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儒道释文化中的五色
儒道释文化中的色彩,其基本观点可简单概括为:儒家以纯色明礼;道家以黑白两色证道;佛家以诸色度化众生。因色彩是一种直观的视觉感受,不同的色彩给人以不一样的视觉感受。这可能成为人们喜欢的因素,同时又可能因为相反意义的联想而成为令人憎恶的因素。这点在儒道释色彩文化中表现得特别鲜明。
(1)儒家创始人孔子,生活在西周宗法礼制传统较深的鲁国,这时周王朝的统治权力已经名存实亡,诸侯间相互争战不断,出现了“王道哀,礼义废,政权失,家殊俗”的社会现实。孔子极为推崇周礼,有感于当时的“礼崩乐坏”,一生都在以身作则地践行“克己”“复礼”。他对周时的“以色示五方,以色识尊卑”的色彩观,不仅极力维护,还主张以色明礼助化人伦,强调用色要合乎“礼”的规范,否则就是非“礼”,只有采用合“礼”的正色才是正确的求美之道。《论语·乡党》和《论语·阳货》各有一段记载,很能说明他一以贯之的执着态度。一是:“君子不以绀(泛红光的深紫色)、(绛黑色)饰,红紫不以为亵服。”皇疏:“侃案,五方正色:青、赤、白、黑、黄。五方闲色:绿为青之闲,红为赤之闲,碧为白之闲,紫为黑之闲,缁为黄之闲也。”二是:“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孔安国注:“朱,正色。紫,闲色之好者。”邢昺疏:“朱正色,紫闲色者。皇氏云,谓青、赤、黄、白、黑五方正色,不正谓五方闲色。”拿现代的话说就是绀、、红紫都是间色,君子不以之为祭服和朝服的颜色。厌恶用紫色取代朱色,厌恶用郑国淫哀的声乐扰乱中正平和的雅乐。
在《论语·八佾》中还有一段孔子和学生子夏将“色”与“礼”相融的谈话记载,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郑注:“绘,画文也。凡绘事,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礼以成之。”子夏所问之诗出自《诗经·卫风·硕人》篇,“绘事后素”则是孔子回答子夏问诗的一个比喻。意思是外表的礼节仪式同内心的情操应是统一的,如同绘画一样,质地不洁白,不会画出丰富多彩的图案。这个比喻既回答了子夏对“素以为绚”的疑问,又引发了子夏“礼后”的联想灵感。这其实是孔子当时还没有想到的,来得突然,所以高度肯定,并表扬子夏说:“启发我的是你卜商!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共同讨论诗了。”
孔子在看待色彩时,除了注重它象征“礼”这一重意义之外,还注重其“质”的作用。《论语·雍也》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所谓“文质彬彬”,“文”即文采,外部的装饰的形式美,“质”即实质,内部的精神内容美;“彬彬”即配合适宜。汉刘向《说苑·反质》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孔子卦得贲,喟然仰而叹息,意不平。子张进,举手而问曰:师闻贲者吉卦,而叹之乎?孔子曰:贲非正色也,是以叹之。吾思夫质素,白当正白,黑当正黑。夫质又何也?吾亦闻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贲卦一般认为是吉卦,卦辞是“贲,亨。小利有攸往。”有亨通和修饰的意思。孔子因认为修饰出来的颜色不是本色啊,此卦不吉,因此叹息。并对学生子张的疑问“夫质又何也?”以丹砂、朱漆、白玉和宝珠为例,说明纯净单一美好本质的重要。这与“绘事后素”的比喻有着异曲同工的精彩。
孔子与学生子夏和子张的对答,无不反映出孔子眼中的色彩,不单纯是视觉之色、情感之色,而是以“质”为本,与“礼”相融、别具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后来的孟子和荀子将孔子思想发扬光大,不仅赋予色彩以社会伦理道德的意义,同时也肯定了色彩的美学价值。孟子云:“目之于色,有同美焉”。荀子云:“形体色理以目异… …以心异,心有徽知。”“心平愉,则色不及人用,而可以养目。”这种思想不仅奠定了儒家文化色彩观的基础,对中国古代色彩文化的影响也极为深远,就诚如有学者所言:其影响不是技术性的,而是提出了一种方法论和美学思想,从而也强化了秦汉以来正色的理论[注]。
