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那月儿山下
中夜。金梅岺坐在凉亭的石墩上,背靠着亭柱,脑海中又出现了母亲的样子…
抱在怀中,贴着鬓角,抚摸着头发,“岺儿,一定要抓住机会,人的一生中真正给你改变命运的机会没有几次,以后,没有妈妈的日子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要坚持,要向上,一定要过好…”,推自己开去,决绝却难舍的眼神…
那是锥心的疼痛吧!哎~,这是这个世上唯一心痛自己的人了,可现在,她在哪儿?一朵花瓣落在膝上又掉进水里,竞连一个涟漪也没有激起…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金梅岺不觉轻轻吟到,可这话还没落,背后却传出了一个声音…
“万里碧霄终一去,不知谁是解绦人…”
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金梅岺慌忙坐起身来,她回头一看,却是羊林枫。
“大半夜你悄无声息的过来出声,是想吓死人呀”,金梅岺边喘息、边说话、边用双手抚平着胸口,
羊林枫笑弯着腰看向她,只用轻快的声音说到,“一天之内,你已经问了两次了,老天爷要管这么多人,都像你这样,还不要忙死?”
语罢,羊林枫又换了个身,“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说出来、我帮你”,
“没有”,刚受惊吓的金梅岺看着一脸开心的羊林枫没好气的说到。
刚才在拜师宴上,师弟们轮番在敬羊林枫喝酒,本就不胜酒力的他几轮下来就已经飘飘然了。那李农见势不妙,宴会尚未结束就将羊林枫扶去睡了,不想中夜过后,他却又突然醒来。
窗外疏风阵阵,窗前青灯闪闪,灯影摇曳的酒微熏醉的羊林枫在也难以入睡。他下床推开疏窗,却看见幽湖旁、柳树下、凉亭中,金梅岺那身月下雪映黄梅装…
“还说没有,一天都问两回了,非十回八回才算有吗?”羊林枫继续调皮的弯着腰笑看着金梅岺。
金梅岺本就不开心,又受了惊吓,又看他这样没皮没脸,就心生懊恼。但是,一想到他的身份和自己的处境,却又觉得发脾气也不行,不理他也不行,转身离开也不行,实在是无计可施了,不觉竞哑然失笑,转而换做一脸明媚的表情看着他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在那个花廊上、你不也用絪缊谷的典故引逗我的好奇心吗?就不告诉你。”
“哦~,原来是这个呀”,羊林枫笑着直起了腰身,“那我现在告诉你典故,你再告诉我缘由,怎样?”
“好呀”,金梅岺淡淡的说着,心下却暗称,“让你说完也不告诉你。”
不想羊林枫却突然一本正经的说到,“夜深了,在水塘边冷,我们边走边说吧”,
经羊林枫一提,金梅岺也才觉到了冷,
“暮春伊始的夜还真是冷,那我们走走去。”语罢,金梅岺便起身与羊林枫并排而去…
“你可知道这地方是谁的吗?”
