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哲人
厄内斯特从那时起便经常来我家。但他来很少找父亲,也不是来参加晚宴。我甚至猜测他来是为了找我,没过多久便得到了验证。从没一个爱人能如同厄内斯特·埃弗哈德这样,他看我的目光似乎更加坚毅,与我的握手更加稳重,求索心中疑问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起初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但之后我还是被他吸引。随着他对我和我阶级的抨击,我又恨起他来了。其实他并未冤枉我们,他批评得对。我跟他的感情又更进了一步。他的话对我来说简直如金科玉律般正确。他为我揭开社会浮华的表象,展示其真实的一面,尽管这真实让人难以接受,但确是不容质疑的真实。
我说过,没有爱人能像他一样。还有哪个女孩子能在一座大学城里生活二十四年却没谈过恋爱呢?下至二年级的愣头小伙,上至银发苍苍的老教授,甚至运动健将、球队巨星都追求过我,但他们没有一个能像厄内斯特那样的爱我。他的臂膀在我觉察之前就拥了过来;嘴唇在我反抗之前就吻了上去。在他这份真挚情感面前,传统少女的那份矜持情怀都显得可笑。他充满激情,完全将我俘获。他并没有求婚,他觉得亲吻着怀中的我就是天经,和我结婚在一起就是地义,毫无讨论的必要。后来遇到的唯一问题就是我们应该何时结婚罢了。
这真是我今生见所未见的不真实。但厄内斯特是千真万确的。我很幸运地能将生命托付于他。在最初相恋的日子里,我甚至还因为他同我激烈地翻云覆雨而担心到未来。这种担心真是多余,再没有哪个女人能有这么温柔、体贴的丈夫了。温柔的激烈行为和那自然的尴尬神情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混合在他身上。就是这从未克服的稍许尴尬使他招人喜爱。他在卧室里的举止,让我想到了一头公牛站在瓷器店【38】里。
就是在那一晚,我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最多也就是潜意识中的顾虑),完全确认了我对他的爱。那是在哲人俱乐部的一晚——当时的辩论很精彩,厄内斯特虎口拔牙,挫败了“主人”们。哲人俱乐部位于西海岸一带,由布伦特伍德女士创办,她是一位相当富有的老女人。俱乐部对她来说就是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乐趣所在。会员均是社会上最富有的人,具有对财富的最坚定信念。当然,只有少部分人真正理智地认可这一点。
哲人俱乐部没有具体的会址,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俱乐部。会员们每月聚集在某成员的私人住所中听讲座。主讲人大多是聘请来的。如果纽约的一位化学家在放射领域有了新发现,俱乐部甚至会提供他由东向西横穿美国的路费。在俱乐部讲座完后,化学家还会得到一笔可观的报酬。从极地归来的冒险家或在文艺领域新近取得成功的文人也同样受此待遇。但俱乐部不允许有旁听者,还规定任何一次集会的信息都不能见报。这样政客们就能畅所欲言了。
我展开一封皱巴巴的信,那是二十年前厄内斯特写给我的。我从信中摘录了如下两段:
“你父亲是哲人俱乐部的会员,所以你也可以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下次集会是周二晚上。我保证到时候让你大开眼界。在最近的走访中,你没能撼动‘主人’们的思想。但如果你来参加集会,我会为你撼动他们,他们将会如同野兽般嚎叫。之前,你只是质疑了他们的道德观。如果在这方面受到了质疑,他们只能是变得更加高傲自负。但这次我将威胁到他们的钱包,将他们打回原形。如果你能来,你就会看到穿着晚礼服的原始人,嚎叫着折断手中骨棒。我保证你能更加深入地了解到这群吵闹畜生的本质。”
“他们请我去只是为了打败我。这是布伦特伍德女士的主意。她轻信了别人的建议,请我过去。他们让一些仍会幻想的温和改革者在众人面前出丑,以此为乐。布伦特伍德以为我也温顺得像只小猫、脾气好得跟头黄牛一样。我承认我在一定程度上给了她这种错觉。一开始,她非常谨慎。直到发觉我似乎无害,她才放下心。我将得到一笔可观的报酬——250美元,和曾经参选州长的政客一个档次。另外,我得穿晚礼服,这是必须的。我以前从没穿过。我想得找地方租一套了。但比起找衣服,我得更加努力准备如何对付那帮‘哲人’们。”
在众多地方中,俱乐部偏偏将集会的地点选在泼顿维斯家。宽敞客厅里多加了椅子才能使二百多“哲人”坐着听厄内斯特讲话。这些人可都是实打实的社会上层阶级。我发现计算他们的财富真是件有趣的事情——加起来都得上亿美元了吧。并且他们可不是懒散的富人,而是在产业和政治中经常抛头露面、日理万机的人。
布伦特伍德女士领厄内斯特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已落座。他们走到客厅前端,厄内斯特要在那里发言。他身上穿着晚礼服,衬着宽阔的臂膀和高昂的头颅,他看起来非常伟岸。但他的动作中还是有一丝尴尬。我肯定我就是爱上了他这点。看着他,我感到十分高兴。好似再次感受到他碰触我时,手心上传来的悸动。这种感觉迫使我要情不自禁地站出来,向在座的人们叫道:“他是我的!他拥我入怀,我,完全能够体会他缜密的心思和崇高的思想!”
