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教堂司事的小屋
我们已经在这崎岖不平、布满各种干湿植物的荒原上走了一段时间,这时目之所及最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座小屋。太阳虽还未下山,但已被乌云裹挟。这片荒野看上去好像从未有过温暖的时候,吹来的风出奇地冷,好像是来自某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们终于到了!”乌鸦叫道,“这一路可真够远的!这一半的时间都够我去趟天堂见我的表亲了——他,你记得吧,就是再也没飞回诺亚方舟[31]的那位!瞧啊!瞧啊!都快冬天了!”
“冬天!”我喊道,“感觉上距离我们离开我家不过半日!”
“那是因为我们走得很快,在你们的世界里,你们不能使重力作用下的铅垂往上落,让整个世界倒过来转到你脚下!但这里是我妻子的家!她很善良地让我跟她住一起并把这里叫做教堂司事的小屋!”
“可你所说的教堂墓地……还是墓园,在哪里?我的意思是,你挖墓穴的地方?”我眼前除了一片平坦的荒原什么也没有。
乌鸦挺了挺脖子,用嘴横向地像圆规一样慢慢划了一圈,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我的眼睛随着他嘴的动作绕了一圈,看啊,尽管没有教堂和坟墓,但这一整片都是教堂的墓地!那阴郁的风吹过的地方,全都是乌鸦的墓园!原来他掌管着他所审视的这一切,统治着所有已被搁止的事物!我站在这整个世界的坟墓,它的领域就是这没有边际的荒原,它的墙就是那灰白的天际,低沉而又黯淡无光!我已经将春天、夏天、秋天以及阳光都抛到身后,来到这静待的冬季!我在生命最美好的时候出发,现在却已来到了这里!——然而我错了。在这个领域,白日可能显得特别长,因为一天有四季。冬天在他层叠不平的冰层中沉睡,经过漫长的夜晚,春天带着孩子般的微笑在清晨醒来。正午时分,夏日炎炎,到处释放她摄人的美丽。等到一切都变得迟缓的下午来临,年迈的秋天便悄悄潜入,然后在雾气弥漫如鬼魅的夜晚的第一口呼吸中死去。
随着我们离小屋越来越近,乌云笼罩下的太阳很快降落到西边最陡峭的山坡后面。等我们距屋门口只有几码远时,它完全沉了下去。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寒冷,那寒冷好像有实体一般。我挣扎着跨过门槛,就像逃脱冰冷死亡的魔爪。荒原上起了一阵风,直向门里灌,我费了好大劲才把门关上。一切随之安静下来,我环顾四周。
房间正中的杉木桌上点着蜡烛。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副看上去像棺盖的东西,放靠在墙上。可是那棺盖居然打开了,原来是一扇门,一位女士走了进来。她一袭白衣,白得像新落下的雪。她的脸色也跟她的衣服一样白,但不像雪那么寒冷,而是一望就看到人的生气。我觉得她体态完美,但她的眼睛让我忽略了她的身材。她的脸庞和她所有的生命力都聚集并浓缩在她的一双眼里,熠熠生辉。也许正是将要到来的死亡使她的脸庞如此光彩照人,但那双眼睛里的生命力足够组成一个国家——那大而黑的眼眸里,有一种越看越觉得深邃的黑暗。她的每一个瞳孔都浓缩着一整片夜空,所有的星辰都在那黑色里闪光;围绕着瞳孔那夜空的边界,则是卷状的、散发着永恒曙光之光芒的虹膜。那样一双眼睛是怎么来的,只有上帝知道:一定是直接从上帝的眼睛里来的!她静止的脸庞也许是来自远古时期的完美典范,但那生机勃勃的眼睛却是再创造的产物。
“这是韦恩先生,我的夫人!”乌鸦介绍道。
“欢迎你。”她的声音低沉、醇厚又温柔,好像埋藏着那些不朽的声音里最宝贵的财富。
我死死地盯着她,说不出话。
“我就知道你会很高兴见到他!”乌鸦又说。
她站在她进来的那扇门前,却不靠近。
“他要在这里借宿吗?”她问道。
“恐怕不会,”乌鸦回答,“他不是‘劳苦担重担的人’[32]。”
“那你干嘛把他带来?”
“我也觉得这恐怕是有点鲁莽。”
“我不太明白你们的意思,”我从她的话里感到一种令人不安的不祥预感,同时感觉到逃脱的希望渺茫,“人当然要先完成一天的工作才能休息!”
我注视着这个女人雪白的脸,心里小鹿乱撞。而她也沉默地注视着我。
“让我先回家吧,”我接着说,“等我找到什么东西,做成、创造或者至少发现什么东西时再来吧!”
“他还不明白人的一天是由睡眠开始的!”女人转向她的丈夫,“告诉他他得要先休息才能去做事!”
“人们老是在想要完成的事,甚至睡觉前还在想。”她的丈夫说,“他们无法把鸡蛋掏空,就把自己变成蛋壳躺下来!”
