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拐个弯,便是吉原花街正门外的那株回头柳,长条垂拂。齿墨沟[1]倒映着三层小楼的灯火,楼上的声声喧哗似伸手可及。此地车马往来不绝,无分昼夜,俨然无限繁荣昌盛。这里便是大音寺前,这地名颇有佛门气息,却是个热闹快活的所在——住在此地的人这样说道。
绕过三岛神社的一隅,看不到什么华厦,只有屋檐歪斜的十户、二十户人家相连的长排屋。这样的地方实在做不动像样的生意。不过,人们却也用纸张剪出古怪的形状,涂上厚厚的白粉,再贴上花花绿绿、煮串串模样的玩意儿,晾在半开的雨窗外,看上去倒是有趣。且非一两户人家如此,家家户户无不清早晾出,黄昏收回,一家大小皆忙于这样活计。
若前去打听:“这是什么?”便会有人回答:“你难道不知?善男信女在冬月酉日[2]这一天拿去本地那间神社上供的便是此物。咱们糊的乃是这熊手竹耙[3]的坯子。”
正月里的门松收起之后,人们便开始糊这熊手,一糊就是一年,真是再正宗不过的小生意人。虽不是主业,自夏季起忙碌起来,手脚皆染得五颜六色,新年穿的衣裳全都指望这些活计了。
人们都道:“既然南无大鸟大明神肯给买熊手的大福大贵,自然也会让咱们糊熊手的一本万利。”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带连个有钱人的影子也没有。
当地人多在吉原花街讨生活。男人们在小妓馆打杂,临近开门迎客时,忙着拾掇客人存取木屐用的号牌,嗒嗒的声响不绝于耳。黄昏时分,男人披上外褂出门,身后妻子为他打火辟邪,这一别或许便后会无期。只因无妄之灾无处不在:也许是撞上寻仇的凶徒杀红了眼,误吃了乱棍;也许是坏了痴男或怨女强要拉人殉情的算盘,反而引火烧身。这一不当心便会送命的差使,却似游玩行乐去一般,倒也滑稽。
女孩儿们有在大妓楼给花魁做贴身丫头的,有在那顶体面的七间大茶屋[4]中某一间专管接引客人的,提着灯笼,踩着小碎步颠颠奔走,当这一行的小学徒。若遇人问起出师后的打算,无不现出大展鸿图的抱负,令人莞尔。
也有那些三十出头的妇人,形容干净,通身爽利的细纹棉布衣衫,搭配藏蓝布袜,皮底竹屐踢踏作响,行色匆匆。她们多打横抱个包袱,不用问也知道里头装的是针线活计。她们将正对茶屋后门的吊桥[5]墩子踩得通通响,招呼道:“绕过去太远,便从此处递予你罢。”这里的人管她们叫做裁缝娘子。
这一带的风俗与别处不同,女子很少规规矩矩地将腰带在身后打结。她们专爱挑那花样艳丽的带子,只宽宽地缠起。年轻妇人倒也还好,十五六岁小姑娘噙着枚酸浆果子老气横秋地作这种打扮,大约有人见了要掩目罢。因着此地的风气,也是无可奈何。
夜摊的老板娘昨日还是齿墨沟边小妓馆里的妓女阿紫(这花名还有《源氏物语》的典故哩),今天却同本地出了名的混混阿吉生手生脚地摆摊烤起鸡肉串来。看那举止,总是比良家妇人多一些风韵。待折腾得身无分文了,想必仍回去重操旧业罢。
孩童无不受此地风俗薰染。到了秋季,且看九月吉原仁和贺大会[6]时节的大道。小孩子学起时下有名的陪酒相公露八和荣喜来,举手投足,无不模仿得极快极像,足以令孟母心惊。若夸他一句,一夕之间气焰更添七八分。过不多时,他们便会学着恩客们的样子,将遮头的手巾搭在肩膀上,口中哼着轻狂小调。十五岁的少年这般早熟,着实吓人。一不留神,他们便会在学堂的唱歌课上打着拍子唱俚俗小曲《喜冲冲》[7],运动会上更是要学艺伎唱拉花车时的号子歌哩。教育本来就非易事,这般光景,教师的辛苦更可想而知。
入谷附近有一间育英舍,虽是私立学堂,学生却近数千,挤在窄小的校舍中,更是考验教师的威望。这一带提到学堂,人们自然便知指的是这育英舍。上学的许多孩子中,有父亲是做粗工兼消防夫[8]的,总爱将“我爹在吊桥的值班房里当班”挂在嘴上,那十足的伶俐劲儿,不用教便通晓其中门道。他学大人爬消防梯,碰折了墙头的防盗刺,被便宜讼师家的孩子拿来絮絮不休地到处跟人讲。也有小孩被别人取笑“你爹是跟在恩客屁股后讨债的”,怯得连报自己的姓名都会涨红了脸。更有新式妓楼的私生子,住在别邸里以贵族自居,煞有介事地头戴西洋帽,身穿西洋装,一身的花哨轻佻,众孩童皆追在他屁股后喊“少爷”,委实滑稽。
众学童当中有一个龙华寺的信如,一头黑发也不知还能留多久,服色终将换成黑色僧衣。出家的愿心想是发自他的内心,和尚则是父亲传下来的职业[9]。这信如十分好学,又生性老实,伙伴觉得他无趣,百般捉弄于他。有次甚至将死猫用绳子缚了扔予他,道:“请你超度了它,此乃和尚的本份。”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他已是学堂第一的红人,再无人这样冒犯他。
信如已有十五岁,中等个头,圆寸头使他看上去有别于尘俗。大名倒是寻常的“藤本信如”,举止之间却有着说不出的佛家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