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功臣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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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孙无忌:贴心的大管家

认识一个人,往往从他的名字开始,无忌——无所顾忌、肆无忌惮、百无禁忌。

信陵君魏无忌,肆意“破坏”大秦帝国制定的种种游戏规则,带领魏赵两国军队,对秦昭王频频亮剑,又随意“践踏”魏安釐王制定的一整套权力游戏策略,欺上媚下,使得魏安釐王颜面无存——无所顾忌。

广武将军何无忌,视官之道为粪土,尊卑不辨,我行我素,横扫士族阶级一片,又逆人之道而行之,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终致好人殷仲文命丧黄泉——肆无忌惮。

明教教主张无忌,为小情呼啸武林,同名门正派登昆仑论剑;为私爱笑傲江湖,携异邦郡主隐世外桃源——百无禁忌。

魏无忌、何无忌、张无忌,一个个名副其实。什么潜规则、明规则,在“无忌”们眼中,就如一块块破抹布。

牛气冲天的家谱

可凡事总有例外,凡人必有不同。今天我就“破个例”,找点儿不同。

长孙无忌,鲜卑族与汉族的混血儿,李世民的大舅哥,初唐时期优秀的政治家,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排名第一。

翻开长孙无忌的八辈家谱,牛气冲九天:先祖拓跋氏,北魏第一功臣;七世祖长孙道生,北魏司空;六世祖长孙旃,北魏特进;五世祖长孙观,北魏司徒;高祖长孙稚,西魏太保;曾祖父长孙子裕,西魏卫尉卿;祖父长孙兕,开府仪同三司;父亲长孙晟,隋朝右骁卫将军。

都说富贵不过三代,可长孙家族“一不小心”,富贵了几多轮回。

在祖先荣耀之下,长孙无忌似乎有足够的资本去追求“无忌”,可实际情况是,长孙无忌距离自己的名字差了十万八千里,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家教决定一切。

司空、司徒、特进、太保、开府仪同三司,都是一品、二品大员。整天在权力的漩涡中游荡,长孙无忌的祖宗们却从来没有“一不小心”黄袍加身。可当年一品大员宇文泰曾“一不小心”宰了孝武帝,把北魏变成了西魏,而宇文泰的儿子也是“一不小心”,把西魏变成了北周。同样作为一品大员的大司马杨坚,也曾“一不小心”踹倒了周静帝,把北周变成了大隋。

整个长孙家族对这些“烂事儿”视而不见,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河边行走,始终保持自己的靴子不湿。祖先的血液造就了长孙无忌,“为了‘礼’正,为了‘理’顺,也为了‘李’荣,我愿意全心维护,直至失去生命”——鲜卑族人长孙无忌如是说。

毫无疑问,长孙无忌的童年是快乐的。对于父亲长孙晟来说,老来又得一子,自然欢乐无比,而偏偏小无忌又极其聪明伶俐,获得的宠爱,比他几位同父异母的哥哥要多得多。

嫉妒,是一簇疯长的草,你不设法将它封住,它迟早会发疯。

公元609年,也就是长孙无忌十五岁那年,五十八岁的长孙晟去世,留下了一份意料中的特殊遗产:家庭斗争。

没有利益,就没有纷争。人常说“六月天,后娘的脸,说变就变”,可作为长孙晟第二任妻子、出自渤海名门望族的高氏(长孙无忌母亲),却不知道怎样变脸给长孙安业(长孙晟前妻所生)看。她很清楚,基于自己善良柔弱的特性与由来已久的家庭矛盾,在靠山丈夫去世之后,要想在这个家立足,已是万万不能。

果不其然,长孙晟尸骨未寒,长孙安业就强硬宣布:家里地方窄,必须有人搬出去住;大哥长孙恒布与二哥长孙恒安要赚钱养家,不能出去;长孙安世年龄小,又是自己亲弟弟,需要人照顾,也出不去;剩下的,看着办!

