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全集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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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原文

美成《青玉案》[1]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2]者。觉白石《念奴娇》[3]、《惜红衣》[4]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注解

[1]《青玉案》应当为《苏幕遮》,此处为王国维误记,但手定稿已改。

《苏幕遮》全词如下: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词牌解:苏幕遮,指西域高昌国女子所戴油帽。唐时坊邑中人盛行戎服胡戏,即名之曰“苏幕遮”,唐教坊作此戏,即以为名。张说曾作诗描写表演“苏幕遮”时的盛况:“绣装拍额宝花冠,彝歌骑舞借人看。自能激水成阴气,不虑今年寒不寒。”根据此诗,似乎戏中以泼水为乐,舞者头戴油帽“苏幕遮”则亦属有因矣。宋人因旧曲之名,另度新声,乃成今日之《苏幕遮》。又名《感皇恩》、《鬓云松》等。

[2]神理:神韵,精髓。

[3]姜夔《念奴娇》全词如下: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词牌解:念奴,天宝中名倡,善歌。念奴每当执板当席,声出朝霞之上。每岁楼下酺宴,累日之后,万众喧溢。众乐为之罢奏,玄宗遣高力士大呼于楼上曰:“欲遣念奴唱歌,使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听否?”未尝不怡然奉旨。其为当时所重如此。然而玄宗不欲夺游侠之盛,未尝置在宫禁。《念奴娇》据说即天宝时所制之曲。又名《百字令》、《壶中天》等。

[4]姜夔《惜红衣》全词如下:

(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宫歌之。)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籍。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词牌解:《惜红衣》,姜夔自度曲。

译文

周邦彦的《青玉案》词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真的描写出了荷花的神韵。由此感到姜夔的《念奴娇》、《惜红衣》两首词,还是有雾里看花的遗憾。

赏析

《念奴娇》以荷花喻美人,写她“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又写她“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更写她“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在白石眼中,荷花已经不是荷花,是他那位朝思暮想的合肥女子。荷花的摇曳清香,早已化成伊人的一颦一笑。

“水佩风裳”全词仅此一句才真写荷花风韵。荷花之美,正是因水而生,因风而起。水为佩风为裳,风姿绰约,亭亭而立,此种风致非荷花不能有。但是后面的数句并不太能彰显荷花特有的品格。“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此句以美人喻花,如果不看前后,这句用在哪一种花上其实都是可以的。“嫣然摇动”则稍显柔媚,不似荷花,更似水仙。花与花各有个性,荷花清雅端秀,水仙清秀柔美,这句写水仙应更恰如其分。“日暮青盖亭亭”倒是写荷花美态,但却只是为“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作一个注脚。白石以花写人,花是虚的,人是实的,花只是人身后那个虚幻的影子。词中之花不似荷花亦不似水仙,似的只是那位欲见之而不得的佳人罢了。这首词是不能当作荷花词来读的,白石本意就不是写荷花。词中写尽佳人思念之苦,荷花只是个承受相思的寄托罢了。

《惜红衣》中荷花也是成了陪衬,仅有一句“红衣半狼藉”。“红衣半狼藉”颇有点“菡萏香消翠叶残”之感。荷花风致高洁,但到了秋天花落时节,残败之景让人不忍卒睹。《念奴娇》中也写“只恐舞衣寒亦落,愁入西风南浦”,美人只恐红颜老去,以荷花作喻,也是很贴切的。

周邦彦的《苏幕遮》以雨后观风荷,引出故乡归梦。但全词最令人心动之处,全在“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两句上。这两句虽在“以物观物”的审美观照范畴内,但深入审视,仍有“以我观物”的潜在内蕴。词人以其深厚的主观修养,通过对荷花的细致观察、细微体悟,出色传神地描绘出荷花的自然神韵。周邦彦的词造语清新简洁,仿佛面对荷花脱口而出,不费斟酌,自然神妙,而其中观察之深入、体物之细微以及造句外朴内腴的功夫,绝非一朝一夕之力。

姜夔笔下的荷花,并非写荷花给人的感触,而是他自己赋予花以个性,其意颇深,但是感觉上就失去了荷花原有的本真。这已经不是写花,而是写人了。花既然成了美人身后的影子,看到的就不是花了,品读起来自然也就会觉得有“雾里看花”之感了。周邦彦所写荷花是以客观的视角写的,看到的是就是本真之态的荷花,姜夔所写荷花是以主观的视角写的,是透过荷花看到那位巧笑嫣然的佳人。想要表现的内容不一,导致了读起来感受上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