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柳毅传
原著 李朝威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
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
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
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
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背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然。”毅而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诊坚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语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视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
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后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撝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遣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
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
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
荷贞人兮信义长,
令骨肉兮还故乡。
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
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
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
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
赖明公兮引素书,
令骨肉兮家如初。
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
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
伤美人兮,雨泣花愁。
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
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
荷和雅兮感甘羞。
山家寂寞兮难久留。
欲将辞去兮悲绸缪。
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邪?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锁金,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以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如何?”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然君与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亲戚。相会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洞庭君女传书,至今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
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
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柳毅传
仪凤年间,有位名叫柳毅的书生,进京参加科举考试落榜,打算返回湘水岸边的家乡。想起同乡中有人客居泾阳,就前往那里道别。走了六七里,掠起的飞鸟惊吓了坐马,它快速地朝道旁的小路跑去。又跑了六七里,才停下来。看见有一个女子在路旁牧羊,柳毅出于好奇,仔细打量她,竟然绝顶美丽。可是面带愁容,衣衫陈旧,凝神站在那里,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柳毅问她:“你何苦要这样委屈自己?”女子先是悲哀不语,终于一面哭泣一面回答说:“贱妾遭遇不幸,今天承蒙尊敬的先生下问,实在惭愧。但是,仇恨充满了我的全身,又怎能含愧隐瞒呢?希望您能听一听我所说的。我是洞庭湖龙王的小女儿,父母把我嫁给泾川龙王的二儿子,可是丈夫行为放荡,被丫鬟仆从所蛊惑,就一天天地厌恶我,待我很坏。后来我想告诉公公、婆婆,公婆溺爱自己的儿子,不能管束。我禀诉的次数多了,又得罪了公婆,公婆罚我来到了这里。”说完,哽咽流泪,抑制不住悲伤的感情。又说:“洞庭湖离这里不知道有多远,天高路长,音信不通,我望眼欲穿,肝肠寸断,家里却一点也不知道我的痛苦。听说您要回到吴地,那里离洞庭很近,也许能让您的侍者为我带封书信,不知您认为可以吗?”
柳毅说:“我是个讲义气的人。听到你的这番话,愤怒得气血涌动,只恨没有翅膀,不能飞去为你报信,还说什么可不可以呢!不过洞庭湖水很深,我只能在陆地上走,怎么能为你送信呢?只怕幽明路隔,不能相通,既辜负你诚恳的嘱托,又断送了你的希望。你有什么办法,能指引我一下吗?”女子哭泣着道谢说:“既然您接受了我的托付,此去多加保重的话,我不再说了。万一能得到回信,即使死了,我也一定会答谢您的。您没有答应,我当然不敢说,现在您既然已经答应了,并且问我怎样才能送到这封信,那么,我告诉您洞庭湖和京城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可以去的地方。”柳毅请她详细谈谈。
女子说:“洞庭湖的南面,有一棵大橘树,当地人称它为‘社橘’。您到那里要解去衣带,另用其他东西束腰,然后敲三下树,一定有人出来接应的。您就跟着他走好了,不会遇到什么阻碍的。希望您在交付书信之外,把我内心的话全部转达,千万不要忘记!”柳毅说:“一定按照你的嘱咐去办。”女子于是从衣襟内取出书信,再三拜谢后送上,又面向东方哀哀哭泣,好像不能抑制感情似的。柳毅也深深地为她感到难过。柳毅把信藏好在背包中,又问她:“我不知道你牧羊有什么用处,难道神灵也宰羊吃肉吗?”女子说:“这些不是羊,是雨工。”“什么是雨工?”回答说:“就是雷公、雷婆。”柳毅回头看看,它们都昂起头来看人,神气地走路,吃草的样子也很特别,但是大小形状和一般羊没有什么区别。柳毅又说:“我替你送信,将来你回到洞庭,希望不要有意躲避我。”女子说:“岂止不躲避,还要像亲戚一样常常来往呢。”说完话,与柳毅告别东去。柳毅走了没有几十步,回头看那女子和羊,都不见了。
当晚,柳毅到城里告别了友人,一个多月后回到家乡。到家后,就到洞庭湖滨寻访。洞庭湖的南面,果然有棵社橘,于是换下衣带向树敲了三下。不一会儿,有个武士从水波里跃出,行礼后问道:“贵客从哪里来?”柳毅没把实情告诉他,只说:“是来拜见大王的。”武士分开水波指路,领着柳毅走。对柳毅说:“请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到了。”柳毅照他说的做了,果然到达了龙宫。
柳毅看到各处楼阁,都对称地排列着,数不清的众多门户,奇异花草,珍贵树木,无所不有。武士请柳毅止步,停在一座大房子的角落,说:“请客人在这里等候。”柳毅问:“这是什么地方?”武士说:“这里是灵虚殿。”柳毅仔细察看四周,只见人间的珍宝,这里无所不有。柱子是白玉的,台阶是青玉的,床是珊瑚的,帘子是水晶的,门楣上面镶嵌着翠绿色的琉璃,屋梁装饰着七色彩虹似的琥珀。秀丽幽深,说也说不完。可是过了很久,大王仍旧没来。柳毅问武士:“洞庭君在哪里?”回答说:“我们君王正在玄珠阁和太阳道士讲论《火经》,再过一会儿就结束了。”柳毅问:“什么是《火经》?”武士说:“我们君王是龙,龙凭借水来显示神通,用一滴水就可以围困山谷;道士是人,人凭借火来显示神通,用一点火星就可以烧毁庞大的阿房宫。但是二者的神灵作用不同,玄妙变化也有差别。太阳道士精通人间事理,所以我们君王请他来,听他讲论。”
话刚说完,宫门就打开了,在侍从们的前呼后拥下,一个人出现了。他身披紫衣,手捧青玉。武士一跃而起,说:“这就是我们的君王。”便走上前去报告。洞庭君望着柳毅问道:“莫不是人间来的吧?”柳毅回答说:“是的。”柳毅便上前参拜,洞庭君答拜了,请他坐在灵虚殿内。对柳毅说:“水府深藏湖底,我又愚暗无能,先生不远千里而来,一定有什么原因吧?”柳毅说:“我柳毅,是大王的同乡。生长在楚地,到秦地去游学。前日考试落榜,在泾水岸边闲步,看见大王钟爱的小女儿在野外牧羊,风雨吹打鬓发,惨不忍睹。我就问她原因。她对我说:‘被丈夫虐待,公婆不同情我,以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痛哭流泪,实在令人难过。她托我代送家书,我答应了,所以今天才来这里。”于是取出书信献上。洞庭君看完后,用袖子遮住脸哭了。他说:“这是我做父亲的罪过。事先不去打听明白,自己像聋子、瞎子一样,使得刚出闺门的幼弱女儿,在远方受到迫害。您本是萍水相逢的人,能够急人所难,我幸而还是长着牙齿头发有良知的人,怎敢忘记您的恩惠呢!”说完,又悲哀叹息了很久,旁边的人也都为之流泪。当时也有宦官随侍在身边,洞庭君便把书信交给他,让他送到后宫中。