剩下的,只有长孙无忌和他的寡母孤妹。于是在无人送别的情况下,长孙无忌一手搀着痛苦万分的母亲,一手拉着不谙世事的妹妹,离开了家。

长孙安业可能没想到,被他赶出去的这对兄妹,十几年后,一个成了李世民的皇后,一个成了太宗皇帝的宰相。更让长孙安业没想到的是,长孙皇后竟向李世民建言,给曾经伤害过自己且不务正业的长孙安业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李世民感动于妻子的宽容,非但饶恕了长孙安业,还给他一个右监门将军的头衔。

书接前文,隋朝治礼郎高士廉(长孙无忌的舅舅)听说妹妹家的变故以后焦急万分,立刻派人过去,将彷徨中的高氏一家接到自家居住。兄妹相见,谈及世事沧桑、人情冷暖,又有流不完的泪。自此以后,长孙无忌便在暖心的舅舅家里安顿下来。

长孙无忌很快与一位常来家里做客的少年结识。看着两位少年一见如故的样子,舅舅高士廉很是欣慰,他告诉无忌,这位容貌不凡的少年是唐国公李渊的二儿子,姓李名世民,乃人中龙凤,将来必成大器。

高士廉有心促成一门婚事。在征得李世民本人同意之后,他又跟妹妹高氏商量,想将外甥女长孙氏嫁给李世民。

飘零中的长孙一家当然同意,于是在高士廉有意无意的锻造中,影响中国乃至世界的铁三角已现雏形。

相逢短暂,转眼是离别。两年之后,李世民动身远行,他要随父亲奔赴太原,抗击北方游牧民族侵略。纯真的友谊,似乎要被一条大河阻断,长孙无忌与李世民依依惜别。李世民告诉长孙无忌,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还会相见。

转眼几年过去,直到有一天,长孙无忌从街头巷尾得知,昔日的挚友李世民,已经变成一位盖世英雄!他还听说,李世民带领义师,由太原出发,一路攻西河、取霍邑、克临汾、下绛郡、占龙门、避河东、越过黄河,已进驻长春宫!

关于梦想的竞争

长孙无忌兴奋异常,他满怀初心,一刻也不愿耽搁,背起行囊,直奔长春宫。

两天之后,长孙无忌喘着粗气,站在了长春宫门口。

6世纪的长春宫(有别于北京长春宫),在今陕西省大荔县朝邑镇北寨子村附近,距离长安(西安)一百多公里路程。

李渊看到亲家来人,丝毫不敢怠慢,依据就近原则,让长孙无忌做了渭北道行军典签,也就是李世民的行政秘书。

这是李世民与长孙无忌真正合作的开始。

随后几年内,长孙无忌大开眼界,作为见证者与亲历者,他与发小拿着“扫帚”,将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薛举(薛仁杲)、刘黑闼等当世豪雄一个个清扫出局。

长孙无忌在高兴之余也惊奇地发现,起初是他与李世民两个人清扫,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汇集过来,加入清扫者的行列。

而且,显然是为了便于管理,李世民按照个人特长,将这些“清洁工”们分成两个特别纵队。第一纵队被冠以“文治”称号,成员有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姚思廉、褚亮、孔颖达、虞世南、许敬宗;第二纵队被冠以“武功”称号,纵队成员有刘弘基、尉迟敬德、李靖、李勣、程咬金、秦琼、屈突通、侯君集。

长孙无忌自认文武兼备,他怀揣梦想投奔妹夫兼知己李世民,就是希望通过个人努力,建立若干功业,可是他猛然发现,怀揣同一梦想的人越来越多。

这是好事,对李世民来说;这是坏事,对长孙无忌来说。

长孙无忌眼看着大家你拥我挤,将李世民两边的位置全部占满。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几乎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两大政治班底,自己哪条腿都伸不进去,长孙无忌多少有点失落。但失落归失落,长孙无忌非常清楚,这种情况下只能韬光养晦、默默坚守。成长路上,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最终无敌。

尽管无敌,但有时会更寂寞。

李世民没工夫去洞察长孙无忌的内心感受,他正心无旁骛地统领着自己一手打造的超级无敌战队,“星旂纷电举,日羽肃天行。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

战功一次比一次卓越,心理上一次比一次优越,李世民在战争间隙,会作些小诗,放纵下豪迈的情感。

几年以后,随着国家统一步伐的加快和强大敌人的渐渐消失,荣耀光环笼罩下的天策上将李世民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这不是一种军事压力,而是一种政治压力,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