“不是师父的吗?”金梅岺惊问道,
“这地方现在是师父的,可原本是我的”,
“啊!原本是你的?”,金梅岺又吃惊的看向了羊林枫。
羊林枫笑着说到,“听我给你慢慢道来”…
“话说景元五年,(公元264年)一月,魏末帝曹奂,将洛阳一处豪华大宅赐予贾允为府邸。
贾允身为魏臣却要行弱魏扶晋之事,深恐谋事不成而有灭族之危,就秘密命人在府邸周围方圆一百里内搜寻一处可供事败藏身之所,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找到了,就是这个山谷。
这个山谷有两个特点:其一,只有一个非常隐秘的入口,易防守且从外面不易寻觅。其二,这个山谷从正中被一座山梁一分为二,如果在山梁处建一个石堡,则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且,还可以将外谷的府军与内谷的府人分开,是一处绝妙的避身之所。
于是,贾允立即命人秘密从府内修了一条地道直通外谷,同时,又修了一条密道从内谷通往别处,还把外谷原有的入口隐匿加固,又在外谷草地上以八卦阵法种了竹林和杨树,方便布防。当然,也在山梁上建了一个长阶和石堡。工程从咸熙一年(公元264年)三月开始,到咸熙二年(公元265年)十月才完工,历时一年半多。
咸熙二年十一月一日夜,贾允在谷中石堡上夜观天象,发现北方的紫微星暗弱偏位,而旁边的将星异常闪亮,心下大惊,当夜就在内谷入住。第二天清晨,外谷天气晴好,内谷却云山雾绕直至午时阳光仍不能进谷,于是贾允坚信这是阴阳二气此升彼伏之征,是乾坤即将交替之兆。所以立刻离府去劝武帝顺天应人迫曹奂禅位。十一月十二日,果真曹奂让位于武帝,魏国灭亡,晋国建立。当日,贾允有感于天象之敏锐,天意之不可违,想到了一句话,“乾坤交泰而絪缊”,于是,就将此谷命名为“絪缊谷”。
“哎~这曹奂也是,赐人一座宅,人毁你一座天下。”羊林枫轻轻一笑,
“这都是真的吗?”金梅岺睁大了眼睛,“那么多人修密道,总会有人泄露了消息吧?而且…这些你又是怎样知道的呢?”
“当然是真的呀”,羊林枫一脸认真之状,
“灵伯说,修密道的人没有人能活着出得谷去,”话不说完,羊林枫便骄傲的一转身,笑对着金梅岺,“我给你说啊,如今的兴晋公府就是原来的贾府,所以,我自然知道啦。”
“哎呀,听了这个故事,我好像得出个道理…”,金梅岺顽皮的笑看着羊林枫,
“什么?”羊林枫诧异的问到,
“这样看来,好人是不能做喽…”金梅岺半开玩笑的说到,
“那也不是了”,羊林枫正色回到,“曹奂被武帝封为陈留王,他五十八岁也就是晋惠帝太安元年在陈留封国去世,朝廷为他上谥号元皇帝,也算是善终。而贾允呢,他的丑女儿贾南风做了惠帝皇后挑起八王之乱,乱我大晋,整个贾家被灭族,没有一个子孙能逃过。真是应了那句话,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呀”。
“恩,善恶有报终有时,只是争早与来迟。”金梅岺甜甜的看向了羊林枫,“唉~对了,内谷的密道在哪儿呢?”
“不知道了,这个怕是没人知道了吧!”羊林枫笑了,“咦,我们怎么到石堡了呢?”,
金梅岺噗嗤一笑,“这是让大师兄来看天象了”。
“那就看看又有何妨?”,羊林枫笑着说罢,就坐在了台阶上向天空望去…
金梅岺也坐了下来,“哪颗星是紫微星呢?”金梅岺问,
“北极星又叫紫薇星”,
“那北极星又在那儿呢?”,
“你看,那是北斗七星,将最前端弯勾的两颗星,天璇和天枢,连一条直线,再向天枢方向延长五个等距,遇到的那颗中等大小的最亮的星就是北极星”。
“一,二,三,四,五,找到了找到了,”金梅岺开心的笑了,“可是,它并不怎么亮呀?”
羊林枫看了看,也觉得不怎么亮,就随口说到,“唉~这么玄幻的事,咱不当真,该说说你了。”
金梅岺微微一笑,轻声说到,
“我没什么好说的,家父自幼立志报国,苦读诗书,但是上天无眼,不但没有给家父俊美的仪容,而且,还在弱冠之年、让他那本就平常的家势一落千丈…”
金梅岺稍稍一停,又缓缓说到,
“那一年,在郡里的九品评级中,家父被“中正官”评为了“下品”,那年,我才两岁”。
“在弱冠之年家势中落?”羊林枫诧异的看着金梅岺,“怎么这么不巧!九品评级就在弱冠之年举行,而且在三个标准中,家世最为重要。”
说罢,羊林枫若有所思的低头捡拾脚下的花瓣,“各洲郡的中正官都是由司徒举荐的现任中央官员兼任,他们全是世家大族子弟,最看重的就是家世。要是过了弱冠之年,评完品级家势中落也就无所谓了,起码还可以觅个好差事。”
“是呀,可是有时,命运就是如此弄人”,金梅岺把双腿曲起,右肘放在膝盖上手托香腮看着羊林枫,“大师兄是如何看待九品评级的呢?”