(2)道家是由先秦老子、庄子创立的关于“道”的学说为中心的学派。老子是道家的创始人,庄子则继承和发展了老子的思想。道家主张道法自然,以“道”为核心,认为大道无为。
在道家著作中经常用黑、白两个颜色色词形容“道”。如道家的创始人老子认为:“道”是万物的始基,是天下万物产生的根源,世间一切事物都是从“道”产生出来的。但“道”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因此“道”又叫“无”。他曾以黑白二色为例形容“道”,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强调要坚守“黑”。又以黑概括无和有,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淮南子·原道训》则以白解释色,云:“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这里的黑、白与五色中的青、黄、赤、白、黑中的黑、白,有不同的哲学概念。前者为虚无,后者为色彩的视觉形象。道家认为一切事物的生成变化都是有和无的统一,而无是最基本的,无就是“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实出于虚,有无相生,虚实相宜。按照道家的这一观点解释,无色生五色,他们之间相生、相和。
就感官色彩而言,道家认为黑色和白色引领众色。这种审美态度直接影响到中国绘画色彩的运用,并奠定了魏晋以后墨色在中国绘画的造型地位。据研究,在魏晋之前绘画作品中,黑色虽已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但绘画的功能性远胜对艺术的追求,多是一些五彩的工艺品彩绘。而魏晋期间,由于社会的动荡,文人精英因政治失意,逃避社会现实的遁世心结与玄学得到了很好的契合。绘画,尤其是在山水画中呈现出来的道家色彩元素明显增多。到了唐代后期至五代水墨山水画的出现,黑色的运用已日趋成熟。同时期的论画著作中都将墨的作用提到了各色之上。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亡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风不待五色而粹。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注]见解与老、庄思想何其一致。宋以后虽出现了许多艺术性非常高的工笔重彩画作品,但相比之下,对设色的重视远不如对墨色的追求。清沈宗骞《芥舟学画谱》云:“天下之物不处形色而已,既以笔取形,自当以墨取色,故画之色非丹铅青绛之谓,及浓淡明晦之间,……能得其道,则情枋于此见,远近以此分,精神以此发越,景物以此鲜妍,所谓气韵生动者,实赖用墨得法,令光彩烨然也。”清宋大士云:“画以墨为主,以色为畏。色之不可齐墨,犹宾之不可溷主也。”现代著名画家李可染亦云:“水墨画中,墨是主要的,明暗笔触要在墨上解决,施色只是辅助。上色必须调得多些,切忌枯干。老画家说要‘水汪汪’,才有润泽的效果。”[注]
英国著名科学史学家李约瑟曾说:中国人性格中有许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来源于道家思想。中国如果没有道家思想,就像是一棵深根已经烂的大树。道家思想乃是中国的科学和技术的根本,对中国科学史是有着头等重要性的[注]。就绘画而言,以黑(墨)、白(留白)建构和简淡含蓄为特色,处处洋溢舍形而悦影、舍质而趋灵美学艺术思想的传统中国水墨画,道家色彩观的影响也是有着头等重要性的。