在客厅前端,布伦特伍德女士将他介绍给凡·吉尔伯特上校,会议的主持人。凡·吉尔伯特上校是一位著名的公司律师。另外,他还非常富有。他所能接受的最低报酬是十万美元。他当真是法律界的大师,玩弄法律于鼓掌之中。他能像捏塑陶器、拼七巧板似的将法律制作成任何想要的形状。就外表和言语方面,他可能稍显老套。但就想象力、学识与获得信息方面来说,他始终强于他人。他的第一件功绩便是打破了沙德维尔的遗嘱【39】。仅这一场官司的辩护费就达到了五十万美元。他的辩护费便从此节节高升。他经常被看作是国内最伟大的律师——当然了,这里指的是公司律师。人们甚至不能将他分类于美国三大类律师中的任何一类。
他起身开始主持,介绍厄内斯特时不仅使用讽刺,还不忘巧妙地调侃一番,观众们会心地笑了笑。这让我很气愤,我看向厄内斯特。这一看让我更加生气:他好似并不在意这些嘲讽。更糟的是,他好像还没意识到话中的刺。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冷静得好像要睡着了似的。他这样子看上去确实很傻。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想到他是不是被这么多有权有势的聪明人给吓着了?接下来我便笑了,他是不会跟我装傻的,他这是跟别人装傻呢,就像他骗了布伦特伍德女士那样。她此时正在前排坐着,时不时转过头,笑着感谢会员们对此次聚会的赞扬。
凡·吉尔伯特上校说完后,厄内斯特起身开始发言。他的声音低沉,充满迟疑和谦卑,很明显地带一丝尴尬。他从自己出生在工人阶级家庭开始,讲述了自己身边肮脏、悲惨的环境,在此环境中,身心均受到了折磨甚至摧残。他讲述了他的志愿与理想和对美好生活的理解——上层社会人正过着的好日子。他说:
“我知道,在我之上,是一群大公无私、洁身自好的崇高的人,智慧无比。我了解这些是因为我读过‘海边书房’【40】系列小说,在这些书中从没有恶人和冒失鬼,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有着高尚的思想,说着令人愉快的话,做的事情都是丰功伟业。简短来说,就像我认可每日升起的太阳一样,我认可在我之上的人们都是一群友好、礼貌的高雅人士,过着有格调、有品质的生活,其人生有奋斗目标,付出的努力都能有所回报。”
他继续说他在工坊中的经历,学习马蹄铁手艺还有他与社会主义者们的相识。他在这些社会主义者中找到了真正的智慧领悟到了高尚的思想。传福音的牧师早已堕落,因为他们将基督精神适用在任何一个崇拜钱财的信徒身上,这范围可是太宽了。教授也已堕落,因为他们将学校变成了服侍统治阶级的工具。他又说道,社会主义者是革命者,努力要将当今这个不符常理的社会打碎,重新建立符合常理的新社会。他还说了很多,这里就不赘述了。我不会忘记他与革命者的共同生活。所有的吞吞吐吐顿时消失不见,声音变得更加有力,充满自信,在众人面前熠熠生辉,思想的光辉也随之喷涌而出,他说:
“在那些革命者中我也同样发现了对于人性的坚信、对于理想的热爱,还有因无私而得到的甜蜜,自律和自我牺牲精神——所有这些都是那样的辉煌,刺痛着我的神经。他们也同样生活得洁身自好、思想崇高、朝气蓬勃。我被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伟大精神所折服。对他们来说贫民窟中哭号的羸弱、饥饿孩童远比商业扩张或建立全球市场更加重要。我所见的是为了特定的高尚目标而奋斗的英雄主义,同日月一齐在我面前生辉;所有的点点露珠、星星之火都在散发着光和热。他们简直就是圣杯之主,耶稣的化身,温暖的人们,遭受了长期的迫害和虐待,但最终还是能够被救赎。”
