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色游泳衣（四）
玩家们现身，请彭辉在南北城交接的北京烤鸭店办上位宴，之后带他北行到某胡同居委会。路上为免张扬，三人一簇，隔十余米。
居委会是间二十平方米的平房，兼做订牛奶的奶站。一位玩家带彭辉进去，拜见人称“刘奶奶”的老主任。她已卸任，新主任保留她办公桌，对拼一起，新主任对门，她背门。
刘奶奶梳一九五四年电影《渡江侦察记》中女游击队长的利落短发，已全白。她要彭辉答应，一、不带坏邻居家孩子；二、打架不追进别人家；三、女孩不理你，要走开。
彭辉答应。刘奶奶在笔记本写下“与彭辉小朋友共勉——日行一善”，撕开，结束见面。彭辉拎页纸出居委会，完成加冕，成了玩家。
歇咧虎子和刺猬，品太低，没人带他俩见刘奶奶。解放前夕，刘奶奶是地下党员，传说会伪造证件、窃听电话，百米内开枪不用瞄准，抬手即中。
她家是京城老户，一度垄断全城水果货源。利用家庭关系向解放军提供情报，有愧于蒙骗父母兄弟。革命胜利后放弃在政府就职，发愿后半生以平民身服务民间。
解放军进城，请市民给团以上干部扫盲。她先当识字班教师，后忙妓女改造、宣传戒毒，落在居委会。
两个月前，部队大院子弟进城打击坏分子，携西方各国军用匕首，抡铜扣皮带，殃及普通人家。刘奶奶忍过五天，犯了年轻时的烈性，走出家门，带俩孙子阻止。
俩孙子抡大棒，轰开打人者。她举着识字班合影照片，高喊：“我教过军长师长，有没有你们爹在？”
解放军进城即整顿治安，京城十余年没了玩家，孩子从小在街上见不到打架。突然爆发的遍地伤人，令城里孩子发蒙，觉得是天灾，没想过能还手。
刘奶奶的行为，让城里孩子全醒，动手保护父母和邻居，京城又有了玩家，两个月满城开花。饮水思源，奉刘奶奶为开山祖师。
知道两个月前的事，刻骨铭心，父亲出门捡宝，死在街头。不知道这代玩家是凭空生出，无传承无老辈，如美国建国，都是新编。街面上那么多的规矩、人物、往事，竟是两个月速成。
大院子弟仍不时进城，见漂亮女生，追上拍后肩，求认识，称为“拍婆子”。玩家瞧不上，觉得没品。
京城历经妇女大解放、大联合运动，突破家庭约束，打通上下阶层。女人们自成体系，彼此相知，全能联系上。碰到陌生女子，不必街上起急。回家问邻居大姐，讲清楚相貌举止，半个月内准能找到。
不搭讪，不尾随，叫有品。
彭辉疑问，大院子弟住城外，没人情便利，不拍后肩，没别的办法。玩家们一致表态，没办法，找办法，一掌拍出去，丢了男人一辈子尊严。
大院子弟从小享受鸡蛋牛奶，冬日有堆满阳台的苹果，普遍高个、皮肤亮。军官一直是平民女子婚配的上选，母亲漂亮，下一代便改了五官。被拍后肩的城里女生，扭头见骑昂贵飞鸽牌自行车的大院子弟，支地的长腿、将帅之才的脸，便原谅了他们的粗鲁。
玩家长相不入女生眼。在北京烤鸭店里的上位宴，彭辉感慨“法国人”真多呀，三十二分之一或十六分之一的混血儿，好几位隐约是一九五六年译制片《勇士的奇遇》中杰拉·菲利普的脸，当时欧洲第一美男。
白人在电影上帅。生活里见到高鼻深眼，即便是杰拉·菲利普，女生也觉得是无法亲近的难看。此观念要到遥远未来的八十年代，下一茬女生长起才改变。
清朝末年，京城即有沦落底层的白人，男的行骗、女的卖身，统称“法国人”。欧洲列强中，法国最早在京城建医院、饭店、汽车行，老百姓顺口这么叫。
在座的“法国人”，童年营养不良而腿短，小学被笑为“杂种”，中学因汗毛重而羞于上澡堂。刘奶奶开启“还手”之风，最早响应的是这批压抑的孩子。城里崇武后，他们敢撸袖子、敞衣襟了，臂毛胸毛重不再可耻，显得威风。
玩家的天命，是对抗大院子弟——为阐明此点，玩家们带彭辉出城参观军事博物馆。彭辉去过，小学四年级学校组织的爱国教育。
军博与苏联莫斯科大学主楼、波兰科学宫同一建筑风格，走廊宽得可跑马，三楼截出一段走廊做休息厅，不挡路地摆五排长椅，卖像是咖啡的麦乳精、像是西式蛋糕的豌豆糕，亦给自带水壶的游客灌热水。
售货台背景为四米高二十米宽的移动木墙，墙面红底白字，放大的毛主席草书“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玩家们问彭辉想不想看毛主席真迹，一伙人凑上售货台，堵住服务员视线，两个玩家带彭辉溜到木板墙背后。
一个平面玻璃柜，展着“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十一个大字，墨水淋漓，渗透纸面。注明是一九五九年所写，翻模制作馆门金字时，对渗墨和间距做了修整。柜侧两把锁，小如樱桃，感觉一把即可揪下。
两玩家开玩笑，你要敢拿走挂家里，你就是京城第一玩家。见彭辉真在考虑，两玩家将他拽出木墙。
上四楼，近乎落地的大窗视野开阔，可望见燕山山脉。玩家们指示，军博往西依次是空军、海军、通信、总后、总参、炮兵、装甲、工程、铁道、北京军区的司令部，直至燕山脚下。司令部办公区与家属生活区合并，高墙围拢，名为大院。
下楼抽烟了，楼侧楼后是层层火炮，多得无法一一立牌介绍。玩家们说，“二战”时，日本海军统帅山本五十六明知打不过美军仍开打。如他所料，除一次成功的偷袭外，他打输了所有正式海战，个人也死于美军偷袭，一点便宜没占。
玩家与大院子弟之争，看过军博即知道，赢的一定是大院子弟。玩家们慨叹，我们都是山本五十六。胜负早知，但除了开打，也做不了别的。
为这次玩家聚义，彭辉事先练会抽烟，看着玩家们一张张忧愁的杰拉·菲利普的脸，他非常想看《勇士的奇遇》。影片公映那年，彭辉七岁。都说片子欢乐至极，家里不给票钱，只好在影院外馋馋海报。
问谁有办法让他看看。沉浸在悲剧情绪中的玩家们，对他突然提出要看一部陈年喜剧，都没好脸，表示无能为力。影院早下片，只有部队大院里才有可能，但咱们进不去。
回城后，各玩家还是将彭辉要看片的消息传给手下，大把撒网，看谁有关系。后来，普通市民也知道了，一位心狠手辣的大玩家要看部喜剧片，苦求不得，从此性情大变，变得更加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