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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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内篇》:独白

1.门前

那么,推开这扇门之前,我想再问一句,你听见棕朱雀的叫声了吗?

一声短促的音,起与收都干净,略带银器的质地,“喳”。一分为二,拉长一点,中间短暂停顿,同时转折,收声上扬,“喳——啾”。就这样搭配着,一声短一声略长或一声短两声略长,轮流着递到耳边。可以有树木、丛林,那就有山风溪流,虫鸣蝉唱,可也遮不住这叫声,气定神闲,从不会被错过。也可以剥离出来,只在空白、阒寂中,一声复一声,简单变着节奏,但也不会突兀,是主音也是背景音。不必由它的名字,光是这叫声就让你体会到明快的、有俯视意味的神秘。最高级的神秘都是明快的,对吗?我听过两次棕朱雀神秘的叫声,人为的神秘,经由人传递的神秘,两次都和死亡缠绕在一起。

“喳”“喳——啾”“喳”“喳——啾”“喳——啾”“喳”……这叫声掀开时间的帷幔,露出一座灰不溜秋的,由七栋楼围起的院子。周围是院墙,中间是用砖把两棵海棠树圈起来构成的花坛,花坛旁边摆着水泥浇筑的两张桌子、八个凳子。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穿着长长短短的衣服,分成几拨,在海棠树下、桌子旁、凳子上,追逐,打闹,玩牌,打纸板,扔沙包,弹玻璃珠,跳皮筋,捉迷藏,笑声与尖叫声不时扬起。等他们聚到一起,玩老鹰捉小鸡,或者分成几队,斗鸡、打仗,笑声更盛,尖叫声直冲云霄。

也有爬上树的,要只是爬上爬下,在枝丫间躲藏,都听之任之,要是伸手去折枝、摘叶,不用一旁的大人出声,自有小伙伴上前制止。所有人都等待海棠花开,那白中透着一点点近乎无法分辨的粉的花朵,先是在枝头吐露微茫的消息,然后一两夜之间,趁着一阵风就绽满全树。海棠开得大方、热烈,毫不遮遮掩掩,花期也足够长,让人无论什么时候出入院子,也不管站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都无法视若不见。每到海棠花开,整个院子都仿佛充盈着它的洁白,洁白中还飘着丝丝缕缕、若有若无,查无实证又让人无法摆脱的幽香。

洁白与幽香中,一个中年人走到海棠树下,拿出一支洞箫,在凳子上坐下,吹了起来。箫声的呜呜咽咽让满院子的大人、小孩都有点发呆地愣在原处。如果这时候棕朱雀的叫声再响亮一点,画面往前往后再延伸一些,就能看到那个吹箫的中年人,虽然已经开始发福,却是一个异常灵巧的木匠。他的双手可以生成漂亮的桌子、柜子、箱子,上面雕刻成团的牡丹、威猛的老虎,还可以利用边角料,变出一把镶着北斗七星的宝剑,或者削出一个陀螺,陀螺的四周雕刻着唐僧师徒四人,只要抽打陀螺,唐僧就吆喝着白龙马,转着圈儿地向前进。

当然,他最擅长的,是做鸟哨。做鸟哨时,他特别耐心、细致,先是雕出鸟的形状,然后再用刻刀、钻子、钉子以及一个像大挖耳勺一样的家伙,一点一点将鸟的身子掏空,前后贯通。这时候,再把快成型的鸟放在打上来的井水里泡上三天,等到捞出来,他会把鸟尾放进嘴里,如果能吹出婉转、湿润的声响,才算基本成功。有了声响,鸟就有了灵魂,但它的躯体仍旧马虎不得。继续跟随中年人的双手,鸟的羽毛一根根出现,原本只是大体形状的鸟爪分出两只、露出脚趾,然后鸟嘴、鸟眼一一完成。最后是最重要的,上色和点睛。中年人就像这些鸟儿本来的创造者,懂得它们不同部位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他从哪儿采来不同的叶子和果子,又怎样把它们浸泡、制作成颜料,反正等他拿起最细的毛笔,蘸着滴过两滴草汁的墨汁在鸟的眼睛上一点,明明是木头雕刻的鸟,眼看着就要活过来,随时可以拍着翅膀飞走。

飞走之前,必须留在此处随人吟唱。那栩栩如生的鸟儿尾巴伸进中年人的嘴里,随着他腮帮的鼓动、收缩,跟从他喉结的滑动、起落,吐出成串的婉转的音响,让人仿佛一下子站在一棵繁茂的或者干瘦的树下,忍不住仰起脖子探看。偶尔,他也会把鸟头塞进嘴里,鸟儿就会发出一阵阵放屁的声响,逗得围在身边的小孩哈哈大笑。

一年秋天,中年人出门收木料,却被人抬着送进医院——他的双腿被一棵香樟树砸断。等他再回到院子里,已经坐上轮椅,只能由他的妻子背上楼。上了楼,进了屋,他就再没出来过。他的儿子和小伙伴们玩耍时,悄悄说他把自己关在小卧室里,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第二年春天,花骨朵再度爬满枝头,百鸟的叫声在院子里响起,一帮小孩寻声跑进中年人的家,看到他身边摆满各种鸟哨。中年人笑笑,招手让大家过去,给了每个孩子一只鸟哨,叮嘱大家和他儿子好好玩。

孩子们答应着,一窝蜂地跑出来,在楼道里就吹起来。这些鸟鸣不像中年人吹的那么动人,他们也非常满足。一个小男孩捧着他手里的那只鸟,目光从淡玫瑰红的鸟额与眉纹移到黑褐色的鸟尾,再到同样黑褐色的鸟翅,最后落在红褐色的鸟腹,下到一楼,他才将鸟尾放进嘴里,但没有吹出任何声响。小伙伴们早就散开,只剩下他翻来覆去,摆弄着那只鸟,最终发现它的眼睛还是木头的颜色,没有被墨汁点过。

当天夜里,那个中年人就爬上楼顶,跳了下来。大人们都说在夜里听到一声巨响,可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响的。反正他们清晨发现时,他已经咽气,直接被救护车送到火葬场。家里请人在他做木工活的棚子里做了一场法事,一片诵经声中,将他安葬。没多久,院子里的生活恢复平常的模样,孩子们又在一起玩,一起笑了。海棠花那时开得正盛,满院洁白中,大家似乎觉得少了什么,却谁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至少没有人提起,更没有人追问。

一天晚上,那个得到一只尚未点睛的木鸟哨的男孩躺在床上,忽然听见有极低的声音在楼下飘荡,分明是洞箫声。他跳下床,来不及穿上鞋,就跑到窗边。从二楼窗户望过去,正是海棠树繁密的枝条。月光冷冷落下,树下没有人,再凝神倾听,也并没有那呜咽。小男孩正要回床上,一阵风拂过,摇落不少已然残败的花瓣,落在水泥浇筑的桌子、凳子上。他蓦然想起往年,中年人吹箫时,海棠花也会落下,落在他的头上或者肩上,他就把它们拿下来,一瓣一瓣摆在桌上。小男孩这样想着,再看看院子里的几栋楼,看看楼上面的天空,看看空中悬着的弯月,一下明白死亡是什么了。死亡不是陡然降临的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它是持续的无法逆转的空缺,是世界上一切都在运转就你不在。

仿佛为了印证,原本放在床头的那只木鸟哨忽然拍动翅膀,在房间里飞起来。它轻巧的翅膀扇动的声音如同雨声,绕了两圈,落在窗台上。“喳”“喳——啾”“喳”“喳”“喳——啾”“喳——啾”“喳”“喳——啾”“喳”“喳”……叫声中,鸟儿转过脑袋,盯着小男孩,它没来得及点色的眼睛里,是无边无际的木头的原色。再看进去,里面是纯粹的坚硬,或者空无一物。

是的,那个小男孩就是我。你听见棕朱雀的叫声了吗?