这种压力,也自然而然地传递到了长孙无忌那里。

其实压力早在几年前就已产生。当年李世民攻占隋朝政治经济副中心洛阳,获得金银财宝无数,宝地良田万顷。为了确保这些财富的合理利用,李世民颁下教令,所有财物一律查封,不经过他的同意,任何人不得动用,哪怕是一丢丢。

李世民对时事清醒,李渊却被爱情迷惑——皇帝的两个宠妃张婕妤与尹德妃财迷心窍,身体虽在长安,心却早已飞到了洛阳的金银财宝上。她们不断在李渊面前撒娇吹香气,李渊心头一热,给洛阳的儿子下了圣旨,让“照顾照顾”。

结果李世民没“照顾”。

李渊、张婕妤、尹德妃很生气,整个后宫都很生气。李渊感到圣旨竟然比不过教令,这孩子太嚣张;张婕妤、尹德妃认为自己好歹也是长辈,竟一点面子也不给,这孩子不值得原谅;整个后宫认为,李世民这样做,简直太猖狂。

看着后宫佳丽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模样,东宫的李建成与武德殿的李元吉终于笑了。自从入住长安以来,两人就被强大政治对手李世民压制到无法呼吸,现在看到后宫被激怒,彻底站到了李世民的对立面,他们怎能不高兴?

后宫的权力游戏

活在李世民阴影中的李建成、李元吉终于决定:联合后宫,搞垮李世民!

后宫都是些胭脂粉黛,能有多少“能量柱”?

皇帝的爱在哪儿,哪儿的能量就越足。

李建成的目的很明确,联合后宫,联合四弟,争取父亲,搞垮秦王,最终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到手。

李元吉的目的也很明确,联合后宫,联合大哥,争取父亲,搞垮秦王,最终将原本属于大哥的东西抢到手。

无形的压力向李世民袭来,他感到,在经历了繁花似锦的夏与硕果累累的秋之后,寒冷的冬天已经到来。他感到痛苦。这种痛苦的感觉,在他后来赠给长孙无忌的《威凤赋》中表漏无疑:“有一威凤……同林之侣俱嫉……无恒山之义情,有炎州之凶度……鸱鸮啸乎侧叶,燕雀喧乎下枝……期毕命于一死,本无情于再飞。”

李世民将李建成比作鸱鸮,将李元吉比作燕雀,将自己比作凤凰。立下巨大功劳的凤凰,却被鸱鸮、燕雀处处刁难、陷害,已经万念俱灰,连死的心都有。

当李世民的冬天来临时,长孙无忌的春天已在不远处。

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李勣、李靖等几员武将均选择中立;尉迟敬德险些被太子党收买;杜如晦、房玄龄等效忠李世民的,又被一个个清除出京城,说是到外地任职,实际上就是流放。

李世民与父亲的关系不冷不热,与兄弟的关系势如水火,与下属的关系若即若离,一切的一切使他心灰意冷,“期毕命于一死,本无情于再飞”。

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现在亲兄弟站在对面虎视眈眈,父亲骑在墙头随风摇摆,李世民感到无比孤单。

长孙无忌静悄悄地来到李世民身旁——亲兄弟将你的心伤到冰点,干兄弟再把它暖和过来!

明面上长孙无忌一连数天不离李世民左右,废寝忘食地与李世民推心置腹、分析时局、详谈军情、谋划大业,心似比干,忠心可鉴,背地里长孙无忌也没闲着。他暗暗将秦王府八百死士武装起来,同时通知舅舅高士廉,在必要的时候,打开监狱放生犯人,发给他们刀剑,一起对抗东宫的两千太子军。他又嘱咐妹妹长孙王妃,要千方百计与后宫修复关系,稳住后宫,就能稳住李渊。

做完这些之后,长孙无忌拉上尉迟敬德,一同进入秦府,一同向李世民表忠心:现在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如果秦王仍顾念亲情,下不了手,我们只能远走他乡。

尉迟敬德更是壮怀激烈,情愿为秦王肝脑涂地。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关键时刻,有几个支持自己的挚友是多么重要。

不过毕竟是骨肉亲情,李世民始终下不了决心。长孙无忌与尉迟恭万般无奈,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还犹犹豫豫,我们只能远走高飞,因为留在这里,就是在慢慢等死!我们愿意和你一起战死,却不愿和你一起等死!

