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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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宣传员

我想我们镇没有人知道宣传员平时都在干什么,或者说他住在哪里,靠什么为生,叫什么名字——这些我们统统都不关心,就算有知道的人也不会去谈论,因为每次我们谈到宣传员的时候,一定是他又做出了某一件壮举的时候,我们镇的人就在茶余饭后说:“昨天宣传员又钻出来了!”——仅此而已。

每年总有几个时候宣传员一定会钻出来,雷打不动,一是春节,一是清明节,还有一个是国庆节。

到了正月初一那天,家家户户早上打开门,都能在门上看见宣传员贴的纸。

那通常都是一张白纸,质量低劣,上面打着诸如“又是一年新春到,家家户户放鞭炮。辞旧迎新齐欢乐,勿忘防火与防盗”之类的句子,下面的落款总是端端正正的三个字:“宣传员”——我爸爸就会扯下那张纸,说:“又来了!”他看完上面的字,笑一笑,把它一团就能皱了,一皱就丢进垃圾桶了——不只如此,一夜之间,平乐镇每个院子、居民楼、街道的宣传黑板上也会贴上宣传员的宣传单,他每次都会写上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整整齐齐贴满小半个黑板。

那是我年幼时候的平乐镇留给我的几个谜题之一,就是宣传员是怎么在晚上把这些东西都贴到该贴的地方的呢?

到了清明,又是一番新的宣传攻势。宣传员的单子上写:“清明时节菜花黄,路上行人莫断肠,今年花谢明年开,花开时节君再来——宣传员。”

国庆时候,宣传员就会特地换上红纸,就是那种玫瑰红的纸,上面印着宋体的黑色大字:“欢度国庆!”然后下面照例有:“祖国大地换新貌,各族人民开口笑,五色神州展旌旗,七彩祥云也来朝——宣传员。”

宣传员总是像一个幽灵,忽然在夜里降临到了我们的小镇,留下了大片白色的遗迹,又消失无踪——但每年还是有一些时候,我们镇上的人会有幸见到宣传员本人,比如平乐镇各个学校新生报到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某个学校门口,穿着一套深蓝色的整齐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同色鸭舌帽,拿着一摞宣传单,发给进进出出的每一个学生。

我第一次真的看见宣传员就是在我小学二年级报到的时候,他站在平乐二小门口,站得笔直,看见我过来了,就走过来发一张传单给我。他长得和我爸爸差不多高,略略有些瘦,半个脸都遮盖在帽檐下,戴着一副眼镜,上衣胸口的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我被他吓了一跳,反而是我爸爸说:“拿到嘛。”我就拿着了。

我打开来看,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青年人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宣传员。”

我这才知道,他就是著名的宣传员,我回头去看他,他和我们镇上的其他人不太一样,有一个挺拔的鼻梁,此刻,他正低头拿出钢笔在宣传单上写着什么,写完了以后,又立刻发给了下一个学生。

我爸爸把我的宣传单拿去看了,看完以后,跟我说:“看下人家说得多有道理,你还不好好读书嘛!”——说完以后,就把那张纸丢了。

我记忆中宣传员最为轰动的一次行动是在某一年的七月,那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我刚刚上了初中,我们学校居然要让我们上什么暑假英语补习班,我跟我爸爸抱怨了好久,我爸说:“别人都上了,你也要上,不然就落后了。”——于是一整个暑假我都耐着炎热去平乐一中学英语,那一天早上,我刚走到国学巷,就看见了宣传员的作品。

——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看了,有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那是一条漫长的白色粉笔写成的小路,有路的一半宽,往前面看过去,竟然好像看不到头。

在我进巷子地方刚好是这个作品的开头部分,我看到标题是:“人人齐努力,建设新平乐——宣传员。”下面是洋洋洒洒可能超过了五千字的文章。我慢慢地往前走着,一排一排地看着,看着看着,我的好几个同学都从我旁边飞快赶过去了,并且叫我说:“快点,不要看了,有啥看头,要迟到了!”

我不知道那天有多少人看完了宣传员的那篇《人人齐努力,建设新平乐》,或者我就是我们镇上唯一看完的人,到现在,我也已经忘记了那篇文章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一句是:“合力建设起高楼,平乐夜夜闪霓虹。”——我记得那一句,是因为这句话唤起了我奇特的臆想,我想象着有一天我们镇上就会耸立起美国电影里面才会看见的摩天大楼,上面密密麻麻闪着彩色的霓虹灯,我们每个人都会穿着银色的太空服去上学——这个形象居然让年幼的我无比向往。

我想完这个,就去上学了,那一天我虽然迟到了,却学得格外认真。

那次事件以后,宣传员又做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每次他都在国学巷写,可能是因为这里来往的学生是最多的。到了初二的时候,我的一篇散文被学校推荐在县报发表了,我去报社拿稿费。永丰县报社在北街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巷子里面,我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报社在三楼,我上楼去,传达室的老头问我:“找哪个?”

我说:“来拿稿费。”——就在那时候,我发现那个人居然是宣传员,那个我们平乐镇十多年来神出鬼没、叱咤风云的宣传员。他坐在传达室里,穿着一件普通而肮脏的毛衣,没有戴帽子,头上的头发白了不少,紧紧贴着脑袋,看起来很久没有洗头了,他手上拿着一碗面在吃,半个嘴巴都是油。

我不敢相信,宣传员居然就在这里,他居然是这个样子的,他怎么能是那个挺直着腰板、穿着整齐的中山装、在传单上潇洒地签名的宣传员呢?

我低着头去拿了稿费又出来了,我不敢问报社的人他是不是宣传员,我没有再看传达室一眼,我听见他吃完了饭,正在大声地咳痰——我走到北街上,仔细地想了想,又觉得那个人不太像是宣传员,他可能就是另一个人。

那次之后,不知道是我再也没有去注意还是本来就没有了,宣传员出现的次数渐渐少了,到了高考前夕,我和我的同学有一次放学过国学巷,他忽然说:“你还记得到以前有个宣传员不?经常发些纸,在这里路上写粉笔字。”

我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我问我同学:“他现在到哪去了呢?”

“鬼晓得。”我同学说。

直到我爷爷去世了,我去埋他的时候,忽然在一堆坟里发现了这样一座,碑上面写着:“人生苦短几十载,个中滋味谁人知,忙忙碌碌走一遭,全心全意为人民。”隔了两行,又用更小的字像是落款一样写了一首:“清溪江水长,平乐永安康,走了袁青山,还有宣传员。”

我站在那儿,就又见到了宣传员,他应该还是那个挺拔的样子,站在那里发给我他的宣传单,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青年人是中国未来的希望!”

我们都大了,他却走了,我们依然对他没有任何了解,没有人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