接下来好多年,我都心怀对死亡的恐惧,被叫声烙了印的死亡。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家里,是走在路上还是坐在河边,总有个念头不时冒出来:当我死了,这些都还在。老师和同学可能会惋惜两句,但课堂会照常进行,上课铃、下课铃会照常响起,考试也会一场不落,更不要说大街上的车辆,河里的水草和鱼,我死了不会给它们带来丝毫影响。就算是我爸我妈,他们肯定会哭很久会很长时间想念我,他们甚至会在吃饭时因为想到我,放下碗就抹起泪来,但他们周边的事物不会有什么变化,房子还是这个房子,桌椅床凳、锅碗瓢盆还是那些,一天他们还是吃三顿,早晚会有个人睡在我空出来的床上。

这真是长久的无法排遣的折磨。有时候我正兴致勃勃地忙活什么,忽然想起这个,于是,整个人就像被点穴一样,呆立在原地,浑身发软,再没有十足的能量把手边的事情进行下去。很多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瞪着眼前的黑暗,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睡着,再也醒不过来。等我终于在这种折磨中考上大学,等我终于听到一堂让自己信任的课,课间休息时,我找到那位老师。我问他,我总是会想到死亡,感觉它就蹲在旁边,随时会扑过来,把我吞没,该怎么办。让我疑惑的是,老师先是往四周看了看,似乎想看清蹲伏在一旁的死亡的身影,然后他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以一种我难以理解的平静语气说,一旦你深入死亡内部,死亡就没什么可怕的。大概是我的困惑过于明显,老师又笑了一下说,那你就让自己忙起来吧,尽量忙起来,时间都被占据,就没空去想了。

“深入死亡内部”我没法理解,“让自己忙起来”我听懂了。尽管老师没有给予充分的宽慰让我有点失望,甚至连下半节课没有听就直接走掉,但我确实照方抓药了。再说,那个年龄,随随便便找点事,都够转移注意力的。就算烦恼会不断泛起,也是来得快去得快。大多数时间,我都更加卖力地和同学一起喝酒、打牌、玩闹,有时候一个人去听讲座,上图书馆看书,也总是把时间的空隙填得满满的,不让死亡浮现得太快,停留得太久。

大三的一天,一个同学带我去看了一场话剧,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剧场,那场话剧彻底改变了我。奇异的是,这样一次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活动,关键性的细节却如同被黑洞吞噬一样,在记忆里模糊一片。我记不得究竟是几月几日去看的,连看的剧名是什么、导演是谁都无法确定。我只记得自己坐得很靠前,就像后来在小剧场,能够看清楚演员脸上的表情、他们衣服上的褶皱,看得到尘埃在舞台灯光里起旋。到现在,我都有种错觉:那场戏专为我一个人上演。在我身后,有一束追光,我的目光看向哪里,它就指向哪里。在这束追光指引下,我看透了这狭窄的,半个人身高的舞台上,马不停蹄的悲欢离合,层峦叠嶂的人世沧桑。

坐在台下,我能听到时间在上面流动,能看到命运在众人身体内外出没。那一场戏深深触动了我,让我发现,一旦开演,死亡就被消除。人能够拥有的不止一生,他可以让很多种人生,让不同的时空在自己身上会合、交融。整场戏演出期间,我都灵魂出窍一样,陷入悠然寂然的迷离迷狂状态,不用等到走出剧场,不用从出离状态中归还,我就决定,我这一生要交给舞台,要交给戏剧。和很多受到类似触动的人不一样,我并不想做演员,亲自承担别处的时间、他人的命运,那对我来说还是太单薄,我想要做死亡的调度者,做不同人生不同命运的指挥家,做那个在幕后安排一切的人——导演。

在此之前,我对戏剧毫无了解,连校园里的戏剧社都没参加,甚而至于对文学都谈不上熟悉,但要从这种状态迅速成为一个戏剧导演,对我来说,并不太难。读足够的书,看足够的戏,用书与戏互相对照、拆除,拟想一些重要的剧本如何排演,推敲一些杰出的戏剧每一个细节,这些最基本的功夫我都下,最重要的是,我想明白了,所有的戏剧都落脚在得与失上,动机、行为、事件、言语,无一不关乎对得与失的认定、选择、承受。当然,绝大多数艺术都在处理得与失,从最基本的到最顶端的,但戏剧是对得与失处理得最直接又最象征的。只要厘清一部戏主旨上的得失判断,每个人、每件事的得失考量,就能抓住它的灵魂。固然有些戏以拒绝、漠视、延宕的方式试图跳出得与失,但哪怕再隐晦,也不过是换了种表述。想明白这一点,大多数戏剧都一目了然,更庞杂、丰富的,我会画出它的得失之树,标明主干、枝叶,乃至降临其上的风霜雪雨。有的戏葳蕤蓬勃,有的戏萧索冷硬,最杰出的那些,剧中每一个人都有一棵独立的得失之树,整部戏就是莽莽苍苍的得失森林。

就这样,我用一年时间上路,大四第一学期,导演了生平第一部戏,接受人生志业的第一次检验。那部戏是我自己写的,叫作《骰中囚徒》,隋炀帝杨广的故事。戏一开场,三个巨大的骰子从天而降,以等边三角形的方式落在舞台上。杨广从其中一个骰子里露出头来,他已经穷途末路,只余下龙舟上的短暂时光,供他缅怀人生的辉煌,嘲弄他以先的那些圣哲贤君,讥刺在他以后到来的那些人的凌云壮志、雄图霸业,或者仅仅是满腹牢骚。

我承认,那部戏的场面有些凌乱,承载的观念过多,整个演出显得嘈杂、拥挤,台下的观众不时兴起的掌声与叫喊,也分辨不出是喝彩还是倒彩,但那部戏也是我最为真诚的表达,它凝聚我最为浓烈的死亡焦虑。杨广自知大限将至,不断摇动三个骰子,接过数字赋予的偶然权力,召唤出周文王、孔夫子、晋惠帝、扬雄等人物,并与李世民、杜甫、李清照、沈括、石达开、利玛窦等人对质。那真是一番番走马灯似的披着存在主义皮衣的过场,他们辩驳、诘问的正是我关注的——如果死亡终将到来,一切究竟有何意义?“如此美妙的头颅,将被谁一刀斫下?”——杨广质问手持长弓的吴三桂;“这浩浩荡荡的运河之水,是不是连你们的运命都在其中滚荡?”——长立水旁,杨广高声向对岸的孔子询问。

最后,所有人都隐身在舞台后面,任凭那骰中的囚徒嘶哑地召唤也不再出场时,只剩下杨广孤独地翻滚,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摇出与第一场完全相同的数字序列,以证明自己的出现不是纯粹的偶然时,我相信所有人都震惊了,至少他们像我一样,被演员那被附体一般的疯狂触动。饰演杨广的是外语系大三的男生,我选中他是因为他略显阴柔的面孔和总是带着几分迟疑的举止,但是最后一刻,他像是一只被电击的仓鼠,拼命地翻滚,每一次转动骰子,就大声嘶喊出朝向观众的那个数字。另外两个骰子则默默地配合着他,试图尽早复现第一次的序列。按照设定,他只需要转动几次,三个骰子就会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显现2—3—2的排列,但他的疯狂感染了我,让我制止了工作人员的刻意,让他们真正地完全随机地投掷另两个骰子。

整整十分钟二十三秒,整个剧场都只听见舞台上咚咚咚的骰子翻滚声和他随后那吟唱与惨叫夹杂的喊声,哪怕离得再远,都能看到杨广所在的骰子六面的布都滴洒上了他的汗,数字3上甚至有了血迹。我相信所有人都感受到受刑般的窒息,因为我已经浑身发颤,那让我真正明白,舞台的一次性是生命的燃烧和存留,是即刻燃烧、不再存留,却又通过演员过渡到观众心里,而永存。

终于,当杨广再度掷出数字3时,他两旁的骰子顺利地以数字2朝向观众。那一刻,发条被拧断,世界静止。一只棕朱雀飞上杨广的骰子,站在一角,开始发声,它吐出生涩的木屑,以清脆的声响、肃穆的节奏,以“喳”“啾”的交替、组合,赐予脚下万物以生机。是的,就是那只棕朱雀,多年以前那个海棠飘落的夜晚在我房间里扇动翅膀,停在窗台上的棕朱雀。分别的这些年里,它独自拍动翅膀,穿过死亡的黑光,站在它必然发声的地方。

吟唱结束的那一刻,舞台下掌声雷动。棕朱雀忽然振翅,从观众席上方飞过,飞出剧场,消失在夜空中。经过我头顶时,我看到它偏着脑袋,望着我,它的眼睛漆黑,带着药草的味道,没有边际。你听见棕朱雀的叫声了吗?

《骰中囚徒》让我确认戏剧是最符合自己生命需求的形式,它也带给我实实在在的好处。一位前辈偶然看到杨广拼命翻滚那一场,介绍这部戏参加了一个大学生戏剧节,当然,后续的所有演出,杨广都只是按照剧本的要求,转动了几次骰子,就得到了那个数字——谁都不能重复偶然对自己的占据,除非他甘当模仿的小丑。再后来,考取戏剧学院,成为真正导演专业的在读研究生时,这部戏也为我加分不少。

接下来几年,我导演了一些戏,也参加了一些戏剧节、艺术节。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舞台带给我的意义与快乐,但在最终谢幕那一刻,挥舞着双手从台下走到台上或者从幕后来到台前,认为自己在过去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内,生成了一个一次性的世界,同时又让它湮没的笃定与苍凉交织的感觉却在慢慢消失。台下那些面孔,他们送上的掌声,让我怀疑,我是留下痕迹又擦除了它吗?

