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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酪基督”
你可曾想过,暴毙之人临终时最常说的是哪个字吗?就这个问题,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在北美地区的各种社区里展开了一次全面调研,结果发现这个字竟然是“操”。调研发现,百分之八的人临终时会说“我操”,百分之六的人只会说“操”,还有百分之二点八的人会说“操你妈”。虽然对那百分之二点八的人来说,“妈”才是最后一个字,但毫无疑问,“操你妈”这句话的重音完全落在“操”字上。
那杰里米·克莱因曼在临死的前一分钟说了什么呢?他说的是“别放干酪”。杰里米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当时,他正在一家名为“干酪基督”的干酪汉堡餐厅点东西吃。那家餐厅的菜单上没有普通的汉堡,所以,持戒守礼的杰里米要了一个不放干酪的干酪汉堡。
不过,餐厅的值班经理并未把杰里米的要求当回事。在此之前,无数顾客也曾提出过同样的要求,多得让那名经理觉得有必要向位于亚特兰大[1]的总部汇报此事,于是她通过电子邮件的形式,给“干酪基督”连锁餐厅的总裁写了许多封长信。信中,她建议总裁在菜单上增加一种普通汉堡:“很多人都想吃普通汉堡,但现在,他们只能点不放干酪的干酪汉堡。这感觉像是欺诈,不仅让我感到有点难堪——请恕我直言——也让整个连锁餐厅蒙羞。我感觉自己就像蛮不讲理的官僚,而对顾客来说,我们给他们留下了一个非常负面的印象:连锁餐厅是个死板的公司,他们得通过欺骗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但是,总裁从未回过信。对那名经理来说,这甚至比顾客向她点不放干酪的干酪汉堡还要难堪和丢脸。一名恪尽职守的员工向老板提出一个问题,尤其是跟公司利益密切相关的问题,老板至少不应该无视那名员工的存在。那位总裁本该回信说,这个问题已经在处理了,或者虽然他非常感谢她能够提出建议,但很遗憾,他无法对菜单做任何改变。他有无数类似用来敷衍的屁话可以说,却什么也没回。这让那名经理感觉自己就像个透明人,无足轻重。
就像那晚在纽黑文[2],她和男友尼克一块儿坐在吧台,但后者竟然当着她的面跟女服务员调情。她当时就哭了,但尼克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于是,在同一天晚上,她收拾东西,离开了男友。几周后,他们共同的朋友纷纷打电话来告诉她,尼克自杀了。那些朋友谁也没有明着把这事归咎于她,但他们说话的语气显然带有某种责怪的意味,尽管她说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意味。
言归正传,鉴于总裁没有回信,那名经理真想辞职不干了。但一想到尼克的事,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倒不是说,她认为听到自己辞职的消息之后,“干酪基督”连锁餐厅的总裁也会像尼克那样自杀。毕竟,她只不过是东北部某家无足轻重的分店的经理。但是,她仍然有所顾虑。事实上,对那位总裁来说,要是听说她的辞职跟自己有关,他可能真会自杀的;要是听说非洲白狮因为非法狩猎灭绝了,他可能也会自杀的;甚至听说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明天要下雨,他也可能会自杀的。
“干酪基督”连锁餐厅的总裁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他的同事都知道这事,又都小心地严守秘密,主要是因为他们尊重他的隐私,但也是因为生怕风声一旦走漏,会立刻导致公司股价暴跌。说到底,除了海市蜃楼般的美好愿景,股市还能卖给我们什么呢?而一位身患抑郁症的总裁绝不可能是那个愿景的理想代言人。“干酪基督”连锁餐厅的总裁完全明白,不管对自己的私人生活还是对整个公司来说,他的心理问题造成的后果到底有多么严重,所以,他尝试了药物治疗。但事与愿违,他的病毫无起色。
那些药是一名来自伊拉克的医生开的。一架试图行刺萨达姆·侯赛因几个儿子的F—16战斗机误炸了那名医生的家,作为补偿,他在美国获得了难民身份。他的妻子、父亲和两个年幼的儿子都被炸死了,只有年长的女儿苏哈逃过一劫。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采访中,那名医生声称他并不因为自己的个人悲剧而怨恨美国人民。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感到怒不可遏,誓与美国人民不共戴天。不过,他知道要想获得绿卡,就得说违心的话。想到死去的家人和活着的女儿,他撒了谎。
他之所以撒谎,是因为他相信美国的教育会让女儿终身受益。但结果证明,他的想法大错特错!十五岁时,他女儿被学校里高一级的一个肥猪搞大了肚子,而且那个白人小垃圾还死不承认他女儿生下的孩子。受分娩并发症的影响,那孩子天生就是个弱智。美国就跟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如果你是个十五岁的单身母亲,那你的人生几乎可以宣告完蛋了。某部虚构的电影可能会宣称事实并非如此,你仍能找到真爱和事业,你的人生一切皆有可能。但是,那只是电影。现实中,一旦他们宣布她的孩子是个弱智,那就相当于她的头上永远顶上了个不断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写着“完蛋”两个大字。
也许,要是她爸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上说了实话,因而他们没有来成美国,她的命运可能就会截然不同了吧。要是尼克在酒吧没跟那个金发女郎调情,他和那名经理的情况可能就会比现在好多了吧。要是“干酪基督”连锁餐厅的总裁吃了对症的药,他可能早就药到病除了吧。要是那个疯子没在干酪汉堡餐厅捅了杰里米·克莱因曼,后者可能还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命悬一线、奄奄一息吧——在大多数人眼里,活着总比死了好得多。
杰里米·克莱因曼没有马上就死,而是大口喘着气,想说点什么,但抱着他头的餐厅经理叫他保存力气,不要说话。于是,他没有说话。不过,他倒是想保存力气,但身不由己。
我记得,好像还是麻省理工学院提出了一个关于蝴蝶效应的理论:有只蝴蝶在巴西的某处沙滩上扇了扇翅膀,结果,世界的另一头刮起了龙卷风。这个理论所举的原始例子是龙卷风。科学家们本可以想个完全不同的例子——比如,蝴蝶扇翅膀带来了期盼已久的甘霖,但他们偏偏选择了龙卷风。这并非因为他们也像“干酪基督”连锁餐厅的总裁那样,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而是因为从事概率分析的他们知道,负面影响产生的概率远远大于正面影响。
就像巧克力牛奶从扎了个孔的硬纸盒不断流失那样,生命正从杰里米·克莱因曼的身体不断流逝。“抓住我的手,”他想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松手。”但他并未说出口,因为餐厅经理叫他不要说话;他并未说出口,因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餐厅经理一直抓着他那只汗淋淋的手,直到他死去。事实上,在他死去很久之后,餐厅经理仍然抓着他的手,直到赶来的医护人员问她是不是他妻子。
三天以后,那名经理收到了总裁发来的电子邮件。因为发生在她分店的这起事故,总裁决定卖掉连锁餐厅,正式退休。做出这个决定以后,他的抑郁症大为好转,于是开始回复以前积压的电子邮件——他是坐在巴西一处美丽的沙滩上,用笔记本电脑回复那些邮件的。在一封长信中,他说那名经理说得一点也没错,自己会把她那详尽论述的建议转发给公司的新总裁。有只蝴蝶正落在他的键盘上小憩。按下“发送”时,他的手指碰到了蝴蝶的翅膀。蝴蝶扇了扇翅膀。于是,世界的另一头出现了一场风暴。
[1] 亚特兰大,美国城市。
[2] 纽黑文,美国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