在死亡面前,没有人不害怕。李世民终于同意,不过他告诉长孙无忌,目前来看,时机还不成熟,因为缺少两个人。

长孙无忌立刻明白,他向李世民请命,愿意冒死(长安城内外已遍布太子党羽)去请房玄龄与杜如晦过来。

长孙无忌晓宿夜行,隐形遁迹,终于找到房玄龄与杜如晦,请他们火速赶往京城,迎接未来的血雨腥风。

既然是血雨腥风,为什么要去?房玄龄与杜如晦仿佛事先商量过一般,直接拒绝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苦劝无效,愤然回京。李世民一听便火了:想当年看到我这棵大树好乘凉,便纷纷过来攀附,现在大树将倾,个个成了猢狲!他直接解下佩剑交给尉迟敬德,让敬德与无忌再去一次,如果房、杜二人还不来,就直接把头带过来!

长孙无忌的第二次劝说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待房玄龄、杜如晦收拾好行囊之后,为了安全起见,长孙无忌让尉迟敬德先走一步,自己则把房玄龄与杜如晦装扮成道士模样,一路遁迹隐形,来到了秦王府。

“房谋杜断”一到,战争机器立刻开始运转,几天以后,“玄武门之变”爆发。

至于结果,大家已经知道。

得意与失意

“幸赖君子,以依以恃……是以徘徊恩德,故幕怀贤。凭明哲而祸散,托英才而福全。答惠之情弥结,报功之志方宣……”

君子、贤、明哲、英才,李世民夸人的词汇很多。赖、依、恃、凭、托这些词,用在长孙无忌身上再合适不过。李世民认为,长孙无忌是他的救命稻草。

既然做了皇帝,该如何报答无忌这位英才,如何酬谢辅机(长孙无忌字)这棵稻草呢?

当然是先升他的官——太子左庶子(正五品)、左武侯大将军(从二品)、吏部尚书(从一品,六部尚书之首)、尚书右仆射(宰相,正一品),脚踏实地,一年一步,一步四个脚印。

再发他的财——进封齐国公,赐封一千三百户。

“实”有了,“名”也得有,李世民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论功劳,长孙无忌排第一,你们要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

还真有持不同意见而不愿保留的,有人私底下给李世民打小报告,说长孙无忌“权宠过剩”。李世民听后二话没说,直接把小报告拿给长孙无忌看。

李世民告诉长孙无忌,这是某某打的小报告,你抽空看看。我们之间,不需要有任何秘密。

紧接着,李世民召开内阁扩大会议,当众发声:最近有点心烦,因为有人离间我与无忌的关系,奉劝某些人,在挑拨离间别人的时候,先拿镜子照照自己,看够不够资格!不要再徒劳了,没用(疏间亲,新间旧,谓之不顺,朕所不取也)。

李世民说的这些话,有一点点小瑕疵。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大舅哥,这个满朝文武都知道,没必要在这种场合下着重强调(疏间亲),他这么说,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当年玄武门之变前夕,也有很多“外人”劝他尽早动手,铲除自己的兄弟,这算不算“疏间亲”?算不算“谓之不顺”?

不管顺不顺,他还不是一样走过来了?

关键是,他这么说,有种陷长孙无忌于不义的感觉,后来长孙无忌反复请辞,多少跟这也有关系。

史书上没有记载这位打小报告的人的名字,但从李世民的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可以对此人进行大体定位:第一,不是内戚或者外戚(疏);第二,参加工作的时间较短(新)。

至于他究竟是谁,你可以去猜。

正是因为这次会议,长孙无忌开始顾虑重重,他“深以盈满为诫”,要辞去尚书右仆射的职务。

仍处于情绪中的李世民将手一摆:封你做宰相,是因为你有功,又跟我走得近,别太在意别人,谁爱说就让他说去!

