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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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藏书室

当时我刚好结束了在牛津的学业,趁着正式打理家族产业之前作短暂休整。我父亲在我还是孩童时便已去世,不到一年后我母亲也走了,于是我在这世上就跟一个最孤独的人那样孑然一身。

我过去对家族祖辈的历史知之甚少。唯一清楚的一点是,他们中很大部分人都致力于作学问。而现在看来我自己也遗传了这种倾向,把很多时间花在研究自然科学上,尽管我得承认,我做研究的态度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自然科学吸引我的主要是它带给我的惊奇。我总是看到,并且预见自己将会看到,一些奇特的相似之处。这些相似处不仅存在于同一秩序但不同门类的科学知识中,存在于物质世界和抽象世界的现实中,还存在于物理假说与我经常坠入的那些抽象的梦中。在梦里,一些关于真理的启示隐约闪现。同时我还经常陷入一种不成熟的想要把假设变为理论的冲动中。我思想上的怪异真是不可尽数。

我的家宅和我的家族都算得上古老,但对它们的描述并不影响对我主要想要讲的事件的理解。这栋宅子有一间古色古香的藏书室,早在印刷术发明前它就已经存在,经过不断的进化和改动延续到我这一代,当然这很大程度上是受不同年代品味和所追求风格的影响。无疑,没有什么能比继承一件年代久远的物品更能让人深刻体会到“任何拥有都是短暂”的本质。就像一副移动的巨幅画卷,那间曾经从很多双眼睛前经过的藏书室,现在也正慢慢在我眼前拂过。

尽管在宅子多次的重新布置和装修中都有兼顾到这间藏书室,但它还是像一块不断向外侵蚀的领土,兼并了一个又一个房间,直到占据了一楼的绝大部分。它的主室很大,每面墙都被满满当当几乎高至天花板的书架所遮盖。与主室相连的房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连通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的通过门,有的通过拱道,还有的通过一小段的走廊或上上下下的阶梯。

在这个偌大的藏书室里,我的时间主要花在阅读科学读物上,新的旧的都读,因为人类思维的发展与所获知识之间的联系是最使我感兴趣的。托勒密[21]、但丁[22]、两位叫培根[23][24]的伟大哲学家、波义耳[25],这些人对我来说比达尔文[26]或麦克斯韦[27]更有份量,因为他们更接近那些打破无知的黑暗的已逝先锋人物。

八月天色黯淡的一个傍晚,我正坐在藏书室的老地方,背靠着一扇窗户静静地阅读。这一天大半时间都在下雨,然而就在此时,落日出现了,乌云消散,阳光照进房间。我起身望向窗外,宽阔的草场中间,喷泉顶端沐浴在绯红壮丽的霞光中。我转身刚要坐回原位,却在无意中瞥见房中一幅画散发出同样绚丽的光芒。那是一幅画像,嵌在墙上一块凹陷进去、看似壁龛或神龛的地方,那里原本是用来摆放书架上容不下的书的。我认出这画中之人与我的一位长辈长得很像,但以前从没想过为什么这幅画没有和其他家族成员的画像放在一起。其他画像要么放在画廊,要么放在家里的某个大房间里,而唯独这一幅单独挂在这里。直射的阳光奇迹般地使这幅画变得鲜活起来。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它,也是第一次,它好像在回应我的注视。我眼中闪烁着画像反射的光彩,有某种东西,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使我转身望向房间另一端的尽头,然后我看见了,或者说我好像看见了,一个高高的人影正向书架伸出手。又一瞬间,我眼里的光黯淡了,像是突然恢复了视力一样,我再定晴一看,什么也没有了,于是我只能断定刚才是我的视觉神经出现了短暂的问题。

我继续看书,本来一定是会忘记刚才那个模糊的、转瞬即逝的印象的。然而没过多久,当我去书架找书时,居然发现我要找的那本书的位置刚好空着,书被人拿走了。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就是在那个地方,我见过,起码我认为我见过,一个找书的老人。之后我将书架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可是哪儿都找不到。然而第二天,它又回来了,就出现在原来的地方!但我清楚,家里没有人会对那个类型的书感兴趣。

三天后,发生了一件更离奇的事。

藏书室的其中一面墙上有一扇低矮的小门,通向一个存物的壁橱,里面存放着一些最稀有、年代最久远的古籍。这扇门非常结实,镶在突起的门框里。有位先人突发奇想,在门上装了若干又小又浅的书架,用来摆放书的封壳。这个无伤大雅的设想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鉴于那些用来充数的封壳上的书名大都幽默而独特,加之很多古籍都已失传且再也无法找回,这些书壳就是它们存在过的证明,我因此对这扇点缀着小书架的门情有独钟。