不一会儿,宫中大放悲声。洞庭君吃了一惊。对随从说:“赶紧告诉宫中人不要让她们再发出声音来,免得让钱塘君听到。”柳毅问:“钱塘君是谁呀?”洞庭君说:“是我的弟弟。过去是钱塘的君长,现在已经退休了。”柳毅问:“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回答说:“因为他勇力过人。当年尧遭受了九年的洪水灾害,就是他一怒造成的。最近和天将不和,就用水堵住了对方五座大山。上帝因为我长期以来还有点好名声,就饶恕了我同胞兄弟的罪过。不过还是被软禁在我这里。所以钱塘江一带的居民,天天在等待他。”
话还没说完,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宫殿不住地摇摆,云烟翻滚而起,接着只见一条千余尺长的红色巨龙,闪电一般的双目,血红的舌头,火红的鳞片和鬣毛,脖子下面挂着一把金锁,锁的链条系着玉柱,成千上万的雷霆环绕着它的身子轰鸣,霰、雪、雨、雹一时纷纷降下。它就趁着这股声势划破青天飞走了。柳毅吓得摔倒在地上。洞庭君亲自起身,把他扶起来,安慰他说:“不要害怕,他不会伤害你的。”过了很长时间,柳毅才平静了些。稳定好自己的情绪,就告辞说:“我想活着回去,他还会再来的,我躲开他吧。”洞庭君说:“一定不会再这样了。他去时总是这么迅猛,回来时就不一样了。希望您再多待一会儿,让我们稍稍尽一点心意。”于是派人取酒来对饮,以尽款待客人之谊。
不多时,满天祥风彩云,一片和乐的气氛,前面是精巧的仪仗,有乐队随同演奏,数不清的红装少女在欢快地谈笑。后面有一个女子,天生丽质,身上满缀着珠玉饰物,纱绸的衣服随步飘曳。柳毅走近去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上回托自己捎信的人。只是她现在似喜似悲,泪珠还挂在脸上。不久,红烟升腾在她的左方,紫气弥漫在她的右面,香气环绕着她,走进宫中。洞庭君笑着对柳毅说:“泾水边的囚犯回来了。”于是洞庭君告辞回到宫中。一会儿,又听到宫中传来诉苦的声音,久久不止。
过了一阵子,洞庭君又出来,陪柳毅喝酒。又有一人,身披紫衣,手执青玉,容貌奇特,精神焕发,站在洞庭君的旁边。洞庭君向柳毅介绍说:“这就是钱塘君。”柳毅起身,上前拜见,钱塘君也依礼接待。他对柳毅说:“我的侄女遭到不幸,被坏小子欺侮,多亏您素有信义,远道捎信,传达了她的冤屈。如果没有您,她恐怕早已化为泾阳山上的尘土了。我们受德感恩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柳毅谦逊地辞谢,作揖打躬地连连答应。钱塘君又回头告诉他哥哥:“刚才辰时从灵虚宫出发,巳时到了泾阳,午时在那里交战,未时回来,中间还飞上九天向上帝报告,上帝知道她的冤屈,已经赦免了我的过失。以前所受的惩罚,也因此被免除了。只是刚才情绪激动的时候,来不及辞别哥哥,惊扰了宫中,又吓坏了客人。实在惭愧后悔,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于是退后几步,又一次行礼道歉。洞庭君问:“杀了多少生命?”回答说:“六十万。”“损坏了庄稼没有?”回答说:“波及了八百里方圆的田地。”“那个无情的小子呢?”回答说:“被我吃了。”洞庭君不太高兴地说:“那小子有这种居心,当然不能容忍,但你也未免太鲁莽了。幸亏上帝圣明,知道我们受了冤屈。不然的话,我怎能推卸责任呢?从今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钱塘君又行礼表示接受。
当天晚上,把柳毅安顿在凝光殿住宿。第二天,又在凝碧宫设宴招待柳毅。广召亲朋,设置了大乐队,准备了上等的美酒,摆列了美味的食品。宴会开始,吹奏起胡笳号角,敲响鼙鼓,约有万人手持旌旗剑戟在右边起舞,其中一名武士走上前来说:“这是《钱塘破阵乐》。”旌色剑光,气势逼人,武士们顾盼驰突,强悍威猛,座上的客人看了,几乎毛发都竖立起来了。接着又传来金石丝竹一类乐器的演奏声,约有上千名身穿绮罗、头戴珠翠的舞女,在左边起舞。其中一名女子走上前说:“这是《贵主还宫乐》。”幽雅的乐声抑扬婉转,像在倾诉着什么,又像在思慕着什么,座上的客人听了,都不禁流下了眼泪。两段舞蹈表演完了,洞庭君非常高兴,取出大量高级的丝织品作为赏赐,分发给舞蹈者。然后大家依次相挨地坐在一起,畅怀饮酒,尽情欢乐,喝到兴头上,洞庭君敲着桌案唱道:
高天苍苍啊大地茫茫,
人各有志啊何可思量!