但长孙无忌决心已定,见“直达”无效,便又曲线行进,找到妹妹长孙皇后,让她在皇帝面前求辞。

皇后的话,无论如何得听。李世民无奈,只得下诏,解除长孙无忌尚书右仆射的职务,另拜开府仪同三司。

什么是开府仪同三司?就是拿着宰相的钱,端着宰相的架子,却不用干宰相的活儿——对于集亲情、友情、恩情于一身的长孙无忌,李世民始终觉得亏欠了点东西,他想尽量补偿。

几年以后,李世民又打算册封长孙无忌为司空,一家人又是请辞推让,万千不受。这次老爷子高士廉亲自出马,提醒李世民:我们这些人全都是外戚,您对外戚恩宠过剩,传出去不好听。

高老爷子显然读过很多书。

善于改造旧世界的李世民一听就火了:外什么戚?都是些繁文缛节!我授人官职,向来都是量才适用,跟外戚、内戚没有关系。不信看看我的叔叔襄邑王李神符,虽然是至亲,但由于工作能力问题,也一直没有得到重用。我要是偏爱无忌,何必让他做劳心受累的官?直接大把金钱塞过去,不更好吗?无忌“聪明鉴悟,雅有武略”,应该委以重任,我的地盘我做主,这次你们说什么都不好使!

见皇帝生了气,长孙无忌只能应承下来。

聪明、鉴悟、雅、武略——这是李世民对发小长孙无忌的整体评价。

聪明、鉴悟、雅,祖宗遗传外加个人后天努力,这个谁都能看出来。至于武略,客观来讲,我还真没看出来。

不但我没看出来,房玄龄、杜如晦、李靖、李勣,可能都没看出来。

几年过去,等情感热度降低后,唐太宗对长孙无忌的评价又进行了适当修正。他说了两句话:善避嫌疑,应对敏速,求之古人,亦当无比;而总兵攻战,非所长也。

这次评价比较中肯,也比较客观——带兵打仗,非无忌之强项。第一句话却充满讥讽嫌疑——辗转腾挪,避来避去,古往今来,唯有长孙!

给你右仆射你不做,给你司空你拒绝,封做诸侯,你带头反对,你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的其实是一种感觉。没有房、杜那么能谋断,没有靖、勣那么能打仗,但相对于他们,我更懂你——长孙无忌想说却说不出来。

公元643年,大事频繁出现。在李世民做皇帝的第十七个年头,太子李承乾因谋反被废,宠儿李泰因邪念被贬。李世民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时常去刚刚落成的凌烟阁内,对着二十四功臣画像发呆。

苦心经营的继承体系瞬间泡了汤,李世民心乱如麻,感到死一般的无助。当他将目光停留在第一幅画像上时,心中一动:这个人以前帮了我不少忙,现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还会帮我?

他准备测试一下。

一次在两仪殿开完会后,李世民将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褚遂良等人留下,当着众人的面,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先是躺在床上大哭,随后拿起宝剑自杀。

长孙无忌吓了一大跳,跑过去将李世民一把抱住,褚遂良也飞速过去夺下宝剑,交给身边的晋王李治。

人生就像一场戏,没有观众,只有舞台。虽然大家知道李世民不可能自杀,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声言自杀呢?在众人的询问之下,李世民只说了半句话——他想让李治接自己的班。

剩下半句话李世民没说,但聪明鉴悟的长孙无忌还是猜了出来,他的气场很足:坚决拥护皇帝决定,如果谁有异议,我长孙无忌就把他杀了!

声音震耳欲聋。震谁的耳?当然不是皇帝和晋王。严格来说,这属于皇族家事,在场的除了皇帝之外,娘舅最有发言权。大权在握的房玄龄与李勣赶紧表示,坚决拥护皇帝的决定。

既然娘舅表了态,李世民示意儿子李治,赶紧过来给舅舅磕头。此时的李治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鸟,在展翅高飞之前,需要有人呵护。长孙无忌声音洪亮、震耳欲聋,就是告诉李治:只要舅舅在,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你都不要害怕!从这一刻起,李治投入了舅舅温暖的怀抱,十年之后,他又投入一个女人的温暖怀抱,尽管这个女人的心,是如此冷若冰霜。

李世民的心绪短暂平静之后,又有了新的疑虑:你们虽都同意了,其他大臣呢?

其他大臣?似乎很难回答。

一点都不难,长孙无忌拍案而起:晋王仁孝,天下属心久矣。伏乞召问百僚,必无异辞。若不蹈舞同音,臣负陛下万死!意思是,百僚绝对不会(是不敢)有异议,假如真有人跟我跳不一样的舞,发不一样的音,那就是我辜负了您,我愿意去死!

