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节奏(6)
“我一直告诉他,没有这个人,可他就是不相信。”她说着转向我,仿佛我是在给他们调解纠纷。
“怎么可能没人呢?”做父亲的也转向我,说道,“总有什么人吧,每次我打电话的时候都有人。”
“可是,就是一直没有这么个人。我爸爸根本不明白。”她说,似乎觉得我更愿意站在她那一边,“这些男人能提供的,都是我已经拥有的,而他们想要的一切呢,要么是他们压根不配,要么就是我给不了,所以才让人难过。”
“很奇怪。”我说。
“为什么奇怪?”
她就坐在我身边,离她爸爸很远。
“因为我和你完全相反。此时此刻,别人可能想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至于我想要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讲出来,但这些你都知道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看着我:“也许我知道,也许我不知道。”意思是,我才不上你的当。她很清楚。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她就已经心知肚明。
“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做父亲的重复了一遍,“你太善于发现悖论,你一旦从那包简单的观念里钓出一个悖论来,就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悖论从来都不是答案,只是一个分裂的真相,是缺胳膊少腿的那么一丁点意义。不过我敢肯定,我们的客人不是来听我们吵架的。请原谅我们父女间的小口角。”
我们看着她把咖啡壶倒过来,用一块洗碗巾盖住壶嘴,谨防咖啡喷出来。父亲和女儿喝咖啡都不加糖,不过她忽然意识到,我可能需要糖,所以她也没问我,直接冲进厨房拿来一个糖钵。
我也不常放糖,但她的做法触动了我,所以我就加了一茶匙糖,而后又不禁疑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明明可以简简单单地说一句不用。
我们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喝完后,我站起来:“我可能得去酒店复习一下今晚的演讲稿。”
她忍不住问:“你真的需要复习吗?你不是已经做过好几次同样的演讲了?”
“我总是担心弄丢主线。”
“我想象不出你会弄丢主线,塞米。”
“除非你知道我的大脑如何运转。”
“哦,那就跟我们说说,”她又把球踢回来,带着一点活泼的狡黠,让我很惊讶,“我在想要不要去听你今天的演讲——如果你邀请我的话。”
“我当然会邀请你,还有你父亲。”
“他?”她问道,“他很少出去。”
“我确实出去了。”爸爸大声嚷嚷着回嘴,“你怎么知道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都做了什么?”
她并没有坐着回答他,而是去了厨房,再回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个盘子,盛着切成四瓣的柿子。另外两个柿子还没熟透,她说,而后她又离开露台,拿来一碗核桃。或许她是用这种方式让我再多留一会儿。父亲朝碗伸出手,拿起一颗核桃。她也拿了一颗,在碗底找到坚果钳。父亲并没有用坚果钳,而是直接用手就捏开了核桃。“我特别讨厌你这么做。”她说。“什么——这个吗?”他说着又开了另一颗,剥掉外壳,把可以吃的部分递给我。我很迷惑。“你怎么做到的?”我问。“简单。”他答,“不是用拳头,而是用食指,把食指放在两边的缝隙上,像这样,然后用另一只手给这根手指施加力量。就这样[1]!”他一边说一边递上坚果肉,这一次是给自己的女儿,“你试试。”他说着给了我一颗新的核桃。毫无悬念,我像他一样打开了一个。
“你生活,你学习。”他微微一笑,同时站起身来,“我得回去研究我的飞行员了。”他说,站起来之后他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离开了露台。
“浴室。”她解释。她也猛地站起来,去了厨房。我离开座位,跟在她身后,不太确定这里是否真的需要我,所以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冲洗盘子,一个接一个,冲洗完便把它们仓促地堆在水槽边,而后才开口请我帮她把盘子放进洗碗机。她把冒着热气的开水和粗盐倒进铸铁煎锅,有一片烧焦的鱼皮粘在了锅边,并且不肯屈服于钢丝球的刮擦,她气势汹汹地刮着这块鱼皮,仿佛是在发脾气。她沮丧吗?虽然刷到水晶杯的时候她立马温柔了许多,小心翼翼的,仿佛这些杯子的年头和浑圆的形状让她开心,让她得到抚慰,需要她小心顺从,所以她完全不愤怒了。冲洗大约花了几分钟,等她干完,我注意到她的手掌和手指都变成了深深的粉红色,近乎紫色。她有一双漂亮的手。她用挂在冰箱把手上的一小块洗碗巾擦手,那正是她用来阻止咖啡从壶嘴流出来的洗碗巾,同时她扭过头来看我,但她什么也没说,而后她挤了一点水槽旁边的护手霜,抹了抹手。
“你的手很漂亮。”
她没回答。顿了片刻后,她说:“我的手很漂亮。”她重复了我的话,要么是为了揶揄我,要么就是质问我说这话的动机。
“你不用指甲油。”我又说了一句。
“我知道。”