之前我描述过他的另一形象,此刻就在我面前,他已完全幻化成了那个形象。手中的金弓光芒四射,更加闪耀的是他周身环绕着盛气,从眼中放射出光芒。我觉得人们感觉不到这光芒,抑或是因为我被激动和爱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到别人的反映了吧。但不管怎样,坐在我身后的维克森先生可没被感动,大声讥笑道:“乌托邦。”【41】
厄内斯特继续说他的发展史,直说到他接触了上层社会的人,他对处于高位的人们感到无奈。之后便说到他幻想破灭,这种破灭对听众们来说可并不讨好。他惊讶地发现人性中的共同点。生活有时并不全是友好和优雅。他惊讶于他所见识到的自私自利,更震惊于生活中理智的缺失。他还和革命者一齐惊讶地发现统治阶级的愚蠢。尽管统治阶级建造了雄伟教堂、高薪雇佣了牧师,但他还是发现无论男女,他们都非常的物质。他们确实会聊到一些小小的理想和道德,但除去这些小小的闲聊,他们根本就是生活在奢靡之中,毫无道德可言了。举例来说,基督教所宣扬的道德,早已不再被提起。
“有个人,”他说,“这人因抨击战争而被称为‘和平之子’,但也正是他将枪支分发到平克顿公务公司【42】的人手中,雇来镇压自己工厂中的罢工;还有个表里不一的人,对残忍的搏击非常愤慨,但他却是劣质食品制造商中的一份子。他制造出的劣质食品每年害死的婴儿无计其数,比满手鲜血的大希律王[3]还要多。”
“这位贵族气的尊贵先生只是某公司的傀儡和工具,这公司私下里剥削着寡妇和孤儿;那位先生,收藏有许多优良的作品,并且慷慨地赞助文学事业。但另一方面却向那位负责市政机器的双下巴、浓眉大眼的运营者敲诈勒索;这位编辑,他的报纸上刊登着专利药品广告,称我为流氓领袖,因为我向他的报纸投稿,揭露专利药品的真相【43】,公然挑战他的权威;那位先生,坚定诚恳地谈论着神的美好,但就在刚刚的一桩买卖中背叛了合伙人;这位先生,诚心供奉教会,对外交事业也做出过突出贡献,但他压榨自己店里的女工,让她们每天工作十个小时,领到的微薄薪水还不够吃饭。这直接导致了她们的失足堕落;那位先生,慷慨资助过学校,还出资修建雄伟的教堂,但他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在法庭上作伪证;这位铁路大亨,违背了自己作为市民、作为绅士甚至一名基督徒的良心,收受回扣,实际上他收取过很多次回扣;那位参议员其实只是一台冰冷无声的机器【44】的工具、奴隶、玩偶;这位州长和那位大法官也同样如此。三位能够坐火车来到这里,是因为狡诈的资产阶级拥有机器、机器运营者和通向这里的铁路。”
“事实就是这样,与天堂相反,我发现自己正处在盈利主义的荒芜沙漠之中。除去商业,我在这里只见到了愚蠢。没有人是干净高尚的。我在这沙漠里见到很多活在糜烂之中的人。我见识到了可憎的极端利己、令人发指的贪婪还有实利主义——仅是追求利益。”
厄内斯特还戳穿了在座众人的很多丑陋真相,他的幻想破灭了。他讨厌他们的思想,厌恶他们的行为。所以他很高兴能回到革命者的队伍中去。革命者才是洁身自好、思想崇高并且充满朝气的人。资本家正好与其相反。
“现在,”他说,“我来告诉你们这场革命。”
在座的人对厄内斯特的一番抨击毫不理会。我环视四周,尽管厄内斯特抨击了他们,但人们脸上还洋溢着沾沾自喜的骄傲神情——他说过:光指责道德观是撼动不了他们。但他这一番大胆的抨击还是起了点作用,布伦特伍德女士开始感到了不安。
