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的诞生
广州传(上册)
广州,因水而生,因水而美,因水而荣,曾经是一座河道如巷、水系成网的水城。
山与海之间
茫茫无涯的大海,波涛缓缓地涌起,缓缓地沉落,又缓缓地涌起,有如大地的呼吸,一起一伏;隆隆的巨响,仿佛来自大地腹腔深处,随着海浪的节奏,滚滚而来,滚滚而逝;无论吹东南风,还是西北风,无论是黎明,还是黄昏,海浪从不止歇。天地之间,除了水,似乎什么也没有了。
但终于有一天,浩瀚的水面,露出一块粗粝的礁石,最初只是一个小黑点,有时会被滔滔海水淹没,不见了踪影,但几天之后又露了出来,还渐渐扩大,渐渐高隆,成了一个小岛。小岛渐渐长大,海水再也淹没不了它了。不知从何时起,岛上的岩石缝隙间,长出第一株青翠的小草。第一粒草籽也许是风吹来的,也许是候鸟带来的,也许是从海底爬上来的,总之它就这么不可思议地来了,而且生根发芽了。
海面的岛屿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一片,迎接着来自遥远北方的千百条河流,河水以雷霆万钧之势,穿过南岭山脉,把无穷的砂砾推向大海。经过千万年的地貌变迁,海水退却,陆地隆起,一片陆地形成了。后来人们把这个地方称为——珠江三角洲。
广州在珠江三角洲北缘,再往北就是绵延千里的南岭,西江出肇庆羚羊峡,北江出清远飞来峡,东江出博罗田螺峡,三江来水,汇成浩浩珠江,最后通过八大门河口,奔流入海,形成了众多的溺谷和漏斗湾。南海古时有“涨海”“沸海”之称,其磅礴恣肆的气势,可以想及。清代咸丰三年(1853)《顺德县志》有记载:“昔者五岭以南皆大海耳,渐为洲岛,渐成乡井,民亦藩焉。”海潮一日两涨,枯水期江水势弱,海潮从各个河口涌入珠江三角洲腹地,甚至远溯至清远山区。
在距今约六七千年的新石器时代,更多岛屿浮出水面。广州的海珠区,也在这时成为一个大岛。海珠区的七星岗,只要往地下挖几米,就会遇到藏着大量海洋软体动物的贝壳和微体化石的淤层。地理学家于1937年在七星岗发现了海蚀崖和海蚀平台的地貌结构,从而认定这里曾是南海溺谷湾的一部分。
从地理学来看,溺谷湾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就是海岸在长年累月的潮水冲击下,会堆积形成沙堤。七星岗东南方的松岗,就横亘着一道高出珠江准点平原一米多的沙堤。这一发现,吸引地貌学者纷至沓来。随后,他们在赤沙、鹭江、赤岗,陆续发现了古沙堤的痕迹。遥想当年,这个如今熙熙攘攘的闹市区,曾经浪涛汹涌。
人们在中山四路发掘出一个秦代遗址,有部分学者判断其为造船的船台,这意味着,秦汉时中山四路以南,便是溺谷湾的滩涂水岸,否则船只无从下水。在遗址下面的淤泥中,采到了几十枚泥蚶——一种生活在咸水中的软体动物。有趣的是,它们的贝壳是闭合的,属于自然死亡,并非人们食用后丢弃的空壳。这表明当时中山四路以南的珠江水,就像海水一样是咸的。
直到20世纪70年代,广州人仍习惯把穿城而过的珠江称为“海”。天字码头、沿江路一带被称为“海皮”;渡江叫作“过海”;城厢有多条“海傍街”。有人认为这只是方言,并非真的指大海。但早在东汉,《汉书》中就说番禺(广州)“处近海”,《汉书》作者班固是陕西咸阳人,应该是说关中语的,但关中语并没有把江说成海的习惯。三国东吴中书丞华覈上表举荐交州刺史陆胤时,亦称广州“州治临海,海流秋咸”。华覈是江苏丹徒人,也不懂广州方言。另一位交州刺史步骘评价广州地理:“斯诚海岛膏腴之地,宜为都邑。”他把广州形容为海岛,其实它更像一个半岛。步骘是江苏淮阴人。唐代诗人高适留下了诗句:“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他是河北景县人。宋代诗人杨万里诗曰:“大海更在小海东,西庙不如东庙雄。”他笔下的“大海”,是指扶胥南海神庙一带,而“小海”则指今荔湾地区。杨万里是江西吉水人。
这些外省人都不熟悉广州方言,却不约而同采用了“海”的说法。由此可以推断,广州人把珠江称为海,既不是方言,也不是井蛙之见,把江河误作大海,而是千万年前对大海的记忆,代代相传,留存下来了。濒海地区,往往受咸潮影响。广州直到明朝,日常生活仍深受咸潮的困扰,每年冬季枯水期,咸潮便会从南海汹涌而至,直灌入城,连井水都是咸的,每逢夏秋台风季节,经常水漫羊城。
从侏罗纪至白垩纪,燕山期岩浆不断大规模侵入,至第三纪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广州地区形成了瘦狗岭断裂带、广从断裂带和广三断裂带这三大断裂带。沿海地貌出现先降后升的变化,从海里冒出的沙洲、岛屿越来越多,南沙、番禺至虎门出海口,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广州著名的三石:海珠石、海印石、浮丘石,原来都是沉浮于海中的小岛。
宋人方信孺形容广州的地形是“万山滚滚尽东来”。大庾岭自北逶迤而来,至广州分为三十余峰,逐级而下,白云山为第一级,越秀山为第二级,禺山、番山为第三级。明末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描述:“自白云蜿蜒而来,为岭者数十,乍开乍合,至城北耸起为粤秀,落为禺,又落为番。禺北番南,相引如长城,势至珠江而止。”
番、禺二山在南汉时期已经消失。考其位置,番山大约起于今越华路,沿旧仓巷、文德路向南伸至文明路,西及北京路、西湖路。禺山大约起于广大路西端路口,经财厅前、南越王宫博物馆、城隍庙,至仓边路与中山四路交会处止,以聚星里为最高处。从高处俯瞰,二山略呈“丁”字形,山势并不算雄大。屈大均推测,番、禺二山应该很大,所以番禺县才会以它们命名,不会只是城中这两座“特培塿耳”的小山。
但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没有解释,为什么一定是番禺县以番、禺二山得名,而不是反过来?历史的真相,也许是任嚣或赵佗在这里建立郡治时,登山临水,一时兴起,才把这两座无名小“培塿”,以番禺县的地名,分别命名为番山、禺山呢?
