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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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高木匠

高木匠是我爷爷一个最为固定的麻将搭子,不但固定,而且忠实。据竹林茶社里面的人说,只要我爷爷不在的时候,他就绝不打麻将。因此,我爷爷死了以后我常常想起高木匠,想到他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走在我爷爷前面了,现在他们两个就可以在下面打打麻将了。

高木匠是西门上的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很喝过一些墨水的,当年他们修路的时候,自己没少画图纸——还包括一个木结构的大牌坊的设计,但最后并没有落实。

这件事情或许是高木匠的遗憾,每次我回平乐去,看见他的时候,他都会对我们讲起他当年画的那张图纸,属于他的固定开头是:“当年我画的那张图纸,省城里来的大学生都说好……”

每次听他这么说了,我爷爷就不以为然地撇一个嘴巴,回家以后,跟我说:“高木匠这娃,尽是开黄腔!”

平乐镇上的好多人都有十足的证据向我表明高木匠其实大字不识,据说当年连毛主席语录都是倒着看的。但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这件事情,不然他肯定扇你蒲扇大一个巴掌。

我刚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我爷爷请了他所有的麻将搭子吃饭,高木匠坐在主位上,高高兴兴地给每个人敬酒,并且说:“我的孙女终于成研究生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逢人就说:“我孙女在省城读研究生!”

大家就纷纷恭喜他:“高老师好福气哦!”高木匠得意得呵呵直笑。

过了一个多月,他终于想起应该给我送一份升学礼,于是再次在茶馆里面遇到我的时候,高木匠说:“走,乖孙女,爷爷带你去选个东西送给你!”

高木匠是那种每次喝茶都自带茶杯茶叶还常常蹭别人茶水钱的铁公鸡,整个茶馆的人听说他要送礼了,争相起哄起来。我爷爷忙着跟人讲他当年跟陈三妹的风流韵事,就挥了挥手说:“跟高爷爷去嘛。”

我就跟高木匠去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和他单独相处。我们走在马路上,从老南门城门口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去。高木匠一路上给我指点:“这里以前是有条护城河的……这里以前是一个打金章的坝子……”

过十字路口时,高木匠又随手往西门一指:“那里是以前我们高家开棺材铺子的地方,我们的铺子整整有四间铺面!”

他完全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以至于过马路的时候差点被一辆长安面包撞到,我拉了他一把。他被我拉住松松垮垮的手臂上了人行道,咂了咂嘴巴,说:“老了老了,以前我走在街上,哪个车子敢撞我……现在的黄师傅太多了,总有一天要撞死人摆起他们就高兴了!”

我们一直走到北街上的万家超市,它已经有些破败了,曾经是我们小镇上开起来的第一家超市。果然,高木匠又开始讲了:“超市开门的时候,我遭人家把鞋子都踩烂了一双,结果买了一包酱油,嘿!”

我们走进去,他大方地说:“孙女,快点挑,你喜欢啥子我们就买啥子。”

我们绕着超市走了一圈,不时有营业员过来问我们有什么需要,高木匠大手一挥说:“反正要买东西嘛,不着急!”

最后走过文具专柜的时候,高木匠说:“不然我给你买个文具盒嘛?”

他给我选了一个蓝色的铁皮文具盒,上面是有些比例失调的一个米老鼠——也只有我们平乐镇才有这样的文具盒了。

那时候袁青山已经死了快四年了,高木匠突然说:“你还想得起没有,以前袁青山她们妹妹就在这工作。那个女娃子还长得很漂亮的。”

我吃了一惊。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袁青山死了以后,我们镇上的人反而常常会提起她来,而且方式都很千奇百怪,就像此刻的高木匠,他说完这句话,就去给钱去了,仿佛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说。

我以此相信,我的父老乡亲们常常想起袁青山,并且终于感到了悲伤。时间越久,这悲伤就好像越强烈。

那天我们从大街的另外一边回去,我在一家新开的西饼店给高木匠买了一个蛋挞,他迟疑地咬了一口,惊呼:“好好吃哦!要好多钱?”

我走在他后面,发现他真的很老了,比我爷爷还老,回大学以后几个星期,爷爷就打电话来说高木匠死了:“脑溢血,死了一天半隔壁子的人去看才知道。”

有一件奇事至今也没有得到证实,据说街坊邻居们在高木匠屋子里发现了他做的一尊木像,看过的人都说那是袁青山。

大家就把它烧了,好陪陪孤家寡人的高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