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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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正确运用理性的四条规则

· 避免先入为主

· 化繁为简

· 从最简单到最复杂

· 从总体复盘

我曾经被尚未结束的战争[2]召唤到德国去;当我在皇帝的加冕典礼结束后回到军队时,冬天来临,我在所住街区找不到人聊天解闷,幸运的是,也没有什么让我担忧和扰乱我心神的情绪,我整天都独自待在带有暖炉的屋子里,与自己的思想交谈,并以此为乐。在思索中,我首先察觉到,将不同的大师所著的不同作品编辑成册的合集,通常不如独著那么完美。一般来说,比起不同年代的建筑师在之前的古城墙上所建之物,那些由同一名建筑师设计完成的作品会更美、更有序。因此,那些古城一开始仅仅是小乡村,经过长期扩建后,现在都变成了大城市,但通常因为不是由同一名建筑师在一块平地上,按照自己的想法修建整齐的广场和街道,最终在布局上就显得非常糟糕。每位建筑师只着眼于自己修建的那个部分,设计精美胜过其他人,但从整体来看,不同的建筑物大小不一,街道弯曲且宽窄不一,这样的结构与其说是人为运用理性建成的,不如说是顺其自然的结果。在这期间,某些官员对自己所住房屋尽力修缮、维护,希望起到装点市镇面貌的作用,但大家知道,只在他人所修建之物的基础上改造,是无法达到完美的。我能想象,有的民族逐步文明化,但在早期,他们建立法律约束自己,只是由于争执和罪行带来诸多麻烦,因此他们那个社会的文明程度远比不上那些聚集在一起、听从某位贤明谨慎的立法者所治理的社会。遵从上帝一手建立的条规、信奉真正宗教的民族,是其他人无可比拟的。至于谈论人自身的事情,我相信斯巴达民族曾经非常兴盛,但这并不是因为每条法律都制定异常完美,其实当中好些条文看起来非常奇怪,甚至违背良好的习俗。然而,由于这些法律法规都是同一个人制定,它们拥有同一个目标。由此,我认为书本里的学问,很有可能的确是理性思考的结果,但它们没有经过任何论证,是由好些不同的人的观点拼凑和发展起来的。因此,相比起一位有识之士对世上之事自然而然地做出的推理,这些东拼西凑的观点与真理相距甚远。我还想到,因为我们在成人之前都是孩子,因此,在很长时间内,我们受自身欲望的控制还有导师的引导,但这两者通常又相互矛盾,似乎无论哪一方都无法给予我们最好的建议。我们的判断无法做到既纯粹又可靠,我们也不可能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能够百分之百运用理性,并且,我们的行为也不完全是受理性引导。

说真的,我们倒也没见过只是为了让城市统一布局和让街道更漂亮,就将所有房屋推倒再建。然而我们有好几次见过,有人推倒房屋进行重建,有时是因为房屋有坍塌的危险,有时是因为地基不牢,让房主和住户处于危险之中。以此为例,我认为,以个人计划对国家进行改革,推翻以往所做的,从根基上改变以重建一切,是真的不太可能的。即使只是在学校教学中对学科的内容或者秩序进行改革,也做不到。但我也无法把自己所接受的、所信奉的那些观点完善得更好,只能一次性地去除它们,以便之后能有所补充或替换成其他更好的想法,或者从理性上校正并保存这些观点。我坚信,通过这一方法,比起在老旧的基础上建立起的想法,或者比起在青年时代学习到的、从未验证其真伪的规则上建立的想法,我能够更好地引导自己的生活。因为,即使我了解这其中会遭遇不同的困难,但这些困难并非没有解决的方案,也与涉及公众利益的改革没有太大关系。社会体制一旦被推翻,就很难振兴,即使只是将其动摇,也很难继续维持下去,体制的崩溃只会更加可怕。至于这些体制中不完善的地方——这是肯定存在的,就凭彼此间存在的那点分歧,也足够确定其内部存在不少毛病——习俗或许已经将这些不完善减轻不少,并在不知不觉之间改善和修正许多,对此,我们没有足够的意识。最后,伴随这些修正过的地方,旧体制里的问题也就还能忍受了。这就好比山间蜿蜒曲折的道路也是因为走的人多了,才逐渐变得平坦易行,所以最好是继续沿着这条大道往下走,径直向前,去翻越悬崖,跨过深渊。

