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见了，我的北平，我的家乡
北平的夜晚，黑如深海，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漆黑一片，根本无法看透。
天气略微有些寒冷，但沈航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好热，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临出发前，他的心情显得异常烦躁，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余世伟看出了他的心情，安慰道：“此去重庆虽然路途遥远，但不必太担心，一路上会有很多自己人帮忙，会平安无事的。”
沈航在这之前还真不知道余世伟要带他去哪里，抬头问道：“为什么要去重庆？”
“因为那里是党国的海军基地，也是目前相对比较安全的地方，你是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的毕业生，那是你目前最好的去处。”
沈航大概懂了，但心中还有疑问。他想起曾一山绝对不会轻易让他离开，而且现在日本人正在到处抓捕余世伟，在到处都是日本兵的北平城，他们能顺利离开吗？要是被日军发现，说不定就被当作同案犯一并枪毙了。
“你考虑得太多了。”余世伟笑道，“我在北平待了这么多年，对日本人的做事方式太了解了，而且党国在这里不止我一个人，万一有什么事发生，他们会出手相助的。”
沈航默然，在祖宗灵牌前跪下，磕了几个响头，神情悲切地说道：“航儿又要离家远行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求列祖列宗保佑航儿一路上能够平平安安。”
当他逃走之后，曾一山和日本人定然不会放过沈家大院，虽然不知道沈家大院会遭受何种灾难，但沈家的祖宗灵位肯定是保不了了。此时，他想起父亲在世时曾经挖掘的一个隐秘地窖，便把祖宗的灵位一一取下藏了进去。
凉风吹来，一股淡淡的凉意拂过脸庞。
“沈家列祖列宗，让你们受委屈了，我现在有很多事必须去完成，我发誓将来一定会回来。”做完这些，他又冲藏匿灵位的地窖方向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随即起身抓起简单的行李，大踏步地往门口走去。
“等等，不要急着走，这样出去可不行。”余世伟叫住了他，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沈航刚走出门，躲在黑暗中的两个人影果然闪了出来，其中一人尾随他而去，另外一人向沈家大院走了过来，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那人拔枪在手，给自己壮了些胆，然后跨进了门里。
躲在黑暗中的余世伟早就料到事情会这样，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待那人走近大院时，悄悄闪到了他身后，然后迅速出手，那人还没反应过来，随着“卡嚓”一声脆响，便被扭断了脖子。
余世伟丢下尸体，抬脚便向沈航追去。
沈航已经走出了不少路程，他早就察觉身后有尾巴，所以不急不慢，像散步似的在街上游荡起来。不久之后，他来到一间小店前，稍微顿了顿，猛一回头，趁此机会突然闪身进了房屋。
余世伟早料到沈家大院被日军监视了，所以知道沈航身后一定也有尾巴跟着，一时担心起他的安危来，因此加快了速度。当他在离小店还有十米远时，跟踪沈航的尾巴也刚好闪身进屋。
沈航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测量着跟踪者的方位，此时已经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而且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并不害怕，只是没有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对方身上肯定带有武器，如果枪一响引来日本人，他们的逃跑计划估计就泡汤了。
跟踪而来的人在黑屋里摸不清方向，来回绕了几个圈，然后站在了沈航躲藏位置的前方。
余世伟一双眼睛非常厉害，尤其经常在黑暗中活动，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当他进入小店时，便在楼梯口隐蔽了起来，待对方握着枪走近时，他突然现身，趁对方惊魂未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了枪支，然后一转身使劲掐住对方的脖子，直到全无气息后才松开了手。
