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晚餐
虽然是这么说着,她也只是背过头去望着天上稀疏的云彩,放松着精神。
太阳偏移着角度逐渐下沉。蓝色的天空沾染上橘色的飞霞。
海面的波光逐渐炽热。渔船朝岸边靠近。
“哎呀,太太,已经是这么晚了。我要回家了。”
母亲留劝着密涅瓦:“别呀,还早,今天留下来吃晚饭吧。”
“不行,今天阿宴没能做完这些题目,我要赶紧回家把这些题目修改成适合阿宴的样子。”
米涅瓦的小脚丫在沙地上捣出了两个深深的窟窿,向二人道别:“再见,太太,再见,阿宴。”
黑色的脚印兀自从二人身边的沙地上一个一个显现,并沿着海岸线溜向远方。
阿宴瞅着沙地上的黑色脚印,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母亲自己视力的异常。
身边稀疏平常的光景,可爱的人,美好的一切组成了她现在的常识。
幸福而平淡。
那个诡异的密涅瓦,却在她脑海中砸出了一个大破洞。她有预感这个洞的外侧一定是超越常识范围的景观。
但超越了常识的人,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野外,无法正常地生活,只能成为疯子。
保持沉默,就能假装自己仍活在常识之中。若是和别人说了……万一真的被母亲关进疯人院呢?
她很苦恼。
渔船在岸边停靠,就在阿宴身旁不远。
渔夫们抛了锚,从渔船上跳下来,将船只停靠在浅滩上。
一群渔夫们穿着同款白色老头衫,将灰色外套系在腰间。其中一些人将黑色长裤的裤脚卷起至膝盖处。他们有些打着赤脚,有些则是在上岸后穿上了拖鞋。
这群人整理好自己的战利品,自发地聚在一团,似乎在开着小会。随后,他们当中爆发出一声整齐的呼喊,便陆续各自散开。
阿宴和母亲坐在不远处,等待着父亲向她们走来。
父亲和随行的其他渔夫谈笑告别。他一手拎着装满肥鱼的网袋,另一只手用绳子擒着四只叠成一摞的大型螃蟹。
“走,我们回家。”父亲开心地招呼着母亲和阿宴。
母亲随声应和,抱着阿宴的肩膀跟在兴高采烈的父亲身后。
两个人讨论着今天晚上的伙食菜色,并没有发现阿宴脸上的异样。
盛夏的夜晚,宴家四口人齐坐在餐桌前。
凉风穿堂而过,将屋内的燥热之气一扫而过。
桌子上全是海鲜。
清蒸蟹,香辣蟹,避风塘炒蟹。蒸鱼,烤鱼,红烧鱼。
黄酒,米酒,一个盛满白米饭的铁锅。
母亲从厨房端出所需的姜蒜拌酱。这些佐料上桌拌匀后,晚餐就开始了。
“快,趁热吃吧,凉了再吃可就伤身体了。”
母亲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宴老的碗中,又为宴老剥了一只蟹钳,沾好酱料放到宴老的手边。
宴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端起黄酒罐子倒了杯酒细细品尝。
父亲用筷子扒开香辣蟹那已经被剁开的壳,捻起当中鲜甜的白肉。他本想张嘴一饱口福,最后却犹豫地将筷子中的肉放进了阿宴干干净净的碗中。
“吃吧,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些。”
阿宴望着坐在身旁的父亲,一言不发。
她把面前的每道海味佳肴都尝了一遍,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吃。
清蒸蟹没有蟹黄。香辣蟹全是壳。炒蟹的肉更少,除了面粉就是佐料。
蒸鱼刺多。烤鱼刺多。红烧鱼刺多。不仅刺多,入口后还有一股不屈服于高温的腥味。
她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扫视餐桌,她发现宴老和她一样对面前的菜肴无动于衷,且视线正笔直和她相对。
阿宴只能撇过眼,望着身边的父母。
虽然说鼻子还是一个鼻子,眼睛还是两只眼睛,她却无法将身旁那张尽兴享受没事的脸和脑子里的父亲形象联系起来。
她又看了看一旁和父亲谈笑自如的母亲。同样陌生的脸。
就像是眼前的一切以往从未出现过。
就像是她第一次和家人团坐在餐桌前进餐。
可是,即使认不清这两张脸,她却仍然不否认这二人的身份。
毕竟这二人的存在,就是组成阿宴常识范围的基石。
从出生至今的一切感触,从睁开眼面对一天的开始到闭上眼迎来黑夜,从眼中映出的第一个人影,从自己说出第一个字,到用脚踩在地上的第一个脚印,全部都应该归因于这两个人。
她自己反倒是非常识的存在。
沙滩上与密涅瓦的相遇,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大脑在某个地方出了很严重的问题。
她已经找不到活在常识中的感觉。活着这种状态就是这样,一旦最根本的东西开始存疑,所有的记忆都会失去保证。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拿起手边筷子这件事都做不到。
宴老无声地站起来,第一个离席。
“爸,你还什么都没吃呢,再吃点吧。”父母劝着宴老。
宴老扫视着桌上的美食:“我不饿。”
阿宴从宴老布满沟壑的脸上读出了些许端倪,但在这之后更多模糊的疑惑铺面而来。
离她不远处的大海正在宁静的夏夜里生产着一片又一片缓拙的浪潮。潮水温柔地拍打在沙滩上,转瞬消逝成水花。
她端起宴老留在桌上的饭碗,碗里盛满了饭菜。
“我去给爷爷送饭,他还一口都没吃呢。”
阿宴跟在宴老身后,来到了二楼的花园。
宴老站在阳台上吹着海风。他黑色的剪影略显佝偻。
蓝黑色的海面上只有那片被云雾围绕的月影还带着些许光泽,是漆黑夜空的映照。
阿宴小心翼翼把碗放在宴老那搭在阳台上的手旁。
宴老只是默默地盯着那条模糊的海岸线,一言不发。
良久,他缓缓开口:“你是在这个阳台上醒来的。”
“啊……嗯。”阿宴点头。
“那昨天呢?你是在哪里醒来的?”
阿宴不明白宴老的话语。
“昨天……昨天当然是……”阿宴突然意识到自己昨天并不是在自己的睡床上醒来。
仔细想想,脑海中卧室里的那张睡床虽然记忆犹新,她却想不起自己躺在那张床上的回忆。
再往下想,她更是觉得并没有走进过自己回忆中的那个卧室。
似乎自己度过的每一天,都是从盛夏的午后,自家的这个阳台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