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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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厅四壁每隔一段距离就安着一盏灯,每盏都点亮了,灯芯挑得高高的,再高就要冒烟或有爆炸的危险了。有人采来了柑橘枝和柠檬枝,编成造型优美的花彩,装饰在灯与灯之间。暗绿色的枝条在窗前垂落的白色细纱窗帘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分外夺目。从海湾吹来阵阵变化莫测的强劲海风,把窗帘吹得随风飘动。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距离罗伯特和拉蒂诺尔太太从海边回来时的那次亲密交谈已经过去了好几周。很多在外工作的丈夫们、父亲们和朋友们都到岛上过周日。他们受到了家人舒适的款待,勒布伦太太也提供了物质上的帮助。餐桌都已经搬到了大厅的一侧,椅子有的摆成排,有的围成圈。傍晚早些时候,各个小家庭就已经畅所欲言地聊过家长里短了。很明显,现在大家想要放松放松,把聊天的范围扩大一些,说点一般的话题了。

家长们也允许大多数孩子比平时晚睡。几个小孩趴在地板上,看蓬特利尔先生带回来的彩色连环画。蓬特利尔家的小哥俩允许他们瞧一瞧,好显示他俩的权威。

余兴节目有音乐、舞蹈和一两首诗朗诵,这些节目与其说是安排的,还不如说是大家自告奋勇表演的。演出没有先后顺序,完全看不出事先安排计划过。

晚间早些时候,法瑞尔家的孪生姐妹在众人的催促下演奏了钢琴。她俩年方十四,总是穿着象征圣母玛利亚的蓝色和白色衣裙,在受洗时就已把自己献给了圣母。她们演奏了一首《扎姆帕》中的二重奏,在大家诚挚的恳求下,又接着演奏了《诗人与农夫》的序曲。

“走开!该死的![30]”门外的鹦鹉尖叫起来。所有在场者里,只有它足够坦白,在这个夏天第一次公然承认它根本没听孪生姐妹演奏的高雅乐章。这种干扰让孪生姐妹的祖父——法瑞尔老先生大为光火,坚持要把鸟笼子挪走,放到暗处去。维克多·勒布伦表示反对,而他拿定的主意就像命运一样无法更改。万幸这只鹦鹉没再继续捣乱,很明显,一直以来它都把天性里的恶毒藏在心底,在那一声猛然爆发的咒骂中发泄到了孪生姐妹身上。

接着,一对小兄妹表演了诗朗诵,诵读的诗歌每个在场者都在冬天城里的余兴节目中听过许多遍了。

一个小姑娘在大厅中央表演了裙舞。她的母亲一边给她伴奏,一边用激赏的眼光凝视着她,一边又有点忐忑不安。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担心,小姑娘应付这种场合游刃有余。她身穿得体的黑色薄纱丝绸紧身衣,露出光裸的脖颈和胳膊,烫卷的头发好似蓬松的黑色羽毛。她的舞姿十分优美,穿着黑色舞鞋的小脚迅捷地踢出、抬高,足尖闪闪发亮,让人眼花缭乱。

当此时宜,大家没有理由不跳跳舞。拉蒂诺尔太太有孕在身,不能跳舞,但是非常乐意给大家伴奏。她的演奏很出色,保持着极好的华尔兹节拍,并在旋律中注入鼓舞人心的情绪。她说自己是为了孩子们才坚持弹琴的,因为她和丈夫都觉得音乐可以活跃家庭生活,营造家庭氛围。

几乎所有人都跳起舞来了,只有孪生姐妹例外,谁也不能让她俩分开短短一会儿,让其中一人挽着男士的胳膊在大厅中旋转。她们俩人本可以自己搭对跳舞,但是谁也没有这么想过。

大人叫孩子们都回去睡觉。有些小孩听话地自己走了,有些在尖叫和抗议声中被拖走了。家长们允许他们吃完冰淇淋再睡觉,已经是最大限度的纵容了。

金黄、银白的蛋糕错落地摆放在浅盘中,和冰淇淋一起在人群中传来传去。冰淇淋是下午两个黑人妇女在维克多的监督下在后厨做好冰冻起来的。大家都说冰淇淋棒极了——要是少放点香草或多放点糖,冻得再结实一点,不放盐的话,那就更妙了。维克多很为自己的成绩骄傲,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向大家推荐冰淇淋,鼓励他们一饱口福,吃得越多越好。