“没事了，出来吧。”余世伟沉声说道，沈航这才从角落中现身。这时候，突然从二楼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还现出一丝光亮。沈航刚要有所行动，却被余世伟一把抓住了。
“老余，你真是越活越精神了，几日不见，你的身手比以前更麻利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还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不好意思了，又弄脏了您老的房间。”余世伟笑着回道。
“我这房间早就已经被日本人的血弄脏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个。”
沈航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正狐疑，一张苍老的脸从楼梯口出现在他眼前。
“这次又给我带来了什么礼物啊？”
“哈哈，这个礼物可是大得很，您老下来慢慢看吧。”
当那张苍老的脸在灯光照射下靠近沈航时，他看到了那一脸的白须，只露出两只眼睛还在骨碌碌地转。
“看样子还挺能干，不知道有没有真本事。”老者盯着沈航的脸，沈航瞟了一眼余世伟，余世伟这才笑着介绍道：“不用害怕，都是自己人，你以后可以叫他老张，也可以叫张大爷，我们此次行程的沿途交通全仗张大爷安排。”
沈航这才放下心，叫了一声：“张大爷，您好。”
“嗯，小伙子不错，还挺有礼貌的。”老人笑着收回了目光，然后把灯放在桌子上，又非常熟练地把被余世伟干掉的死人拖到了柜台后面。
“这可是喝过正宗洋墨水的，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留学回来的高才生。”余世伟上前去帮忙，然后又抽身回来对沈航说道：“这是我们的一个秘密接头点，从这里出去后，不到万不得已，你要忘记自己曾经来过。”
沈航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明白这话的利害关系。
“跟往常一样，车辆已经安排好了，出城后一直往西走，不出五里地，有人在那里等你们。”老人藏好尸体后起身说道，“赶紧走吧，路途遥远，不可多耽搁。记着，跟以前一样，一定要安全回来。”
“谢谢，等我从重庆回来时，给您捎点那边的特产过来。”余世伟冲老人笑了笑，然后就往门口走去，沈航忙跟了上去。老人在身后连声说道：“挺好挺好，我可等着你啊。”
“一定，咱们后会有期！”
北平的街头太过安静，安静得令人害怕，街边的房屋如棺材似的静默着，没有一丝生命存活的迹象。
余世伟步行速度非常快，就像脚下生风，沈航虽然受过特殊体能训练，但要跟上他却也感到有些吃力。
“好了，现在已经出了城，再看看这座的古城吧，虽然它现在暂时沦陷敌手，但也许等你再回来时，日本人早就被赶回老家去了。”余世伟的声音中充满了坚定的自信。沈航转过身去，北平城已经在身后慢慢远去，在昏暗的夜空下，犹如一座死城。
“既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咱们也就不看了，继续赶路吧。”余世伟淡然一笑。沈航走到他身边，问道：“您什么时候再回来？”
“回来？”余世伟好像愣了一下，但随即叹息道：“谁能知道呢？也许很快，也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沈航没明白这话的深意，追问道：“那您刚才答应要带给张大爷礼物的，不就……”
余世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张大爷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日本人进城时，他的家人都被杀死了。他知道我们在跟日本人作对，所以一直以来都在暗中帮助我们。我每次离开时都会向老人许个愿，希望自己还能活着回来，但我们这些潜伏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的特务，生命从来就不由自己做主，也许眼睛一睁一闭，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的声音如同一把穿过云霄的利剑，刺得沈航心里一痛，好久好久都没吱声。
“张大爷刚才说‘跟以前一样’，难道您之前也曾经带人离开过？”沈航突然想起这事。余世伟笑道：“这是我们之间约定俗成的暗号，张大爷只管负责我们的交通，至于我们用车辆来做什么，他是从不过问的。而且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前去接头了，所以我才说我们一路上会有很多兄弟陪着。”