更加锦上添花的是,某个特别有创造力的工匠把一本残卷塞进了两排书架之间。书的厚度刚好够填满从上面书架顶部到下层书架底部这一段跟门之间的空隙。为此他还沿对角线剪掉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把余下部分能翻开的一角伸到书壳外,这样就把书给固定住了。这本已经完全被损坏的书是用皱巴巴的牛皮纸装订的,书的一角可以掀起来,露出里面写在羊皮纸上的手稿。

本来我正坐着看书,正巧从书上抬起头时眼光落在了这扇门上,很快我就发现我刚刚描述的这本书,如果还能算一本书的话,居然不见了。这件事本不值得生多大气,但我还是气冲冲地摇铃叫了管家过来。当我问他是否知道那本书去哪儿的时候,他面色刷地白了,但又非常坚决地说不知道。而我宁愿怀疑自己的眼睛也不愿怀疑他的话。他服侍了我们家一辈子,没有比他更忠实的仆人了。但同时他又留给我一种奇怪的印象,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天下午我又坐在藏书室读书,读到值得深思之处,我放下书,任眼睛四处漫游。正在那时,我看到了一个瘦削老人的背影。他穿着长长的黑色外套,那外套好似因为穿得太多都磨得发亮了。他正要穿过那扇钉着小书架的门,消失在那个壁橱深处。我飞快地穿过房间走到那扇门前,发现门是关着的。我拉开门把头往里探,那个壁橱内没有其他出口,也看不到任何人影,于是我又一次带着不安断定,这又是跟之前一样的幻觉,只得再次坐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去。

可我还是不由得感到一丝紧张,马上又抬头四下张望,想要确定这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可我看到了什么?我又站起来,跑向那扇门——那本残缺的书又回来了!我拉住它往外扯,它还是跟往常一样牢牢地固定在那里呢!

现在我完全没有了头绪。我又摇了铃,等管家一来便一五一十把我所见的全告诉了他,而他这次也把他知道的全告诉了我。

他说他本来希望那位老先生的事会被忘记,还好只有我看见了他。管家说,他刚来我们家的时候就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个老人的事,但渐渐地人们不再提起他,而作为管家他也很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

“你的意思是,这房子里有鬼,那个鬼就是那个老人?”我问。

据他说有一度每个人都认为那是真的,但我本人却从没听说过这件事,这一点似乎表明这件事确实已经结束并且被淡忘了。

我问他见到的那位老人长什么样。

可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尽管我父亲满八岁那天他就进我们家了。关于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我祖父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还宣布,谁要提这事就马上就地开除。这不过是年轻女仆们的幌子,他说,想借机躲进男人怀里求安慰罢了!我的祖父老拉尔夫爵士向来不相信任何他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仆说曾看到过鬼影,倒是有个男仆因为碎嘴而被辞退了。

管家说,村里有个非常年老的妇人曾给他讲过一个传说,关于一位叫瑞文[28]的先生,他曾长期担任那位“画像挂在藏书室的书中间、名叫阿普沃德的爵士”的图书管理员。据她说,阿普沃德爵士是一位读书狂人,而且他不只是读那些有益身心的书,还爱读那些诡异的邪恶的禁书。而瑞文先生,也许他本就是魔鬼的化身,居然鼓励他这样做。有一天他们两人一起失踪了,从此再没人看见或听说过阿普沃德,但瑞文却还时不时出现在这间藏书室。有人相信瑞文可能并没有死,但与其相信有活几百年而不死的人类,管家和那位老妇人倒更宁愿相信那也许是死去的人在重访他离开的世界。

管家说他从没听说瑞文先生会干扰家里的任何事,不过他可能觉得自己在借阅书籍这件事上有特权。到底那个老妇人怎么会知道瑞文先生这么多事,管家一直不解,但她的描述跟我刚才见到的那个身影完全吻合。

“我希望这只是那位老先生的一次友善的来访!”最后他说,脸上虽然笑着却又显得忧心忡忡。

我跟他说,瑞文先生来几次我都没异议,但最好他这个老管家能继续坚守承诺,不要跟其他仆人说起这件事。我又问他有没有注意到那本残缺的书不见过,他回答没有,他一直以为它是被固定在那儿的,边说还边走到那本书跟前使劲扯了一下——确实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