远古时代,番、禺二山与越秀山是一体的,是同一座山的不同山头,并非截然分开的三座山,正如越秀山还有越井岗、象岗、蟠龙岗、桂花岗、木壳岗、长腰岗、鲤鱼头岗等不同的山头。1954年在越秀山镇海楼后面,发现唐代天祐三年(906)的王涣墓,墓志有“番山之左,越井之下,以卜以筮,可封可树”之句,似乎证明越秀山也叫番山。其实,所谓“番山之左,越井之下”,更多是出于骈文骊句的要求,追求对仗工整而已。
越秀山的北面是白云山。这两座山也是一体的,越秀山是白云山的余脉。蒲涧清溪,飞流直下,从濂泉向西汇入金钟塘,在上下塘转向南,在越秀山东麓一分为二,一支沿今吉祥路、教育路而下,从北京路西侧汇入仙湖(今西湖路);另一支经今小北路、仓边路,从中山四路注入珠江,得名文溪。文溪宽阔浩大,风帆可过。仓边路一带,布满河汊水道、曲渚回湾,夹岸丰草绿缛,佳木葱茏,鸟鸣在枝,鱼跃在水。
大东门以东,统称“东山”。南部虽有冲积平原(沙洲),但形成年代较晚,北部受瘦狗岭断裂带的挤压,连片的低丘台(岗),自北向南倾斜,延绵不绝,有蟾蜍岗、竹丝岗、木棉岗、柏子岗、马棚岗、螺岗、大眼岗、和尚岗、青菜岗、天圣岗、玉子岗、竹园岗、蚬壳岗、横枝岗、黄花岗、英雄岗、白灰牛、大云头、猫儿岗、象栏岗、大水牛岗、松岗、水均岗、龟岗、西元岗、木荫岗等,溪流沟壑,纵横交错,灌木丛生,野兽出没。明代成化二十一年(1485)的《敕赐永泰禅寺碑记》,描述东山口的地理环境:“千金山列于左,卬山列于右,观音、弥陀、马鞍、白云诸山当其前,州冈山拥其后,前临白云溪,后滨珠海水,高明幽雅,真胜境也。”
西门口附近,直到三国时,还是烟波浩渺的水域。经地质钻孔,在今文化公园、天成路、大德路、宝源路、西堤、光塔路、大南路、大德路等地的地层下,都发现了蚝和泥蚶的贝壳。宝源路地层中发现的海贝,经鉴已有两千多年历史,说明秦、汉时代,这里还是水天相连。这也印证了《南海百咏续集》所说,西门口外,“汉魏时,此处尚属汪洋耳”。相传晋代葛洪在今中山七路的小岛浮丘石上炼丹,曾经从水井中捞出一丛珊瑚,大家都说这是海神献来的瑞物,于是把水井命名为珊瑚井。清代乾隆年间,有人在元妙观(今中山六路)开垦菜地,挖出了一条古船。
广州,因水而生,因水而兴,因水而美,因水而荣,曾经是一座河道如巷、水系成网的水城。无数的河涌溪流,纵横交错,千回百转,滋润着广州大地,为这座文明古城带来无限的生机。屈大均曾盛赞广州水脉:“盖会城沙水气脉,起伏周环,有情有势,真天地造设之奇。”
岭南地区的新石器时代,始于八千多年前,经历了四千多个春秋,进入青铜时代。在这段漫长的历史中,水处行舟的古越人,一直在南海之滨,过着狩猎捕鱼的生活,与中原纷乱不已的征战,似乎十分遥远。
“越族”常被人误以为是一个民族,其实它只是文人史家的杜撰,指向十分宽泛,最初是指商朝时活跃于河南、甘肃、陕西的某些部落族群;到战国时,变成指长江下游的越国;越国亡后,又变成泛指所有生活在中国东南部的土著。正如《路史》所说,越族“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粤杂处,各有种姓”,虽然他们的语言、文化、习俗和社会结构,都不尽相同,却被一个模糊的“越族”概念,统而括之。这种情况,就像19世纪广州人叫洋人为“番鬼”一样,并不具有任何人类学的意义。
广州人究竟是些什么人?有人说与北方人同属蒙古人种,有人说是马来人种,也有人辩称马来人种就是蒙古人种的南亚类型,大家争论不休。种族的划分,为人的体格、相貌、肤色特征,赋予了强烈的社会内涵,更多时候,只是为了对不同人群作文化定位,把对角色的预期合理化而已。事实上,眼睛大小、颧骨高低、小脚趾甲有没有分瓣、屁股有没有长蒙古斑,并不会引起文化的本质差异。
春秋战国时代,生活在西北黄土高原的人,把东南沿海的人称为越族,也是基于想象的一种“文化建构”,虚构成分大于事实。在这种观念之下,分布在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南部及两广地区的众多部族,虽然互不相属,但统称为越族。它们的名称五花八门,有越常、瓯越、且瓯、南越、禽人、海癸、蛮扬等,如温州一带的人就被称为东瓯,广东的越族,被称为南越,粤西至广西一带的人被称为西瓯或骆越,有时会被统称为瓯骆人。
在南越人居住的两广地区,迄今已发现大量的旧石器时代文物,包括各种石制工具和人类化石,可证其文明历史,有自己的成长路径。但在中原人看来,南越也罢,骆越也罢,都是未开化的“南蛮”。战国或更早时期成书的《山海经》说南人“其为人人面有翼,鸟喙”,是近乎半人半鸟的怪物;在北齐(550—577)时期所著的《魏书》中,也还是把岭南人形容为“鸟声禽呼,言语不同,猴蛇鱼鳖,嗜欲皆异”。唐朝名臣韩愈把岭南描写成“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的瘴疠之地,一入岭南,便不作生还之想,嘱家人“好收吾骨瘴江边”。
在文化历史研究中,存在一个有趣现象:凡进入岭南的中原人,都被描述成“传播文明”的使者;如果某种优良的器物或技术,在岭南与中原都存在,那一定是从中原传到岭南的;岭南的每一个进步,都是在中原的教导下完成的;岭南文化的每一步发展,都是伴随着中原人的南迁而来的。“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在王道正统的眼里,岭南的文明史,就是一部接受王道教化的历史,最后也要通过出了多少举人、多少进士、多少状元,来接受中原正统文化的验收。这已成了民间与学界共同的思维定式。
屈大均曾说:“粤处炎荒,去古帝王都会最远,固声教不能先及者也。”似乎离帝王都会的远近,成了文明的指标,离帝王都会近则文明程度高,离帝王都会远则文明程度低。然而,帝王都的声教,并不是文明的唯一代表。各地都有自己的文明,是生活在不同地区的人,以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创造出来的。这才是最恒久的、最基本的文化之源。
广州老城区(指越秀山以南地区)成陆较晚,旧石器时代,还是一片烟波之地。但到了新石器时代,随着越秀山下的陆地越来越多,成片的红树林慢慢成长起来,杂花生树,草长莺飞,野猪、麂、鹿、猴和各种啮齿动物、昆虫,开始出没活动。从那时起,第一代的广州人,便在这里安下他们的家了。1954年,海珠区中山大学的师生,在校园内的马岗顶,采集到几件新石器时期的双肩石斧和石镞,经专家考证,是四五千年前的遗存。这是在广州市区内第一次发现先秦文物。
1956年,中山大学地理系在飞鹅岭(今华南植物园)附近也发现了石凿、石镞、有肩石斧、砺石、玉环、一些有印纹的软陶和夹砂粗陶片。20世纪50年代以来,从化吕田多次发现史前社会的文化遗物。1961年在增城金兰寺发现新石器时代至战国时期的文化遗存。1965年在萝岗区暹岗、大岭岗南发现了几件古老的青铜器,不久又发现大批印纹陶片和石器。1999年在萝岗发掘出很多春秋战国时期的硬陶器。
21世纪以后,更多地处广州的先秦遗址,重见天日。2000年在增城石滩围、2006年在萝岗隔田山、2008年在增城猪头山、2013年在萝岗来峰岗,都发掘出数量可观的先秦文物。2017年秋至2018年春,在黄埔区九龙镇汤村发现了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夏商之际的墓葬174座、普通灰坑111座、窑穴类灰坑19座、柱洞302个,出土陶、石、玉等不同质地的小件文物500多件。堆积之丰富,遗迹之复杂,令人叹为观止。
这些先秦遗址,大部分在东北郊,似乎离老城区越近越少,这就造成一种错觉:广州的文明程度,不如周边的深山野墺。其实原因是,直到秦朝,中山路以南、中山六路以西的地区,仍是大片水域与滩涂,退潮时烂泥盈积,涨潮时尽成泽国,人们只能选择在中山路以北,越秀山以南这段地势较高的狭窄地区居住,借着番山、禺山的山势,躲避珠江大潮和洪水的威胁。2009年在西湖路的大佛寺工地,挖出了广州老城区迄今唯一的先秦文化遗存。当年这里是番山西麓,林木繁荫,倚山临水,是个很好的聚居点。
广州自秦汉时任嚣立寨、赵佗建城,一直是岭南的政治文化中心,许多文化遗存,因城区不断地移山凿湖,大兴土木而遭到破坏,不被南越国破坏,就被南汉国破坏,逃得过宋朝,也逃不过明朝,每次战乱,都被摧残一番。民国以后,作为一个现代城市,广州进行了几轮大规模开发建设,古迹遗物更如疾风吹箨、虎荡羊群一般,十不存一了。历史的露往霜来,就这样无情地把我们的记忆,一点一点淡化。