沈航默默地点了点头，想着前途未卜的路程，思想又开始开小差。他想起了一句话：前途未卜正是出发的理由，不管前面充满何种艰险都要全力以赴！
五里地很快就走完了，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却没见一个人影。
“难道出了什么差错？”沈航在周围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所以感到疑惑，正在到处张望，却被余世伟一把抓住按在了地上，当他再次抬头时，发现不远处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你先待着别动，我去看看，千万别眨眼，看见我挥手就马上过来。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你就一直趴着不要出去，记住了吗？”余世伟说完，还没等沈航吱声，便毫不犹豫地起身往光亮的地方悄悄摸去。
沈航盯着余世伟渐渐远去，而且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心里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虽然刚认识余世伟不久，但在这简短的相处中，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精神，一种无法说出来的感受。
也许，这就是战友！
余世伟盯着那点光亮，小心翼翼地向目标靠近，待到近处，终于看见了那是一辆马车的形状，顿时大喜，加快了脚步。
“我是张大爷的亲戚，也是这辆车的主人，谢谢你了兄弟！”他从对方手中接过缰绳，感激地说道。
“客气，都是自己人，这是我该做的，你们赶紧赶路吧，到了下一站，会有人在那里等你们，希望一路平安！”
余世伟紧握住对方的手，沉声说道：“保重了兄弟，希望有机会再见面。”他看不清楚对方的脸，明白这是组织的规矩，多记住一张脸便多一分危险。
他回头挥了挥手，沈航正等得着急，忙不迭地奔了过来。二人坐上马车，余世伟向站立在夜色中的人影挥了挥手，然后扬鞭启程。马蹄声渐渐远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沈航坐在车里，目光扫过无边的夜色，听着清脆的马蹄声响，往事禁不住又涌上心头。
“有心事吗？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你解开心中的烦闷。”余世伟头也不回地说道。沈航一愣，想不到余世伟不用回头，居然就能猜出他在干什么。他微微一笑，轻声叹息道：“沈家大院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这次离开北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沈家也许就此便要荒废了。”
“你是觉得对不起沈家的列祖列宗？”余世伟笑着问道。沈航沉痛地点了点头，道：“现在北平已经沦陷日本人之手，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日本人，如果曾一山发现我们逃跑，沈家肯定会遭殃，我担心……”
余世伟听了这话，也良久没言语，他其实早就想到会有这种结果，只是担心影响沈航的抉择，所以之前一直没说出来。
“我知道，您一定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沈航接着说道。余世伟心里一紧，这才坦白地说道：“大家都是聪明人，我就不需要再隐瞒什么了。你说的对，我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但这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而是日本人的凶残本性决定的，日本人知道你逃跑了，肯定会大怒，沈家大院里剩下的一切必然难以保住……”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声音中充满了悲凉。不过最伤心的还是沈航，这可是沈家上百年的祖业啊，现在却要毁在自己手里。一想到这些已经注定的结局，沈航终于忍不住，一拳一拳地砸着马车，发泄着内心的痛楚和愤懑。
“日本人侵入中国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很多无辜的老百姓连命都保不住，更不要说家业了。事到如今，想开点吧，只要留得命在，将来赶走了小日本，我们就可以重新来过，失去的一切也都可以重建。”余世伟这话虽然残酷，却非常在理。沈航听后，心情略微平静了些，咬牙切齿地道：“中国是一艘铁铸的军舰，小日本只是蝼蚁之躯，铁舰岂会毁于蝼蚁之口。我相信，铁舰绝不会沉没，日本人更不会横行太久！”
