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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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池塘生春草

竹园。

林上雪将赵夜玑到一边,低声问:“宝珠,你可确定此人是赵世伯的贴身仆从无疑?”赵夜玑闻言眉头微蹙,半晌,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单单从竹园发现的这具死尸臂上的纹身来看,他必是万刀山庄之人,且入庄时日已久,因为纹身的色泽已经开始暗淡,但是死尸面貌被毁,方才她是一时口快说这人是赵瀑贴身的家仆,如今细细想来,疑点颇多。

风过竹林,原本怡人的竹香中混入了浓重的血腥味,反倒令人阵阵作呕。看赵夜玑面色微微发白,林上雪安抚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解下腰间香囊递给她:“这儿味道重,你闻闻这个会好一些,实在受不住的话叔 母陪你出去走走。”

赵夜玑接过香囊,感激地笑笑:“不用了,儿想留在这里,陪着耶耶和阿兄。”林上雪没有在说什么,怜爱地摸了摸她垂在肩侧的发辫,拉着她在远离尸体的上风口站了,这才重新去了东楼月身边。

几个人刚刚说了没几句话,外面守卫定心园的侍卫就小跑着来到了竹园:“郎主,娘子,三郎君在定心园发现了一些东西,请二位前去!”

夫妻俩对视一眼,东楼月温声邀请赵云楼:“结海兄,可愿与我夫妻二人一同前往?”

赵云楼不发一语,默默抬腿绕过尸体来到了林上雪身边,脸上明明白白写了“快带路”三个大字,看得东楼月暗自抽了抽嘴角,却也不忘妥帖地捎带上赵镜,并安排人送赵夜玑下去休息。饶是赵云楼素来看不惯为人处事十分八面玲珑的东楼月,此刻也不由称赞了一句他的行 事。看着婢女护送赵夜玑离开,东楼月微微躬身,对赵云楼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牵了林上雪的手往定心园走去。

定心园。

林有鹤嫌一身礼服太过累赘,把衣摆塞进了腰间革带之中,两只衣袖卷到了手肘以上,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脱了一只靴子,一只脚只着云袜,浑不在意地踩在一片泥泞中,认真地举着靴子同池边的鞋印比对着,成双娘目光专注地蹲在一边看着他。林上雪夫妇和赵云楼父子来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十足离经叛道,却又分外和谐的情景。

“叔父、叔 母,赵世叔,赵世兄。”一抬头看到四人神色各异走来,成双娘淡定地出声一一打了招呼,然后轻轻戳了戳林有鹤。林有鹤一脸茫然抬起头来,只看了一眼,就又低下了头。成双娘抱歉地一笑,正要再去提醒他,被林上雪轻轻按住了肩膀。几人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过了约有半炷香工夫,林有鹤忽然把靴子往旁边一丢,喜笑颜开。东楼月见状,脸色一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林有鹤!把你的靴子穿好!”林有鹤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朝父亲一笑,抓过靴子穿上,不等东楼月再次发作,急急道:“阿耶,儿看了半天,这个鞋印绝对有问题!”

“说说看。”见丈夫一脸不满地看着小儿子,不愿开口,林上雪心中无奈,一拢裙摆在池边石墩上坐下,给了林有鹤一个鼓励的眼神。

“从这个鞋印大小和陷入泥地深度来看,不是男子鞋印,而据守卫们所言,两日内进过这园子的只有阿耶和大兄。若说是阿姊,从鞋印来看倒是有可能,但是且不说她这几日是否来过定心园,单单是这个就无法解释了。”说着,林有鹤从袖袋中取出方才在假山上发现的那缕碎布条,“赵世伯请看,这布条质地粗糙,且织法显然不是关内织法,今日小侄冠礼也不曾宴请关外之人,所以小侄基本可以肯定这布是那个‘不曾出现’的凶手留下的。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定心池——”

话音刚落,池中哗啦一响,惊得众人齐齐倒退一步,刀剑出鞘。定睛一看,池中冒出了身着茂林山庄墨绿侍卫服的一名侍卫,他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林有鹤上前拉了他一把,他从池中爬上岸来,双手往前一递——他手里提着的,是一个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人头。林有鹤拍拍他的肩膀,道了声“辛苦”,然后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起那颗头颅,来到池边空地。

春日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每一个人身上,但是却无力温暖他们的心房,不止是因为定心池,更是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无名头颅。这颗头颅面部的皮肉几乎被人用利器全部划破,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根本无从辨认面貌,即使池水冰寒,如此手法也已经致使它开始了腐烂,隐隐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气。见无法通过面目来辨认,林有鹤戴上手套,从靴筒中抽 出匕首,刷刷几下就削去了头骨上残存的皮肉头发,对着太阳细细观察。

头骨分为六片组成,脑后横贯一道骨缝,他心中已经稍有结论,伸手拉着一名侍卫蹲下,将头颅举到他头侧对比了一下,道:“死者是女子,从髑髅骨大小和形状来看,这娘子生前必定面貌姣好。”

“你又知道?”成双娘一挑眉毛,语气微嘲。

“那是自然,”林有鹤颇为骄傲地扬起下颏,“你看,下颌骨线条流畅瘦削,必然不会是和如意阿姊一样的大脸——阿娘、阿娘!疼!”话未说完,就被林上雪拧住了耳朵,他忙不迭开口求饶,林上雪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松手。一旁的赵云楼投来略带不悦的眼神,林有鹤清清嗓子,收起了一身轻浮,严肃了面色:“阿娘,请速速派人核查全庄门人弟子,侍婢仆役,尤其是女子,看看是否有人失踪。儿还要在此处仔细找一找看有没有其他蛛丝马迹,阿耶,世伯世兄,还请再稍候片刻。”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如何动作,就那样戴着沾染了污秽的手套围绕着假山缓缓踱起了步。

这一番检查,倒真的让他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

“阿耶!”林有鹤扬声唤东楼月。

东楼月大步走过去:“怎么?”