(3)佛教自西汉末年经丝绸之路传入我国后,不断与中国本土文化相融合,逐渐形成本地特色的宗教体系。较之儒家和道家,佛教对色彩的看法,更强调其深层次的本质追求,并以此传播宗教情感和宗教理念。《楞严经》云:“离诸色相,无分别性。”“色相既无,谁言空质。”[注]即是说如果剥离了事物的色相显示,就不能感知事物,更谈不上了解事物的本质了。这种理念在佛教绘画和用物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如唐卡中的佛像是按色彩进行区分各佛位佛像的,并通过色彩将各佛主度的含义表达出来,以方便度化众生。通常各佛像的身体都有红、白、黑、蓝、黄等色,但不同的颜色组合有着严格的区分。人们通过色彩就能够对佛位进行判定。往往佛、佛母、菩萨、大德高僧以及度母等使用的颜色是白色和红色,象征这些佛像主慈悲、智慧、吉祥以及救度。护法神往往用黑色、蓝黑色以及蓝色,象征主力量和正义。而财神通常采用黄色,象征荣耀和富贵。再如僧人手中的串珠,如果是单色,代表着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如果是蓝、黄、红、白、橙五色,则分别代表:对众生的同体大悲、离二边的解脱中道、依佛法修行的加持、佛法的清净与解脱、不可动摇的佛法。无论是单色还是五色的串珠,所用的串绳一定要用杂色,以代表佛法圆满的觉悟。这些色彩的运用,无不说明佛教将色作为判断事物的重要依据。
正是在佛教色彩艺术的冲击下,早期囿于礼教、循规蹈矩的中国画家才变得更鸟飞鱼跃般的奔放,画作色彩亦愈加丰富起来。以佛教甚为兴盛的魏晋南北朝期间为例,彼时的名画家张僧繇在南京的一个寺庙用天竺遗法画花,所绘朱及青绿之花,远望眼晕如凹凸,就视即平。这种阴影色彩法,一改之前中国绘画平涂的习惯,为我国色彩晕染技法的丰富提供了重要参考经验,并为后世“没骨法”开了先河。张彦远评价他“今之学者,望其尘躅,如周孔焉。”[注]而敦煌千佛洞,炳灵寺、麦积山、云岗和龙门等石窟中留存至今的大量古代经典绘画遗迹,则尽显佛教色彩和造型特色在中国大地上生根发芽的勃勃生机。如敦煌莫高窟的《十一面观音》壁画,用色极厚重和艳丽,尤其是观音下裳的肚兜用的是很沉的带点灰的墨绿色,而裙子却用了极为艳亮的大红色,对比强烈,既艳丽又不俗,达到了全力追求慑服人心、感化心灵的神奇效果。敦煌壁画“赋彩鲜丽,观者说(悦)情”之说[注],诚不欺人。
可以说佛教以色彩直接有效传递信息的方式,极大地拓展了色彩表现范围。对中国色彩文化,无论是从形而下的使用技巧,还是到形而上的美学理念,都产生了相当大的积极影响。
与多选用夸张艳丽、赋彩鲜丽的寺庙色彩画相比,寺庙僧人日常生活服用的衣服颜色却是反其道行之,既低调又矜持。如佛典中规定袈裟的颜色不能用“五正色”——青、黄、赤、白、黑;也不能用“五间色”——绯、红、紫、绿、碧,只能用“不正色”或“坏色”。这些色也是袈裟之原意。“不正色”或“坏色”具体是什么颜色?关于这个颜色,佛经诸律中多有表述,但莫衷一是。如《四分律》第十六说:有三种坏色,或青、或黑、或木兰色,可随意染。《十诵律》第十五说:或青、或泥、或茜,三种坏色。《摩诃僧律》第十八说:三种坏色是青色、黑色(或作“泥色、皂色”)、木兰色(或作“茜色、栈色、赤色、乾陀色、不均色”)。这三种色是“袈裟”的如法之色(或谓若青、若黑、若木兰色)。《毗尼母经》第八说:“诸比丘衣色脱褪,佛听用十种色染:一者泥、二者陀婆树皮、三者婆陀树皮、四者非草、五者乾陀、六者胡桃根、七者阿摩勒果、八者法陀树皮、九者施设婆树皮、十者种种杂和之色”。对此的解释也是众说纷纭,如有一种解释说:“青、黑、木兰”皆属“坏色”。僧人着其任何一色,都算是“如法、如律”。又有一种解释说:必须把“青、黑、木兰”混浊一起,才能算是“坏色”。更有一种解释说:必须把“青”等五色混合一起,才算是“坏色”。尽管对“不正的坏色”具体是什么颜色没有定论,但各经所述都表明了“毁其形好,僧俗有别”的宗旨用意。正如《梵网经》卷下说:“无论在何国土,比丘服饰,必须与其国人俗服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