每当这时,我就又会想到死亡,但死亡不再尖锐,不再让我坐立不安,而仅仅成为一个遥远的传说,你知道它会到来,你也总相信它不会现在到来。死亡不再切身,不再和自己密切相关,这是最让我困惑的。这个困惑在心里不断沉积,最终化成另一个疑问:我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导出一部戏来,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不是说戏的反响会有多大,而是当它在舞台上完成,当我随后走上舞台时,我会笃信,在过去这一两个小时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里,我已经用一部戏给这个世界打上烙印,把这个世界的面目与内里向世人做了展示。我已经告诉你们,这个世界的真实路径,它的终点站名,至于信不信,那纯属偶然,仅仅看世人是否足够幸运,和我本人无关,因为我已经得到凭证,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毫不愧疚地领受自己的死亡。那一刻真的还会来临吗?

这样的设问让我恐惧,让我推掉所有的工作,来全力着手一部独属于我的戏,给这个世界打上标签的戏。首要问题是,导什么?《骰中囚徒》之外,我还写过几部戏,有的在青年戏剧节上演,有的一直压在那里,可就是这些压箱底的东西,从《他人的证词》《情爱词典》《再会》《底线》这些名字就知道,它们承担不起我准备给予的心血。我并不排斥改编,但是我不想重新去把《等待戈多》《浮士德》《赵氏孤儿》《老妇还乡》这样的经典再倒腾一遍,连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汤显祖的都不想。我也想过,要不要重新排练《骰中囚徒》,这么多年,它在我脑子里不断复拍、修正,我相信能呈现得更加圆满。可一想到那十分钟二十三秒的翻滚、嘶喊,我就知道,哪怕换个路径,这部戏也再到不了它到过的地方。思前想后,我劝自己不要仓促行事,先去图书馆,随机翻阅,看看有什么发现,再做决定不迟。

一旦静下来,时间扔进图书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纷至沓来。我想过如何把《诗经》导成一部戏,如何把《新华字典》导成一部戏,如何把《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导成一部戏,如何把《赤脚医生手册》导成一部戏……每一本书都有无数戏剧点撞击我。然而,晚上回到租住的房间,在吃一碗面、一份饺子的时候,又明显感到这些东西都不适合。要么是挑战难度太大,要么是其中有无法解决的环节,要么是在噱头十足的观念下并无实质的戏剧性,而我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噱头。我想要一部恰好的可实现的戏,它必须带着我的现实感,我对现实的态度,体现我置身其中的现实的毛糙,而不是光溜得像手工艺品的没有生命气息的戏剧。

就这样,带着满腔的焦渴,我偶然翻到了德国浪漫派作家沙米索的小说《彼得·史勒密尔的神奇故事》。一开始,我并没有对这个小说产生多大的兴趣,这不就是一个弱化版的《浮士德》嘛。浮士德的故事里那些可以视作人类史诗的元素通通被弱化或抽掉,只留下伤感的青春乃至幼稚的嗟叹。如果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打动人的地方,不过是它比《浮士德》更为近身取譬,更容易让人理解和代入。毕竟,灵魂或有不同,每个人的影子总是一样。

老实说,我放下这本书,让它回到书架上时,心里还骂来着,这个史勒密尔,真是有着浪漫派作家笔下一贯的不识轻重缓急、只知道哭哭啼啼的毛病。要是这样的机会降临,我才不会这么脆弱,对着影子多愁善感呢。有了那取之不尽的钱袋,可以做多少部戏,可以为人类奉献出多么伟大的作品!当天下午,走在离开图书馆的台阶上时,我还在幻想,自己将如何轻松地一手交出影子一手接过钱袋。结果,就在脚要落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时,我恍然大悟,还有一阵让人战栗的后怕:这个故事不正是我想要的吗?《彼得·史勒密尔的神奇故事》不正是我的戏剧素材吗?

说戏剧素材,是我强行压制住兴奋的结果。我要说,这个故事正是我想要做的戏剧的灵魂。把人放在一个起点很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处境上进行考验,随后步步推进,有人世挫折,有金钱助推,有爱情考验,有复仇诱惑,这些不正是这个时代的症候吗?用得与失来衡量,它简直就是一份狭义的时代得失说明书。你看,一切的得失都被压缩、简化成买与卖,所有的纠结、冲突都处理成标价与出价。这部戏的得失关系不是一棵拔地而起、参天蔽日的巨树,却是一棵点中时代穴道,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简笔之树。唯一无法确定的是,那只飞入夜空的棕朱雀,还会飞回来,落在这棵简笔之树的枝头吗?它还愿发出被人听到的叫声吗?

回到家里,我迅速打开电脑,用一个半小时,写出四幕十三场的剧本大纲,接下来只花了几天就完成整个剧本。当然,我把它放在中国了,这个故事必须中国化才具备当下性,只有在中国,人们还在受着这样蓬勃的泥沙俱下的欲望的折磨。如果说这个故事是一面可以照出时代众生相的镜子,中国化就是擦掉蒙在上面的水汽,让它深邃透亮,周纳万物。也只有中国化,才能最为吻合地放进去我的愤怒,我的愤怒,对芜杂的毫无尊严只有欲望流淌的现实的愤怒,乃至于愤怒自己欲望的毫无落脚之处。实话跟你说,剧本完成的那一刻,通读完的那一刻,我感到深深的悲哀。剧本里的人,剧里必然出现的场景,那些深受欲望煎熬的灵魂,让我深感哀矜。但我不想毫无意义地抒情,以喟叹、眼泪、哭泣来进行廉价的抚慰,以简单的批驳与选边站来维持孱弱的正确,我要撕裂这些伪装,把狂暴的、阴冷的、足可以吞噬目光所及的万有的欲望展现在世人面前。

剧本完成,事情才真正开始。我不想把这部戏放在什么戏剧展上匆匆演个三五场就结束,我不想自己导演生涯的告别演出这么寒碜,虽然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正式开始过。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小剧场能把这部戏充分展开,更不认为,百八十个观众是它的标准配额。不完全按照理想状态来衡量,就以保证品质来说,要想把这部戏做出来,我得卖掉几十个肾才能凑得齐钱。我当然没有这么多肾,把手边的钱敛一块儿,值点钱的东西都卖掉,也不够一个零头。朋友、同学那儿说不定能借上个十来万,可我这事儿连赌博都算不上,根本就是打水漂,怎么能厚着脸皮让人家拿出身家来供我玩。没得说,找钱。

找钱的过程我不想再提。只说一句:找到最后,我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为什么非要有他妈的这个念头,导一部给世界打上标签的戏,搞得像个告别仪式,你以为你是谁?!我在租住的房子里喝了两箱啤酒,骂了自己一宿,可越是骂自己,越想把这部戏导出来,我承认我偏执了,在和不知道是什么就算知道是什么对方也根本不会在乎我的力量较劲,我唯一能够指望的,也就只剩下奇迹,还是那种乱扔砖头砸中我的奇迹。奇迹还真他妈的就这么来了,砸着我了。就在我喝到已经快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那个人说冯先生约我第二天早上十点来谈一谈。冯先生?!我当然得问他是哪个冯先生了,得知就是那个冯先生时,我不记得自己是说了“好”还是说了“滚蛋”,然后挂了电话。

幸好,醉成那样,我还知道定一个八点的闹钟。万幸,那边居然还给发了一条信息,不但提醒十点准时过来,还告诉我具体位置。没错。正是这里,这门的后面。

2.门后

我深吸一口气,紧握住金属门把手,用力推开它。有个流传甚广的说法:弥留之际,人的一生会像放电影,在眼前闪现,其速度之快,画面之清晰,完全超乎此世界人类的想象。这当然无从证实,不过开门那一瞬间,我确实有了类似体验。微型的,灰色的,倒放的。我看到自己的背影走进这栋大楼的旋转门,看见自己的侧影进电梯,明明记得按了二十层,却在电梯停下走出来后,发现身在十九楼,而刚刚走出来的电梯已经下到十七楼,另一部电梯则似乎在地下一层被暂停了。我看见自己先看看手机,发现离约定的十点只差三分钟,然后张望一圈,找到安全通道,跑过去沿楼梯上到二十层。好在,出安全通道的门,只能往右拐,再推开一道门后,就正对着一道门,就是我现在正推开的门。

不。画面并没有到此结束,它又重新来了一遍,以微缩画面,将此前进出六道门的我同时放出,然后合并到一个身体里。就是此刻推开门的这具身体,并且听凭他在推开门前,在门口喋喋不休。是的,我看清楚了画面,这肯定是某种预兆,但我无暇思量。因为,放映画面不需要时间,喋喋不休不需要时间,想清楚这一切预示着什么,需要实实在在的时间,而我现在没有时间。因为,门推开了。