但记忆不会被完全抹去。1982年考古人员在广州市白云区新市葵涌龟岗,发掘出石斧、石锛、砺石、网坠、纺轮等物,还有各种釜、罐、盘、鼎、钵、豆等器皿的残片。石器的形制,不再像旧石器时代那样单一不变,而是花样百出,用途越来越专门化;工艺也从早期的打制,发展成磨制。2000年、2002年在南沙鹿颈村挖出了大量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商朝的陶、石器物和鱼骨、兽骨、贝壳等,甚至还有一具三千多年前的完整男性人体骨架。这两个遗址都在水边,自然环境与广州老城区很相似,让人可以展开想象,一窥远古时代先民的生活图景。
广州春夏秋三季,都是阑风长雨的天气,所谓“夏季东风恶过鬼,一斗东风三斗水”,加上老城区前有珠江大潮,后有白云山洪水,房子被淹浸和冲垮,乃家常便饭。为了应付这种地势卑湿、瘴气凝聚的自然条件,越人发明了干栏式房子。
在越语中,“干”是上面的意思,“栏”是房子。顾名思义,这种房子大多用竹竿、木棍、干草和泥巴搭建,分上下两层,上层用木柱架空,离地面约两米,搭梯子上下,供人居住;下层架空,用来养家畜或放杂物。有些房子倚山而建,后部建在山坡实地上,前部悬空,称为“吊脚楼”,算是半干栏式建筑。
南宋人周去非对干栏建筑的描述是:“深广之民,结栅以居,上施茅屋,下豢牛豕。栅上编竹为栈,不施椅桌床榻,唯有一牛皮为裀席,寢食于斯。”他称之为“麻栏”。而在《魏书》和《新唐书》中,则称为“干栏”。晋朝《博物志》说:“南越巢居……避寒暑也。”其实主要是为了防水、防潮、防毒虫野兽,避寒暑倒不是最重要的。
在陆地生活的越人,喜欢把头发束成椎髻,或编成辫子。不同的发饰,往往成为一个部族的标志。他们用树皮或兽皮做成衣服来防寒,发明纺车后,可以纺织麻布了。大多人是赤足而行,上身穿左衽短衣,无领短袖,下身穿“无袴”短裤,其实就是用一幅布围起来,有的称之为“桶裙”;还有一种衣服,是在一幅布上剪个洞,从头套入,称为“贯头”。越人有凿齿的习俗,青年男女到了一定年龄,就要硬生生拔掉一两颗牙齿,作为成年的标志。这无疑是一件极疼痛的事情。
虽然房子简陋,食物也很粗糙,风餐露宿,备尝艰难,但并不妨碍越人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他们把本地出产的珠玑、玳瑁、象齿、贝壳、翠羽等,做成精巧的首饰,佩戴在身,倍显光彩照人。在广州龙洞飞鹅岭、青山岗、菱塘岗一带,曾发现一只四千多年前的完整玉环,直径9.1厘米。在新市葵涌的遗址,有两块黑色页岩磨制的石环残段,颇为抢眼。它们原本是装饰用的石环,以当时的工艺水平来看,造型柔美,手工精致,钻孔和打磨技术,已十分高超。
广州先民讲究生活的质量,细节上并不马虎。在大佛寺的先秦遗址,清理出近两百块夹砂灰陶和泥质灰陶的残片,可以辨认出是釜、钵、盘、罐、豆、尊、壶的残件。釜用来烹饪,罐用来贮存物品,盘和豆盛食物,樽和壶装酒水。不同的器皿,有不同的功用,大大小小,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器物不仅要实用,而且要美观。从广州附近出土的陶器来看,器型普遍较小而且胎薄,有大口卷沿折肩的圈足罐,有圆唇弧腹圜底的杯形罐,有小口广肩鼓腹的圈足尊、圈足豆,有圆唇折沿敞口弧腹圜底釜。每件器皿都拍上花纹,尽量做得悦目娱心。纹饰以绳纹居多,包括细绳纹和线状绳纹,还有曲折纹、方格纹、云雷纹、条纹、网格纹以及三角圆点凸纹,有的绳纹互相交错,与圆圈纹、双圆圈纹、指甲纹、排列状戳印小涡纹等构成复杂而精细的图案,呈现质朴淳厚的味道,显示出一种典雅的审美眼光。这就是文明的表征。
不难想象,家里使用如此繁伙的器皿,说明他们拥有一定的物质生活水准。如果家无隔夜粮,吃了上顿没下顿,要这么多釜鼎钵罐做什么?自古“民以食为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为了吃,食物是头等重要的。这些坛坛罐罐,第一用来烹饪食物,第二用来盛放食物,第三用来贮藏食物。
住山里的人,每天奔走于山林,猎杀动物和采集野菜、野果;住水边的人,则划船出海,捕捞鱼虾蚝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不太会耕种。只有住平原的人,才会面朝黄土背朝天,火耕水耨。广州山环水抱,大部分是岗地,可以耕种的平坦之地不多,而水陆物产丰富,人们自然会选择狩猎、渔捕、采集,而不是耕田,作为主要的营生。
广州人善造舟。《山海经》记载:“帝俊生禺号,禺号生淫梁,淫梁生番禺,是始为舟”,所谓番禺者,即指今广州一带的百越先民,他们的历史,从上古时代开始,便与造船紧密相连。男人们个个体格强壮,活龙鲜健,上山是猛虎,入水是蛟龙。他们很早就学会了“刳木为舟”和编织渔网。把大树剖开,挖空中间,做成独木舟,在水上往来如风;绞动纺轮,用麻纤维编织渔网;把石制的网坠系在渔网下面,加快它的下沉,以捕捞更多的鱼蚌。渔民的装束,大多是“断发文身”,即剪短头发,在身体上刻画鱼龙纹饰,涂上颜料。《庄子》说:“越人断发文身。”《说苑》也说:“彼越……是以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象龙子者,将避水神也。”断发、剪发是为了方便水下作业,文身最初是想扮成鱼蚌同类,迷惑它们,后来变成了一种趋吉避凶的个人爱好。
珠江每月的初一潮涨,初四退;十五复涨,十八退。人们称涨潮期为“水头”,退潮至下一次涨潮为“水尾”。《羊城古钞》说:“春、夏水头盛于昼,秋、冬盛于夜;春、夏水头大,秋、冬小。”那时虽然没有月历,但善渔者根据天文气象,对潮水的涨退,了如指掌,“水头鱼多,水尾鱼少,不如沓潮,鱼无大小”。沓潮就是旧潮未退尽,而新潮初起最盛时,捕捞收获必大。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
猎兽也是先民重要的食物来源。在众多先秦遗址里,除了发现龟甲、蚬、蚌、螺、蚶等软体动物贝壳和鱼骨之外,还有鹿、野猪、豪猪的骨骼,鹿角和鳄鱼骨架。东汉时期广州人杨孚在公元一世纪写的《异物志》一书,记载了广州的三十多种动物,包括狐母、猩猩、殃牛、大猪、麇狼、鼠母、鼯、灵狸、白蛤狸等,水里则有鲸鲵、鲛鱼、鼍风鱼、鹿鱼等。
对生活在山海之间的广州人来说,各种飞禽走兽、蛇虫鼠蚁,都可成馔。明代《百夷传》写道,广州人“鳅、鳝、蛇、鼠、蜻蜓、蝮、蛟、蝉、蝗、蚁、蛙、土蜂之类以为食,鱼肉等汁暨米汤信宿而生蛆者以为饮”。尽管每天日晒雨淋,饱经霜露辛苦,但餐桌上的肴菜,却一点也不单调,至少蛋白质是足够的,所以在鹿颈村发现的男性人骨,年有四五十岁,身高约1.7米,体格不逊于现代人。
种种迹象表明,新石器晚期的广州地区,已有不少人烟,形成了不同的聚落,生齿日繁。聚落之间并非“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是你来我往,交流密切,甚至还有某种形式的交易。最明显的例子是,不同聚落使用的石制器具,工艺如此相似,让人不禁猜想,它们好像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在西樵山就有二十几个石器加工场,俨然石器的生产中心,不同聚落的人,用各种物资去换取石器。
人们甚至可能已经建立起某些管理规则、行为规范。在新市葵涌的遗址,找到大量残破的石器、陶器(几乎无一完整)和动物残骨、贝壳,却没有人类居住的痕迹。那么,这些人类生活垃圾是怎么来的?这是不是一个垃圾堆填区?它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人们会循规蹈矩,不嫌麻烦地把垃圾运到这里丢弃?几千年前人们是用这种方法处理生活垃圾的吗?这些问题虽然不会有答案,但也饶有趣味。每一个考古的新发现,都为后人拓展了更大的遐想空间、更多的可能性,也带来了更多的不解之谜。
某些掺杂了神话的传说,追溯越族祖先,从大禹传至夏朝中原少康之世。两晋名臣贺循在《会稽志》中说:“少康,其少子号曰于越,越国之称始此。”少康的活动范围,在河南、山西一带。《国语》里有一段注文提出:越王“勾践,祝融之后,允常之子,芈姓也。”“芈”是羊的叫声,同样可以追溯到中原及西北地区。祝融的孙子季连,出生于河南,其部落生活在河南、甘肃、陕西一带,与以牧羊为业的西北羌族多有联姻。甲骨文中,“羌”是“羊”的变体,季连部落亦以“芈”为各部落的共姓。
当时一个部落有多少人呢?夏朝时,有三百多户人家、一千五百人左右,就算大部落了。由于各部落间,不断爆发争地盘与抢人口的战争,一些部落战败,各散东西,分成几个小部落,或被其他部落吞并。不断的裂变,让人搞不清各个部落间的血缘关系,所以有“三代不同源”之说。
夏末商初,曾经显赫的季连部落也被打垮了,部落中氏族分路逃亡,熊氏一支逃至甘肃东南部(今信阳市罗山县)隐藏,休养生息。他们因善于罗网捕鸟而被叫作“罗”。武王伐纣后,周天子裂土分茅,罗被封为子爵,其封土在湖北房县,名为罗国,面积有一二百里,周朝一里相当于现代的四分之三里。熊氏另外一支被封在荆州为楚国。