蓬特利尔太太和她丈夫跳了两支舞,和罗伯特跳了一支,又和拉蒂诺尔先生跳了一曲。拉蒂诺尔先生又瘦又高,跳起舞来好似风中摇摆的芦苇。跳完了舞,蓬特利尔太太走到外面阳台,坐在低矮的窗台上,在那儿,她既可以看见大厅里的情况,又可以眺望海湾。东方天际现出一抹柔和的晚霞,明月冉冉升起,神秘的月华在远处水波粼粼的海面上洒下万点银光。

“你想听赖斯小姐演奏吗?”罗伯特走上阳台,向蓬特利尔太太问道。埃德娜当然想听,但是又怕赖斯小姐不肯赏光。

“我去请她,”他说,“我就告诉她你想听她演奏。她喜欢你,一定会来的。”罗伯特转身匆匆向远处的一间小别墅走去,赖斯小姐正在那里拖着脚走来走去。她拽着一把椅子出来进去地折腾,不时抱怨隔壁婴儿的哭声,孩子的保姆正努力哄孩子睡觉。赖斯小姐是个不好相处的小个儿妇人,已经不年轻了,几乎和所有人都起过口角,性子孤行专断,无视别人的权利。罗伯特没费多大劲就说服了她。

她和罗伯特步入大厅时,恰逢一曲舞毕的间歇。她一进门,就向大家笨拙又傲慢地鞠了一躬。她长相平平,小脸和身材都瘦巴巴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她在穿衣打扮上毫无品味,穿着过时的黑色蕾丝裙,头发一侧别着一簇手工紫罗兰花。

“去问问蓬特利尔太太想听我弹什么曲子,”她命令罗伯特道,自己静静坐在钢琴旁,一碰也不碰琴键,等着罗伯特把她的话带给坐在窗边的埃德娜。这位钢琴家的到来,让所有人都在惊讶之余,又感到由衷的满足。大厅里安静下来,大家都期待着。埃德娜因为受到这位专横小妇人的青睐而略感窘迫,她不敢指定曲目,便请赖斯小姐随意演奏。

埃德娜自诩非常热爱音乐。演奏出色的乐章能在她脑海里唤起一幅幅画面。拉蒂诺尔太太上午弹奏或练琴时,埃德娜有时会坐在屋里倾听。拉蒂诺尔太太弹奏的乐曲中,有一首被埃德娜命名为《孤独》。那是一首简短而哀伤的小调,原本另有题目,但是她却称之为《孤独》。每当她听到这首曲子,脑海中就会浮现一名男子孑然伫立在海边荒凉的礁石上的景象。他赤身裸体,凝望着远方振翅翱翔、渐渐远去的鸟儿,露出绝望而放弃的神色。

另一首曲子则让她想起一位身着宫廷服饰的秀丽的妙龄女郎,沿着高高的树篱间的林荫大道,踩着轻盈的舞步走来。还有一首曲子让她想起嬉戏的孩子们,另外一首则仅她联想到一位娴静的太太抚摸一只猫的画面。

赖斯小姐在钢琴上弹出的第一个和弦就让蓬特利尔太太感到一阵战栗从上到下穿过她的脊柱。这不是她第一次聆听钢琴家的演奏。但却可能是第一次做好了聆听的准备,第一次心态调和得足以感受永恒的真理。

她期待着音乐在她心中唤起一幅幅画面,在她的想象中汇集,并像火焰般燃烧。然而她的等待落空了。她没有看到任何孤寂、希望、追求、绝望的画面。但是这些情感本身却在她灵魂中涌起,摇撼着,鞭打着,就像海浪每天击拍着她美丽的身躯。她感到一阵战栗,哽咽了起来,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眶。

赖斯小姐一曲奏罢,站起身来,拘谨而高傲地鞠了一躬,随即离开,没有为任何人停留,也没有为掌声致谢。当她沿着游廊走过埃德娜身旁时,伸手拍了拍埃德娜的肩膀。

“喂,你觉得我弹奏的曲子怎么样?”她问。年轻的太太无法作答,痉挛似的紧紧握住钢琴家的手。赖斯小姐感受到了她激动的情绪,也看到了她眼底的泪水,她再次拍了拍埃德娜的肩膀,说:

“你是唯一值得我为之弹奏的人。剩下的那些人?呸!”说完就拖着步子,沿着游廊悄然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不过,她对“剩下的那些人”的判断失误了。她的演奏激起了一阵热情。“感情多么充沛!”“真是一位艺术家!”“我就说没人比赖斯小姐更会弹奏肖邦的作品了!”“最后那一段的序曲!仁慈的上帝啊![31]真是震撼人心!”

天色渐晚,本该是曲终人散的时候了,但是却有人(可能是罗伯特)提议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借着神秘的月色去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