门推开的一瞬间,我眼前一黑,像是站在旋涡边缘,受到强劲吸力,身体不由自主向内倾斜。出于本能反应,我右手在门把手上一拽,身体后仰,堪堪站住。门又关闭,紧贴着我的鼻子。我回头看看,没有人经过,没有人看见这窘迫的一幕。不管怎么样,还得往里进。我又深吸一口气,再次握住金属把手,推开这扇更见厚重的门。

这一次没有画面放映,这一次我也站住了,尽管眼前仍旧漆黑一团。我缓缓呼出那口气,在漆黑中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脚下,向前迈进两步,听到门在背后咣当关上,开始打量置身的所在。没错,是在漆黑中打量,打量脚下,打量周遭。那是一个特别的,不,准确说,一个鬼魅的,空间。目之所及,身之所感,意之所念,全然漆黑一片,但这黑暗又可澄清,可辨认。或许可以这样形容,在黑暗的空间,因为黑光的照耀,竟然看得清事物的分别与层次。这自然只是形容,再站一会儿,我的意识恢复清明,明白了鬼魅感的由来,也明白了为什么刚刚会感受到强劲的吸力。

这是一个全黑的房间,至少房间的主人想要制造这样的错觉。目力所及都是黑的,还是那种让人不由自主就会以为包裹着厚厚消音棉的黑,以至于无论怎么定神,都分不清楚哪里是天花板,哪里是墙壁,哪里又是地板。纯然的统一的黑色似乎消融了事物的边界,至少,也软化了边界,让本该角度鲜明的地方圆融起来。一眼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迈步,自己的步子又会不会是在朝着墙壁猛走,试图上到天花板上去。不过这都是只能自我消化的感受,毕竟,我不能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发呆。更何况,还有个人一动不动地正看着我。

房间的中央,或者很遥远的地方,摆了一张极简的桌子、一把椅子,不用说,它们也都是黑色的,因此,将它们从环境里辨认出来,主要有赖于桌子后面、椅子上面那个看过来的,如同凝结的静止的人。那个人坐在那里,身躯直挺,尽管他一身黑衣,但他一头雪一样的白发,白发映照下显得偏白的五官可以渐次分辨的瘦癯的脸,以及沿着脸可以辨认的瘦长如一截枯树的脖子,还有两只微黄的、干瘦的、放在桌面上的手,这一切都将他从黑暗中突出来,并且确立这黑暗空间的立体感与比例。

“搞什么鬼?”我差点喊出来。要是想用这种方式震住我,或者给我一个下马威,那可想错了。这样想,礼节还是该有的。我微鞠一躬,试探着走上前去,在离桌子几米远的地方,还有一把椅子。那个凝结的注视的人总算伸了伸手,邀请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我必须先破除那鬼魅的感觉,于是抬头寻找,黑色的天花板镶嵌着复眼状的黑色无影灯,那冰冷的灯光固然不是黑色,却胜似黑色,总算明白了眼前这个黑色的紧缩成一团同时又无休止膨胀的空间的不真实感的来源,这让我可以坐下。

“你好,我是冯进马。”那个人收回邀请的手,仍旧放在桌面上,整个人又回到凝固的静态。但他过于深陷的双眼很是锐利,直直看过来,浇筑一般,让我在黑色的悬浮中,有着近于凝固的压力。

“冯先生,您好!我是王河。”我点点头,目光接住他重达千钧的注视,然后垂下。

“我听人说到你,说你不是现在最有影响的青年戏剧导演,甚至也不是最好的那个,但你绝对是对戏剧要得最多的。”走进这栋楼,尤其是这个房间后,我提醒自己,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保持镇定,木头人一般的镇定,但冯先生这句话还是让我心跳猛然加速。我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含义不明,似乎没有鼓励和热切,可至少也没有讥讽和奚落,我稍稍把目光往下放放,他果然没有说完。

“被其他人看得见乃至羡慕与嫉妒的东西,戏剧能给的非常少,给出的那一点也很可怜,要得多至少也是要得明白。知道你在准备一部新戏,遇到一些困难。沙米索那个小说我很有印象,看了你这部戏的说明和剧本,有几处不明白,想请教一下。”

冯先生的话让我暗嘲自己方才的激动,同时放松不少,我不相信他找我来只是随便聊聊,可如果他一见面就把我猛夸一通,不由分说就决定为那部戏出资,我会觉得他疯了。不管怎么样,他也需要像其他投资人一样,了解一下情况,才能做决定,而只要话题放在戏本身或与之相关的事情上,我就没什么好紧张的。更让我意外的,在我为这部戏见过的那么多人里,冯先生是唯一对沙米索有所了解的人,这也让我对他心生亲近。

“请教不敢当——您请讲。”

“‘彼得·史勒密尔的神奇故事’确实是一个老掉牙的名字,我也很喜欢你把整个故事放到中国来讲,可是为什么要叫‘欲望说明书’?不会仅仅是个噱头吧?当然,药品说明书这个形式借用得很好,也让这部戏像是对症之药,可为什么要加上‘欲望’两个字?这不是当下最俗套、最廉价的两个字吗?”冯先生的目光和语气、语调都没什么变化,他吐出的一连串问题却有点逼人。

“嗯——”我知道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决定这部戏的前景,说这次见面是这部戏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不为过。要是知道冯先生想听什么,有什么话能投其所好地让他当场决定施以援手,我会毫不犹豫说出来;可是关于冯先生,我知道的不过是片言只语的传说、真真假假的轶事,而且它们要么相互矛盾,要么天差地别,根本就提供不了可资利用的东西。因此,我决定实话实说,在冯先生这样的人面前,小聪明从来都更容易坏事。

“原作题目中的人名,换到中国肯定要变化,而我们很少以人名入题目,一旦用了人名,仿佛就和其他人没了关系。‘神奇故事’四个字更是落着厚厚的灰尘。名字就是精神,我想要让这部戏和每个人有关,和每个人置身其中的时代、时间有关,还有什么能比‘欲望’更适合充当这个时代的关键词呢?这么一想,那个穿灰衣服的人提出,让史勒密尔把自己的影子‘卖给他’,而不是以世上的万国和万国的荣耀作交换,简直就是为改编而设。欲望是这个时代的关键词,是驱动所有人与事的力量源泉,但欲望在此时此地又完全简化到只以金钱为衡量,欲望驱策下能够抵达的目的地,都可以换算成买与卖的双向动作。正因为这种简化、换算,欲望才可以作为时代风景,被描绘,被观察,才可以作为分析的对象。深究起来,现在还有在金钱这一时代欲望之外的人吗?一个人可以拒绝欲望,可是他没法拒绝被欲望伤害。”本来是陈述是说服,可说着说着,我被自己说的内容攫取,成了倾诉。不过还没到失控的地步,我赶紧生硬地刹车,让目光在黑色桌面上失神地滑动。

“明白你所说的‘欲望’是什么意思了。你对它的使用有那么纯粹吗?”冯先生不动声色,继续提问。

“不纯粹。有策略性的考虑,‘欲望’是能最大限度撩动欲望的词。我希望这部戏能够推出,被人看到,引起关注,我需要这些。”这是实话,所以说完,我抬起头,主动寻找冯先生的目光,回视以诚挚——策略性的诚挚。

“‘欲望’是撩动,‘说明书’也不纯粹。你以它为饵,进行引诱,含混的暧昧的引诱,欲迎还拒的承诺,承诺两个小时内提供操作指南、使用手册,保证观看者照章使用、药到病除。”

“是。说明书是诱饵,包裹着承诺的糖衣。”

“那么,你是在兜售秘诀?你自身并没有掌握,甚至连其面目尚未窥见的秘诀?你对秘诀与秘诀的效用都充满低级的想象,这个低级和你的年龄无关,由你的经历决定。没有经受欲望撞击的人,却要妄想对欲望进行说明。”

我注意到冯先生说这番话时目光闪动了一下,流露出肉食动物面对猎物时不自觉的兴奋,无意控制的残忍。尽管提醒自己要稳住,我还是脸红了,尽管我试图宽慰自己,这是策略性的脸红,但我知道不是,我感到兜头兜脸的羞辱,这羞辱强烈透骨、无可逃遁,只好把后果摆在脸上。但我告诉自己,必须撑住,必须把自己的羞辱撕开让对面这个人看到,这是让这番羞辱有所值的不多的可能。但我又意识到这种意识和自我告诉是更深的羞辱,是自我羞辱。但是这羞辱与对羞辱的意识又是施虐与受虐的游戏,忽然渗出蜜汁,让我无法舍弃,于是我用目光更加沉迷地从冯先生那里、从这间让我魅惑的黑色房间里刮取羞辱的蜜汁。你看,多么精彩的自我防御连环套!层层递进,全无死角,能够自我开解的地方都提前堵上,却又以堵为疏,以验明正身、广而告之的方式,将自尊卸载,将羞辱轻轻掸在地上,不值一哂。

“不管我这番话是否含着恶意,你都不要气恼,我只是说出事实。”冯先生显然看穿了我的伎俩,他犹嫌羞辱不够深入似的,补充一句。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挪开目光,注视着某个我无从确证的地方。但我无心也无力去追随他的目光一探究竟。我不知道这沉默的间歇是测试的延续,还是仅仅因为他想到了什么,作为插入的纯粹的出神,因此我必须积攒浑身精力,等待随时可能带来的新一波羞辱。

“请你过来不是为羞辱你,”冯先生收回目光,再次像盯猎物那样看着我,似乎怀着善意的解释,更像是雷霆将至前的和缓预告,“有刚才那些事实在,并不妨碍我对你这个剧本感兴趣,但我确实想进一步了解你,想看看你的反应。”

我掂量着他的话,寻思最妥帖的回答。不待我回答,冯先生忽然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像是提醒,又像是命令。

“这样吧——你告诉我,如果你是彼得·史勒密尔,第一次碰见灰衣人,听到他的提议,你会怎么选择?”

