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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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境

罗比第一次撒谎是在七岁那年。当时,他妈妈拿出一张皱巴巴的旧钞票,让他去帮自己买包特大号的“丝刻”牌香烟。但罗比没买香烟,却给自己买了个冰激凌,并把找的零钱藏到了他家楼下花园里一块白色的大石头底下。他妈问怎么没买香烟,罗比回答说,有个红头发、缺了颗门牙的大男孩在街上拦住他,打了他一巴掌,抢走了买烟的钱。他妈相信了他的话。从此以后,罗比撒谎上了瘾。读高中时,他有一次对学校的辅导员说,家住贝尔谢巴[1]的姨妈患了癌症,他得请假去看她。但事实上,他却去埃拉特[2]的沙滩玩了整整一周。在部队时,这位胡编出来的姨妈又变成了瞎子,而开小差的他却得以免受任何惩罚——没有遭到拘捕,甚至没被关禁闭,什么事也没有。有一次,他上班迟到两个小时,于是撒了个谎,说上班路上,他遇见一条德国牧羊犬摊开四肢躺在路边。他说那条狗被车撞了,自己带它去看了兽医。在这个谎话里,那条狗的两条腿动不了,他带它去看兽医,结果发现,那条狗的两条腿永远瘫痪了。就这样,他的谎话奏效了。有生以来,罗比撒了无数个谎。这些谎话各种各样,无奇不有:缺胳膊断腿的,生病的,害人的,会杀人的,有脚的,握方向盘的,系黑领结穿礼服的,会偷东西的。所有的谎话,都是他随口编出来的,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遇到它们。

整件事是从一个梦开始的。那是关于他已故母亲的梦,很短,也很模糊。梦里,他们母子俩同坐在一块草席上,四周一片雪白,望不到头。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台泡泡顶盖的泡泡糖自助机立在他们旁边。那是台老式机器,往投币口投入硬币,转动把手,就会出来一粒泡泡糖。他妈对罗比说,她在阴间实在待不下去了,因为虽然阴间的人都不错,但没有烟抽;不仅没有烟,也没有咖啡和广播,什么也没有。

“你得帮帮我,罗比,”他妈说,“你得给我买粒泡泡糖。我生了你,养了你,儿子。这么多年来,我无私地为你付出了一切,现在该轮到你回报老妈了。去给我买粒泡泡糖,最好是红色的,买不到的话,蓝色的也行。”罗比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的各个衣服口袋翻找了一通,希望找到些零钱,但一无所获。“我一点零钱也没有,妈,”他说着,泪水涌出了眼眶,“我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一点零钱也没找到。”

说来奇怪,他竟会在梦中哭泣,因为醒着的时候,他从未哭过。“那块石头底下,你找了吗?”他妈紧紧抓着他的手,问,“那些硬币说不定还在吧?”

然后,罗比醒了。那天是周六,他醒来时才凌晨五点,外面仍然一片漆黑,但他还是驾车去了儿时所住的地方。路上一辆别的车也没有,所以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赶到了那里。在那栋公寓楼的底层,原来的普利斯金杂货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一镑店[3]。杂货店旁边的修鞋摊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手机店。看那家手机店卖升级配件的广告,好像明天就要买不到了似的。

不过,公寓楼本身一切如故,毫无变化。他们从这里搬走已经有二十年了,但公寓楼甚至没有重新粉刷过。楼下的小花园也还是原来的样子,花木稀疏,杂草丛生。除了花木,园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个水龙头、一个锈迹斑斑的水表和几根晾衣绳。那块白色的石头就静静地躺在晾衣绳旁边的角落里。

罗比身穿派克大衣,握着塑料大手电筒,站在从小长大的公寓楼的后花园里。他感到很不自在。那天是周六,那会儿才凌晨五点半。要是有个邻居刚好出来,该怎么说呢?我死去的妈托梦给我,叫我给她买粒泡泡糖,所以我来这里找点零钱?

