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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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夜来南风起

赵云楼见林有鹤和成双娘二人一去便迟迟不归,生怕天黑路滑二人在山上出了什么意外他无法与老友交代,于是催了唐步和赵镜带人去山上找他们。唐赵二人发现一人一虎两具死尸时,林有鹤和成双娘恰好也回到了原地。两方人马一碰头,赵镜听闻这虎乃是二人所杀,不由咋舌称奇,挑了四个身强力壮的弟子这才堪堪将那虎抬起。

看着他们把虎抬走,赵镜又要叫人抬那具人尸,却被林有鹤制止了:“宝鉴兄且慢。”赵镜向他投以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直接抬走,一则污秽,二来恐再次损伤尸身,不若斫树枝粗 壮者二,以布覆其上,再将尸身置于布上,兄看何如?”

“大善!”赵镜抚掌称善,立刻转身吩咐手下照着林有鹤所言去准备,又细细问了一番他们的遭遇,听说这猛虎乃是为人驱使,不觉色变。他是知道茂林山庄发生的事情的,也听说过江湖上那些驱使飞虫走兽之人的厉害,如今阿翁尸骨未寒,自家山庄又陷入和茂林同等境地,他不由得心中一阵阵发凉——茂林山庄尚有朝廷庇护,想要轻取绝非易事,万刀虽则名盛,也不过区区江湖草莽,虽然庄中门人弟子不乏在朝为官者,又哪里比得过林氏和东楼氏血脉相连?

正想着,冷不防肩头被人从身后轻轻一拍,他下意识就出手探向身后欲锁那人咽喉,没想到扑了个空,只听林有鹤轻轻一笑:“宝鉴兄神思不属,弟的话可曾听到?”

赵镜回神,一脸抱歉地朝他笑笑:“三郎见谅,为兄一时分神,烦三郎再重复一遍。”

“请兄长着擅丹青之人前来,描摹下此处兽迹,同兽尸足掌相较,看死者是否为此兽所害。”林有鹤又重复了一遍,弯腰借着火把的光亮打量着尸体脖子上的伤处。伤口深可见骨,边缘毛毛糙糙,有舔舐的痕迹,血已经不再往外流了,慢慢凝固成了暗褐色,配上那人死不瞑目的脸,十分可怖。

赵镜正盯着那人颈侧伤口发呆,忽见林有鹤动作轻柔地捞起那人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尚且柔软的手指,像抚摸着情人一般缓缓抚摸着尸体已经冰冷的掌心,看得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狠狠打了个寒颤。再定睛看时,林有鹤已经放下了尸体的手,一脸莫名地看向他:“宝鉴兄为何这般看着小弟?”

“呃……老人常说‘灯下看美人’,为兄今日才知何意。”赵镜随口扯了个理由,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已是覆水难收。只听林有鹤低低笑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像带了钩子一样勾得在场所有人心头都微微一动:“有鹤愿闻其详。”

见赵镜表情僵住,成双娘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三郎,夸你花容月貌还不成么?你啊,就是对着尸体这么温柔,你是没看到方才你那眼神,真跟看着心肝宝贝一样。”

林有鹤“哦”了一声,忽而调侃道:“如意阿姊这是……嫉妒了么?”

“咄,某嫉妒一具尸体作甚?你还是快说说你发现了什么吧!”成双娘瞪了他一眼。

“咳,”林有鹤轻咳一声,正色,“这人手上有硬茧遍布手掌,且布满大大小小裂口,不似练武之人只在指腹掌根关节处生茧,想来是常年劳作所致,再看此人衣着,布料不过是粗麻质地,连贵庄下等的烧火仆役也不如,这人——极有可能不是万刀弟子,甚至说只是附近的一个普通百姓。”

“这就奇怪了,那驭兽之人为何要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夫呢?”

“兄可还记得茂林山庄被分尸的婢女和投井自尽的花匠?他们说起来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啊!”林有鹤提醒赵镜。

“可他们都或多或少窥得了凶手的阴私之事,那是灭口哇!”赵镜皱眉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难道说——他也看到了什么?那到底是什么,值当凶手如此大费周章把人引到山里来杀掉呢?”

