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冲出人群
在超过一小时的旅途中，我的头朝一个方向点着，后背被马车的木椅硌得生痛。格里塔用布把我受伤的脚包了起来，见我对她口中的“衣服”一无所知时，她绝望地翻起了白眼。
如果我还是原来的形态，让我去关心人类会选择给他们小小的身体穿什么，我将会喷出许多烟团。事实上，我非常肯定这方面的信息很快就会困扰到我。不幸的是，在山坡上一晚没合眼的我还得不断坐直身体，保持清醒来听格里塔带着优越感的讲课。
当我第六次摇晃自己以保持清醒时，格里塔发出一声恼火的叹息，再次用她有力的手将我的头压进她的臂弯。
“好了，好了，”她咕哝道，“在我们抵达前你就安心睡吧。这样对我们都好，是不是？”
“嗯。”我呢喃着。
我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我没抓住它。像是某种警告，但我只记得……
一切都太迟了。当我闭上双眼，黑暗一扫而空，我进入了满是闪闪发光的黄金和珠宝的梦境中。我边笑边追逐着贾斯帕，当我扑向他时，叮当作响的珠宝落得到处都是……我撕咬着家人打猎后带回来的美味鲜肉……我听到爷爷和我还有贾斯帕笑成一堆——
“阿文！”那是爷爷发出的警告，他曾这样警告过我很多次。我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永远不要相信人类。他们撒谎！”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心怦怦直跳。我的呼吸又短又急，就好像跑了好几个小时似的。
我正被人类团团围住，到处都是人。
我眼前，放目所及，从右边到左边是成排成排的矩形高楼，直冲天际。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两旁铺了石头的小街上挤满了带着篮子和袋子的人类，马车里的人边相互骂骂咧咧边不停步地咔嗒咔嗒经过。我身陷其间，几乎无法呼吸。
所有的人类都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我第一次打盹时我们穿过的那座山，现在远远看去好像升高了，在它后面是一座高高的石楼，塔楼上有一面巨大的钟，它俯瞰着人海茫茫的城市，秒针嘀嗒计算着我的那些流逝而去的时光。当我第一次合上眼时，可能已经是早上九点以后了，而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午后。
我并不喜欢在那些时间里发生的事。
我们的马车在一幢红砖高楼前停了下来，高楼前点缀着一片片方形的、干净的草丛，草丛前是一簇簇粉色的鲜花。鲜花一路开到大门口前方那座异常甜美的雕像前，这看上去还真像是格里塔会住的地方……但哪儿都没发现有一片巧克力。
我甚至都没闻到巧克力的味道。
感官发出了危险的刺痛，我听到格里塔在我头顶上方小声对弗莱德瑞克道：“我说，别再那么固执了，把她弄进去！我知道她说了什么，但等她醒过来后，一看木已成舟就……”
“我已经醒了！”我吼道并且笔直坐起身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展开我的翅膀并拱起我的脖子，让自己看上去显得越高大越危险越好。我眯起眼，依次怒视我奸诈的同伴。“这并不是一家巧克力屋，对吗？”
弗莱德瑞克皱起眉头，从马车的座位上滑离，他移开视线，就好像他无法承受我的注视似的。但格里塔微笑着，将她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紧握手指让我无从逃脱。
当望向她的双眼时，我意识到某些在这段漫长旅程中我几乎遗忘的事来：就算没有爪子或鳞片，人类依然是狩猎者。
“现在，亲爱的……”她的手指握得更紧了，深深掐进我的皮肤里，她向我靠了过来，“我知道你想去巧克力屋工作，但相信我，你在那些上档次的地方都待不了一天。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告诉你的话，你连什么是鞋子都不知道！说真的，除了我们没有人会雇用你的。没有我们，你早就孤零零地饿死在荒山野岭了！”