长孙无忌的自信来源于哪里?

来源于初唐时期人们对皇权的敬畏。如果放到后唐,十个长孙无忌都不敢说这样的大话。

“扑通”一声,李世民悬着的一颗心瞬间落了地。有如此强大的舅舅,李治,你可以安心做皇帝了。

公元649年,唐太宗抓住长孙无忌的手,反复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安详去世。

不过在去世之前,李世民告诉身边的褚遂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无忌的人身安全,一定要提防歹人诬陷他!

李世民猜到了结果,却猜不出起因。

若干年后,有人在高宗面前诬陷国舅长孙无忌谋反,混沌中的李治在武则天的恩威并施下,将舅舅贬到了远方。褚遂良终究没有担负起保护长孙无忌的责任——早被贬到越南服役的他,已无能为力。

没有联盟的挑战者

李世民的时代已经过去,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一个男人死去,一个女人“复活”。

李世民死后的前几年里,长孙无忌主导着一切,他按照既定程序,将李治扶上了皇位,又依照先帝遗愿,立王氏做了皇后,随后大手一挥,将包括五品才人武媚在内的所有未曾生育的嫔妃们,一并赶到了感业寺。

感业寺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对于无欲无求的人来说。

显然,武媚不属于这样的人。

武媚的身体虽然出了家,心却留在了李治那里。她已经用一根红线,紧紧牵住了皇帝的心。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媚的这首《如意娘》,估计李治没少看。他每看一次,估计会哭一次。

相思比梦长,公元651年,也就是李世民死去两年之后,李治便顺应皇后的激烈主张,将已有身孕的武媚接进内宫。

王皇后为什么要激烈主张?难道她傻了?难道她不知道,引狼入室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当然知道,可现在的萧淑妃也是一只狼。因自己未曾生育的缘故,皇帝喜欢已有子嗣的萧淑妃,明显比喜欢她多一点。王皇后的心,已经被萧淑妃咬得伤痕累累。

把皇帝最喜欢的武媚招引过来,就是先让武媚帮自己咬死萧淑妃,然后再用身后的两座靠山,对武媚进行彻底压制,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王皇后想凭借以长孙无忌为首的顾命大臣山,和以庶长子李忠为首的未来太子山,对有可能产生威胁的武媚进行无情打压。从这一点看,王皇后其实一点也不傻。

正常情况下,她身后的两座山应该会屹立不倒。可不幸的是,她所遇到的,是不正常的情况。

虽然李治答应王皇后,将出身低微的刘氏生的儿子李忠立为太子,但那又怎样?对于李治来说,大伯父李建成做过太子,大哥李承乾也做过太子,可他们最终的结局是:一个被杀,一个被贬。

太子不是一个铁饭碗。

而且李治很清楚,自己与亲密爱人武昭仪(武媚入宫以后,由五品才人升为二品昭仪)生的儿子李弘正渐渐长大,如果李忠总是端着太子饭碗不放,爱人会不高兴的。

于是几年以后,太子李忠被废。

随着李治与武昭仪的爱情渐浓,以及武昭仪对皇宫环境的逐渐适应,“废王立武”运动终于提上日程。

公元654年,李治专门去长孙无忌家里做客,并当着舅舅的面,升了三个表兄弟的官,然后又让画师为长孙无忌画像并题字留念——这可以理解为贿赂。

公元655年,李治偷偷问长孙无忌,能否废了王皇后,改立武昭仪为皇后?

长孙无忌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想过愤怒,想过沉默,也想过屈服,不过他最终选择温柔对抗:改立皇后是大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当年先帝将皇上也托孤给了褚遂良,可以先问下他的意见。

李治对于舅舅的委婉回绝,仍是不死心。他还要最后一搏。几天以后,“金银宝器各一车、绫锦十车”被太监们偷偷送进了国舅府。长孙无忌一看,好东西,全收!至于那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又过了几天,一个老太太偷偷溜入国舅府,在长孙无忌面前反复“祈请”,希望他能顺水推舟,同意闺女做皇后。长孙无忌听得有些不耐烦,直接以非“五姓七望”(几个名门望族)反诘。

紧接着,作为武昭仪坚定盟友的许敬宗,也去了趟长孙相府。他本想忽悠两句,但还没开口便被长孙无忌骂了个狗血喷头。头昏脑涨的许敬宗走出相府,差点忘了回家的路。

许敬宗该不该骂?若不是许敬宗、刘义符之流站在托孤阵营(由长孙无忌、褚遂良、李勣、于志宁等托孤老臣组成)的对面,为武昭仪呐喊助威,昭仪能那么快成为则天?王皇后、萧淑妃能那么快被人砍去手脚,泡到酒缸中当菜腌?