“宝鉴阿兄,你手下这些人可有认得这人的么?”成双娘问赵镜,赵镜摇摇头表示没有。恰好唐步在四周巡视了一圈又转了回来,探头再次仔细一看,这会认出了死者,奇道:“这不是山下柳林村的木匠孙吗?他怎么会死在这儿?”

“不好!快去柳林村!”林有鹤忽然叫了一声,面露急色。赵镜虽不明所以,但是听他的语气焦急,不敢怠慢,连忙派了数名高手前往柳林村,唐步自告奋勇领路,一行人穿越茫茫夜色,直奔木匠孙家而去。他们到底是慢了一步,刚刚赶到柳林村,就被鼎沸的人声猛地灌了满耳,紧接着映入他们眼帘的就是村尾一处独门独户的草舍那映红了半面夜空的熊熊大火。

“嗐!”唐步狠狠跺脚,“那就是木匠孙的家!咱们来晚了!”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唐步叹了口气,还是带着几人去了火场,帮着村民们扑灭了大火,无奈木匠孙家中妻子儿女 体弱的体弱,年幼的年幼,竟无一生还,他刚转身往村外走想要回归万刀山庄去向赵镜请罪,却被一个鬓发散乱的妇人拦住了道路。

那妇人虽然狼狈,但是精神尚好,拦下唐步等人,先是蹲身一礼,这才开口:“妾孔四娘恭请唐公万福。”唐步一介武夫,向来吃软不吃硬,对着个弱质女子,无论如何也发不出火,温声道:“孔娘子莫要多礼,忽然拦下吾等,可有事么?”

孔四娘从袖中取出一尊木雕的人像交给唐步,低声对他说:“唐公,妾乃是木匠孙邻居。约莫两个时辰前,他来到妾家,闲话了几句家常,把此物交给了外子,只说若他家有任何异常,就让外子带着它速速到万刀山庄寻赵庄主或是唐公您。外子刚刚去救火前把这木雕给了妾,让妾速去万刀,却不料唐公恰好赶来,万幸万幸。”

唐步将木雕妥帖放好,朝孔四娘一抱拳:“有劳娘子了,步这便回山庄回禀庄主,娘子保重!”

一行人折返万刀山庄,木匠孙的死尸已经被抬到了庭中,林有鹤正和赵云楼父子站在廊下比比划划说着什么,眼光不时扫向地上的尸体,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赵云楼迎上前一步,问,“唐兄这就回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唐步重重叹气:“禀庄主,唐某去迟一步,木匠孙家已被大火化成灰烬,他的妻子并一子一女,尽皆丧命。”不过短短半日,原本幸福和美的一家满门尽丧,就连他一个外人提及都欷歔不止。他一面感慨,一面从怀里摸出孔四娘给他的木雕呈给赵云楼看。

那木雕用料不过是普通的桑木,雕工却极为精细,做成了个女子的模样,身姿婀娜,裙带当风,煞是好看,唯独脸上仍是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没有来得及完工还是有意为之。赵云楼翻看了片刻,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转手递给了林有鹤。林有鹤倒是将木雕举到灯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有放过一处细节,其他人见他看得专注,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只一眨不眨用眼睛盯着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不时翻动的木雕。除了木雕那张没有雕刻五官的脸,林有鹤也没有其他更多的发现,刚想放下木雕,忽然指尖无意间划过木雕的左臂,他顿时一皱眉头,拢了目光又细细摩挲片刻,抬头向赵云楼借笔墨一用。

堂中很快摆好了笔墨和绢帛,林有鹤却并没有打算写字,而是将毛笔蘸饱了墨,细致地在木雕人像的左臂上涂画起来。不过须臾,林有鹤就搁下了笔,招呼众人来看,只见木雕人像的左臂几乎全部被墨汁染成了黑色,只除了两道又细又深的刻痕,而这刻痕平常来看根本难以察觉,断断续续盘绕在人像左臂上,就好像一条蛇一般。