关键时刻来了。这是个考验,我心思飞转。他什么意思?史勒密尔的神奇遭遇里,核心是什么?交易。对。两造各有对方所欲,迅速达成一致,灰衣人给出钱袋,史勒密尔没了影子。看来,我有冯先生需要的东西,这让我直了直腰板,感到我们之间是平等的。那东西是什么呢?莫非是我的影子?我心思一滑,低头一瞥,黑乎乎的地板上,分辨不出影子在哪里,赶紧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再一次追问。那就是这部戏了,我对它的发现、移植、更名,这背后代表的,我的才华。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因为只有它才让我有可能坐在这个人的对面。是改编署名权,还是导演署名权?如果按照理想的方式,完美呈现它,但它在世人那里却与我无关,换句话说,没有人知道它是我的心血、生命,接受吗?犹豫了一下,只一下。我接受。那个过程无可更替,那之后说不定我就有新的机会。再说,我有的选吗?

“您是说,只失去影子,就能得到无尽的钱财,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吗?”我又试探一句,哪怕他给个更具体的暗示也行啊。没有。他就那么坐着,冷冷看着我。

“好吧。”我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气,说:“我当然会和史勒密尔选择同样的东西,达成交易。只不过,我不会像他那么傻,那么多愁善感。有那些钱,要做的事太多。”

冯先生仍旧冷冷地看着我,真是无礼。

“你觉得影子无足轻重,所以史勒密尔可以轻易做出决定,你也可以毫不在意,对吗?还是你仅仅为了向我表明,为这部戏能成功上演,你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就在我的怒火越来越盛时,冯先生忽然吐出这一句,让我意识到自己来这儿是干嘛的,马上冷静下来。

“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需要我的影子——谁会需要影子呢?”我不能太被动,必须推进事情的进展速度,“冯先生,咱们别绕圈子。您告诉我,您需要什么,才会投资这部戏?如果我有,绝无二话,如果我没有,就不必继续了。”

“绝无二话?好!”冯先生双手收回至胸前,拍了两下,像是鼓掌,又像是击掌召唤什么人。

不一会儿,一把黑色的剪子递到我手里,我才确定他刚刚是在叫人。那把剪子仿佛修枝剪和手术剪的综合,构造简单、组合简洁,一捏就在黑色剪刀上露出锋利的闪着白色寒光的剪刃,剪断一根钢筋想必也不费什么力气。

我捏着露出刃口的剪刀,看着冯先生。他到底想要什么?

“没错,我确实要从你这儿得到点儿什么,才会投资这部戏。”冯先生不动神色地注视着我,忽然语调变快,“你刚刚说,只要你有,绝无二话。那好,现在就用剪刀对准你的鼻子,钳住两端的鼻翼,将它剪下来。鼻子脱离你的身体,掉在地上,摆在桌上,搁到我面前,我就投资这部戏,让你完成心愿,绝不干涉,更不窃取任何名义。别管为什么要你的鼻子,也许我真的需要它,也许只是想要个凭据,留个记号,也许我转身把它丢进垃圾桶,也许我马上安排你带着它去医院接上。怎么样,你剪不剪?”

冯先生的话越说越快,到最后简直像密集的木鱼声,在我耳目上一阵紧过一阵地摩擦、敲打,让我根本摆脱不了。可他的意思我明白,我苦苦寻找的资金,可以推进、完成这部戏的钱,就在剪刀下面等着我,而且我不需要失去那部戏的任何东西,也没有谁来干涉我。不用犹豫,机会转瞬即逝,我的右手捏合了两下剪刀,它的两片刃口完美咬合、交错,我将它完全开口,贴住上唇,两片薄薄的锋刃咬住鼻翼,坚决地缓慢地闭合。刃口吃进肉里,疼痛传进大脑,我忽然一个激灵,移开了剪刀。

抬起头,冯先生正紧紧地逼视着我。我的鼻翼有丝丝温热,滑到唇上,张口让它进来,有点腥咸。再看看右手的剪刀,是的,刃口还沾着两缕血线。

“冯先生——”我又看着冯先生,这一次我真正和他平等了,“只要咔嚓一声,它就掉下来,属于您。在此之前,我想明确一下,您说的投资,究竟是多少钱?是小剧场,还是大制作?是演上三五场就了事,还是全国巡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冯先生发出一阵低密度的爆裂的笑声,像是风卷起沙在密闭的小型玻璃空间里翻卷,这笑显然是从内部生发的,他的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有失尊严地摇颤,就算双手歪歪扭扭地在桌面上滑动,寻找着不断变换的、无法牢固的支撑点,也还是让我觉得,他随时都可能笑得散架,笑得粉碎。

我浑身僵硬地稳在椅子上,心脏收缩成一团,试图从冯进马的笑声里寻找蛛丝马迹,以确定这是不是完全的羞辱测试,更想弄清楚,刚才停下剪刀是不是意味着我失去了最大的机会,那部戏,我的那部戏再度从可能排演变回只是字纸。然后我看到冯进马试图停下来,我看到他就像一辆老旧的刹车失灵的破车,无法依靠制动停住,只能等到能量耗尽,才能把速度降至为零,然后挣扎求活一样,在桌旁嘶嘶地鼓荡着他的肺,从笑声的回响里重整之前的冰冷。

那一刻,我甚至对冯先生有了怜悯,刚刚还充盈脑际的怨恨消失殆尽。我甚至觉得,看到了老年的自己。但冯先生一开口,就将我的多愁善感击得粉碎。

“王先生——”延后了几秒钟,我才确定这陌生的称呼是在叫我,冯先生的语气比之前的任何时间都冷淡,声线比任何时候都平稳,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似乎发生的一切只是陡然调低了室温,“我明白你的决心了。现在,把剪刀交回去,我们切入正题。”

如同之前的出现,一只手忽然伸到我右侧,我把剪刀放上去,又觉得有点怪异,便扭动脖子,向后后方看去,想看清楚站在那儿的究竟是什么人。冯先生一声适时的咳嗽,阻断我目光的追踪。

“这部戏显然需要大剧场才能实现你的意图,制作要跟上,演员阵容也得有号召力,这样才能吸引观众与媒体。”冯先生径直说起来,他没有完全回应我停下剪刀时提出的问题,语气里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权威。接下来要说的,对他而言肯定是小菜一碟,因此他毫无迟疑,更没有给我留出反应的时间。他是在吩咐,而不是在与我商量,“制作费上两百万这部戏就可以做了,在最好的剧场上演也没有问题,当然预算越往上走制作越精良,要是到一千万,最后那动情的易碎的一场戏,那个纯净天然的玻璃宫殿,说不定你就可以搭出实景来。也就是这样吧,再多就属于无意义的烧钱。你觉得呢?”

