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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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爷爷

现在我离平乐镇已经很远了,说起它来的时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从永安城出发,自西三环出,过渠县、崇宁县两个县城,就进了永丰县地界,再往西沿着逐渐破败的国道走半个多小时,左转二十分钟,就来到了永丰县县城平乐镇,那里的人个个都是我的父老乡亲。

我爷爷生前最喜欢说:“总有一天你要写些东西给我们镇上的人看。”

我就说:“我们镇上哪里有人看书啊?”

我们平乐镇只有东南西北四条街,因为从来没有出过状元,镇中心斜着的是两个丁字路口。站在丁字路口一个下午,就能看镇上所有的人:北门上住着客家人,东街上都是些脓包样的二流子,南街的人个个都是操扁褂的,唯有西街才有几个读书人——而在镇外那条公路修好以前,这些人都还没有来,有的只有农民们。

我爷爷听我这么说,就会哼一声,并且说:“小娃娃你不懂,我们镇上的能人多得很!”

每次他这样说,就是要讲掌故了,我连忙给他把茶水倒满,端端正正坐好了,问他:“爷爷,今天你想说什么?”

他说:“那我就给你说说以前我们修路的事情嘛……”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每次都是同一开头,但故事总有不同,一会儿是他中途跑去逛省城了,一会儿是当年镇上最漂亮的陈三妹对他献殷勤了——爷爷讲到得意处,唾沫横飞,把茶碗盖子当惊堂木拍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我奶奶就到茶铺来叫我们回去吃晚饭了,奶奶一来,满铺子的人都在说:“薛婆婆,你们家老头又讲陈三妹了!”

我们走路回家,奶奶问我说:“你吃不吃黄糖锅盔?”

我爷爷说:“我要吃。”

奶奶说:“喊你们陈三妹给你买!”

——这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爷爷以前说:“我要看你上了大学再死。”

等到我上了大学,他说:“我要看你大学毕业再死。”

等我上了研究生,他说:“我要看你研究生毕业再死。”

他终于没有等到。

爷爷就葬在南门出去清溪河下的那片墓地里,葬礼那天只有街道上几个老邻居去了。那片坟是才有的,规划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黑黑白白的碑石。以前清溪河经常决堤的时候,这里只是一片荒地,袁青山死了之后,我们镇上的人在这里给她立了一个碑,后来大家就都葬在那里了。

袁青山的碑比别的碑都高出很大一截,大家都习惯把炮挂在她的碑顶上放,我看见他们把我爷爷的炮放在那里放了,放完了炮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敢靠近,最后街道办的老主任马婆婆说:“走了嘛。”

我们就都走了。

在那以后我还没有回过平乐镇。

我很难理解为什么我爷爷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为我们镇上的人写点什么,实际上,就算是在离平乐镇最近的永安市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以前,别人问我是哪里人的时候,我就说:“我是永丰县人。”并且补充,“就是那个产永丰肥肠粉的永丰县。”——就这样,才会有人恍然大悟:“那个肥肠粉好吃哦!”——可是平乐镇还要更加遥远。

袁青山死了以后,我们镇上的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放过了唯一一个可能会让平乐镇声名远扬的机会,他们才终于敢于说起她,对邻县的人、省城的人说到袁青山,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话了。

袁青山刚刚住进仓库那会儿,我爷爷经常牵着我去北二仓库看她。

通常都是夏天,爷爷的胳肢窝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汗味,我们穿过整条南街,过了丁字路口,走到北外街,才能看见北二仓库的红色屋顶——途中,他会给我买个棉花糖之类的零嘴——我们走到北二仓库的大铁门前面,爷爷就不让我进去了,他把我拉在怀里,指袁青山住的那个仓库给我看:“你看,那个就住在那里。”——那时候,我们镇上的人都称袁青山为“那个”,好像她的名字是个一说就死的诅咒。

但我们谁也没有死,死的是“那个”。之后,我爷爷就开始重复说那句话了:“你要为我们镇上的人写点什么。”——我知道他说的就是袁青山,除了袁青山,平乐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们镇上就是这样,总有一个人要去记得另一个人的什么,因为这个人担心别人都会忘记那个人。

葬了爷爷那天,我回家去看了奶奶,奶奶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面,半关着窗帘,头发全白了,我听见她喃喃地说了:“你们哪个要吃黄糖锅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