“这刻痕莫非是——蛇?!”赵夜玑轻呼一声。

“不错。”林有鹤放下木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双眼中似乎有什么被点亮了,在烛火映衬下明亮得令人不敢直视。真是像极了他母亲,赵云楼在心里暗暗想道。成双娘接过木雕看看,不明所以地把充满疑惑的眼神投向了林有鹤,他神秘一笑:“这木匠孙着实帮了我们大忙。这木雕并非没有来得及雕刻面容,你们看,人像面部打磨十分光滑,已经是个完工的模样,说不定,木匠孙是想告诉我们:此人面目有异。至于说是善于易容还是戴了面具,这个容后再说。单单看到这条蛇,某心中就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成双娘恍然大悟,原来那齐赦的徒弟竟是个妙龄女子,再细想这番狠辣的灭口行径,也确乎是她能干得出来的,只是令她不解的是那驯虎人,按理说齐赦的徒弟不应该会驯兽,不过知道施久的那条毒蛇在她手中温顺非常,她心中也生出了几分不确定来。

“三郎是说,那凶手竟与茂林山庄的是同一人?”赵夜玑诧异地问,茂林山庄发生的一幕幕于她如同噩梦一般,未料有朝一日竟然也即将在万刀山庄上演,饶是她早有预感,此刻也不由得白了一张俏 脸,错后半步有些不安地抓 住了父亲赵云楼的衣袖。赵云楼安慰地拍拍女儿的手背,再抬头时已经绷起了一张脸,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三郎,若说先前世伯对于先父在你庄上被害一事心中还存有怨怼,现如今也不得不放下那些个人恩怨了。如今这种种事件,莫不是针对咱们两家而来,此时绝非内讧之时,你最是聪慧,可明白其中利害?”

“有鹤省得。”林有鹤微微欠身,“世伯雅量,有鹤必当鼎力相助。赵林二氏世代为好,有鹤万不敢辜负。”

见他识相,赵云楼满意地点点头,斜眼看了看屋角更漏,此时已近亥时末,看林有鹤面上微露疲惫之色,便不再多说,让人带他下去休息,赵夜玑则拉着成双娘的手,两人亲 亲 热热一同回了赵夜玑的小院,厅中一时只剩下了赵氏父子和唐步。唐步站在窗前看三人各自走远,这才回来在赵云楼下手坐下,问他:“庄主,是否要将木匠孙安葬了?他家中亲眷无一生还,着实可怜。”赵云楼点点头,且不说木匠孙给他们留下了如此重要的线索,单单是因着死者为大这一条,他们也没有理由不帮他料理后事,正巧庄中死去的弟子也要下葬,也不少木匠孙这一人,正好一同处理妥当,也算是告慰了他在天之灵。想到这里,赵云楼又嘱咐了一句:“记得差人去柳林村一趟,一来告知乡人,二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件木匠孙妻小的遗物。一家合葬,也好让他们地下团圆,免做孤魂野鬼,亦是善事一件。”

唐步连声称是,刚要转身走,忽听背后赵云楼语气平淡道:“林三郎绝非池中物,千万不要再同今日一般怠慢了。唐兄想来比云楼更清楚何为‘莫欺少年穷’,更何况他是御封的茂林侯,不是什么困顿不得志之辈。”唐步猛地一惊,这才意识到今日早些时候他犯了怎样大错,当下又愧又惧,胡乱点了点头脚步匆匆退了出去。

“阿镜,少年友是白头交,你要记好了。侠者,刀剑可为武器,朋友亦是武器。”

“‘天有旦夕祸,防之须及微。林中仙鹤隐,振羽待时飞。’阿耶,儿明白的,这批文不是儿时您就多次强调过的吗?林氏多奇星,儿从不敢小觑闻野。因为窥破天机,所以唯恐天妒英才,故而以言行放旷自毁,想来这才是闻野游戏人间的缘故吧。”赵镜一脸认真回应父亲。赵云楼侧目看了一眼这个长得越发高大英俊的儿子,一向冷淡的脸上竟难得露出了几分赞赏之色。

窗外,南风渐起,时入夏日。

“虎咬人多咬头项上,身上有爪痕掰损痕,伤处成窟或见骨,心头、胸前、臂、腿上有伤处,地上有虎迹。勒画匠画出虎迹,并勒村甲及伤人处邻人供责为证。一云:虎咬人月初咬头项,月中咬腹背,月尽咬两脚。猫儿咬鼠亦然。”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