罗国与楚国都是季连部落的后裔,但春秋时代,楚国吞并了罗国。罗族愤然与熊氏割席,改称罗氏,以纪念故国,南迁至洞庭湖一带。公元前391年,楚国平定了东越,但南越因有五岭为屏,楚国不能越雷池一步,罗氏便逃入了南越的地盘,建立“缚娄国”(也就是后来的博罗)。有人认为,如今两广地区,保留着大量“罗”字地名,如罗定、罗傍、罗董、罗岭、罗湖、罗欧山、罗马山等,均为罗氏南下经过的痕迹,甚至广州的“羊城”之称,也源自季连部落的共姓“芈”。
一个与岭南似乎毫不相干的中原小部落,就这样,和广州历史挂上钩了。
五羊神话,在广州传诵千年,家喻户晓。相传有五仙骑羊,各执穗禾一茎六出,降临广州,祝曰:“愿此阛阓永无荒饥。”然后五仙腾空飞去,羊化为石。所以广州也被称为“仙城”“穗城”或“羊城”。唐代初年,羊城这个名称,已广泛流传。初唐诗人沈佺期《峡山赋》即称广东清远峡山“切惟羊城王岭之要冲”。高适的《送柴司户充刘卿判官之岭外》诗亦有“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之句。在唐人诗文、笔记、杂史中,“五羊城”或“羊城”的出现,屡见不鲜。
几乎所有人谈论五羊故事时,都把它说成是农业文明从中原传到岭南的象征,这是想象性随意阐释。比如《岭南民间文化》一书便总结说,五羊传说是一则“史前拓殖神话”,反映史前时代北方文明对岭南的“拓殖”,这种说法是完全错的。
五羊传说,最早出现在晋代裴渊的《广州记》,此书原版已佚,现仅存收在宋代《太平御览》里的残篇。裴渊写道:“州厅事梁上画五羊像,又作五谷囊,随像悬之。云昔高固为楚相,五羊衔谷萃于楚庭,于是图其像。广州则楚分野,故因图象其瑞焉。”冯沛祖的《越秀史稿》说,“五羊衔谷萃于楚庭”,是广州“最古老也是最著名的神话”。但我们从最古老的裴渊版本中,却看不到有神话色彩,无非是高固家里有五只羊,当地人觉得很稀罕而已。与裴渊同时代的顾微,也写了一本《广州记》,记述与裴渊相同。
显而易见,这两本最早讲述五羊故事的书,都没有说五羊是仙羊,也没有五仙的出现,直到南朝时,故事才被赋予了神话色彩。南朝宋人沈怀远在《南越志》中大笔一挥,写道:“昔有五仙牵五色羊至此”,不仅多了五仙,而且羊也变成了带有仙气的五色羊。沈怀远信奉道教,曾受妾室王鹦鹉巫蛊事件牵连,被宋孝武帝发往广州,几乎杀头。五仙和五色羊的出现,是他采自民间传说,还是基于自己的信仰编造的,现已不可稽考。
这个故事后来衍生出多个版本,时间跨度逾千年,细节也愈丰富。有说五羊降临于周夷王(前895—前880年在位)时,有说降临于周显王(前369—前321年在位)时,有说降临于任嚣、赵佗征讨岭南(前222—前214年)时,也有说降临于西晋(266—316)时。情节从最初“五羊衔谷萃于楚庭”,变成后来的“五仙牵五色羊而至”,再后来变成五仙人骑着五色仙羊,驾着五朵彩色祥云,在柔美悠扬的仙乐伴奏下,从天空飘飘而降,仙人把稻穗赠给广州人后,又踏着祥云飞走了,五只仙羊却因依恋人间,留下化为石头。
然而,无论哪个版本,成书时间都不是史前,讲的也不是史前故事,与“史前拓殖”没有任何关系。岭南农业和畜牧业,不是北方传来的,广东甚至是全国最早发明种水稻的地区之一;岭南人也早就开始饲养猪、水牛和狗等家畜了。
真正与五羊有关系的,不是五仙,而是裴渊、顾微在各自的《广州记》里都提到的高固。他是历史文献中出现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广州人,楚威王时以才学闻名,做了五年楚相。明人欧大任《百越先贤志》把他列为百越先贤之一。高固的祖先是高傒,姜姓,高氏,春秋齐国大夫,姜太公的后人。姜是羌人的姓氏,而羌人以牧羊为业,奉羊为图腾,与季连部落有不少亲戚关系。因此,高固在家里养羊,也是有可能的。
近代学者对高固其人的真实性,一直很怀疑,因为高固的名字,未见于东晋以前的典籍。民间却言之凿凿,深信五羊确实降临在高固的家里,并赠了一茎六出谷穗给广州人。北宋初年,五仙和五羊传说,得到官府加持,热度骤然提升,还在广州人认为是高固故居的地方,兴建了第一座五仙祠。
这座五仙祠的地点在十贤坊,即今北京路与广卫路交界之处,先秦时是禺山西麓。在广州人心目中,高固曾在北京路居住过,五仙骑羊也是降临在北京路。后来五仙祠一度迁往他处,但宋政和年间(1113年前后),又搬回了十贤坊。南宋嘉定年间(1218年前后),五仙祠迁往西湖玉液池畔(今西湖路附近),称奉真观;南宋末年迁至今广仁路;明洪武元年(1368)毁于大火,十年后迁建于大市街(今惠福西路)。明代成化五年(1469)和清代雍正元年(1723)都对五仙观进行过重修。
至此,五仙和五羊到底具体降临在什么地方,已不再重要了。在五仙观内后殿东侧的原生红砂岩石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凹穴,为古时山坡受海水回旋冲刷侵蚀而成的瓯穴。两穴互相连通,长约三米,宽约一米,状如人的脚印,凹穴下有泉眼,名为“陀泉”。人们就说,这是仙人留下的足迹,于是围绕凹穴砌石为池,名为“仙迹池”,池壁上嵌“仙人拇迹”石匾,成为广州一处胜迹。
1925年的《广州民国日报》刊登署名“甘树熙”的文章,说他探访五仙观时,主持道人告诉他另一版本的五仙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五仙与五羊,同为一体。当初白鹅潭是一汪弱水,行舟甚险。某日有五人雇船过潭,船至半途,忽然兴起巨浪,小船摇摇欲覆。五人投二石于水,顿时风平浪静。白鹅潭从此波澜不兴,每于月白风清之时,可以见到一对白鹅浮没于波间。这五人登岸后,行至大市街,化为石羊。明、清两代,五仙观均入选“羊城八景”,分别名为“穗石洞天”和“五仙霞洞”。当然,五羊降临只是一个民间故事,所谓仙人拇迹,也不过是附会之说。
与高固同时代的,还有一位公师隅,也久居岭南。明人欧大任的《百越先贤志》说他筑了一座南武城,是为广州建城之始,却没有指出具体位置,只说“乃往相度南海,将依山筑南武城以拟之。”后来很多人说,南武城就建在越秀山边,不知何所据而云。也许因为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一书说:“相传南海人高固为楚威王相,时有五羊衔谷萃于楚庭,遂增筑南武城,周十里,号五羊城”,因此他们就据高固住在越秀山下,推断南武城也在越秀山下。
明、清两代的记录,距离春秋时代,太过久远,且无更多旁证,哪怕是东汉时专述吴、越两国史事的《吴越春秋》,亦无相关记载。因此所谓南武城,早经清人阮元《广东通志》指为可疑,更遭到清光绪年间《广州府志》直斥“向壁虚造,不足为据”。
楚国的势力范围止于五岭,未能征服两广,但觊觎之心是有的。楚威王请世居南越的高固任楚相,很可能就是为了谋取南越。如今在越秀山上立有一座“楚庭”牌坊,纪念楚国与广州的交往,可见广州人没把楚国当敌人。因此,比罗族逃难更合乎情理的想象是:高固是南海人,楚王派他回家乡,与越人联络感情,高固带了几只羊和一些谷穗稻米,作为见面礼送给岭南土著首领。人们第一次看见这种奇怪的动物,无不啧啧称奇,认为是天示祥瑞,高固也因此大受欢迎。结果口口相传,羊成了民间故事的主角,最后被升格为“仙”。
不管是罗氏,还是高固,他们带来了稻米,不等于广州没有稻米。两广种植稻子的历史,比楚国平百越的时间更早,在很多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中,都发现了有肩石斧,就是耕地的工具。1996年在广东英德云岭狮石山牛栏洞发现了1.8万年前的水稻硅石;1965年在广西桂林发现一万年前的石杵、石磨、石磨棒等稻谷加工工具。水稻专家认为,野生水稻需要的基本自然条件,是江河入海处且具一定规模的三角洲和岸边沼泽,因此,中国水稻的种植历史,应是从沿海向内地发展的,而不是相反。
在广州周边地区发现大量新石器时代的陶罐,我们不妨想象一下,这些陶罐在当时是用来装什么的?很可能,除了盛水,就是贮藏粮食。农业愈发达,家里的坛坛罐罐就愈多。有人推断陶器是伴随着农业文明而出现的,不无道理。罗氏或高固还带来了羊,但羊始终未能成为岭南主要的家畜,越人嫌其羶臊。屈大均说:“东南少羊而多鱼,边海之民有不知羊味者。”难怪有人说,“羊城”既没有羊,也没有城。
至于“罗”字地名,是否罗氏族人的印记,在无史实佐证的情况下,只能靠设想。楚国平东越后,洞庭湖畔的罗氏族人,已分崩离析,一支入了广东境内,一支从滇东、滇南迁入湄南河下游,还有一支向西越过神农架进入川东,定居阆中,一部分西迁到北胜县。按常理推测,罗氏四散逃亡,能翻越五岭的重岩叠嶂,穿过大片原始森林,逃过毒蛇猛兽的袭击,进入广东的人数,当不会太多,但罗字地名却遍布广东全境,远及广西。罗氏到底需要多少人,才能走遍这些地方,并且都以他们的姓氏命名呢?