又来了,我说不清她是因为没用指甲油而感到抱歉呢,还是让我少管闲事。我只是想表达她和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那些女人恨不能把全部色彩都涂到自己的指甲上,不过她似乎明白这一点,无须我再提醒。废话,我说的都是废话。
忙完厨房的活计后,她回到餐厅,然后又去客厅拿来我们的外套。我跟着她去了客厅,她问起我今晚的演讲。“是关于佛提乌的。”我说,“他是古时候的一位拜占庭牧首,保存有一套非常珍贵的书籍目录,他称之为Myriobiblion,意为‘一万本书’。如果没有他的书单,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些书籍的存在——因为大部分书籍都已经亡佚。”
我让她觉得无聊了吗?或许她在翻看茶几上那些没打开的信件时,根本就没有听我在讲什么。
“所以这就是挡在你和生活之间的东西——一万本书。”
我真喜欢她的幽默,尤其是来自她这样一个人的幽默,尽管她在火车上表现得很厌世,但她感兴趣的东西不少,有相机、摩托车、皮夹克、帆板运动,以及偎依在一晚上至少能做三次爱的男人身上。“我在自己与生活之间放置了太多东西,都是你不知道的。”我补充道,“所有这一切也可能是你无法想象的。”
“不,才不是,我还是略有所知的。”
“哦?比如呢?”
“比如——你真想知道吗?”她问道。
“我当然想知道了。”
“比如,我不认为你是个开心的男人,然而你又跟我很像:也许有些人心碎,并不是因为他们受到了伤害,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能找到那个足够重要、能够给他们带来伤害的人。”而后,她又想了想,或许是认为自己说远了,“可以说我从塞得满满的观念之包里又钓出来一条悖论。心痛可以是毫无征兆的,你完全有可能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心痛。这让我想起了他们如何形容在出生前早早吃掉手足的双胞胎之一。失踪的胎儿可能没有一丝存在过的痕迹,而另一个孩子呢,则会在长大的过程中,终生感到手足的缺失——爱的缺失。除了对我的父亲,还有你提到过的,对你的儿子,在我们两个的人生中,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多少真实的爱或者亲密关系。可是话说回来,我又知道什么呢。”
她犹豫了片刻,或许是害怕我张口反驳或者过分严肃地看待她刚刚说的话,所以又说道:“不过,我能感觉到,可能你多少有些不喜欢别人说你不开心吧。”我尽量礼貌地点点头,这同时也表示你所说的那些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我不会为此争辩什么。“但好的部分是——”她又开了口,但再一次打住。
“好的部分是?”我问。
“好的部分是,我认为你并没有结束行动,或者放弃寻找。我的意思是,寻找幸福。我喜欢你这一点,不过,这可能都是我胡诌的。”
我没有回答——或许我的沉默就是回答。
“没错。”她把外套递给我的时候突然这样说。我穿上外套,而后她突然转了话题。“你的领子。”她说着指了指我的夹克。
我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这里,我帮你弄。”她说罢站到我跟前,帮我整理领子。我来不及多想,就发现自己正握住她放在我外套翻领上的两只手,并将那双手紧紧贴在胸口。
我并没有预设这种情形,只是不假思索地这么做了。我用手掌抚了抚她的额头。我鲜少冲动行事,我想表示自己无意越界,于是做出要扣上外套的架势。
“你现在还没必要走。”她忽然说。
“但我应该走了。我的讲义,我的小演讲,作古的佛提乌,我在自己和真实世界之间设立的一道道劣质屏障,它们都在等我,你知道的。”
“这很特殊,对我来说。”
“这?”我问道,我确实明白她的意思吗?我还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我想要缩回手来,却又最后一次抚摸她的额头,并留下一个亲吻。这一次我盯着她,她没有挪开目光,再一次以完全出乎意料的姿态慑住了我。谁知道是从多少年前涌出来的勇气,驱使我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下巴,温柔且充满怜爱,就像成年人为了不让小孩子哭泣,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孩子的下巴那样。和她一样,我也全身心地感受着,如果她不动的话,对下巴的这番爱抚很可能成为我下一个动作的序曲,我任由手指在她的下唇上逡巡——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她并没有躲闪,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说不清,是我抚摸她额头的方式冒犯了她,还是她受到了惊吓,仍在考虑该如何回应,反正她依然牢牢地盯着我,大胆而固执。最终我停下了动作,表达了歉意。
“没关系。”她说,开口的时候似乎是在拼命忍着笑。我说服自己,她是在回顾整件事,并以成年人的视角来看待它。最后,她的唯一举动就是猛然转身,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拿起沙发上的皮夹克。她的动作是那么生硬且坚决,我深信自己惹她生气了。
“我和你一起去演讲大厅。”
这倒让我不解了。我很肯定,在刚刚那番举动之后,她绝对不想跟我有任何关系。
“现在?”
