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吸血鬼

拟题者的本意，大约是想让我写一篇离奇死法的见闻录，但阅读且撰写侦探小说的我，对诡异死法已是习以为常，现下又恰恰想不出得当的案例，便打算拓宽题意，讲个吸血鬼的灵异故事。这故事牵涉到过早的埋葬及死者复苏，可谓之迷信，而虽谓之迷信，却也有几分道理可循，颇让人毛骨悚然，我自己读到这故事时只觉不寒而栗，料想诸位读者应也会有些兴趣。

人在死亡入殓下葬后，又于棺椁中复苏；或者已然亡故这一结论是个误判，此人虽无法行动言语，但肉体依旧鲜活。如此情形，仅做想象便已觉毛发悚然。若死者于坟墓中复苏，而又无力破棺而出，此境况委实残酷；但若尚存一息者被判为死者，只因无力言语，无法变化神情、挪动四肢，便遭到活埋或被活活烧死，又该是何等的痛苦。

我听过这样一个真实传闻，在日本乡下的一个简陋火葬场，烧棺椁时火焰四窜，棺盖弹起，棺木四散，其内死者突然缓缓坐起身来，神情痛苦至极，力竭声嘶地（就如我们在梦中被追赶，欲呼救而无法发声，几经挣扎终于挤出一丝呻吟）怒吼道：“救我……”听到此处，只觉像是自身受了火刑，其真切之感令人窒息。再没有什么比过早的殡葬，尤其是火葬，更令人胆寒发竖。

与之相似且更为惊悚的事实是，在入土的棺椁中，某些死者会渐渐发福，体内血液依然循环，头发指甲照旧伸长，除肌肉无法动弹外，其余皆如健全的常人。若在下葬数十日后因故开棺，并见此情形，试想当事者那惊恐、震悚、残酷等词皆无法形容的心境。然而尽管如此，死者却并不复苏，而是迅速腐烂融化。似乎正是这一诡怪妖异的事实，孕育出了西方对吸血鬼的迷信。

吸血鬼即被葬入坟墓后化作鬼魅的一类死者，他们凭借鬼界的妖术维持异样的生活。为此，该死者须得夜夜造访人界，吸食周围健康者的鲜血，唯有靠吸食鲜血方能维持于泥土中的生活。

若某个村子里的一名死者不幸在墓中化作吸血鬼，村中气血旺盛、精神抖擞的青年则会被选为牺牲品，夜夜遭吸血鬼拜访。吸血鬼趁他熟睡时悄声潜入卧室，吸食鲜血后离去。不可思议的是，这期间青年不会醒来，只能从他日渐苍白的面色及愈发消瘦的形体得知吸血鬼的造访。鬼魅吸尽一位青年的鲜血，待其丧命后，又造访另一位青年，最终甚至可能夺走村中所有青年的性命。

适才说到，甚为不可思议的是，被害者遭鬼魅吸食鲜血时通常不会苏醒，但若此人忽而梦断乍醒，看见了压在他胸前那狰狞的吸血鬼，此时的人鬼之争必是一场惨烈的旷世之战。这殊死的搏斗中，双方僵持不下，大汗淋漓，气息奄奄。倘若幸而人类获胜，便可得一命平安，但若为鬼魅击倒，此人则如前文所述，形容日渐枯槁终将死于非命。

在流传着此类迷信的地域，村民们一旦觉察出吸血鬼的存在，便立即从近来下葬的死者中锁定嫌疑对象，若该死者确实于棺椁中化作鬼魅，则再度杀死这曾已亡故之人。化作鬼魅者有如下特征，尸体看上去鲜活，有发福迹象，面色红润，指甲、头发较入棺时有所伸长。若死者呈此状态，则必是吸血鬼无疑。

找出吸血鬼后，村民们便拿刀剑或棍棒砍下死者的头颅或刺穿其心脏，将这不幸的尸体碎作万段。骇人听闻的是，化作吸血鬼的死者遭此番对待时，会从伤口、耳道、眼眶及鼻孔中喷出大量的鲜血，并发出异样的惨叫。

这一迷信广泛地流传于巴尔干半岛，而印度也有类似的鬼怪故事。他们相信这诡异的传说千真万确，甚至有公开发表的确凿记录证明死者发福、头发指甲伸长、遭砍杀时发出悲鸣。纵使青年因被吸血而丧命一事为心理作用所致，这活尸的事实似乎并非纯属胡编滥造。事实上，我们时有听闻尸体发福的传言。

就此，可做一定程度的科学解释。尸体的腐败由肠道内的微生物引发，人死后这些微生物大量繁殖，贯穿肠壁，破坏肠道组织，转移至血管及腹腔，在其内进行呼吸作用产生气体，并分泌能液化人体组织的酶。由于产生了大量的气体，尸体内部的气压有时会超过1.5个大气压，气压向上推动横膈膜，尸体内部血管中的血液慢慢浸到皮肤表面，这就是所谓的“死后循环”。

死者面色红润，遭砍打时喷出鲜血，或许正是这“死后循环”所致。至于吸血鬼发出的异样惨叫，则可能是尸体内产生的气体被挤出咽喉时造成的声响。指甲和头发的伸长有些难以解释，但也可勉强将其看作人们的错觉。

但不要忘记，对此尚有另一种解释。即，被认定为吸血鬼而遭到残忍刺杀的尸体，也许根本并不是尸体。谁也无法断言他们不是丧失了肢体自由的生者。

试想在地下的棺椁中，无法自由动弹但却意识明晰，只能静静横卧的人那极端恐怖的境遇，此外还得背上吸血鬼的污名遭乱棍砍打，他该是如何一番心境？纵然无法自由支配躯体，他怎能不嘶声怒吼？或许濒死的他竭尽全力嘶吼着“我还活着”，奈何力不从心，传入人们耳中的仅是一声诡异的惨叫。故这惨叫也许并不是尸体内的气体喷出的声响。

死自是可骇，然而被误判作死者，遭人活埋，更要可怕数倍。每当想起吸血鬼的传说，我总因这种无以名状的恐惧瑟瑟颤抖。

（《大众文艺》大正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