语言学家说,广东很多地名,其实出自僮语,包括以那、乌、良、思、古、都等字起首的地名都是,罗字亦然。在僮语里,“罗”与“六”是相通的,如封川六田、信宜六岸、茂名六双、化县六磊坡、阳江六平山等;“六”与“禄”也是相通的,如台山禄马、南海禄境、鹤山禄峒、德庆禄滚等。这些地名最初都是口头的,没有文字,后来写入官府文书时,以读音定字,按照书写者的不同理解,便写成了不同的字。
罗氏族人即使到过岭南,也只是岭南文明的介入者,得到了岭南文明的包容与接纳,而不是开创者。中原人的到来,也许确实带来了北方的某些农耕技术,对广东的农业与畜牧业,有助推作用,但并不是说没有中原,岭南就永远要茹毛饮血。事实上,中原的某些农耕技术,在岭南未必适用,盖因地形不同,水土气候不同,种植的品种也不同。
天地间自有人类以来,广州人便生于斯,长于斯,耕耘树艺,渔海樵山,从石器时代走向青铜时代,文化一天天茁壮成长。春秋战国五百余年,中原征伐不已,江山万里,尽成战图,但广州有五岭屏障,依然河清海晏。战国后期,甚至和海外建立了贸易往来,商业活动十分活跃,海内外商贾咸集,是一个繁华热闹的商品集散地。司马迁的《史记》描写:“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后来《汉书》又补了一句点睛之笔:“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
司马迁所说的“果布”,可能是指蔬果布匹,但也有人猜测,可能是指“果布婆律”,即马来语中的“龙脑香”。如果这个推测正确,那么就为当时岭南与东南亚的贸易往来,提供了佐证。司马迁把番禺(广东广州)与邯郸、燕(河北易县)、临淄(山东淄博东北)、彭城(江苏徐州)、宛(河南南阳)等地并列为“都会”,显示出太史公独具慧眼的见识。
最让人感兴趣的是,《史记》所描写的这种景象,究竟出现在秦始皇嬴政征服岭南之前,还是之后?史学家吕思勉认为:“《史记·货殖列传》言番禺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此语必非言汉时,可见陆梁地未,蛮夷贾船,已有来至交、广者矣。”这一判断,被越 越多的考古发现所证实。如果不是秦王朝的南征,广东沿海完全有可能发展出自己独特的文明体系——海洋文明。
楼船之师打来了
历史的发展,经常会被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完全改变走向。随着秦王朝完成统一六国的大业,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前后,广州乃至整个岭南,正面临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
秦始皇有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雄心,但终其一生,南行的足迹,最远止于洞庭,再往南去,便是瘴雾缭绕、让人望而生畏的五岭了。楚国没有能够跨过去,秦始皇也从未涉足,大部分北方人都没到过山那边。去了的人几乎都没有回头。他们对岭南的一知半解,多半靠道听途说。现在,秦始皇决心征服这片神秘而广袤的土地了。
他为什么一定要征服岭南呢?秦始皇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大一统帝国,他希望掌控天下万事万物,不仅文字、音乐、礼仪、度量衡、钱币他要管,马路的宽度、车辆的尺寸他要管,甚至人们读什么书,讲什么话,他统统都要管。举凡一切行政、军事、经济、民间生活,事无巨细,都要置于管控之下,他才“朕心稍安”。如果某个地方,有他控制不了的东西,他会终日如芒在背。这种心理,有如得了强迫症。他急需把权力扩张到他的认知所能够到达的极限之地。因此,他必须征服岭南,不征服睡不稳。
分东西两路,浩浩荡荡南下。东路取道江西,攻闽越地区;西路中原喘息甫定,秦王朝的五十万大军,便在尉屠睢统帅下,取道湖南,攻广西地区;居中一支,越九嶷,下湟溪,顺北江直捣番禺。三军出朝,地动山摇。陆上甲马如云,水上楼船相继,旌旗遍野,戈矛林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阵势,令人心胆俱裂。
然而,这场彻底改变广州未来的战争,虽然为史学家和文学家所津津乐道,但到今天,还有许多细节未能厘清,留下了一笔糊涂账。
首先是开打时间,一直众说纷纭,有说是公元前222年,有说是公元前221年,也有说是公元前219年,还有说是公元前218年。其次是领兵的主帅,有说是屠睢一人,《淮南子》称“秦皇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与越人战”,并无其他将帅的名字;也有说是屠睢和赵佗两人,《史记》便称:“使尉佗、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似乎赵佗的地位比屠睢还高,排在前面。
另一个疑团是,这五十万秦军,到底是正规军,还是由贱民、罪犯组成的杂牌军?秦国到底有多少正规军?秦始皇二十二年(前225),王翦领兵伐楚,发兵六十万,他自称“今空国中之甲士而专委于我”,也就是说秦国全部兵力也就六七十万,打楚国时已差不多倾巢而出了。伐楚之后,部分士兵已战死沙场,还要分兵驻守三楚之地。那么,它还有多少兵力可供征伐南越呢?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说,秦始皇“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为兵,略取南越陆梁地”。有人据此推断,这五十万大军,并非荡平六国的熊罴之师,而是由“逋亡人、赘壻、贾人”拼凑的杂牌军。秦朝有“七科谪”之律,凡是罪吏、逃犯、倒插门、一家三代做商人或做过商人的人,都属于重利轻义的贱民,没有资格当军士,只能在军中做苦役,打仗时充当敢死队。但如果说五十万大军全是“七科谪”的罪犯和贱民,似乎也不太可信,秦始皇再看不起岭南,也不至于如此轻率,更没哪个将领敢带领这样一支七拼八凑的“散仔兵”,孤军深入,远征遐荒之地。
于是又有人分析,秦军的南征,可能分先后两拨,第一拨是屠睢,他的大军是正规军。后来屠睢败亡,任嚣、赵佗再率领以“逋亡人、赘婿、贾人”为主的援军南下,这是第二拨。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屠睢、任嚣、赵佗的军队都是正规军,几十万“逋亡人、赘婿、贾人”,是战争结束后,才发往岭南殖民的。
但如果屠睢已发卒五十万,任嚣、赵佗再带来援军,战后复“谪徙民五十万戍五岭”,人数合计,又过于庞大了。因此,最大的可能是,五十万是所有南征秦军的总数,既包括了屠睢最初的兵力,也包括了任嚣、赵佗带来的补充兵力和战后谪徙的罪民。秦军不可能全是正规军,也不会全是贱民、罪犯的杂牌军。在广州的秦汉墓葬中,出土过三件雕有动物纹饰的鎏金铜牌,乃匈奴之物。可见这支秦军曾与匈奴作战,南下时把战利品也带来了。