奇怪的是,过了这么多年,这块石头竟然还在这里。不过话又说回来,稍微想一想的话,石头并不会自己站起来,到处乱跑。罗比边想,边搬开石头——他的动作非常小心,生怕石头底下会突然钻出来一只蝎子似的。不过,石头底下并没有蝎子或蛇,但也没有硬币。只有一个西柚大小的地洞,往外透着亮光。

罗比想朝洞里张望,但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趴到地上,把整条胳膊都伸进洞里,企图碰到洞底。但这根本就是个无底洞,他只摸到了冷冰冰的金属,感觉像是个把手——泡泡糖自助机的把手。罗比使劲转了一下,接着感觉那个把手出现了反应。这会儿,本该是泡泡糖出来的时刻;这会儿,泡泡糖本该从机器内部出来,掉进焦急等待的小男孩的手里;这会儿,本该发生上述所有的事情。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相反,一等转完把手,罗比就出现在了这里。

“这里”很奇怪,但也很眼熟,跟他的梦境一模一样:一片雪白,没有墙壁、地面、天花板和阳光,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色、一台泡泡糖自助机和一个大汗淋漓、相貌丑陋的红头发小鬼。不知为何,罗比在梦里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鬼。正当他准备对红头发小鬼微笑或说点什么时,后者狠狠地踢了他小腿一脚。罗比随之跪倒在地,痛得浑身乱扭。因为跪着,他跟那小鬼四目相对。罗比知道他们之前从未见过对方,但那小鬼看着很面熟。“你是谁?”他问站在面前的小鬼。“我?”那小鬼坏笑着回答,“我是你撒的第一个谎啊。”这一笑,让罗比发现那小鬼缺了颗门牙。

罗比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小腿疼得要命。红头发小鬼早已不见了人影。罗比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台泡泡糖自助机。一粒粒圆圆的泡泡糖中间夹杂着一些半透明的塑料球,每个塑料球里都有一个小饰物。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的各个衣服口袋翻找零钱,但接着猛地记起,那小鬼逃走前抢走了自己的钱包。

罗比一瘸一拐地离开泡泡糖自助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除了那台泡泡糖自助机,这片白色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参照物,他只能尽可能地离开那台机器。与此同时,每走几步,他就回头看看,以确定那台机器是否变得更小了。

走了一会儿,他回头看到一条德国牧羊犬站在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身边。那老头装了只玻璃义眼,没有双臂。那条狗吃力地用两条前腿拖着瘫痪的后半身,半爬半走地向他挪过来。罗比一眼就认出来了,它正是自己的谎话中被车撞了的那条狗。来到他的跟前后,因为又累又兴奋,那条狗不住地喘气。它显得很高兴,舔了舔罗比的手,然后热切地盯着他,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但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头,罗比完全认不出他是谁。

“我叫罗比。”罗比说。

“我叫伊戈尔。”老头自我介绍,用钩状义肢拍了拍罗比的肩膀。

“我们认识吗?”两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之后,罗比问。

“不认识,”伊戈尔用钩状义肢举起牵狗的皮带回答,“我是因为它才过来的。它老远就嗅出了你的气味,然后非常激动,一定要过来。”

“这么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喽?”罗比问道,感到如释重负。

“我和你?不,不,我们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别人的谎话。”

罗比差点就想问对方是谁的谎话,但担心在此地,这么问可能会被认为是失礼的。说实在的,他很想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除了那老头以外,这里是否还有其他人,或其他谎话,或任何什么——管它们怎么称呼自己呢。但他觉得这可能是个敏感的话题,现在还不是提起的时候。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伊戈尔的那条残疾狗。那是条温顺的狗,见到他,显得很高兴。罗比真希望当初撒谎时,自己没有说得那么残忍。那样的话,那条狗就能少受一点痛苦和折磨了。

“那台泡泡糖自助机,”两人又沉默了几分钟后,罗比问伊戈尔,“要投什么硬币啊?”

“里拉[4]。”老头回答。

罗比说:“有个小鬼刚才抢走了我的钱包。不过就算没被他抢走,我的钱包里也没有里拉。”

“缺了颗门牙的小鬼?”伊戈尔说,“那小垃圾到处偷东西,还跟狗抢吃的。在我的家乡俄罗斯,对于这样的小鬼,人们会抓住他,扒光他的衣服,让他只穿内裤杵在雪地里,没冻到浑身发紫,不准进屋。”伊戈尔用钩状义肢指了指自己的背包,继续说:“我包里有些里拉。自己拿吧,算我请你的。”