狐朋鼠党啊倚势猖狂。
雷霆赫怒啊谁敢阻挡?
正直的人啊信义无双,
骨肉亲人啊得返故乡。
齐声致谢啊恩情难忘!
洞庭君唱完,钱塘君也行礼唱道:
姻缘有定啊生死有路,
彼此不合啊难为夫妇。
泾水岸边的人啊内心凄苦,
风霜满鬓啊雨雪打湿衣服。
多亏您捎来啊亲人的尺书,
才使我们骨肉啊团聚如初。
永记您的恩情啊时刻为您祝福。
钱塘君歌罢,洞庭君也一齐站起来,向柳毅敬酒。柳毅局促不安地接过酒杯,喝干,又斟了两杯酒献给二位龙君。于是也唱道:
白云悠悠啊泾水东流,
感伤美人不幸啊雨泣花愁。
尺书远寄啊想解您的烦忧,
冤情昭雪回家啊其乐悠悠。
感激诸位雅意啊美食可口。
我家中寂寞啊难以久留。
将辞别而去啊留恋绸缪。
柳毅唱完,侍从们齐呼万岁。洞庭君于是拿出了碧玉箱,里面藏着开水犀,钱塘君又拿出红珀盘,上面放着照夜玑,都站起身来奉送给柳毅。柳毅辞让了一番后才接受。然后,宫里的其他人纷纷把鲛绡、彩缎、珍珠、白璧放在柳毅身边,重重叠叠,光彩夺目。不一会儿,就快把柳毅埋起来了。柳毅连连向四面含笑道谢,不住地行礼说惭愧。等到酒残兴尽之时,柳毅起身告辞,仍在凝光殿夜宿。
第二天,又在清光阁宴请柳毅,钱塘君借着酒意,脸色一变,踞坐着对柳毅说:“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这样几句话:坚硬的石头可以将它击碎,却不能将它卷曲起来;义士可以杀掉,却不可以羞辱。我有些心里话,想对您痛快说说,如果您同意,就等于你我都在天上,谁都幸福;如果您不同意,就好比都在粪土之中,谁也不光彩。您认为怎样?”柳毅说:“请说吧。”钱塘君说:“泾阳小龙的妻子,是洞庭君心爱的女儿。性情和善,品质美好,受到所有亲戚的敬重。不幸被不长进的小子侮辱。如今已彻底断绝关系了。我们想把她托付给您,永远做亲戚,对受恩的人有所报答,施恩的人也知道自己给予了别人什么,这难道不是作为君子有始有终的表现吗?”柳毅听了,严肃地站起身,忽然放声笑道:“我真不知道钱塘君是这样懦弱无用的人!我原先听说您跨越九州、围困五岳来发泄愤怒,又看见您挣断金锁,拽倒玉柱去救人急难,本以为天下刚毅正直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您的,因为反抗残暴不避死亡,为正义所感不爱惜生命,正是真正的大丈夫气概。不料音乐演奏得正融洽,宾客亲朋谈笑得正高兴时,您却不顾礼貌,凭借威势强加于人,这哪里是我平素景仰的人的行为!假如我和您在洪波巨浪中、玄山之间相遇,您鼓动鳞须,兴云作雨,想以死来威胁我,我只把您看作禽兽,死而无恨!然而现在您却穿衣戴冠,坐在那里口谈仁义,讲论什么人伦五常的道理,行为道德的准则,即使人世间的圣贤豪士,似乎也不如您,何况江河湖海中灵异的动物呢?而您却想用您庞大的身躯,骄悍的性格,乘着酒意,借醉发威,以势压人,这难道算是正直的吗?况且,我的身子虽然还不如您身上一片鳞甲大,但我却敢于用我誓不屈服的意志,战胜您那不合道义的气焰,希望大王仔细考虑一下!”钱塘君听了,惶恐不安地谢罪说:“我从小生长在宫中,从未受过正确的教导。刚才言辞狂妄无礼,冒犯了您。回过头来仔细反省,罪过之人,不是责备一下就能算完的。希望先生不要因此疏远我才好!”当晚,又设宴相待,彼此欢乐相处还和原先一样。柳毅和钱塘君从此成了知心朋友。