厄内斯特开始讲述革命武装力量。当他谈及具体数字(在众多国家中,由社会党人投出的选票),人们日渐聚集在一起时,在座众人才显示出他们的关心。我注意到他们抿紧了嘴唇。厄内斯特在最后发出了挑战,他说光在美国就有一百五十万的社会党人,而在世界其他地方还有两千三百五十万的社会主义者。
“如此的一支革命队伍,”他说,“两千五百万人之众,定会使统治阶级停下脚步思索一下。这支队伍坚信‘决不妥协!我们就要你们手中所有的东西。我们不得到所有就绝不罢休。我们要扼住权力的缰绳,决定人类的命运。这就是我们强有力的双手。我们将会夺取你们的政府,你们的房子,将所有声色享乐之事从你们身边夺走。你们将终日工作以糊口,就像田地里的农民和你们公司里忍饥挨饿的小职员一样。这就是我们强有力的双手。’”
在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健硕的臂膀从魁梧的身躯上升起,这位蹄铁匠的双手在空中抓着,如雄鹰的利爪。他代表社会的真正主人——劳动阶级站在那里,伸出双手就是要撕烂、要粉碎眼前的人们。我感觉到听众们在他这一数字面前的一丝退缩,这数字是那么的实在,散发着危险的气味。女人们退缩了,一脸惊恐。但男人们正相反,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赚来的财富亦不是白给的,他们也是斗士。一阵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在空气中嗡嗡了一阵便消失。这是人们无意识爆发兽性的前兆,原始冲动急切寻求表达的信号,当晚我听到过很多次。这是整个群体一同在张口咆哮。与此同时人们脸上换上了严峻表情,眼中闪烁出了杀意。他们不会让人轻易夺走专属于自己的高贵地位。
厄内斯特继续进攻。他指出在美国之所以会有一百五十万的革命者是因为资产阶级对社会的管理不当。他描绘原始人和野蛮人的生活:既没有工具也没有机器,光靠着一身蛮力当作生产力。接下来又追溯到如今发达的机械和社会形态——我们有高于野蛮人千倍的生产力。
“五个人,”他说,“做的面包可以足够一千人吃饱。一个人生产的服装足够为二百五十人遮体;毛衣可以为三百人驱寒;鞋靴可以穿在一千双脚上。因此可得出结论:在适当的管理之下,现代人的生活应比原始人好得多。但确实如此吗?我们来看,现在的美国,有一千五百万人【45】生活在贫困之中。这种贫困指的是食不果腹、穷巷陋室。这与高效的生产率是严重不符的。现在的美国,不管你们所谓的劳动法怎么规定,仍有三百万童工【46】。仅十二年,这个数字整整翻了一番。我在这里得问一下你们这些社会管理者,你们为什么没有公布1910年的普查数据?我替你们回答吧!你们是怕了,害怕这个令人痛苦的数字会引发革命。现在这革命正在酝酿。”
“回到我的控诉上来,如果现代人的生产力高于原始人千倍,为什么在当今的美国还会有一千五百万人吃不饱、住不暖?为什么在当今的美国还有三百万童工?这可是一声声严厉的控诉。资产阶级没能管理好这个国家。鉴于现在的人们有着高于原始人千倍的生产力,却还没有过上好日子的这一事实,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资产阶级,你们没能管理好这个国家。我的主人们,你们一直在罪恶地施行利己的暴政!因此,你们今晚在这里回答不出我的质问,你们整个阶级也回答不出全美这一百五十万革命者的质问。你们回答不出。我挑战你们回答。并且我还敢打赌,在我讲完时你们还是回答不出。也许你们会在别的问题上头头是道,但对于这声声质问你们将始终无言以对!”