黑夜在马蹄声中慢慢散去，野外的空气是如此新鲜。沈航刚刚休息了一会儿，此时精神大振，拉开马车窗帘，看着满眼的绿色，问道：“到哪里了？”
“翻过这座山，很快就要到吉信市了。”余世伟头也不回地说道，他虽然一夜没合眼，精神却异常的好，看不出半点疲倦。
沈航惊讶地道：“不是去重庆吗？为什么要到吉信市？这……好像跟去重庆是相反的方向吧！”
余世伟笑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沈航，开心地说道：“你的方位感还挺强啊，出国留学两年，还没忘记这里的山山水水？”
沈航摇了摇头，叹息道：“在国外的那些日子，我最期望的就是快点结束学业，好赶紧回家，回到父母的身边。”
余世伟在心里默默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没看错人。
“过了吉信，然后再走几十里路，有一个叫横断山的地方，那里便是我们的目的地。”
沈航越发糊涂了，问道：“我们要去重庆，为什么横断山成目的地了？”
“你小子还真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过既然现在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妨实话告诉你，横断山中有我们的一座秘密军事基地，我们到了那里，会有空军送我们去重庆。”
沈航这才恍然大悟。
“到达吉信市区后，我们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然后会有人来跟我们接头，不过一定得小心行事，说不定那里也会有日本兵的眼线。”余世伟担心地说道，“那个秘密军事基地刚建立不久，要是被日本人发现就糟糕了。”
“那我们可以不在吉信休息吗？干脆直接到达目的地。”
“我也想啊，不过问题是连我也不知道具体要怎么走才能到达军事基地，所以得等接头人带我们进去。”
沈航明白了，这都是出于保密的目的才这样谨慎的。
“干我们这行的还真说不准，有句话说得好，生死有命，说不定哪天就落入了日本人手里，其中不乏有贪生怕死之辈，如果让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些秘密，一旦有人变节招供出来，后果就严重了。”余世伟继续说道。
十几分钟后，他们进入了吉信市区。这里虽说是市区，但看起来与一般的小县城无二，街道两边的房屋又低又矮，破烂不堪，四周都是高耸的大山，整个一个穷山凹。也正因为此，日军才没有在这里浪费太多兵力，只是派出一小支宪兵把守。
当他们坐在马车上从市区穿过时，吸引了不少路人观望的目光。
沈航突然感觉车停了下来，慢慢探出头去，才发现有两个斜挎着枪的日本兵正向他们走过来，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余世伟是看见日本兵向他招手才停车的，不过他有办法应付，一见日本兵走近，便一人打了一支香烟，然后点头哈腰，满脸奉承的样子说道：“太君，行个方便，后面坐的是我的孩子，从小就没见过世面，很胆小，我们是来走亲戚的。”
日本兵用刺刀挑开了窗帘，沈航马上装作非常害怕的样子颤抖起来，他们立马得意地狂笑起来。
余世伟见机行事，又从口袋中摸出两枚银元递到了日本兵面前，两名日本兵开心地收起银元，还拍着他的肩膀，连连说着“朋友的干活”，然后就放行了。
沈航松了一口气，看见日本兵离开，才拍着胸脯沉声感叹道：“没想到在这里也会遇到日本人，看来这些无孔不入的侵略者还真想把我泱泱大国给咬死。”
“日本人霸占东三省后，很快又占领了北平，现在中国北部基本已经处于日军的铁蹄下了。不过作为中国人，我们必须要有信念，中华民族绝不会亡，我们也绝不做亡国奴。”余世伟心痛地说道，“你刚才表现得很好，不过路还长，也许还会遇到鬼子，到时候还要见机行事。”
沈航被余世伟的话所震撼，用力点了点头。他虽然受过军事训练，却没有什么实践经验，从昨晚到现在，一会儿亲眼目睹杀人，一会儿又跟敌人面对面地打招呼，有不自然的表现也是很正常的。
余世伟在路边的一家小饭馆前停下了车，然后招呼沈航下车去吃饭。两人随便点了几样小菜，刚开始动筷子，一个叫花子拄着拐棍走了过来，向他们讨要食物。
余世伟正在夹菜放到叫花子的破碗时，叫花子突然凑近，低声说道：“吃完饭到城外，我在那里等你们。”余世伟只是愣了一秒钟，马上反应了过来，大声吆喝道：“够了吗？赶紧去吧，别打扰大爷吃饭！”
“谢谢，谢谢好心人，大爷您好心有好报！”叫花子低头哈腰地走远，一边走还一边吃着碗里的食物。余世伟望着他的背影，禁不住笑了起来。沈航刚才一直在埋头吃东西，没注意叫花子对余世伟嘀咕什么，此时见余世伟那副异样的表情，又转过眼去看了一眼正慢慢远去的叫花子，顿时又陷入了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