罗比踌躇片刻,最后还是从伊戈尔的背包里拿了枚里拉。谢了伊戈尔之后,他提出要把自己的“斯沃琪”塑料手表送给对方,作为报答。

“谢谢,”伊戈尔点头道谢,然后说,“可是,我怎么戴呢?再说,我又不用急着赶路看时间。”

看到罗比四下打量,还想找别的东西送给自己,伊戈尔拦住他说:“这是我欠你的。要不是你编了关于这条狗的谎话,我肯定就要寂寞死了。好了,现在我们互不相欠了。”

于是,罗比拖着腿,迫不及待地朝泡泡糖自助机的方向赶去。被红头发小鬼踢了一脚,直到这会儿,他还感到小腿钻心地疼,不过已经比刚才好多了。他把手上的里拉投进投币口,然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转动把手。

罗比发现自己正在儿时住过的老公寓楼下的花园里,摊着四肢趴在地上。晨曦正把天空染成深蓝色。他从洞里抽出胳膊,打开拳头,发现手里攥着一粒红色的泡泡糖。

离开前,罗比把石头搬回了原处。他没问自己关于那个地洞的问题,也没问自己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直接坐进车子,倒出去,离开那里。回到家后,他把红色泡泡糖放在枕头底下,以防他妈再次托梦给他。

一开始,罗比老是想着那件事、那个地方、那条狗、伊戈尔和自己以前说的其他谎话——幸好,他用不着再次面对那些谎话了。有一次,他没去前女友露丝的父母家参加周五晚上的聚餐,于是对露丝撒了个无比荒唐的谎:他在纳坦亚[5]的侄女遭到了丈夫的殴打,那家伙还威胁要杀了她,所以他不得不赶去那里劝和。直到现在,他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编那么个奇怪的谎话。当时,他可能觉得谎话编得越复杂、越离奇,就越容易让露丝相信吧。为了逃避周五晚上的聚餐,有些人会扯头痛之类的谎,但他没有。结果,因为他的那个谎话,离他不远的地洞里出现了一个精神错乱的丈夫和一个饱受虐待的妻子。

罗比再也没回过那个地洞,但那个地洞却常常萦绕在他脑际。刚开始,他仍然继续撒谎,但这些谎话里,没人伤害谁,也没人残废或死于癌症。例如:上班迟到了,是因为他姨妈去日本看望事业有成的儿子了,他得帮姨妈给她公寓里的植物浇水;迎婴聚会去迟了,是因为有只猫刚好在他门口下崽,他得先照顾那窝幼崽,诸如此类。

但正面的谎话要比负面的难编得多,至少是在你想让它们听着像是确有其事的情况下。通常,要是你告诉别人什么坏事情的话,他们是不会怀疑的,因为他们觉得那是正常的。但你要是编造什么好事情的话,他们就要起疑心了。所以慢慢地,罗比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怎么撒谎了——主要是因为懒。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淡忘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洞,直到有天上午,他无意间听到会计部的娜塔莎对她领导说:她叔叔伊戈尔心脏病发作了,她要请假去看他;她叔叔非常可怜,没了老伴儿,在俄罗斯的时候,又因为一次事故失去了双臂;现在,她叔叔孤苦伶仃,绝望无助,非常可怜。

会计部的领导二话没说,立刻准了娜塔莎的假。于是,娜塔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手提包,离开公司大楼。罗比跟随她下了楼。娜塔莎来到她的车子前,停下脚步,在包里找车钥匙,罗比也跟着停下脚步。“你是收购部的,对吧?”娜塔莎突然转过身问,“扎古里的助理?”

“嗯,”罗比点了点头,回答,“我叫罗比。”

“嗨,罗比,”娜塔莎露出一个俄国式的微笑,紧张地问,“有什么事吗?要我帮忙吗?”

“你的谎话——刚才对会计部的领导说的那个,”罗比结结巴巴地回答,“我认识他。”

“你跟了我一路,就是为了指责我撒谎?”

“不是的,”罗比回答,“我不是要指责你,真的。撒谎不算什么,我也经常撒谎。不过,你说的那个伊戈尔,我见过。他是万里挑一的大好人。可是你——请恕我实话实说——你对他实在太残忍了。所以,我只是想——”

“你能让开吗?”娜塔莎冷冷地打断他,“你挡了我的车门!”

“我知道我的话听着很荒唐,但我能证明给你看,”越来越感到惶恐不安的罗比继续说,“那个伊戈尔少了一只眼睛。我的意思是说,他有眼睛,但只有一只。你以前肯定编了个什么故事,说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对吧?”