“你们没能管理好这个国家。你们因贪婪而盲目,这简直是在给文明社会蒙羞。你们毫无羞耻地混迹于立法会议中,就像今晚混迹在这里一样,鼓吹着如不剥削孩子甚至婴儿就不会盈利。不相信我说的也没关系,因为历史早就记载下你们的暴行了。你们用花言巧语将自己的良知哄入梦乡。你们因能够操纵权利和财富而赚得钵满盆盈,沉浸在虚假的成功之中。你们若要镇压是毫无胜算的,因为你们就像蜂巢中的雄峰,总是坐在蜂蜜上面。但若是工蜂一拥而上,定能结束它们肚满肠肥的罪恶。你们没能管理好这个社会,并将失去管理权。这一百五十万工人会说服更多的工人加入到革命队伍中来,一同来夺管理权。这就是革命,我的主人们。如果你们能,尽管阻止它。”
厄内斯特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还在这富丽堂皇的房间中绕梁不绝。之后便又响起沙哑的嗡嗡声,十几人纷纷起身向凡·吉尔伯特上校叫嚣着。我注意到布伦特伍德女士的肩膀在抖动,气愤地以为她是在嘲笑厄内斯特。不一会我便发现她不是在笑,而是犯了歇斯底里症。她深感自己犯了个天大错误,将这样一个煽动者带入自己的哲人俱乐部。
凡·吉尔伯特上校并没有注意到那十几个神情激动的人在吵着要发言权。他自己也同样神情激动。他跳了起来,挥着手,有那么一会儿,口中只能吐出几个并不连贯的字。过了一会才恢复说话的能力,但说出的话并不像是出于一位有着十万身价的律师之口,更不是出自一位能言善辩的老练之人口中。
“荒谬透顶!”他叫道,“我这一生头一次在这短短的一小时内听到这么多的谬论。另外,年轻人,我必须要告诉你,你说的这些都没什么新意。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在大学里学过这些。让·雅克·卢梭大约两个世纪前就阐述过你这社会主义学说。脚踏实地!真理!修正!我们的生物学早就证明了其荒唐得可笑。学识浅薄可真是件危险的事,这话一点也不假,而你今晚就用自己的狂妄证明了它。荒谬透顶啊!我还是第一次对这么多堆在一起的谬论而感到恶心,就因为你这不完善的归纳和天真的推理!”
他坐下时甚至傲慢地打声响指。女人们纷纷惊叹着表示认同,男人们也嘶哑着表示赞许。大部分站起来叫嚣的人一同叫喊出来。场面异常吵闹,令人心烦。泼顿维斯太太家里以前肯定没上演过这样壮观的场面。这些人本应该是冷静的实业领袖、社会的主宰,但此时此刻他们简直成了穿着晚礼服嚎叫的野蛮人。厄内斯特果然通过把手伸向钱包而撼动了他们,这手在他们眼里就是那一百五十万人的手。
厄内斯特此时仍保持着理智。凡·吉尔伯特上校落座后,他一跃而起。
“一个一个来!”他朝人们叫道。
从他嗓门喊出的声音压制住了混乱的人群。仅凭他一人的魄力,房间里迅速安静了下来。
“一个一个来,”他轻轻说道,“先让我回答凡·吉尔伯特上校的问题。我答完后,你们就可以向我发难了,但得一个一个来,记住,不要一拥而上,这里不是橄榄球场。”
“至于你,”他转向吉尔伯特,继续说道,“你一点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只是神情激动地说了些对我个人能力的主观臆断。也许是你在办公室里颐指气使惯了。但这些话对我是没用的。我可不是你们的工人,手里拿着安全帽,请求你们涨工资或者保佑我工作时不受机器的伤害。和我说话时你可别再这样武断。把这些省省,回去对付领你们钱的人吧。他们可不敢顶撞,因为你们手中握着他们的面包、黄油甚至他们的身家性命。”
“你刚才说,在我出生之前你就在大学里学过这些。但要我说,另一方面,你什么也没学到。社会主义已经与自然环境和仍笃信上帝的阶级毫无关系了。我说过,除了做生意,你们阶级就是愚蠢的。你,先生,充分地验证了这一点。”
布伦特伍德女士实在忍受不了对她这位十万身价的律师的批评了。她歇斯底里地越发严重,一边抽泣一边傻笑,最终被搀扶出了房间,对接下来更猛烈的抨击回避得正是时候。
众人平息下来后,厄内斯特继续说道,“我的话别太放在心上。因为你们自己人都一致认为你们愚蠢,还可以证明出来呢。你们的知识‘供应商’会指出你们的错误。找到你们最谦卑的社会学课助教,问问他卢梭的回归自然理念和社会主义理论有什么不同之处?去问问你们公认最厉害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问题就写在每科的每本教科书上,存放在由你们资助的图书馆里。所有这些都提供了一个回答,自然主义和社会主义毫不相关,或者也可以说回归自然和社会主义完全是相反的两回事。就像我说过的,不相信我的话也没关系,你的蠢问题早就在书中有了回答,在你们自己的书中,但你从来不去读。鉴于这愚蠢,你可真是资产阶级的榜样。”
