

他咬紧牙关,在那些重甲铜人尚未逼近之时,运足全身力气,朝着佛龛一剑劈下。飞雪剑到底不是一流宝剑,在这一剑之后,剑身上迸出数道裂纹,倘若叶云生用这般功力再劈上一剑,只怕便要断裂当场。

幸而,这一剑已奏奇功,佛龛被他一劈两半,后面的生铁被他凝聚十二分内力一劈,亦是硬生生劈开一道裂缝,叶云生一展身形,以缩骨功穿越裂缝,从屋顶处来到室外。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

数年前,他千里护送大侠李涵谷之子李文非,遭到此人截杀,他一剑砍下此人右手,自此结下深仇。

那是薛明王,“袖中剑”薛明王,而他现在的身份,则是云阳卫地字大头领。

追杀冼红阳的云阳卫。

叶云生无法继续想下去,他依旧在风中疾行,鲜血一点一滴从他身上落下,成为极其明显的追踪标记,然而此刻他却已无暇顾及。

薛明王那一钩伤了他右手,但这并非关键。不知为何,他身上的各种感觉,顺着那道伤口开始消失,仿佛那道伤口是一个洞,而他的感觉是水,一滴滴缓慢而不停息地自洞中流出,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滋味。

那铁钩上,竟还淬了毒。叶云生模糊地想。

首先是视觉,他的眼前慢慢蒙眬,那个熟悉的玉京城如同在水中滴入了一滴墨,又被轻轻摇晃,变得混沌不已。

其次是听觉,风声与追杀之声,在他的耳中越来越遥远。他知道那并非因为自己速度的原因,他不再听得见鸟的叫声,也听不见小贩的叫卖,那个生机盎然的世界,正在缓慢而坚决地离他而去。

随后是嗅觉,他再也感受不到花的香气,再之后是味觉,他喉间有血涌出,却再也感受不到那带着淡淡铁锈的血的味道。

如果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不必等到追兵到来,飞雪剑只怕会先倒在这青石甬路上。

幸而就在这时,一只柔软而带着花香的手拉住了他,那只手雪白纤细,拉住他时却异常坚定:“叶大侠,叶大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