已经坐进车子的娜塔莎怔住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斯拉瓦的朋友吗?”

“我不认识什么斯拉瓦,”罗比嘟囔着回答,“我只认识伊戈尔,真的。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他们站在罗比儿时住过的公寓楼的后花园里。罗比搬开那块石头,趴到湿漉漉的泥土地上,把整条胳膊伸进地洞里。娜塔莎站在一旁,俯视着他。他伸出另一条胳膊,说:“抓紧我的手。”

娜塔莎打量着摊开四肢、趴在自己脚下的男人:三十多岁,相貌英俊,穿着件熨得挺括的干净白衬衫——这会儿,那件衬衫已经变得既有点脏,又非常皱了。只见他脸贴着地面,一条胳膊卡在地洞里。

“抓紧!”罗比说。向他伸出手时,娜塔莎不禁感到非常纳闷:自己怎么老是遇到疯子呢?罗比在车旁刚开始胡说八道的时候,她还以为那可能是某种新奇的调情方式呢,但此刻,她意识到这个目光温柔、笑容腼腆的男人其实就是个疯子。他趴在地上,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她略弯着腰,站在他身边,一脸迷惑。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僵持了一分钟左右。

“好吧,”娜塔莎几乎以一种心理医生安慰病人的语气,和蔼地说,“我们互相抓着手了,现在做什么呢?”

“现在,”罗比回答,“我要转动把手了。”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伊戈尔。最初,他们遇到了一个须发浓密、弯腰驼背的谎话——看着显然是阿根廷人,只会说西班牙语。接着,他们遇到了娜塔莎的另一个谎话——头戴圆顶小帽、过于恪尽职守的警察。他非得扣留他们,检查他们的证件,但他从未听说过伊戈尔这个人。最后,帮了他们忙的还是罗比那个家住纳坦亚、饱受虐待的侄女。他们看见她时,她正在给罗比最近编的谎话里的那窝小猫喂食。她有好几天没见伊戈尔了,但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的狗。找到那条狗后,它把罗比的手和脸舔了一通,然后高兴地把他们带到了伊戈尔的床边。

伊戈尔的情况糟透了,面色蜡黄,冷汗淋漓。但一见到娜塔莎,他显得万分激动,脸上立刻就焕发出了光彩,而且挣扎着站起来,拥抱了她,尽管他连站也站不稳。娜塔莎哭了起来,向他请求原谅。因为,这个伊戈尔不仅是她编的谎话,还是她的叔叔——虽然是编造出来的,但也是她的叔叔啊。不过,伊戈尔安慰说,她不用感到愧疚,她为他胡编的生活也许不总是一帆风顺的,但他享受生活中的每一分钟;她也完全不必担心,因为比起明斯克[6]的火车相撞、敖德萨[7]的持枪抢劫、海参崴[8]的雷击和西伯利亚[9]的那群疯狼,这次的心脏病根本算不了什么。回到泡泡糖自助机那里,罗比投进一枚一里拉的硬币,然后抓住娜塔莎的手,叫她转动把手。

一回到花园,娜塔莎发现自己手里攥着颗塑料球,里面有个难看的金色心形小饰物。

“你知道吗,”她说,“今天晚上,我本来要跟一个朋友去西奈[10]的,去那里待几天。但现在,我不打算去了。我想明天回来照顾伊戈尔,你愿意跟我一块儿来吗?”

罗比点了点头,但知道自己要想跟娜塔莎一块儿来的话,又得向公司撒谎了。他不确定这次该编个什么谎话,只知道应该编个充满鲜花和阳光的快乐谎话。谁知道呢,甚至还可以往里面添上一两个开口微笑的婴儿。


[1] 贝尔谢巴,以色列城市。

[2] 埃拉特,以色列港口城市。

[3] 一镑店,一种廉价商店,几乎所有商品的售价都是一英镑。

[4] 里拉,意大利货币名。

[5] 纳坦亚,以色列城市。

[6] 明斯克,白俄罗斯首都。

[7] 敖德萨,乌克兰南部港口。

[8] 海参崴,俄罗斯东南部港口。

[9] 西伯利亚,俄罗斯一地区。

[10] 西奈,埃及东北部的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