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版序
一
做《十三行史稿》之际,写到在康熙打破“海禁”,实施开海后,雍正也一改祖制,撤销“禁洋”,放中国海商经略南洋,到了乾隆,更进一步取消了“加一征收”的恶税,大清梯度开放的格局最终形成。在这开放历程中,我骤然又遇到一个早已景仰的大学者,这便是李绂。雍正差点要了他的脑袋,却为他的耿介与学问,刀下留人。而在要求刚登基的乾隆取消“加一征收”恶税的六大臣中,他的名字又赫然出现了。
我熟悉他,只因为他曾对自己得意的弟子,后来同样是大史学家的全祖望的严谨考据提出疑问,称“望远者不见形,听远者不闻声”。也就是说,圣人之学,并不重在考据,你天分这么高,若去做远大的事业,对天下苍生裨益更大。他这一观点与2000年后西方学者所称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有异曲同工之妙,从他上书皇帝要求取消恶税,亦能看出他一以贯之的思想追求:历史亦当为“合时而著”。
我写马应彪,也基于这样的思想。
我一直在思考,洋务运动产生的一批“官督商办”的企业,这商办者,多少还沾点官字,把这批官商推崇为历史前进的动力,有几分合乎历史的逻辑?而今“买办”一词已未见得有贬义了。再往前看,辛亥革命的深厚基础,尤其是经济基础,则已是民商而非官商,是民族资产阶级。所以,我才选择了这位杰出的民族工商业的代表人物。无疑,此时写他,正是改革开放以来民营企业几起几落之际,一片苦心,唯天可鉴。
无独有偶,在中山这“四大公司”诞生的200多年前,也有过官商与民商之争。那正是康熙年间的十三行。康熙开海,重立十三行,一时间,不同背景的行商如走马灯一般出现,你方唱罢我登台,热闹非凡。开始,诸如总督商人、巡抚商人、将军商人一个个粉墨登场。后来,什么皇太子商人、王(蕃王)商也都要分一杯羹,把个对外贸易的市场,搞得乌烟瘴气。而后,随着皇太子的失势,皇太子商人一下子销声匿迹。而被视为最后一位“王商”的洪顺官,也最终破产,“执笠”走人。也只有这之后,被视为民商的黎启官、叶吉官、谭康官才脱颖而出。后来,更出现了富甲天下的潘启官、后代认定的世界首富伍浩官,有了“潘卢伍叶,谭左徐杨”八大家,活跃在南洋及欧美航路上。
这一变化,似乎暗示了后来的洋务运动消停及民商工商业的兴起。
二
历史总会依照某种循环再现,相似,却未必完全一致。
我在早年《中国文化史观》一书中,对循环史观的不同阶段有过阐释:最早的循环史观是以自然为蓝本,而后则是以伦理,以生死,以“心”而周而复始。我只写到近代,那么,当传统的义利之辨,变成上述的以量化的经济来衡量,这又当是怎样的循环?
当然,螺旋式上升也没脱离循环,否定之否定嘛。这也就是现代史观了。
我想,凭此不难解释自己为何会欣然接受马应彪这样一个历史人物的任务。我曾说过:“所有的史著,尤其是传记文学,首先并不是为历史学家、为有考据癖的人所写的,历史是有知识、有文化、受过教育者的学问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换句话说,撰写史著或史传,不仅仅为史学家,更为了几乎所有的受众,即有眼光、有思想乃至有理想的读者。这应该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令他们从中意识到从过去到今天,乃至未来之间所包含的思维模式与感知方式,让他们能有所得——包括对当下的深刻认知。”[1]
这便是不同时代会对不同的历史题材感兴趣的原因。改革开放四十年,似乎读者的口味在不断变化,伤痕文学、寻根文化……一直到今天的金融小说,这实际上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思想上和心理上的需求。变,是永恒的不变。我们这四十年,走过了多少发达国家一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历程,科技上、经济上,也包括历史文化上。
平心而论,我对马应彪这样一个历史人物,无论是对其经历的了解,还是思想上的发掘,还远远不够。
一个人,是一本大书,也代表了一个时代。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中国正处于激变的前奏,远比十三行时期、洋务运动时期要深刻得多、复杂得多。一个民族工商业家的崛起,在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又面临什么,又往何处去,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回答、所能说尽的。立象以尽意,我只能通过人物的刻画,透露出多少可能的信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别人怎么评价也都是有理由的,不可苛求。
三
1999年,我接受马家的委托,写了这部传记,当时还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与“四大公司”的关系,乃至与中山的关系。
直到2003年父亲去世,查阅父亲谭文德的档案,我才大吃一惊。没想到,我与“四大公司”竟有太多的缘分。
原来,我还有个姐姐,叫谭利贞——“元亨利贞”,这是乾卦的卦辞,祖父用来为长孙、长孙女取名。谭利贞的母亲,即我父亲的前妻,叫蔡妙姬,是大新公司蔡家的千金——这是姑姑们在我的追问下说出来的。
只是,这十来年里,委托不少关系,包括红十字会,都没有找到他们。如果在上个世纪,马家,尤其是马文辉先生(马应彪四子)在世时,能托他查找,没准也能找到一点线索。毕竟四大公司的创始人关系复杂,后人彼此多少都有联系。十三行行商的后人,与四大公司的后人,该是门当户对。可惜在抗战中,从香港到粤北,从此劳燕分飞,失去了音讯。
而中山小榄的李氏家族,也同样与谭家是姻亲,一直都还有联系。这都是题外的话了。这里点上几句,则是我心存奢望,没准姐姐还能见到这本书,知道世间还有几位亲弟弟,且牵挂着。
无形中,连笔者本人也不曾得知的某种血缘关系,居然会在二十多年前促成了这部作品的完成与问世。冥冥之中,这只“无形之手”又在左右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这似乎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四十年前,我倡导过神秘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方法,不少作品也有这样的尝试。没想到自己也遭遇到这种神秘。
过往的历史,有着太多的不解之谜。老人一遍遍地“讲古”,正是为的这一“神秘”,并把这神秘一代代传下去。
永远解不开的神秘,不仅指向过去,也指向未来。
发展经济,这几十年都是“现在进行时”。二十年前的这本书,到今天也还是处于“现在进行时”中,中国的工商业远还没有到达巅峰,发展正未有穷期。时下,对民营企业的认识并不一致,这未可苛求,也表明它的发展未为穷尽。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先施公司的发展史在今天仍有其意义。我们可以从中体悟到更多深刻的内容,以此为镜,走向更康庄的大道。这本书的不过时,不仅是书之幸,也是今日之幸。这部作品也是这本书神秘的一部分,它与我上十部不同类型的人物传记,共同烘托出上个世纪迷茫的星空。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十三行也罢,四大公司也罢,都是历史的遗迹了。也许,后人还在,有的公司名还在,但物是人非,不少后人更已转型,身上甚至没了先辈的商品意识与市场观念。充其量,我的书,也只是玩玩笔墨而已。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说出什么,还是打住吧。
在此,衷心感谢中山市各方的支持。是为序。
谭元亨
2019年8月
注释
[1]谭元亨编著:《客家文化史》(下卷),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