“您说的比我预想要多,我原来认为有一百万就能做。实话说,我没做过大剧场,这个预算只是根据小剧场推算出来的——不过,应该,一百万,也能做出来。当然,如您所说,一千万内费用越高制作越精良。我相信,即使一千万的制作费,这部戏也完全当得起。”一个乞丐,叩响一个富翁家的门,他想要一顿饱饭、几件薄衣,他甚至为自己准备了奢侈的梦,梦想着富翁提供大鱼大肉和美酒,还有一套全新的棉衣。但是富翁一开门,就将他让进屋内,衣食不在话下,炕热水暖的厢房也早已备好,只等着他入住。听了冯先生的数字,我就和那个站在厢房门口的乞丐差不多,完全抛却先前的种种情绪,只想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的从容、淡定,虽然也有个声音在提醒“没有那么容易,不要那么没出息”,可是那声音太遥远、太轻微。

“不用多说,我们有专业的依据。我说的是单纯的制作费,剧场租金、演员报酬,我们会根据最终确定的制作来配置,只要是公开的剧场,只要是我们旗下的艺人,都不是问题。”冯先生还在继续抛出蜜糖,也是诱饵。

“您的条件是什么?”我攥紧双拳,无论他的条件什么,都要接住。

“条件很简单,你已通过初试——表现好得超过我的预期。以一个月为期限,你可以想定用你身体的一部分来换所需的资金。一根头发、一块指甲、一只手、一条腿、一只眼睛、半张肺、一颗心……或者,就是现在还在流血的鼻子。总之,身体的任意部分,我们都有价目表,只要你愿意拿出来,就能换得相应数目的钱。有两个前提,一是只能交易一次,不管你拿出什么来,都没有更换的机会,二是你看不到完整的价目表,你决定拿出什么来,就会知道它的价值。看在史勒密尔的份上,友情提醒,同样两个。一、交易完全自愿,当你知道提供的东西能获得的钱数时,还可以终止、退出。附带结果,你会永远失去将这部戏搬上舞台的机会,你从此以后也不会再和舞台有任何关系。二、你看重的未必是我看重的,所以,慎重审视自己的身体,慎重给它们标价。一个月后的今天,你再到这里来,告诉我你愿意给出什么。这个条件你接受吗?”应该是为了表示郑重其事,这番内容冯先生说得尤其慢,最后一句问得更是轻柔。

“我接受。”

我说。说完,才去想这个条件的意思。这个条件有点莫名其妙,还带着点儿血腥气,给人诡异的感觉。这种诡异感不是单纯由它的内容造成的,也丝毫不因为剪掉鼻子未遂而加重或减轻。毕竟,冯先生找到我、愿意投资这个戏本身就出乎我的意料,提出这样的条件,虽然异于日常逻辑,但并没有脱离之前的轨道。让我觉得诡异的是,它表面的血腥下隐藏着巨大的可滑动空间,以及不对称。可滑动空间在于,我可以伤筋动骨、自残躯体,去换取完成这部戏所需的资金(资金多少、完成到什么程度可以再论),我也可以自我保护,只是恶作剧一般,交出一包指甲、一根鼻毛,既不违约还能看到它们在冯先生这里的标价——刚想到这里,我就骂自己一句“蠢货”!同时,对自己烂泥扶不上墙的心态感到厌恶,为什么总是想要溜边,先寻退路呢?!不行!不行!不行!我摇摇头,咬咬舌尖,必须在最好的剧场,用最好的演员,来完成这部戏。但我还是对这个交易的不对称深感不解,冯先生能得到什么呢?只是为看看一个人面对诱惑的选择吗?

“冯先生,很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该说的要说,该问的还是要问,他总不至于就此提前终止要约吧,“我可以问您两个问题吗?”

“可以。”

“以您在影视界、娱乐圈的影响,以贵公司的能量,尤其是您这么多年都深居简出,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小的一部戏剧感兴趣,并且亲自见我,和我聊这么长时间?无论如何,不管我身体的哪个部位,只要您需要,我相信都能以更便捷的方式、更少的代价,从其他地方得到。”

“你仍然可以把它当成测试。对你来说,不去想它最好,你需要做的,是对自己定价。毕竟,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冯先生回答得很冷淡,但我还是要接着问第二个问题,“您为什么会在这样漆黑的、仿佛没有光线的房间见我?”

冯先生愣了一下,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时刻问出这样不讲道理、有失礼貌的问题,他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确定我不是在开玩笑,才说:“黑色是最接近光的颜色。”

冯先生刚才那一愣,让我在心里笑出了声,从开始到现在,总算有一次让他意想不到,失去高高在上的感觉。但我这点小得意迅速被他的回答击碎,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可他看起来并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打算。我只好不甘心地站起来,再次微微鞠一躬,转身一步一步离开这个房间。

我注意到,不久前进来时,我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了模糊的灰色的脚印,即使是在全黑的仿若消音的地板上,那串脚印仍旧足够清楚辨认。它们让我羞愧,但也让我相信刚刚发生在这个房间的一切是真实的。

3.门外

从冯先生公司的大楼出来,走到大街上,我眼前仍有一团黑,无形无体、挥之不去的黑,磁石一般吸走我目光之所及,留下无法穿透的纯然的消了音的黑。我怀疑自己还在那黑色的房间,甚至怀疑这一切都仅仅是个梦,而我还在往梦的深处下坠,根本看不到着落的地方,更没有醒过来的希望。及时摸了摸鼻子,想到差一点失去它变成一只猩猩或者被打上奴隶标记,我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么轻易地将一切托付给梦境。我需要身处坚硬的不允许有丝毫可能弹性的现实,我需要得到足够的资金,启动这个戏,让戏中的所有人都在舞台上活过来,都夺得他们存在的自如行动的时间。我这样告诫自己,抬起头来向太阳寻求证据,证明我所在世界的实在性。

太阳并不吝惜自己的力量。太阳以正午的炽热的光抵住那团黑,像对付一整块黑色坚冰那样,缓慢、坚决地消融它,不是声响巨大地将它瓦解成碎片,而是无声无息、无形无味地将它蒸发,从我置身的世界赶走。随之而来的,是我的双眼用刺痛证明我并非陷落在梦的深渊,我先是紧闭,再是睁开,一团黑红盘旋的暗影取代了之前那有实体的黑,再迅速稀薄、退去,世界的实在性渐次向我恢复它的层次。我站立的街道,街道上的车辆、行人乃至红绿灯、路上画的各种线条纷纷清晰起来,附近的商店,远处的高楼大厦,更远处的蓝色的天空、天空飘散的小巧的云团,它们也都以透视的方式排列开去。等到所有的层次各就各位,我再次看了看太阳,心怀感激,仿佛一个被冰封住的人得到阳光的恩典,挣脱他身上冰的躯壳,重新获得生命以及对生命的感受力。不过,在好奇与恐惧间几番踌躇,我仍旧没有回头去看不久前离开的那栋大楼,我期望它也有一层冰的躯壳,并且在我转身的时候,躯壳融化,展露出新鲜的突破想象力的面貌,可我也担心它承受不住阳光和我的目光,融化至躯干,干脆消失得杳无踪迹。

一个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留给我去划价,然后报价。这个期限与目的的悬置,消解了其余事情的紧迫性,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值得我着急的了。它还有一种我渐渐悟到的魔力,就是对事情本身予以绝缘处理——我只惦记着划价、报价这两端,而对它们指向的那部戏丧失了直接感,因此,我完全没有以冯先生的约定托底,继续寻找其他投资人、听取他们的条件这个想法。所以,当我站在阳光下,恢复对世界的知觉后,我感到一个月时间的无限绵长,发现自己必须以足够慢的节奏来适应它。最慢的节奏,当然就是身体的直接节奏。因此,即使这里离我住处有二十多公里,即使现在正是烈日当头,我也没有寻找交通工具的念头。

行人不多,见到的都步履匆忙。男人们挥着手里的报纸或者文件或者仅仅是肥大的右手,微微搅动着空气,希冀风带来舔舐般即时性的凉意,女人们则举着阳伞、挥着扇子,不失仪态地安稳走着。只有老人和孩子——前者完全将世界调适到了自己的节奏,后者还在百分百依赖世界的节奏,因此他们都安之若素——以对炎热并不放在心上的方式自得其乐地走着、跑着。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却都如同在单向可视的玻璃的另一侧,浑然没有觉察我的存在,没有谁往我这边特意看上一眼,更没有谁递上来一句只属于我的话。玻璃还在不断加厚,以至于我也很快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们的脚掌在迈动、膝盖在弯曲、手臂在摆动、嘴唇在开合、眼珠在转动……再到后来,这些组合的部分似乎被格外的光照住,开始脱离具体情景凸显出来。

“你的脚掌多少钱一只?这么结实、宽厚,脚弓如幼年的彩虹,弧度适中,生机勃发。你的小腿呢?不,不是一整条,只是上面那一片肉,血管分布最密集的那一小片。你介不介意剪下所有的指甲?手指的、脚趾的,不就是一种角质吗?会再生的。不到半个月,绝对又长成现在这样。坚硬、月牙状、半透明,某种神秘的礼物,可以用来占卜,也可以用来魇镇,如果是这样,你打算收多少钱?一只手抓住它,最好是中指,挤出一点点小小的凸起,另一只手捻出一根银针,针尖细得在空气中一晃就再也认不准的地步,轻轻一扎,血液就像树叶上莫名出现的露珠,忽然出现在手指上,也是圆圆的珍珠一般的形状。这样的一滴血,多少钱?头发、眉毛、阴毛、肛毛,覆盖每一寸皮肤的毛,将你摁住,也可以躺好,躺在柔软的纱布上,不能是丝绸,那过于光滑,并且由于摩擦带来其他问题,有人为你服务,有人对你执行,将你所有的覆盖,用锋利的刀片、刃口,一点不剩地全部剃掉,刮去,收集在一起,不浪费丝毫。等你穿好衣服,看着它们被装在透明的袋子里,纯然黑色地簇拥成一团,你被感动,进而被震撼,看到了从自己身上剥落的仪式性,这样你会收多少钱?请停下。就是这个时刻,你脸上浮现的这个笑容,你面部肌肉的位置,从你口中连串而出的笑声,你会收多少钱?这可不是再生的。不能占尽所有的便宜,对不对?你往上说,说一个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价码。成交,必须成交。会有人走过来,从你的脸上将这个美丽的笑容收割,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旦完成,你的肌肉将对这个方向的运动失忆,它们会自动改道,声音再从嘴里出来,也会配方变更,在别人那里换来别的反应。预知了这一步,你会收多少钱?”