“你认得这个么?”他双手一摊,掌心是一枚银环。

东楼月接过银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沉声道:“这是关外之物,本朝素来恶狼,绝不会在饰品之上雕刻这样的图案。”那枚银环雕工精致,不到手掌大的银环之上雕刻着一匹活灵活现的苍狼,一双三角眼似乎散发着慑人的凶光,绝非凡品。林有鹤正要从父亲手中拿回银环,却被他抬手拦住:“等等。这银环好生眼熟。”

“阿耶认得!?”林有鹤顿时双眼一亮。

东楼月斜眼看了一眼这个整日不学无术,令自己头疼不已的儿子难得露出对自己的崇拜之色,虽然很不愿承认,但是心中的喜悦却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

“不认识。”他残忍地击破了林有鹤的期待,看他目光一黯,到底心生不忍,“不过你阿娘说不定见过,她在这些细枝末节总是比阿耶关注的多一些,你就像她。”

见父子二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赵镜毕竟少年心性,朝自己父亲眨了眨眼,也凑了过去:“世叔,闻野,你们有新发现了吗?”

“宝鉴兄莫急呀,”林有鹤侧头一笑,“发现是有,不过要确定,还要等家慈回来。”

“我儿何事找我?”说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林上雪的声音。只见她已经拆了头上钗环,一头青丝松松挽在脑后,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紫色翻领袍,虽然年近五十,却因为常年习武而显得十分年轻,一张脸上就连皱纹都几不可察,风姿一如当年。

“娘子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个你可见过。”东楼月迎上前来,将银环递给她。

“诶,这不是契兄的——不、不是。”林上雪先是面露诧异,继而眉头皱起。

“慕容汗王?”

“慕容直?”

东楼月和赵云楼的声音同时响起,林上雪奇怪地看了看两人,摇头:“不是,契兄的那枚银环和这个很像,但是细看来并不一样。喏。”林上雪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枚腰佩,呈给众人看。那枚腰佩打着繁复的花结,悬玉垂珠,末端正是一枚和林有鹤发现的银环大小材质都一模一样的银环。

“这是契兄当年送给某的添妆礼,银环上雕刻的是猛虎,据说是他祖传的信物。单从雕工来看,两枚银环出自同一人之手,那么持有银环之人,在阿柴虏身份必然不低。”林上雪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十分难看。显然,东楼月和她想到了一处,他借着广袖的遮挡伸手轻轻捏了捏林上雪的手心,淡淡开口:“既然牵涉到了阿柴虏,那么此事就必须上报朝廷。如今之计,还是先将赵老庄主遗体运回万刀山庄,让长者入土为安,追查真凶之事,淡云阁和茂林山庄必当全力以赴,务必将凶手绳之以法。”

赵云楼不置可否,转而问林上雪:“大娘,你那边查出来什么异常了么?”

“负责打理定心园的婢女阿宝,不见了。”林上雪抽回被东楼月握住的手,悄悄横了他一眼。

阿宝原本出身良家,父母早亡,因为不堪忍受家中长嫂虐待,不得已卖身进了茂林山庄,因为主人宽和,日子过得反倒比在家里舒坦几分。当初林上雪见这小娘子虽然喜静不爱说话,但是干起活来手脚十分麻利,便放心地将定心园交给了她来打理,她一日总要来三五次,捞出定心池中树叶杂物,侍弄园中花草,非常上心。然而远离人群久了,缺陷也显露了出来。比如她的失踪,竟然不曾有人注意,直到林上雪让管事挨个点了人,这才恍然发觉少了她。

“她平日里太过低调,所以我们也不能确定她失踪了多久。这就难办了。”林上雪接着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庄中绝对没有和谁结下能害了她性命的大仇。”

“看来想要确认这髑髅骨是否是阿宝的,得去找找她的兄长了。”

听赵云楼这么说,林有鹤轻轻哼了一声:“世伯想要滴骨认亲?”

“怎么,不妥吗?”赵云楼听他有此一问,好奇道。

林有鹤也不回答,把匕首在定心池中洗了洗,在中指上一划,挤出一滴血滴在白骨之上,很快,血滴就渗入了白骨里,在表面留下浅浅的红痕。他把匕首往腰里一别,耸耸肩:“照这么说,某与这阿宝还是兄妹?”林上雪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向东楼月,他无辜一笑,转手一巴掌拍在林有鹤头上:“痴子!连你阿耶都敢调侃!”

“现在只害怕谁传出了消息,让她的兄嫂听到了,借此机会上门闹事。”

“禀娘子,三郎,庄外有夫妇二人求见,自称是庄中婢女阿宝的兄嫂。”林有鹤话音未落,园外就有仆人匆匆跑来禀报。

几人面面相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髑髅骨:男子自顶及耳并脑后共八片,脑后横一缝,当正直下至发际别有一直缝。妇人只六片,脑后横一缝,当正直下无缝。”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