第二天,柳毅告辞。洞庭君的夫人单独在潜景殿宴请柳毅。男女仆妾等人也全都参加了。夫人哭着对柳毅说:“我的孩子承受您的深恩,只恨不能充分表达感谢和敬爱的心情,却又要分别了!”于是叫那在泾阳见过的女子在席间向柳毅下拜道谢。夫人又说:“这一次分别后,还有再相见的日子吗?”柳毅当初虽然没有答应钱塘君的请求,但在今天的宴席上,很有些惋惜悔恨的样子。宴会结束后,柳毅向大家告别,满宫的人都感到很难过。赠送的珍宝,奇怪得都叫不出名字来。柳毅于是又沿着来路到了岸边,看到十几个仆人,挑着布袋跟随着他,一直送到他家中,才辞别而去。
柳毅于是到广陵的珠宝店去出售所得的珍宝,还未卖掉百分之一,获得的钱已经超过百万了。当时淮西一带的富豪之家,都自认没法与他相比。于是娶了张氏女子做妻子,不幸死了。又娶了韩氏女子。几个月后,韩氏又死了。柳毅把家迁到金陵,常常为自己的独身生活而感伤,有时也想再找一位新的伴侣。有个媒人来告诉他说:“有位姓卢的女子,范阳人,父亲名叫卢浩,曾经当过清流县令,晚年喜好修道,独自云游名山大川,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母亲叫郑氏,卢家女子前年嫁到清河一户姓张的人家,不幸丈夫过早地去世了。母亲可怜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又惋惜她的聪明美丽,想选择一位品德高尚的人把她嫁出去。不知道您愿意吗?”柳毅于是选择吉日和她成了婚。由于男女双方都是豪富大户,所以婚礼所用的礼仪器物极其丰盛。金陵人没有不羡慕的。
过了一个多月,一次柳毅晚上回到房中,仔细端详妻子,觉得她很像龙女。可是美丽丰腴又超过她,便和她谈起去洞庭湖传书的那件往事。妻子对他说:“天下难道会有这样的事吗?可是我们就要有一个儿子了。”柳毅更加敬重她。生孩子后,满了月,他妻子着意打扮了一番,换上华丽的衣服,把亲戚们都请到家中,相会之时,她笑着对柳毅说:“你不记得我过去的事了吗?”柳毅说:“当初我曾为洞庭君的女儿传送过书信,直到今天还记得。”妻子说:“我就是洞庭君的女儿。在泾川受到的冤屈,是您使我得到洗刷。我感念您的恩情,发誓一定要找机会报答。自从叔父钱塘君为我求婚没有得到应允,就从此没有见面。彼此天各一方,不能相互问讯。父母想把我嫁给濯锦江龙王的小儿子,我想心中的誓言决不改变,但双亲的决定也难以违背,婚姻之事已经被您拒绝,大概再也不会有相见的那一天了。而且当初的冤屈,虽然得以告诉父母,但我要报答您的誓言却还没有实现,便又想跑来向您倾吐我的心愿。正巧您多次结婚,先娶张氏,后来又娶了韩氏。等到张氏、韩氏相继去世,您迁居在这里,我的父母才因为我有了报答您的机会而高兴。今天能够侍奉您,共同美好地度过一生,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说着哽咽起来,眼泪不断地往下掉。又对柳毅说:“当初没有对您说明,是因为知道您不是沉溺女色的人,现在又对您说了,是因为知道您有怀念我的心意。女子身份轻微,不足以长久地占据您的心,所以借助您爱子的感情,来实现和您共同生活的愿望。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我真是又愁又忧,无法自我排解。您当年为我捎信的时候,曾经笑着对我说:‘以后回到洞庭,千万不要躲避我。’真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您是否心里曾希望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后来叔父向您求婚,您坚决不答应。您是真的认为我们不该结亲呢,还是出于一时气愤呢?请您告诉我。”柳毅说:“好像一切都是天命注定的。我第一次在泾河岸边见到你,你心情委屈,面容憔悴,我确实只有打抱不平的意思。