我就像站在舞台上的伶人,对着迎面而来的人排练台词,无休无止地从嘴里抽出语词的线团。他们看似撞上我的目光,却又一下就滑到一旁,他们也似乎听到我的话,却又自动将它们卸载,将它们碎片化后抖落在地上。是的,我看着每个人的不同部位,先行在心里将它从具体的身体上割裂开来,然后询价、还价,他们并不知道,我无意达成这笔买卖,我只是在排练,只是在为自己那一场专卖做参考。不,也许我更像是走到观众中间的小丑,试图用费解的带着丁点冒犯性的语言,刺激他们,让他们给我个反应,以便我知道如何往下进行。我是在逗乐吗?是在消遣他们,排解自己吗?为什么这些迎面而来的人,这些我眼睛能够看见的人,他们没有面临我的问题,不需要考虑我这样的选择?我是不是把自己装扮成了不切实际的提问人,像那个和我一起走向舞台,但早已经折返而去的王子?

是的,我是和王子一起走上舞台的人,我不是王子。王子只需要说话,即使他被困在果壳中,被囚在水滴里,他也只需要说话,他用说得到时间,也用说消耗时间,他还用说延续时间。我不行,我不是为说而说,我说只是为询价。更何况,我还被肉身羁縻,阳光提供证明,也蒸腾我的水分,双脚将我向住处移动,也让我疲惫。于是,在我说话的间歇,我的肉身充当了指挥官。当我陷入沉默之后,已经置身于一家家常的小饭店,已经坐在靠窗的一张四人桌前。

饭店里的人声、气味将我从沉默中拔出来,也覆盖我询价的冲动,让我得以清晰地仿佛从一个特写的镜头下往后退,将注意力从系在心中、悬在眼前的那件事情上移开,落到窗外阳光下的街道,落回饭店里另外几张桌子前面坐着的那些人。看着他们夹菜、喝酒、交谈,看着他们脸上透出的焦躁、泛出的油光,早上的事情,那间黑色屋子里的交谈,再度在心头浮现,不过这一次变换了方式,携带着轻微的喜悦。是的,到这时候,通过别人那些仍旧浸泡在日常生活流中庸常的脸,我才醒悟,自己已经占得先机,已经朝着那部戏剧迈出幅度最大的一步。自然,更准确地说,是一道结实的闪着金光的门槛突然从天而降,我完全不由自主地站在了门槛上。但既然它落在我面前,既然我已经站在它上面,焉知不是我先前四处找钱,看尽冷脸换来的?不管怎么说,得到选择的机会是最重要的,至于怎么选,其逻辑早已在机会中注定。

服务员适时送来两瓶冰镇的啤酒。我先给自己倒上一杯。祝贺你,不必急于决定,不必先将舞台在心头搬演,先想象最后一句台词说出、最后一个动作做完、最后一秒留白耗尽,所有的灯光打开、所有的观众站起来,他们冲着舞台鼓掌、尖叫、呼喊你的名字,而你藏在观众中,想象那一刻你的心情。一饮而尽,凉意恰到好处。再为你们倒上一杯,我亲爱的看得见面孔、看不见面孔的人们,你们不会成为我的观众,你们不会听说我的名字,但我藏身观众席通过舞台上的行进隐秘扇动的翅膀,必然会刮起一阵轻柔的无可避让的风,刮过你们的脸颊,带走或者带来一粒尘土、一片羽毛。一饮而尽,凉意传遍全身。还为你倒上一杯,永恒的燃烧不尽的太阳,为你此刻无法直接注视的模样,为你所到之处必然留下痕迹的光,为你也有的但已然在时间尺度之外的尽头,愿你末路安好。一饮而尽,凉意沉坠不去。

“先生,给您上菜。”我的血液和大脑恢复了运转,复活过来。再稳住心神一看,窗外早就没了那身着灰衣者的身影。男服务员端着托盘走到桌边,女服务员赶过来,将三个盘子依次摆开,顺便拿起另一瓶啤酒给我满上,收走空瓶子。

桌上是红油耳丝、酱猪蹄、烤牛舌三道菜,红亮的油映衬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问号般的耳丝,白色的脆骨、绿色的垫菜,暗红的看起来就肉质肥厚、蛋白丰富的猪蹄,切成四块呈瓣状摆在白瓷盘里,长条状的冒着油的牛舌,看得见切开的刀口,看得见上面蜂窝状的凸起。我看着它们,总觉得其中含有深意,迟迟不敢动筷子,只得再喝了两杯。不知道为谁、为什么,那就为这个中午。也可以为这份耳朵、那只蹄子、那条舌头,那就还得再来一杯。男服务员又端着托盘过来,女服务员从开始就跟着他,她仍旧摆下三个盘子。是可乐鸡翅、东坡肘子、红烧牛尾。

“这些都是我点的吗?”我叫住女服务员,为了强调、为了确认,手指在六个盘子上点了点。

“是的,都是您点的。”她看着我,“我问您几个人,您只是指了指窗户外面,没有理我。”

“那——你看看,还有菜没做的话就不要了。”我说完,她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走开了。

不一会儿,她自己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将托盘搭在桌子上,端下一盘菜来。

“先生,熘肝尖已经做好,烤腰子也在烤着,其他几道菜都给您取消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说着,瞥了我一眼,然后拿起瓶子给我倒满,把空瓶子放到托盘上。

“哦,好的。再给我来两瓶啤酒,凉的。”

我拿起筷子,在几张盘子上面巡游一番,最终冲着熘肝尖俯冲下去,但也只是夹起一朵木耳,放回面前的碟子里。耳、蹄、舌、翅、肘、尾,显然,我是因应着冯先生给出的选择题,无意识地对照着点的菜。这谈不上神秘,哪怕是已经从人类身上退化遁去的尾,潜意识里仍旧是人类必不可少的配件。等等,我看了看熘肝尖,再看看碟子里的木耳,这说明什么?这就是我做出的选择吗?先生,您好,欢迎前来做肝切割手术,无痛无副作用无遗留麻烦,您可以取三分之一也可以切五分之四,即使处于全麻的全意识飘浮状态,当手术刀划过,当它冰凉的刀身贴着创口的时候,您也会由衷体会到一股纯粹加诸灵魂的冰爽,被锋利所伤同时又被锋利开启。那切下的一小块,将由我们来处置。不,不需要植入另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将它放在防腐的永恒的液体中,让它维持原样,作为证据,作为纪念,也可以将它直接丢弃,用塑料袋装好,泯灭在垃圾的海洋中,或者一按按钮,旋转着从抽水马桶里消失,在某个可以想象的地方自行腐烂,甚至被一张蠕动的啮齿动物的嘴撕扯、吞咽。至于切割在您身体留下的空缺,自会有生长将它填满。

这强作诙谐的台词尚未排练完毕,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就从身体里不知名的无底的深处无端升起,不可阻遏地在胃里汇聚、强化,沿着食道上升,猛烈叩击我的牙关。我急忙站起来,双手捂住嘴,跑进卫生间,冲着掀开盖子的马桶吐起来。这是一场倾泻,刚刚灌进去的两瓶啤酒,昨天喝下去的两箱啤酒在体内的残留,乃至最近一段时间累积的种种情绪,通通喷薄而出,让我吐得无休无止,到最后,哪怕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吐,仍旧无法起身,仍旧无法止住从胃到咽喉再到嘴巴那协调一致的动作与节奏,我就像由里到外将自己翻了个个儿,想要清洗一遍,却发现总有无法彻底清净的污渍,也像是一个无望的充气人偶,想要将身体里的气全部挤出,挤无可挤之时,仍旧保持着挤的动作和力度。

等我终于可以扶着马桶摇摇晃晃站起来,到盥洗池边,就着水龙头冲刷了几遍自己的脸和嘴,稍稍缓过来后,我挪着身体和意识无法完全吻合的自己,回到桌旁。那些菜还在,那两瓶啤酒已经打开。我拿起筷子,骂了句“没出息”,给自己下了命令,开始作战般机械地伴着不时地咬牙,将菜和啤酒送进身体。当我招呼那个女服务员结账时,她看着被扫光的盘子,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也因此,毫不介意我从她手里拿走圆珠笔和点菜单。