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羊林枫不觉一愣,他目视远方,稍做思称,便轻声说到,
“九品中正制的评级标准有三:一是家世,二是道德,三是才能。家世是与生俱来的,不能选择,于是,人们都将重点集中到道德上。为了能够评入上品,所有人都非常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从而引起了崇尚老庄恬淡宁静、摒弃孔孟功利进取的风气。形成了越是与世无争、无视功名,越能获得高位、深受重用的现状。”
羊林枫停了停,略做思考后,才又继续说到,
“因为看重老庄玄学,所以看重风流飘逸的俊美容貌,所以看重玄妙离奇的巧辩才能。即便在世家大族里,没有这两点,也很难被重用,很难被评为一品。晋以来,更加注重家世,真可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在这样的情形下,令尊被评为下品是正常的。”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九品中正制,选择保护士族,选择重用清谈,放弃了天下寒门中,所有像令尊这样立志报国的可塑之才,放弃了所有能保卫社稷、造福黎民的实干之才。”
金梅岺看着凝视远方的羊林枫,眼中温柔与崇拜尽显,
“大师兄说的真好,短短几句就说的如此清晰!听父亲说,汉朝的察举制就是九品中正制的前身,可见这种制度虽有不足,但它就像前面的山一样,原本就矗立在那里,谁也不能将它搬走,也只有去适应它。”
金梅岺叹了口气,又继续说到,
“不说这个了,说说师傅吧,师傅是怎样到这儿来的呢?”。
“去年二月,在黎阳之战中,田甄将军部的乞活军受到了重创,我们唯一的师伯战死,师伯的儿子也失踪了,”
说着,羊林枫从怀中拿出一把短剑、徐徐拔出,月光与梨花将那碧绿的剑身映照出莹莹的幽光…
金梅岺从他手中接过剑来,仔细端详,只听羊林枫又继续说到,
“师伯的儿子和我一般大,手中也有一把这样的短剑,只是他那把剑身赤红,名曰“赤龙”,而我这把名曰“青鸟”,以后,这两把剑,怕是相认的唯一证据了。”
金梅岺把剑还给了羊林枫,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天下不能太平?为什么人间要有这样多的悲剧?”
羊林枫并未接话,仍旧继续说到,“师傅在那此战斗中也身负重伤,是灵伯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出,带回了府上。”
“灵伯?”,金梅岺诧异的问道,“灵伯也上战场了吗?”
“没有,灵伯和师傅是同乡,那天刚好路过战地听到有人呼救,你说奇也不奇,”羊林枫一笑,
“天下偏就有这么多巧事。之后,听了师傅的故事,我就拜他老人家为师,并把这块谷地做为拜师礼物送给了师父。师父将它做为基地,让乞活军中,那些真正战功卓著的高级将领定期来这儿培训,实际是一种渡假,一种奖励。而谷内这些人,则全是师傅麾下战死乞活军高级将领的眷属。”
“啊…原来是这样!难怪我在谷里看到的只有老人、妇女、儿童,还有空落落的院落…”
“呵呵呵”,羊林枫笑看着金梅岺,“世间事都躲不过“因果”二字,你看到了果,他必然有因在…好了,我都说完了,该你了,你到现在什么也没说。”
“我呀…”,金梅岺抱了抱双膝,幽幽的说到,
“父亲在我十岁的时候被乱军所杀,家也被一把火烧光了,母亲带我跟着流民乞讨了一年,现在……”
呆呆的金梅岺脸上写满了忧伤,“现在,我和母亲也失散了,如今这个世上,我便再也没有亲人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羊林枫一脸认真的看向了金梅岺,“刚才我们不是拜师了么?而且又拜了把兄弟。即便不说他们,就我,以后便是你的亲人,只要有我一天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在这春意融融的月夜中,虫与猿竞相争鸣,花与风拂地有声…
在这高高的台阶上,那俊美的少年看着身旁的女子,那就是凄楚楚一朵梨花春带雨呀…
此情此景,怎能不让这少年、心中豪气顿生?