秦始皇发动这场战争的动机,按《淮南子》说,是看中了“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未免贬低过甚;但如果说秦始皇很重视这场战争,也非实情:战争开始得很草率,后勤补给线几乎没有建立,还以屠睢这样一位性格鲁莽的人领军,劳师远征。很显然,一开始秦始皇没料到打南越有多难,用五十万人踏平南越,绰绰有余——尽管五十万之数,有相当水分,但大秦气势正盛,撄其锋者必死。在他的考虑中,战争结束后,把这批贱民留在岭南做劳力,开山垦壤,屯耕戍海,意义也许更大。
这些军人也清楚自己的身份,谪罪戍边,峻法难逃,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无论打赢打输,都回不了中原了。他们缺乏作战经验,士气也不是很高,长途跋涉,兵疲意阻,却遇上誓死保卫家园的越人。一场殊死血战,骤然爆发。
越人从来没有经历过大型战争,他们的武器装备,都是为打猎准备的,与北方军队相比,显得窳隳不堪。但南征秦军的兵器,也不见得多好。1962年在区庄螺岗的一座木椁墓中,出土铜戈一件,上面刻有“十四年属邦工□(师)蕺丞□□□”等铭文。虽然文字细如发丝,磨蚀严重,但幸好关键几个字,尚能辨识。从铭文推敲,既称“属邦”,不避汉高祖刘邦名讳,当为秦军之物;“十四年”为秦始皇十四年,而秦军平定岭南,乃三十三年事。换言之,在“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的战争年代,这支铜戈,居然使用了起码19年。秦军的兵器,似乎也比较陈旧,不甚精良。
秦军的攻势,初时一鼓作气,凶猛异常,过惯和平生活的越人,猝不及防,被杀得鸡飞狗跳,雨零星散,西瓯首领译吁宋也被砍下头颅。但他们很快重新集结起来,举桀骏为新主帅。越人的武器装备虽不及秦军,但凭着天时、地利、人和,采取“游击战”形式,进行顽强抵抗。
越人的士兵,都是训练有素的猎渔高手,头戴羽冠,腰系羽裙,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赤着双脚,手持弓箭、短剑、钺斧、盾牌,守候猎物有着无穷耐心,猎物出现时,出手又快又狠。遇着秦军人少时,越人就擂响铜鼓,震天动地,几十艘甚至上百艘满载战士的船只,像箭一样,从水岸边的芦苇丛中,纷纷射出来,鼓噪前进,奋力砍杀,然后不等秦军反应过来,便迅速撤离。
越人的小艇,如鱼群一般穿梭于河涌汊流,神出鬼没,白天躲进深山密林,与虎豹狼虫为伍,晚上突然从暗处杀出,袭击秦军营垒,凿穿他们的楼船。当秦军闻警驰援时,越人又悄然隐进了漆黑的山林,或消失在河澳隈曲之处。秦军疲于奔命,无计可施。他们原以为征服南蛮,如热鏊翻饼,没想到打了两年,泥足深陷,连主帅屠睢也死于越人的箭镞之下。《淮南子》记载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役,越人“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
秦军付出了惨重代价才明白,越人并非一盘散沙的野蛮人,他们有着严密的军事组织和强悍的战斗力。相反,从高纬度北亚气候地区来的秦军,虽然占据了番禺、龙川等一些孤立据点,但在广大山野沼泽地区,却被打得晕头转向,受尽溽暑、咸潮、台风、蛇蝎、山蚂蟥、痢疾和各种“瘴疠”疫病的折磨,水土不服,粮食缺乏,忍饥挨饿之余,还要提防越人的袭击,时时胆战心惊。
秦军攻占番禺的主力是“楼船之士”,也就是舟师(水军),他们从北江顺流而下,攻入番禺。楼船是一种体型巨大的船只,大者一艘可载几百甚至上千士兵。然而,秦军南征要翻越湘粤交界的崇山峻岭,才能到达北江,他们不可能扛着楼船爬山,最大的可能是到达北江后,才开始制造楼船。在那么短时间内,像魔术一样,变出这么多楼船,说明秦军有非常高的造船技术和生产力。
屠睢占领番禺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建立舟师基地,一方面要建造新楼船,一方面也要维修保养旧楼船,保持舟师的作战能力。番山与禺山相交的湾澳区,山势不算陡峭,水面也够宽阔,是兴建大型船坞的理想地。
明人黄佐编纂《广东通志》,记载了一件奇事:“嘉靖戊午十一月,广州城隍庙后五丈,有大榕树,颓朽久矣。其根下壤又丈余,有穴,道士扣之,其声洞洞然。曰:中必有藏物。发之,得桬木板数十片,皆两两相对立,多不可数,且近神像,乃封之。盖唐宋以来完缮橹板干也。”时城隍庙位置与今天相同,在中山四路北侧。这是古文献首次记载在中山四路附近发现古代的“桬木板”,两两相对排列,数目“多不可数”。黄佐推断这是“橹板干”。
在嘉靖戊午年过了四百多年后,即1974年,考古学家在中山四路城隍庙旁,发掘出一个规模宏大的秦代遗址,深埋在地表下5米之处。这是一个建在河滩上的造船工场。三个船台平行排列,呈东北—西南走向,南面是一片木料加工场。已揭开的第一、二号船台结构相当完好,长度在88米以上,由两行平行的大木板组成滑道,下面用枕木垫承,可以使受压面积较为均匀,避免局部下沉,使船台保持平稳。滑道上竖立着架承船体的一对对木墩,木墩的间距可以调整,这样就可以制造大小不一的船只。这种技术,直到近代船厂仍然在广泛运用。
这个工场至少可以制造船身宽5~8米,载重25~30吨的平底木船。遗址上还发现了秦至汉代的铜钱,年代最晚的是汉文帝四铢半两铜钱。对船台枕木进行科学鉴定,测定其年代为公元前240±90年,也就是秦始皇统一岭南的时代。
人们迄今还没有发现过秦代的木船,但在出土的南越铜鼓上,最常见的图案就是船纹,说明造船业在当时是一个兴旺发达的行业。惯于“水处舟行”的南越人,应该有很不错的造船技术,不过当时与秦军正处于交战状态,这个船坞,不会有南越工匠参与,它只反映了秦军而不是南越的造船工艺。
船坞的建造年代,有考古学家推测,应该是屠睢死后,“尉佗将卒以戍越”时修建的。但更有可能是屠睢兴建的,他在岭南转战数年,楼船是秦军最重要的作战工具,需要不断补充和维修保养,而“尉佗将卒以戍越”时,战争已近尾声,反而不那么迫切需要了。战争结束后,船坞甚至废弃不用了。船台上的滑道和枕木的棱角还很分明,据此可以推测船台使用的时间不会太长。
考古界一直有不同的声音。有一种观点认为,这不是造船工场,而是秦代的一处木建筑遗构,因为秦时这里离江边已有一段距离,在这里建船台不合情理。
考古学家把遗址拍了照片,做了模型,跑去请教造船工人:“这是不是造船的船台?”工人问:“有没有发现木炭和小木片?”考古学家忙不迭回答:“有有,不仅有很多木炭屑、小木片,还发现了铁凿、铁锛、铁挣凿、木垂球和砺石等工具。”工人挥挥手,不容置疑地说:“肯定是造船遗址了。别的行业不会有这种现象。”但这依然未能说服质疑者。争了几十年,还在继续争。历史的迷人之处,恰恰在于它有多种的可能性,供人探索。这个秦代遗址在试掘后,暂时用河沙填埋保存。
屠睢被杀,秦始皇赫然震怒,碾平岭南的决心,更加迫切。他意识到从大庾山入越地,困难太大,补给问题难以解决,屠睢就是吃了这个亏。越地“非水不至”,因此秦始皇不惜动用十万军工,开凿灵渠,使长江的船只,得以由湘江,过灵渠,入漓江、桂江,再转入西江,顺流东下,直达番禺,载重万斤的大船,也可以轻松行驶。水路的开通,大大减低了运输成本,保障了秦军的后勤补给。秦军改以任嚣、赵佗为主帅,收拾屠睢的残兵败将,重新准备舟楫,缮置军器,择日星驾席卷,大举南犯。