“当然了,现在。”紧接着,可能是为了缓和自己突然的转变,她又补充道,“因为,要是不一直盯着你,跟着你全城跑的话,我很清楚,我再也别想见到你了。”
“你不信任我。”
“还说不好。”说罢她转向此刻已经坐在客厅里的父亲,“爸,我要去听他演讲。”
他很惊讶,或许还很失落,因为她这么快就要离开:“可是你才刚来啊,你不打算给我念书了吗?”
“明天给你念,我保证。”
她习惯给他念夏多布里昂的《墓畔回忆录》。在她十岁出头的时候,他常常给她念夏多布里昂的书,现在轮到她了,她说。
“你爸爸不太高兴。”准备走的时候我说。她关好落地窗,房间当即暗下来,突如其来的黑暗带来了暗淡的氛围,与接近尾声的秋季相互呼应,也反映了父亲的情绪。
“他是不高兴,但没关系。他假装要工作,但最近他睡得很多。反正他小憩的时候我都会出门采购,用他喜欢的东西填满冰箱。我明天做这个。护理服务会搞定剩下的事情。负责照顾他的人今天下午过来,会遛狗,做饭,陪他看电视,安顿他上床睡觉。”
我们走下楼梯,走出公寓楼,面对朗格塔维尔大街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十月末的新鲜空气。这举动让我有些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显然指的是从她肺部传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忧郁。
“我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如此,有一种强烈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好像我在里面的时候,气管里堵满了糟糕的空气。总有一天,或许很快,我知道的,我会想念这一次次来访。我只是希望自己别感到惭愧,也别忘了我为什么那么急于离开,急着关上身后那扇门。”
“有时候我也疑惑,儿子每次离开我的时候,是否也有这种感觉。”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往前走。
“我需要一杯咖啡。”
“你不是刚刚才喝过吗?”我问。
“那是脱因咖啡。”她说,“我是为他买的脱因咖啡,让他以为那是普通咖啡。”
“他上当了吗?”
“百分百上当,除非他自己出门喝了真正的咖啡,但没告诉我,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正如我告诉你的,每个周末我都来。有时候,偶尔有一天空闲,我也会跳上火车,在这边过夜,然后第二天快晌午时才回去。”
“你喜欢回家吗?”
“以前很喜欢。”
而后我发现自己问了一个问题,是我一直没有勇气问的。
“爱他吗?”
“最近不太好说了。”
“但你还是个惊人的好女儿,这是我亲眼所见。”
她没有回应,脸上浮现出一种看透世事的微笑,仿佛是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我曾经有过的那种爱已经走到尽头,留下来的只有安慰性的爱,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真正的爱。年龄、疾病,或者痴呆的迹象,都可能导致这个结果。照顾他,担心他,我人不在的时候总是要给他打电话,确保他什么都不缺——所有这些渐渐耗尽了我能给他的一切。你是不会管这叫爱的,没人会这么认为,他也不会。”
紧接着,她又像之前那样打断了自己的话:“女孩需要咖啡!”忽然间,她加快了步伐,“我知道附近有个好地方。”
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问她是否介意在桥对面短暂地停一下:“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她没问为什么,也没问是什么地方,只是跟着我走。“你确定你有时间?你得放下行李,洗手,检查稿子。”言语间明显是在窃笑。
“我有时间,我之前可能有点夸大其词了。”
“不会吧!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
注释:
[1]原文为法语“Voil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