“你精通法律和生意,凡·吉尔伯特上校。你知道如何扭曲法律从而更好地服务公司,增加分成。很好,请继续这样。你确实是个人物,一位了不起的律师,但你可不是一位好的历史学家,对社会学也一窍不通,你的生物学知识水平还处于普林尼[4]那个时代呢。”
说到这,凡·吉尔伯特上校在椅子上痛苦地扭了下身体。房间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但要我说,他们是吓呆了。能对凡·吉尔伯特上校进行如此残酷的折磨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非常厉害的凡·吉尔伯特上校,法官在他起身的时候都会被吓得发抖。但厄内斯特从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
“当然了,这也不是完全针对你,”厄内斯特说,“每个人都有他精通的领域,你熟悉你的,我精通我的。在法律方面,在如何更加合理地规避法律,或者立新法使害人的公司获利这些手段上,我确实不如你,被你踩在脚下。但在社会学——我的领域中,你是被我踩在脚下的。记住这点,记住,法律只是当下的玩意,你对于以前的学问可就不那么精通了。因此你所有对于历史学和社会学的主观臆断和结论都是在胡说八道。”
厄内斯特停了一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着他由于愤怒而阴沉扭曲的脸,起伏的胸膛,扭曲的身体,攥着惨白的手。
“但看来你还有口舌可供浪费,那我就让你继续辩解。你来挑出我对你阶级指控中的错误。我称你们为现代人中的可怜虫——三百万童工在美国受着奴役,如果没有这些童工你们就不盈利了吗?还有一百五十万人挣扎在温饱线以下。我说过因为社会分工和使用机器等原因,现代人的生产力早已高于原始人千倍。我还说过由这两点总结出的结论就是资产阶级在社会管理上失了职。这就是我对你们的指控,而且我就向你挑战,让你来驳斥这个指控。不,我还要多说一些。我猜你驳不倒我的指控。尽管浪费你的口舌来证明我是错的吧。你说我荒谬,那就使劲证明我荒谬吧。凡·吉尔伯特上校,驳倒我对你、那一百五十万人对你们阶级的指控吧!”
凡·吉尔伯特上校早就忘了他才是这次集会的主持人,按照惯例完全可以找一些叫嚣得厉害的人发言。可他站起身,挥舞着胳膊,伶牙俐齿和理智完全被抛在一边,咒骂厄内斯特幼稚、谣言惑众,狠狠地批评起毫无价值的工人阶级效率低下来了。
“身为一名律师,你是我见过的最顽固不化的一个了,”厄内斯特开始反击,“我的幼稚与我所表达的东西毫无关系。工人阶级也不是毫无价值的。我指控资产阶级在社会管理上是失职的。你没有回应这点。你也没试着回应它。为什么?是因为你没有答案吗?你是今晚这些听众中最杰出的一个。除了我,这里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从你的回应。他们这么期待是因为他们也没有答案。至于我,像我之前说过的,我就知道你不光没有答案,也不会去试着回答的。”
“这真是无法忍受!”凡·吉尔伯特上校喊道,“这是对我的侮辱!”
“你不应该给出‘无法忍受’这个答案,”厄内斯特严肃地回道,“也没有人会被理智所侮辱。受辱,从其本质上来讲,是一种情绪。清醒一下,理智地回应我这个理智的指控:资产阶级在社会管理上是失职的。”
凡·吉尔伯特上校沉默不语,阴沉的脸上展示出高傲的神情,就好像他不会回话给一个流氓似的。
“不要这么沮丧嘛,”厄内斯特说,“松口气,其实你们阶级中没有一人能驳倒我的指控。”他又转向其他想要发言的人,“这回轮到你们了。尽管畅所欲言,但不要忘了,我是在挑战你们来驳倒我的指控,凡·吉尔伯特上校可都失败了。”
将集会上所有的发言都写在这里是不可能的。我之前从未意识到在短短三个小时中人能说出这么多话。不管怎样,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对手们越激动,厄内斯特越火上浇油。他简直是他领域中的百科全书。口中连珠妙语像刀子似的捅在了对手们身上。他洞悉对方荒唐的观点——只是些错误的推理、诡辩罢了,所得结论与前提一点也不符。继续推理的前提根本就是骗人,因为所要证明的结论被狡猾地藏了进去——这是错的,太过主观了。之后便都是些断言,与所有书里的真理相悖。
就这样,集会继续进行着。他时而挥舞着不同的“刀子”攻击着在座的人,时而左突右冲摧毁他们的思想。他总是用事实来说事,拒绝和他们空谈理论。正是这些事实,使对手们遭遇了滑铁卢。当他们抨击工人阶级时,他说:“乌鸦落在了黑猪身上。对此我不作评论,因为你们的脸才是不干净的。”对着他们,他再一次发问:“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的指控——你们阶级管理失职?你们一直在说着与事实无关的事,没有作答。是因为你们没有答案吗?”