这就是为什么我完全不同意让那些急功近利的人去推行新的改革,他们并非因为出身贵族或家世显赫而进入到官场。如果这本书哪怕有一点点让大家怀疑我有如此愚蠢的想法,那我将会非常后悔出版了这本书。我只是计划力求革新自身的想法,建立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体系根基,仅此而已。这部作品让我感受到乐趣,但我在此只是向大家提供了一种样式,而非建议大家来模仿。那些上帝更青睐的人怀有更高尚的目标与计划;而我担心我的这个计划对于有些人来说过于大胆了。这一方法可以摆脱我们之前接收到的不同观点,但这并非是人人应该去效仿使用的。这个世界大致上是由以下两类人构成,他们或许都不是很适合走这条路:一种是那些自认为比别人更加聪明的人,他们坚持己见,但没有足够的耐性将自己的想法有条理地整理出来,当他们变得自由,开始怀疑之前学习的这些规则,开始背离大家所走的共同路径时,不知该何去何从,或许,他们将永远无法走到正轨,在余生中迷失;第二种人,拥有足够的理智,为人谦逊,知道比起有能力之人自己没有足够能力辨明是非,并向能人志士学习,这一类人满足于听从他人的看法,不会再去探求更好的想法了。

至于我,如果我人生只有一位导师,或者我从来不了解那些博学之士的观点之间充满着不一致的地方,那么我应该属于第二类人。然而,在读书时我就知道,无论我们的想法多么怪诞不经、不可置信,都可能已经被其他哲学家想过说过。在我外出游历时也发现,那些与我们的情感完全不同的人,其实并非未开化之人或者野蛮人,与我们相比,他们运用理性的程度和我们相同,甚至更多。我还发现,如果同一个人,怀有同样的才智,从小在法国人或者德国人家里养大,那肯定与在东方人或野蛮民族那里养大不一样。甚至可以拿衣服式样来举例,十年前时兴过的式样,现下看来让人感到怪异和可笑,但说不定十年之后又重新流行。因此,其实是风俗还有实例说服了我们,而非确切的知识本身。至于比较难发现的那些真理,不同人的不同看法也并非是没有价值的例证,因为比起整个民族所认同的看法,某个人的发现会更接近真相。我不认为某个人的观点比起其他人的更完美,因此,我无法追随他人,只能自己来指导自己。

然而,我好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摸索,下决心慢慢前进,对每件事情都谨慎地探索一番,如果说我前进得不多,那至少可以保证自己不至于跌倒。在我写作之初,即使他人的观点不经理性思考就进入我的脑海里,我也不会一开始就将这些观点弃之不理,在下笔之前,我会用足够的时间去寻找真正的方法,尽我所能来夯实对所有事物的认知。

在比较年轻时,我学过哲学里的逻辑学,还有数学中的几何学和代数,这三门学科似乎能对我的计划提供些支撑和帮助。然而当仔细研究下去,我注意到逻辑学、三段论和绝大部分学科知识,主要是用来解释已知之事,甚至卢尔[3]所说的“艺术”,也只是用来不加判断地向他人讲解未知事物,而不是用来学习新知识。这其中的确存在很多真知灼见,但也有很多混淆是非的观点掺入其中,后者不仅多余还有害,但我们很难将之从那些真知灼见中区分开来,如同很难将一尊戴安娜女神像或密涅瓦女神像从一块未经雕刻的大理石中提取出来。从古代代数到现代代数,分析越来越抽象,看起来没什么用处,它们的首要任务一直仅限于观察分析图形,把人的想象力搞得疲惫不堪,用来训练人的理解力。如此,大家都听从某些规则和数字,建立起一门混沌不堪的学科,搅乱了自己的心智,让其得不到培育和发展。究其原因,我认为应该去探寻另外的学习方法,既可囊括刚才提及的三门学科的优点,又可以将它们的缺点排除在外。例如,为解决争端所建立的法律条文数不胜数却执行不力,反而为恶习提供了借口。因此,与其从逻辑上建立大量的规则,我认为,仅遵从以下四条规则即可,但愿我可以严格地、持久地遵守这四条规定,一次都不违背:

第一,凡是不了解的观点,我绝不将之当成是真的,也就是说,避免轻率地下判断还有先入为主,只相信在脑海里清楚明白地呈现出来的观点和完全不受怀疑的事物。

第二,把我要去研究的难题尽可能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逐步解决。

第三,理清我的思路,从最简单、最容易认识的对象开始,逐步上升到最复杂的认识对象;对本身没有先后之分的事物,也分门别类和排序。

最后,检查每一处数据的完整性以及进行总体复查,确保没有任何疏漏。

几何学家习惯使用一系列简单又易懂的推理来进行最难的论证,这一系列推理给我的启发是,将人类能认知的所有事物以同样方式串起来,只要我们避免将假的说成是真的,只要我们一直保持这一推理秩序不变,那么,再去演绎出别的知识,就没什么事物会遥远到我们无法知晓,或者隐藏起来无法探知了。需要从何开始,这不难知道:因为我早已了解到,应该从最简单、最容易认识的事物开始。当我看到在探寻真理的不同的学科里,只有数学家已经得出一些结论,也就是说,一些确定的、显而易见的推理,我也就毫不犹豫地从他们所研究的事物开始。即使我不寄希望于我的研究能够带来什么益处——它们能让我的心灵得到追寻真理的满足——我也不想要做出错误的推理。但是,我并没有计划去努力学习我们通常所称的数学这门学科下的所有科目。我看出它们研究的对象各不相同,并且彼此间没有协调统一,在那里,大家所研究的是彼此间的关系和比例,我认为对我而言,从总体上研究彼此的比例、关系就好,不必将它们放入具体的对象中,即使这样做可以帮助我更加容易地认识它们,甚至不要对它们进行任何限制,以便将它们应用于适合它们自身的对象。接着,我注意到为了认识彼此间的关系,有时候需要将它们各自分开察看,有时候只需要从整体上一起看待,或者将某几个拿出来进行理解。我认为,为了更好地探索它们,应该将它们看作是线条,因为我找不到更加简便的方式了,并且在我的想象力还有感官面前,这将呈现得更加清晰。然而,为了从整体上或者部分上把握,需要尽可能地使用最小的数字来进行解释。通过这一方式,我保留了几何学还有代数学中的精髓,并依次修改其错误。

其实,我可以大胆地说,使用了这少许几条规则来进行观察和思考后,我已经轻易地理顺这两门学科所涉及的所有问题,在两三个月间,我从最简单和最普通的问题着手,逐步进行研究和解答,每一条真理都是一条规则,还可以用这条规则帮助我找寻别的规则,我不仅解决了以前感觉特别难的问题,还有把握能够走到底,有信心去解决那些未知的问题,并且知道需要使用什么方法来解决,以及只能解决到什么程度。在这方面,对大家而言,我的工作或许没有那么徒劳无功,你们都知道,每种事物只存在一条真理,谁发现了这条真理,谁就知道了我们所能掌握的知识。例如,一个学习算术的小孩子,按照规则进行加法运算,他所触及的数字之和,肯定是人类理智所能发现的一切了。因为,方法最终是教会人遵守真正的秩序,确切地列举出我们所探寻的所有状况,它包含了支撑算术规则的确切性的全部条件。

但是,这套方法最令我满意的是,我能放心地通过这一方法来行使我的理性,当然不能说是完美,但至少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我的能力:在运用这套方法的过程中,我还感受到心灵逐步习惯更清楚、更清晰地看待它的对象;以及,我没有将这套方法固定用于某个方面,而是打算将之有效地用来解决其他学科的困难,就像当时解决代数中遇到的问题那样。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就在一开始大胆地去研究所有摆在我面前的学问。因为如果这样做,那就与此套方法本身所处的位置和顺序相悖。其实,我觉得这些规则应该是从哲学那里借鉴过来的,但从这门学科中,我没有找到任何确定的东西,即我认为从一开始就应该确立稳固的基础。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但又唯恐自身的急躁与偏见先入为主,那时我也才23岁,还不到足够成熟的年龄去开展和完成此类工作。在此之前,我花费了很多时间去准备,将之前接收到的错误的观点从我的思想里一一去除,同时积累了诸多经验,用于将来的推理,这期间我不断练习自己总结的那套方法,并不断巩固、加强这套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