心里一暖的金梅岺,转头看向了羊林枫。这一看,她才发现这少年竞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他高束着乌黑亮发的蓝色攒花宫绦正在随风轻舞,他那漆黑的鬓角宛若刀裁,他那分明的五官如琢似磨,他柳眉墨画,星眸剪水,他鼻梁挺秀,齿若皓贝、唇若桃花。他那淡粉的紧身衣露出的脖颈如脂如玉,在这紧衣之外,则是一件飘逸的蓝色金丝边宽袖长袍,他执扇的玉手十指宛若春葱一般,他举眉抬眼之间神色如梅如菊,他举手投足之下气质如兰似竹,这大师兄,真是飘飘然贵气十足的世间少有的绝美男子…
这是金梅苓第一次近距离审视羊林枫,这一看之下,她那心中,便已然是暖日晴风初破冻了…
金梅岺春色中柳眼微挑,手托梅腮,细声说到,
“世事变化无常,人生命运多舛,只怕纵使你此心如铁,也终躲不过“万里碧霄终一去…”
羊林枫笑了,
“我若去了我该去的地方,自是有人“解绦”将我放去了;我若去不了,自是有人不替我“解绦”,不让我去。去与不去,全在天意,思量他又有何用?你若想去,就一定要坚信,一定会有人替你“解绦”让你去;你若不想去,就一定要坚信,一定会有人不替你“解绦”,他不让你去。”
金梅苓甜笑着看着羊林枫,
“有坚定的信念是好的,只是,大师兄告诉我,那个“一定会有的人”在那里?”
羊林枫拉她站起,指向远方天际,
“你看,那边,那月儿山下,他就在那里。无论何时何地,在你困顿迷茫的时候,只要你能看到月儿下面那座山,就一定要相信,那里有人正在等着解你。”
“大师兄,你是个乐观的人”,
“小师妹,你是个忧伤的人”,羊林枫用着与她相反的口气说完,竞忍不住“哈哈哈哈”的笑出了声,笑到一半,他又急忙用手掩住口说,“我们该回了,怕是已经过了子时三刻了吧。”
“好吧,让我在石堡上,再看最后一眼今夜的美景,我们就回。”
“跟着师傅有的是时间看…”,已觉太晚的羊林枫摇着头,却仍旧跟了上去。
“你不知道这世上、从来都不会有完全一样的美景吗?……呀~,你看那”,金梅岺向后一侧身,欢快的跳跃着向前一指,“快看快看,看那杨树林中,全是流萤,我要捉流萤去…”话不说完,金梅岺就直向台阶下跑去…
羊林枫只看了一眼,果真那满树林中一片蓝星点点…
“等等我,我也去…”
“流萤不是应该在戌时才会有吗?”
“这你就不懂了,有的流萤在白天出现,有的在戌时出现,有的就出现在子时…”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人,也渐渐融入在这漫漫的夜色之中…
这疏星散落的夜幕,严严实实的包裹着这片风吹叶响的杨树林,那林中万万千千的蓝色精灵正在轻盈的舞动…
它们不停的舞动在枝头、舞动在草尖、舞动在眉梢…
这可真是人在流萤中,溪水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