不过几位托孤重臣也不是铁板一块,当李治将长孙无忌、李勣、于志宁、褚遂良叫过来商量能否立武昭仪为皇后时,李勣请了病假,于志宁全程不吱声,褚遂良反对声音很高,但也因此早早退出了历史舞台。

后来李治专门派人过去问询李勣的意见时,“聪明”的李勣来了一句:这都是家庭内部的事情,别人无权干涉!

李治心里一下有了底。

李勣也正因为这句话,保住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却将长孙无忌推到更加孤立无援的境地。

长孙无忌痛骂许敬宗,为公也为私。

阻止“废王立武”,是为公。

为私,则是因为几十年前的一件往事:公元636年,长孙皇后去世,举国哀痛,可许敬宗竟不顾当时凄然气氛,看到相貌丑陋的率更令欧阳询穿上丧服之后的滑稽模样,开始疯狂大笑!

笑什么笑!死的不是你妹妹!

后来,许敬宗竟然将唐太宗赠送给长孙无忌的《威凤赋》,硬说成是赠送给尉迟敬德的!不过长孙无忌这次想骂也骂不上了,因为许敬宗偷偷联合刘义符、袁公瑜诬陷长孙无忌谋反,在黔州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硬逼着长孙无忌上了吊。

长孙无忌自始至终认为,正常情况下,自己不会死,就像王皇后曾经认为的那样。

他们都高估了自己,都把对手当成了无能的人。

一向聪明鉴悟、善避嫌疑的长孙无忌,却在晚年偏离了祖宗们小心翼翼的为官之道,一味执著地、义无反顾地肩负起先帝的托孤重任,一路硬拼,从一个团队拼成一个人,从一个人拼成一具尸体。

长孙无忌在清楚自己下场的情况下,由皇权的维护者,变成了皇权的挑战者。可惜的是,他是一位没有联盟的挑战者,因为昔日的挑战者联盟早已烟消云散。

他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只能去问李世民。

【大事记】

公元594年生于洛阳;

公元617年,参与李渊太原起兵,授任渭北行军典签;

公元626年,参与谋划玄武门兵变;

公元626年~公元649年,历任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司空,封赵国公;

公元643年,立晋王李治为新太子的主要策划者;

公元649年,李世民驾崩,与褚遂良受命辅政;

公元655年,与褚遂良一起反对立武昭仪为皇后,以失败告终;

公元659年,遭到许敬宗等人诬告,被流放到黔州(今四川彭水),最终被迫自缢而死。

八方说辞

长孙无忌(对吴王李恪等)展开杀戮,当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公报私仇,而是为了稳固李治的皇位而采取的行动。不过单纯为了高宗李治却不体恤其他李氏宗亲,则属于他的私心,这是他的罪过。

王夫之(生于1619年,卒于1692年,我国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与当时的黄宗羲、顾炎武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

长孙无忌后来被流放并死于黔南,天下人都觉得他很冤枉,但也有人怀疑这正是他诬杀吴王李恪的报应。

张唐英[生于宋仁宗天圣年间(1023~1077年),卒于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年),《宋史》作者]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一心一意为国家奉献,把江山社稷的安危当做自己的责任,因此永徽时期的政治有贞观之治的遗风。

宋祁(生于998年,卒于1061年,北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词人,曾与欧阳修等人合著《新唐书》)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不能在武则天刚进宫时及时向高宗李治进谏,加以阻拦,而只是想在李治废除王皇后时加以劝阻,本来已经很愚昧了,后来想后悔,还来得及吗?

蔡东藩(生于1877年,卒于1945年,被称为有史以来最大的历史演义作家,陆续写成《中国历代通俗演义》1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