所以约束住自己的感情,只想为你传信报冤,没有考虑别的,至于所说‘千万不要躲避我’那句话,纯属偶然,哪里有别的用意呢!到了钱塘君逼迫我的时候,只觉得在道理上说不过去,才激起了我的怒火。当初本来是以主持正义为目的,怎么能杀了人家丈夫,却娶他的妻子呢?这是第一个原因。我平时以品德真纯为志向,怎么能迫于威势而违心屈服呢?这是第二个原因。而且正当直率地放谈自己的见解、劝酒应酬纷扰不断的时候,只想着辩明事理,不及考虑后果。但到了将要分别的那一天,看到你有依依不舍的表情,才感到憾恨不止。到底由于人情的束缚,无法把这种心情传达给你。唉!今天,你是作为人间的卢氏和我结婚的,那么并没有违反我当初拒婚的本意。从今以后,我们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心中再也没有丝毫顾虑了。”妻子被他的话深深感动,哭泣不止。过了一会儿,她对柳毅说:“不要以为我不是人类,就没有良心,我必将会报答你的。龙的寿命长达万年,现在我愿和你共享长寿,无论水中陆上,住在哪里都行,你不要以为我是乱说的。”柳毅赞许她说:“想不到做了一次龙王的贵宾,又得到了成仙的机会。”
于是两人一同去看望洞庭君。到达后,宾主间盛大的礼仪,不能详细记述。后来他们定居在南海郡,将近四十年。拥有的宅第车马、珍宝服饰,即使是公侯之家,也超不过他。柳毅全族的人都受到他的恩惠。岁月流逝而去,而他的容貌却始终不见衰老,南海的人,没有不觉得惊奇的。
等到开元年间,皇帝正留意神仙事迹,到处寻求有道术的人。柳毅不得安宁,就和龙女一同回到洞庭湖。前后十多年,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
到了开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担任京郊属县的县令,被贬官到东南边远地区。经过洞庭湖时,正值晴朗的天气,他向远处眺望,忽然看见一座青山出现在遥远的水波中间。船上的人都吓得斜着身子站着,说:“这里原来没有山的呀,怕是水怪吧。”就在指点观看的工夫,船和山靠拢了,有一条彩船从山那边飞快地驶过来,迎头打听薛嘏。其中有一人呼唤说:“柳公在等候您。”薛嘏猛然想起了柳公是谁,连忙叫船驶到山下,提起衣襟快步登岸上山。山上有和人间一样的宫阙。只见柳毅站在宫室之中,前面奏着管弦乐器,后面排列着许多美女,器物珍玩的华丽程度,远远超过人间。柳毅谈吐更加玄妙,容貌也更年轻了。一看见薛嘏,就走到台阶上迎接,拉着薛嘏的手说:“分手的时间不长,你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薛嘏笑着说:“哥哥是神仙,小弟我是一把朽骨,这就是命运啊!”柳毅于是取出五十丸药送给薛嘏,说:“每一丸药可以增加一年的寿命。年限满了再来,不要长久留居人间自讨苦吃了。”欢宴完毕,薛嘏告辞而出。从此以后,就断绝了音信。薛嘏常把这段经历告诉别人。大约过了将近五十年,薛嘏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陇西李朝威记述了这件事,并感叹说:“五类动物的首领,一定都是同类中最有灵性的,它们的区别由此可以看出。人属于裸虫类,竟然能对鳞虫类的龙讲信义。洞庭湖广大平正,包容宽洪,钱塘江奔腾突兀,迅猛磊落,正应该有这样的神物凭藉。薛嘏亲身经历了仙境,向世上讲述了柳毅的事迹,却没有用文字记载下来。我赞赏柳毅的义气,所以写了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