任嚣入越之前的经历不详,赵佗是恒山郡真定县(今河北正定县)人,两人应该都是惯战能征的骁将。由于粮路畅通,飞刍转饷,源源不绝,秦军的战斗力大增。经过“三年不解甲弛弩”的苦战,终于底定岭南大部,消灭了越人有组织的抵抗。部分不肯臣服的越人,退入了广西的崇山峻岭之中,成为后来的僮族(壮族)。《粤西丛载》和《天下郡国利病书》都把僮族归入“古越人”之列。但也有人说,瑶族才是广西原住民,《明史》便称僮族是大元至正年间(1341—1368)才从湖北迁入广西的。其实,所谓僮族、瑶族之说,和越族之说,大同小异,大抵是基于秦汉文化优越感的想象。
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岭南终于正式划入大秦版图,设置南海、桂林、象郡。南海郡的范围,东南临海,西至今广西贺州,北接南岭,包括今粤东、粤北、粤中和粤西部分地区,下设番禺、博罗、四会、龙川四县。任嚣为南海尉,赵佗为龙川县令,共守越地。按照秦制,郡设守、尉、监御史,守是行政长官,尉是军事长官。由于岭南远离中原,秦始皇感到鞭长莫及,所以授予任嚣较大的权力,岭南三郡都没有设郡守,最高长官就是任嚣,对辖地实行“军管”,所以《晋书》说他是“东南一尉”。
任嚣最初在武水泷口万人城设郡治,黄佐在《广东通志》中说:“秦南海尉署始于任嚣,居泷口西岸万人城”;后来把治所迁到番禺,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说:“秦以任嚣为南海尉,初居泷口西岸,俗名万人城……既,乃入治番山隅,因楚亭之旧……俗谓之任嚣城。”番禺的任嚣城,位于今仓边路以东至芳草街以西之间。
广州自此成为岭南政治中心。后人把公元前214年,定为广州建城之始。具体日子不可考,但根据广州的老传统,农历七月二十四日是城隍诞辰,这一天也就是筑城纪念日。
许多人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任嚣为什么会看中广州这块地方呢?其实比任嚣更早看中这里的是屠睢,甚至在屠睢之前,越人在这里可能已有一定的经营了。屠睢在海边兴建大型船坞,显然是准备把这里当作一个政治、军事枢纽来经营。但他低估了越人的反抗,结果在战争中赔上了性命。
水与山是选择城址的两大考虑要素,水的选择尤为重要。大部分的重要城市,都是建在海边或大江大河的出海口,这并非偶然。水不仅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要,而且从古到今都是人类互相联系的纽带,即使在火车、飞机发明以后,船运仍然是成本最低的运输方式。因此,依水而建的城市,总是特别兴旺。
古人选择城址,除了要考虑军事、经济、交通因素之外,还涉及风水学、气候学、方位学等学问。通常言风水者,以山南为阳,水北为阳。城池尽量建在山的东南面,西北倚山,东方开阔向阳,有利于大治。山是建城的另一个要素。用古代堪舆家的话来说,任嚣城位于白云山与珠三角平原的结穴之处,吐唇之地,山水兼具,阴阳平衡。西北面是气势磅礴的越秀山、禺山、番山,再远处是白云山,更远处是大庾岭。山势自粤北逶迤而来,一脉相连,一气呵成。
所谓“百尺为形,千尺为势”,越秀、禺、番三山为“形”,白云山为“势”,形势兼具。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写道:“昔人尝以尧山及番禺为三山,与五岭并称。今尧山莫知其处,疑即粤秀也。三山之脉,自白云蜿蜒而来,为岭者数十,乍开乍合,至城北耸起为粤秀,落为禺,又落为番。禺北番南,相引如长城,势至珠江而止。”屈大均由此得出结论:“广州背山面海,形势雄大,有偏霸之象。”从科学的角度看,山地有利于调节地区的气候,有利于水的聚集与流动,从而使动植物资源更加丰富和多样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广州的山水形势,都是得天独厚的。
广州虽然依傍珠江,但太近大海,经常有咸潮出现,人们的饮用水源,主要靠白云山的蒲涧泉水,相传味甘冷异于常流,饮之有金石气。宋人苏轼在《蒲涧》诗中,描绘了水势的奇雄,有“千章古木临无地,百尺飞涛泻漏天”之句。溪水奔流而下,经濂泉一泻出山,名为甘溪。甘溪注入金钟塘后,掉头向南,名为文溪,经上塘、下塘绕过越秀山麓,分为东西两支,汇入珠江。东支为文溪主流,仓边路就是昔日的水道;西支为文溪支流,即今吉祥路。西支在越秀山脚再分出北津溪,向西汇入兰湖(今流花湖一带)。
蒲涧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仙气。相传秦时山下有一条小村,乡人郑安期为了给乡亲治病,上山采药,在蒲涧找到九节菖蒲,不料却失足堕岩,被仙鹤救走成仙。白云山至今还有郑仙岩。人们把七月廿五日定为“郑仙诞”,每年这天都会有人到蒲涧洗浴,然后端坐石上,等候登仙,当然每次都是失望而回。明人陆渐逵的诗叹道:“九节菖蒲生涧烟,人传此地驻飞仙。何当共觅安期迹,数到秦皇汉武年。”
正因为这优越的地理环境,历代统治者,对广州的“王气”,都心存忌惮。秦始皇曾听信风水先生之说,认为广州有“黄云紫气之异”,龙脉在越秀山与白云山之间,便下令秦军去凿开一个二十几丈的大口子,状如马鞍(至今留下马鞍山地名,在云台花园附近),以断龙脉。据说开凿之时,地下“涌血数日”。负责凿地脉的,不出任嚣、赵佗这两人。
尽管如此,恐惧的心理,并未消除,直到一千多年后,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仍然觉得广州有王气。为防异人出世,起猖獗之端,不利大明,他下令在越秀山上盖五层楼,安放罗刹像,以镇压南方的王气。
任嚣在广州建城,并无实物可证,它的具体位置,唯有依据古人的零星描述来推断。《唐垧记略》称“旧有城在州之东,规模近隘,仅能藩离官舍暨中人数百余家”,可见面积并不大,类似一个行辕。宋初人郑熊在《蕃禺杂志》记:“今城东二百步,小城也。始嚣所理,后呼东城,今为盐仓,即旧番禺县也。”宋代的盐仓在今仓边路,这里有一条宽阔的文溪水道,因此,任嚣城的西界,当在仓边路。
有人认为,任嚣城应该在南越王宫署遗址上,因为文溪东岸(今德政北路一带)地势较低,易有水患,任嚣不可能弃西岸的禺山高地不用,而选择东岸的低地。但当时西岸的船坞很可能还在使用,并未完全废置。任嚣城并不是一个永久性的城池,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军营,设在文溪东岸,可以同时起到保护船坞的作用。
也有人认为,任嚣城就建在原南武城旧址。被称为三大奇书之一的《读史方舆纪要》说,任嚣迁入番禺后,“遂增筑南武城,周十里,号五羊城”。秦制以六尺为一步,三百步为一里。但这种说法,同样有不少争议,因为历史上到底有没有南武城,本来就歧见纷纭,如果南武城都没有,“增筑”一说,从何谈起?