“所以现在我们一路把你带到了这里，甚至出于发自内心的慷慨，我们还和你分享了我们的食物和饮品……”她将我往弗莱德瑞克所在的方向轻轻推去，他正站在马车那头，耷拉着双肩，别开脸没看我们。“做个听话的好姑娘，是时候好好报答我们了。你跟在弗莱德瑞克后面跳下去，我们全都进屋去，屋里安全，大门就在那里。”她指了指，“你再也不用为自己能不能照顾好自己而担心了。你能听懂我说的吗？亲爱的。”
我望着格里塔微笑的脸庞，她那坚硬的手指正透过她借给我的厚厚的绿色外套紧抓着我脆弱的人类的肩膀，我回了她一个微笑。
我笑时露出了所有的牙齿，我的家人一看到这个笑容立刻就会认出我来。
“我听懂了。”我甜甜地说道。
“好姑娘。”她的手指总算松了开来……
于是我连忙跳下马车，将她那件乏味的绿色外套留在了身后。
我艰难地站在了城市的街道上，离开守在那里的弗莱德瑞克足有一英尺远。他叹着气转身朝向我。
可惜为时已晚。
我低下头，转过身用最快的速度迈开腿跑动起来，穿过了马车、马匹和人类。
我离开了那个安全的、令人窒息的巢穴。
我从此不会再让自己受困了。
城市街道崎岖不平的圆形石头上有垃圾和马粪，又臭又黏，我包着布的双脚立刻变得黏腻起来。这次伟大的逃跑才进行到二十分钟，我就不得不第五次停下身刮拭我的包脚布。
为了保持平衡，我紧紧抓住人行道上一棵巨大的、奶油色的人造树干，树顶装饰着人类喜爱的玻璃灯。在城市中间放这么一个东西真的很滑稽，但当我环顾周围时，发现这还不是我看到的最奇怪的东西。
沿街道两旁升起的高高的黄白色建筑，装饰着像珠宝似的颤动、打旋的装饰物和一排排散布的厚的方形玻璃。人群从敞开的门廊涌进涌出，谈笑风生，拿满东西的双手上提了更多的袋子和包装盒。
格里塔的家位于一条红砖房街道上，每扇房门都与世隔绝似的紧闭着。我现在身边的景色却截然不同，如果我不是看到远处同样的那片巨大的、丛林密布的丘陵，以及同样的巨大钟楼在嘀嗒作响，我会以为自己一路跑到了另外一座城市。
骏马在街上来来往往，它们身后金色与黑色相间的拖车制作精良，和格里塔那个简单的小拖车完全是两回事。就连这里的人类和格里塔所在的那个街区的也看着两样。
那天早上格里塔的那番讲话至少让我学到了一些有用的词。所有母性人类——不，是女人——穿着的那些浅蓝色或是黄色的长度到地面的东西，叫作“裙子”，它们看上去非常不实用，围着人的腿部蓬起巨大的圈圈。男人穿的叫作“裤子”，看上去还稍微像话一些，但看到我穿着它们时，格里塔被小姑娘穿裤子这件事给吓坏了。不过，至少我穿的是鳞片颜色的。人类的裤子颜色太单调了！
在龙的文化里，亮丽的颜色是骄傲的来源，但人类的男性似乎极其害怕亮丽的颜色。他们可能有着不同的肤色、发色和瞳色，但却全都选择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单调的深色布料，就好像他们试图模糊彼此好像是群居动物那样。我来到这里以后，还没看到过有亮眼的深红色或是金色。更糟糕的是，出于某种原因，周围的男人好像都打算把自己勒个半死似的全都在脖子上系了个精制的白结。
我没有看到任何特别的东西，也没闻到任何特别的气味。
每条街道的转角处都有食品销售商，他们站在人行道的正中间，大声叫卖着放在开着炉门的黑色大炉子前的食物。新鲜的、热腾腾的“华夫饼”闻上去香甜多糖，我不由地舔起嘴唇来。“烤土豆”散发着馋人的香气，“炒栗子”闻上去极其诱人。从街道上下敞开的店门内，越来越多的香气朝我这里飘了过来。
我太饿了，如果我不是那么讲究尊贵的话，可能都已经哭出来了。从早上吃过芝士和牛奶后，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显然即便是渺小的人类的肚子也要有更多的食物才行。
但还有比肚子饿要来得更重要的事支撑着我。我已经有整整一天都没吃到任何巧克力了！
我现在总算找到了感兴趣的事，不把它紧紧握在爪中我是不会停下的。
不幸的是，周围这些黄白相间的建筑中，没有一幢看上去像是巧克力做的。我用虚弱的新的人类鼻子，在狂轰滥炸般向我袭来的所有味道里，寻找着城市里著名的巧克力屋的气息，这些味道中有让我口水直流的食物的香气，有人类的汗臭味、奇怪的人造香味——人类似乎大量使用在头顶上——还有马儿经过街道时留下的大团大团的蒸汽……
好吧，这是一项艰巨的挑战，即便是对一条秘密的龙来说。
但我早就做好了尝试的准备。我松开挂着灯的树，顺着我的鼻子，迈开我裹着布的双脚，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嘎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