在聚会的尾声,威金森先生发言了。他是唯一还冷静的人,没有盲从其他人的疯狂。厄内斯特对他报以尊重为回应。
“确实没有答案,”威金森先生思索着,缓缓说道,“我听了今晚所有的讨论,感到十分震惊,也很反感。我反感你们这些绅士,我所在阶级的人们。你们表现得像愚蠢的小学生一样,将平庸政客们那富有侵略性的本质和吵闹带到这场讨论中。你们输得一塌涂地。多嘴多舌的你们今晚所做的只是吵来吵去,像蚊子们在研究如何吸干棕熊一样在吵来吵去。先生们,这头熊就在我们面前”(他指向厄内斯特)“而你们的叮咬只是在给他瘙痒。”
“相信我,情况很糟糕。今晚这头熊伸出了爪子碾碎了我们。他说到在美国有一千五百万的革命者,这是事实。他说这些革命者要从我们手中夺走政府、房子,将所有声色享乐之事从我们身边夺走。这同样也是事实。一场变革,甚至一场革命就要发生了。也许这不能改变熊的初衷,因为他说过,他将会把我们击碎,但如果我们先击碎这熊呢?”
低吼声从这宏大的房间中响起,人们纷纷点头称赞。他们的神情变得冷酷。他们当然也不是好惹的。
“争吵并不能击碎这熊,”威金森先生继续冷冷地说,“我们将要猎熊。我们不会再给熊回话了,唯一的回应只能是:挨枪子吧!我们才是执政者,没人会否认。依靠权力,我们才能保有权力。”
他突然转向厄内斯特,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这,便是我们的回应。我们不再多说什么。你要是真敢把强壮的双手伸向我们的房子、享乐之事,我们会让你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枪炮的齐鸣与横飞的子弹将是我们的回应【47】。我们将会击倒你们这些革命者,从你们的尸体上跨过。这个世界是我们的,我们才是主人,并且我们始终是主人。至于工人,他们从历史开端以来一直是卑贱的,我了解历史。只要我们和我们的后人掌权,他们终将是卑贱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真正统治世界的是权力,不是上帝,也不是金钱,而是权力。在你幼稚的头脑中使劲想想这个词——权力,直到你想得头痛。”
“我得到了答案。”厄内斯特平静地说,“这也是唯一能给出的答案吧。权力,这就是我们工人阶级所追求的。我们知道,通过痛苦的经历,我们深深地知道,对权益、正义、人性的诉求绝不会打动你们。你们的心肠就像你们踩在穷苦人脸上的铁蹄一样硬。所以我们也追求权力。通过我们自己的选票,我们会将执政的权力从你们手中夺走……”
“如果你们在选举的时候当真得到大多数选票呢?”威金森先生强调道,“如果你们赢得了选举但我们却抓着权力不放呢?”
“这种情况我们也考虑过,”厄内斯特答道,“我们对此的唯一回应也只能是:‘挨枪子吧!’手中握着权力就自诩为世界之王。很好,权力确实很好。如果我们真的有天通过投票方式赢得了选举,但你们拒绝移交给我们通过和平方式得来、宪法赋予我们的权力,并还要问我们怎么办时,枪炮的齐鸣与横飞的子弹将是我们的回应。”
“你们不能够逃避我们。你确实了解一些历史。劳动人民从历史开端以来也确实是卑贱的。只要你们和你们的后人掌权,劳动人民也确实终将是卑贱的。我同意你的观点。我同意所有你说的话。权力才是统治者,也会一直是统治者。这就是阶级之间所争斗的。如你们能将腐旧的封建制度赶下台,我们也会将你们赶下台。劳动阶级,如果你的生物学和社会学同历史一样好,就会知道我所说的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是一年,十年,还是千年——你们终将会被赶下台,并且这还是运用权力做到的。劳动人民已经想权力想得头痛了。这是个胜者为王的世界。”
哲人之夜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