外面的世界和我不久前离开时并没什么区别,我继续沿着回租住处的路线而行。呕吐清除了身体里陈旧的发酵,吃喝填充了必要的能量,这一次我走在路上不再踟蹰、感伤,而是步履坚定,精神集中,虽然脚下偶尔会打滑,眼前偶尔会像老照片泛黄,但一切都可控制。时不时,我会停下来,用圆珠笔在点菜单上匆匆写下几个字。手指,一根五万算多吗?不算,还不够,别忘了,你是在售卖身体,要有对自己的认识。好,一根十万。拇指?一根十五万。脚趾少一点,一根三万,不,四万。有什么依据?不要想那么多,就这么定了。大脚趾?好像没有拇指那么关键,八万。耳朵,四十万。牙齿,拔下了有假牙,如同可再生,关键是那份疼。三万一颗,满口也没有折扣。头发、指甲?不在于是否可再生,售卖的羞辱是一样的。尽管如此,头发,十万,是全部,如果是按每一根的价……想什么呢!指甲与趾甲,必须搭配,全部,十万。十万吗?对,和头发一样。阴毛?如果不是当面剃,和头发有什么差别?二十万。手?右手比左手浮动多少?百分之十,二十?齐腕,一百万。齐肘?干脆齐臂,无用的一截留着也没意义,算是赠送,一百二十万。腿?左右差别不大,到哪儿有差别,齐踝一百二十万,齐膝一百五十万,到根部一百八十万。太保守了!这么看不起自己,要贱卖吗?鼻子,两百万。心、肝、脾、肺、肾、胆囊、胃、大肠、小肠、直肠,通通五百万。疯了吗?不加拣选,会要命的,那就不是在售卖身体,是在卖命。好,收回一些。

我不时站住,在菜单上写写画画。一个人分饰两角,讨价还价,总算拟定基本的价目表。当我在离住处只差几条街道的过街天桥上站定,看到日光下沉到这座城市西面的楼群之后,再转动一圈,看到四面八方都有了暮色的痕迹时,我闭了闭眼,感受到黑暗如同厚重无限的窗帘覆盖在眼睑,我知道,有我一直在回避,不愿意询价,不想将它放在天平的这一端称量的东西,那就是我的眼睛。还有谁能够生生将世界从自己眼中挖出,将它的色彩与细节猛地扔到地上,任它们在某个再也无法确认再也无法找回的地方弹跳、破碎、销匿?这难道就是冯先生,病态的黑暗里长出来的冯先生想要的?不,他并不想要,因为我的眼睛并不会给他的世界增添什么,他只是想要我失去。不只是眼睛,他一直索要的,都是我的失去,纯粹的并不会从我身上转移到别人身上而仅仅在我身上留下空缺的,失去。为什么别的部位、器官,我都可以坦然想象失去之后,我会是什么样子,唯独眼睛无法想象,不能接受?是因为不能目睹,不能见证,相当于将我从世界摘除吗?

我站在天桥上,琢磨良久,犹豫再三,终于在菜单上写下“眼睛”两字,又划掉,改成“左眼”。忽然,一阵嬉闹声传来。寻声看过去,几个小女孩刚刚上了天桥,正从那一头往这边跑来,她们的鞋子踏在桥面上啪嗒作响,嘴里发出笑声、尖叫声,每个人的手里都抓住一根细绳,绳子向上牵连着一只飘浮的蓝色气球。小女孩们的跑动拽得气球起起伏伏,当她们跑到我站立的桥这一头时,我才看清楚,那蓝色气球末端的绳子不是拽在她们手里,而是系在她们的手腕上。这五个差不多都在四五岁样子的小女孩站在桥头,向桥下张望了一会儿,冲桥的另一头挥起手来,五个女人先后在那儿上了桥。

这时,远远近近的街灯亮起来,周边商场大厦里原本就亮着的灯光更见煊赫。世界因为这人为的光亮似乎变了番模样,连小女孩们手里的气球都由蓝开始变紫,只有她们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仍旧那么清脆柔软。

我再也没法继续站在那里,更没有办法在“左眼”旁边写下一个数字。还有的是时间,还来得及说服自己。我这样想着,挪动双腿,下了过街天桥,前面不远处散发着躁动光芒的霓虹招牌,熟悉的“red heart”这几个字母似乎除了平常的有关酒的暗示、指引外,另有意味。是什么呢?是“heart”这个字吗?是在告诉我,必须手持利刃,插入胸膛,将一颗热乎乎的仍在跳动的心脏捧到冯先生面前吗?“人若是无心若何?”“人若无心即死!”

一阵轰鸣擦身而过,胜过比干胯下之马的哒哒马蹄,停在red heart前面。一阵喷响鼻般格外嚣嚷的马达声后,摩托静止下来,骑手跨下车,摘去头盔,露出长发,上台阶,推开门走进去。一闪之间,那年轻的身影有什么格外让我心里一动。我再没犹豫,加快步子,也上前上台阶,推开酒吧的大门,进里面,下几个台阶,在第二道门前,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只看两眼,喝一杯就可以了。实在不行,就再来一杯。但到此为止。

门后就是寻常酒吧的样子:一个吧台,几张桌子。除了酒保和一个歪在一把圈椅里瞌睡的男人,就是在我前面进来的那个女人。女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右手托腮,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发呆,那是幅常见的林中景致,变异的仅仅是色调,天空与缝隙变成黑色,树与草变成红色,石头是蓝色,走兽是绿色。整张画有一点诡异,但也不至于诡异到惊悚。我靠在一张吧台凳子上,要了杯啤酒,又看一眼那张画,目光还是落回女人的手上,正是它垂在她身边的形、推开门时的影,召唤我跟随进来。

也许是感觉到我的盯视,女人有点不自然地垂下右手,先放在桌面上,然后往回收收,再赌气地拿起面前的啤酒,扬起来,猛灌一口。就是这个动作,我得到神秘的启示。我走过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我问。

“你说什么?”女人看着我,白净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是有人把割伤的手指伸入一个盛着清水的白瓷钵中,血液迅速洇开的那种红。她的脸真好看啊,精致,无瑕,那红又增添了生机与动态。

“让我看看你的手,右手,刚才拿啤酒的手。”我紧紧盯住她,不是给她施压,是担心自己眩晕、摔倒。

女人却似乎真切地感受到盯视的压力,首先晕眩了,她有点莽撞地伸出右手来,先是掌心冲上,然后又翻过来,一动不动地搁在桌面上,仿佛等着有人随时将它剁下,然后她恼怒又无力地说:“看吧,看吧。没见过,是吧?你也想有是吗?”

说完,她又抬起右手,平直地举到我面前。

真是一只漂亮的手,它会让你想起玉、葱与柔荑这样的词汇,会让你渴望得到它的抚摸,想要吻在上面,但这些想法都只在心里一滑而过,我的目光死死地落在她拇指的旁边,那儿长着一截粉嫩的半透明的无骨的六指,随着她的平举,它还微微颤动。

“你这根手指卖吗?卖的话,定价多少?”我伸出手,想要抚摸那根多余的手指。这是不是最佳解决方案呢?如果每个人身上都长着多余的部件,明码实价,一旦需要,随时切割。

但那只手缩了回去,缩回那瓶百威旁边,一把抄起它,向我猛地一掼。一股啤酒喷涌而出,射在我脸上,啤酒沫在我额头、眼睑、鼻子、脸颊等等地方,绽放出朵朵细小的花。

“滚!”她呵斥。

我还没有来得及伸出舌头,品尝从脸上流下的啤酒的味道,衣领就被揪住,整个人就被提离地面。提溜我的人只是往旁边跨了两步,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地方,然后就如对待一只布袋,将我一扔。

我像是个箭头,导引着来自不同方向灯光的影子,摔在吧台前的地板上。那咚的一声吓醒了圈椅里瞌睡的男人,酒保也伸头从吧台上望过来,但我没时间搭理他们,我定定地望着那个女人。此刻,她已经站起来。她和那个把我扔在地上的男人,隔着一张桌子,有点别扭地拥抱着。

但他们显然不在意这点别扭,他们的身体就像树和藤缠绕在一起,互相搂抱,互相捕食。随后,炫耀似的,他们热烈地拥吻起来。他们的侧脸正对着我,我看得见他们所有的缠绵,他们的舌头在对方的嘴里出没、搅动,他们的嘴唇邀请对方前来撕咬,他们的牙齿在对方体内啃啮。他们互相吮吸,互相给予。

而在这一切动作的中心,是她那静止的右手拇指旁边,无骨的挑逗的六指。它粉嫩、半透明,随着热吻的激烈而颤动。

于是我站起来,远远地,定定地,看着它。我问。

“你的吻,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