这番话让我把注意力从那个女人转移到乌鸦身上。
可是我眼前站的已经不再是乌鸦,而是那个图书管理员——还是那个瘦削的老人,穿着老旧的黑色外套,外套的身体部分很大,尾部很长。之前我只看过他的背影,现在头一次看到了他的正面。他的脸极瘦,瘦到骨头都凸显出来了,让人想起骷髅。他声称他的上一份职业是管理墓地的教堂司事,骷髅对他来说一定不陌生。但事实上,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张充满生机的脸,从未见过像他淡蓝色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热切、友好之情。他的眼里有一层薄雾,像是因为过多的哭泣而形成的。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乌鸦的!”他嘴边一笑。
“我知道你就是瑞文先生,但不知怎么的我也认为你就是一只鸟!”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鸟?”
“你看起来是一只乌鸦啊,再说我还看见你用嘴从地里把虫子叼出来。”
“然后呢?”
“把它们抛到空中。”
“再然后呢?”
“它们变成蝴蝶飞走了。”
“你曾经见过一只真正的乌鸦做同样的事吗?跟你说我是教堂司事!”
“教堂司事可以把虫子抛到空中,把它们变成蝴蝶吗?”
“对。”
“我可从来没见过哪个司事这样做过!”
“你见到我做了!——但我其实还是你们家的图书管理员,因为我从未被辞退过,也从来没有正式离职。现在在这里我也是一个图书管理员。”
“可你刚刚还跟我说你是这里的教堂司事!”
“我是啊。这两个差使其实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教堂司事,那么书籍对你来说就是死尸,藏书室也不过是一座地下墓穴。”
“你把我说糊涂了!”
“不用在意!”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站了好长一会。那个女人也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静静站在像棺材盖一样的门边。
“有时,”司事终于又开口了,“拿出鸟的分身来示人更便利。你该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走兽的分身,要杀死它可要费很多气力!还有鸟的分身,愚昧的鱼的分身,对,也有爬行的蛇的分身。但其实他还有一个树的分身、一个水晶的分身,还有很多数目多到我数不清的分身——所有的分身和谐统一。看一个人最常把哪个分身推到人前,你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他转向他的妻子,我于是更仔细地打量他。他比一般人高一些,比上次我看到他的时候站得要直。他的脸跟他的妻子一样苍白,他的鼻子恰到好处地把已经收好的鸟喙遮住,他的嘴唇很薄,且没有血色,但唇部的线条非常迷人,当他的嘴唇颤动着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时,那里面似乎包含了幽默、爱和怜悯。
“夫人,我们要些吃的喝的,”他说,“我们走了很长的路了!”
“大人,你知道我们的规矩。有求的,我们才会给。[33]”
说完,她那张没有变化的脸和闪烁的眼神转向了我。
“请给我一些吃的,瑞文夫人,”我说,“还要一些喝的来解渴——随便什么都行。”
“在你能喝到解渴的东西之前你会感觉更渴,但我会很乐意给你一些我这儿有的。”
她走到墙上的一个壁橱前,从中拿出面包和酒,摆到桌上。
我们坐下来享用这美妙的一餐,面包和酒下肚,逐渐战胜了我的饥饿感和口渴。焦虑和不适感消失了,我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开始有所期待。
然而这时我已十分困倦,第一次感到精疲力尽。
“我没有为您做任何事情来换取您的食物和住处,可是您还是慷慨地给我提供了食物,现在我希望您可以再给我安排一下住处,因为我真的很需要睡一觉。”
“睡眠这件事太美妙了,可不是做任何事能换取的,”司事说,“它只能赐予和接受,因为它是必需的。但把这座屋子当作半途的客栈——也就是只打算在这儿休憩一晚的话,可是会很危险。”
他说话时一只看上去像野猫的小黑猫跳到他的膝上。他像哄小孩入睡那样轻拍着小猫,那动作就像拍掉坟墓上的草皮——充满爱心地,同时心里在哼唱着摇篮曲。
“这是玛拉的小猫中的一只,”他对他的妻子说,“你可以给它点吃的然后放它出去吗?玛拉可能需要它!”
女人从他怀里轻轻地把猫抱走,给它喂了一点面包,然后抱着它出去了,走时关上了门。
“我要怎样来回报你们对我的热情招待?”我问。
“只要全身心地接受就可以了。”
“那是什么意思?”
“在这间屋子里没人可以叫醒自己。”
“为什么?”
“因为哪里的人都不能叫醒自己啊,就如同你不能把自己造出来一样。”
“那么也许您或您夫人可以好心叫醒我?”我还是不明白他的话,但之前那种模糊的不祥预感又出现了。
“我们做不到。”
“那我怎么敢睡觉?”我叫道。
“如果你要在这幢房子里睡觉,就不要费神去想醒来的事。你会满足地睡去,完完全全地,即刻睡着。”听到这话,我的心整个沉了下去。
教堂司事坐在那儿盯着我的脸,他的眼神好像在说:“难道你不相信我?”我也盯着他,然后说:
“我信。”
“那么来吧,我带你去你的床铺。”
我们起身,这时那妇人进来了。她拿起蜡烛走向内门,在前面带路。我紧跟着她,司事走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