凡涉及秦、汉时的广州文物,由于历史久远,信史阙尔,所以为数不多的文献,几乎一字一词,都会引起争议。比如1952年西村石头岗的秦墓,出土的一件盖面烙有“蕃隅”二字的木胎漆盒,就是这一时期的遗物,于是有人声称,这是“番禺”在秦时的写法,汉代的“番”字已去掉了“艸”的部首。但也有人说,漆盒上明明是个“隅”字。“番禺”与“蕃隅”不是一回事。一般认为番禺之名,来自番山和禺山,番字无藩属之意。但“蕃隅”却可以解释为藩属之隅,意思完全不同。事实上,“蕃”字在汉代以后很长时期,仍然使用,可通“番”与“藩”,如广州的“蕃坊”,读音与“番”亦不同。有人提出另一种猜测:“番”为蛮夷,“禺”是地区,番禺是指“蛮邦”;但也有人反驳,认为番禺与上述各种解释都不相干,是古越语“盐村”的意思,广州曾经是产盐区。
人们各抒己见,议论横生。但无论如何训诂,任嚣建立在番禺的“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这是可以肯定的。它更像是南海尉的辕垣,称“寨”更为合适。
在这座范围不大的城寨里,驻扎着任嚣的卫队。按照秦制,校尉的卫队,可达千人,以任嚣城寨的规模,恰好容纳得下。深秋时分,城寨内外,旗帜飘飘,戈钺如林。营垒的西边,是屠睢建的大型船坞,黑乎乎的船台轮廓,耸立在余霞返照、残月衔山之间,显得无限苍凉。东边是岗丘起伏的荒野,秋霜满地,战马咴咴,刁斗相闻。四面不见平民百姓的屋舍,不见稼穑桑麻,没有人捕鱼,没有人打猎,那些从大海彼岸划着船来交易的人,也因战乱而消失无踪了。
这种死寂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岭南也没有恢复过来。几十万的秦军,永远留在了岭南,留在了桂林、象、南海三郡。万水千山迷远近,不知乡关在何处。年老的解甲归田,死了就在当地掩埋,连尸骨也回不了家乡;年轻的被分派到各地屯守,有的被派去粤北山区,承担艰苦的劈山开路工作。这是中原人口第一次大规模南迁。
越人对这些入侵者恨意难消,远远看见都要绕路走;而秦军对越人也深怀衣袽之戒,不敢稍懈,生怕单独外出时,后脑勺会冷不防挨上一棍子。加上双方语言不通,越人讲越语,秦人讲关中语,谁也听不懂谁的话;生活习惯差天共地,越人吃稻米鱼鳖,秦人吃小麦,闻鱼腥而欲呕。在这种情形下,双方很难建立正常交往,更谈不上互信。
症瘕很快就凸显出来了。秦军既已绝了还乡之望,又融不入当地,怎么解决结婚生子的问题?几十万单身怨男聚在一起,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即位,赵佗立即给他上书,请求朝廷派三万名未婚女子到岭南,名义上为驻军缝补衣服,实际上是想解决官兵成家立室,传宗接代的问题。虽然三万女子,仍属杯水车薪,但至少让大家有个盼头。不料秦二世很小气,把赵佗的要求砍了一半,只准一万五千女子到岭南。这批女子是怎样到岭南的,史无记载,想象之中,搭载着一万五千女子的庞大船队,从灵渠驶过,也是一个壮观的场面。
有人一本正经地计算:一个妇女可为五个军人缝补衣服,赵佗要求三万妇女,也就意味着秦军有十五万人。这种思维方式,有点钻牛角尖。中国古人写史,往往不注重数字的准确性,而更在乎它的文学气势,“五十万大军”“十万军工”“万五妇女”,其实都不具有统计学的意义。
一万五千妇女与数十万秦军,无论是为了结婚生子,还是为了缝破补绽,都不成比例。更多中原军士,虽然不情不愿,但最后还是要被迫走出自己的“方言岛”,学着与当地土著交流,学着吃蚺蛇,学着唱越讴,学着和土著妇女谈情说爱;同时越人也向他们学北方的“雅言”,学中原的夔龙礼乐。他们在交往日多,互相熟悉起来以后,才发现对方并不是那么可怕,戒心逐渐放下,隔阂也慢慢化解。久而久之,中原人与南越人的血统,便混在一起了,他们就成了广府人的祖先。
秦二世元年(前209),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中原再度陷入大乱。有星卜家称,五星会于东井,东井为秦分,南斗为越分,两分相背,乃秦亡越霸之象。任嚣听了不禁怦然心动。岭南虽然奉大秦为正朔,但任嚣自掌管岭南政务后,才深切体会到,岭南和中原,天南地北,异习殊俗,完全不是出兵前想象的那样,死搬硬套中原那一套,根本行不通。但朝廷里发号施令的人,不会明白这一点。因此,当陈胜、吴广起兵后,任嚣便动了借星象之说,自立门户的念头了。
腹案还在酝酿之中,任嚣却忽然患上重病,药石无效。他自知不起,便匆匆把赵佗从龙川召来,吩咐后事。任嚣对赵佗说:“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豪杰叛秦相立。南海僻远,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秦新道以自备,待诸侯之变。会病甚,不能有所为。”他把郡尉的印绶托付给赵佗,然后,说了一段在他一生中最为著名的话:“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这段话,被后人引用了无数次,足以青史留名。
任嚣不久便病逝了,遗体葬在城西,有人说就在解放北路迎宾馆,还凿凿可据地指出,宾馆里某个隆起的土坡即是,但并没有实物可证,只能聊备一说。赵佗从龙川迁到番禺,继续驻剳任嚣城,人们改称为赵佗城。作为郡尉的继任者,进驻原来的郡尉官署办公,是理所当然的。顾祖禹说:“及赵佗代嚣,益广嚣所筑城,今谓之赵佗城。”清人梁廷枏在《南越五主传》中也说:“(佗)既代其官,宜即居其署。”因此,所谓赵佗城、任嚣城,其实最初是同一处,只是叫法不同而已,任嚣时叫任嚣城,赵佗时叫赵佗城。赵佗接篆后,开始紧张地准备兴兵,亦无暇去建造新的官署。禺山上的南越王宫署,是若干年后才兴筑的。
赵佗决心履践任嚣遗愿,星夜驰檄横浦、阳山、湟溪等各处关隘守军,断绝入粤新道;在曲江以北、乐昌西南两处修筑城寨,深沟高垒,紧扼“战守必争之地”,以防北军入侵;撤换各县不愿追随的官吏,换上自己的心腹;大兴马步三军,长驱直入,扫荡桂林郡、象郡,尽括三郡之地。
赵佗立国
秦军平越已七年,对岭南越人来说,生活总算慢慢恢复正常,也开始接受这些看样子不会走的北方人了,他们当然不希望再有新的入侵者,再经历新的战乱。因此,抗拒北方和保境安民的口号,深得人心。公元前207年,刘邦攻入咸阳,秦朝亡。赵佗乘机拥旄岭南,自立为王,号称南越国。
距此两千一百多年后,人们在繁华的中山五路改建新大新百货商店大楼时,从地下挖出一个属于南越国时代的建筑地基,还有万岁瓦当和云树纹瓦当。考古学家有强烈的感觉,这一带地底,必有一个秦、汉时代的巨大遗迹。
这个猜想,在1995年夏天得到了证实。建筑工人在忠佑大街的工地上,挖出了四个万岁瓦当。经过勘探发掘,考古学家发现了包括约4000平方米用石板砌筑的斗形大水池、一条长达150米的曲流石渠和回廊在内的古代建筑遗迹,还有典型希腊风格的叠石柱、八棱石柱、石栏杆、砖瓦、步石、石板桥等大量秦砖汉瓦。石构水池呈斗状,池壁用石板作密缝冰裂纹铺砌,池壁石板上发现有“蕃”等许多石刻文字。
宫署御花苑的全石构曲流石渠,迂回曲折,由西向东,渠底密铺黑色卵石。弯曲石渠中有两个用以限水和阻水的渠陂,以形成碧波和粼粼水景。可以想象御花苑处处小桥流水,水果飘香,花草繁繁,龟鳖爬行,鱼翔浅底的景致,一派岭南山水园林风光。石渠连接大型蓄水池引水,并有木质暗槽出口排水入珠江,保持水流长年不断。
考古学家还清理出一段砖石走道的遗迹,宽阔平整,以印花铺地砖夹道镶砌,目前只清理出20多米长的一段,两端均未见尽头。在走道北面发现砖质窗棂,涂朱瓦当,涂朱、绿色的灰塑基饰等宫室建筑残件。在发现的砖瓦建筑构件中,最具特色的是一块烧制而成的大方砖,又大又厚,边长95厘米,号称“中国第一大方砖”。为了防止砖在烧制过程中变形,工匠在砖坯上留出一些圆孔,显示了古代工匠的聪明巧思。
遗址出土了大量的绳纹板瓦、筒瓦、“万岁”瓦当、云纹瓦当、带钉瓦、大型花纹砖、凹面砖等各类建筑材料,戳印有“公”“官”“留”“居室”等字样的各式瓦片,种类繁多,是当时制陶工匠在产品上留下的印记。遗址还出土了汉代鎏金半两铜钱,这在岭南十分罕见,尤显珍贵。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日常生活用品,如陶罐、铁斧、铁凿等生产工具;铁铤、铜镞等兵器;还有一枚印文为“中府啬夫”的封泥,“中府”为宫廷内府之名,“啬夫”为官名,“中府啬夫”即南越王内府的主管钱币之官。
在这个遗址里,还有一个很奇异的景观,就是水井特别多,达83口,堪称“星罗棋布”。井的年代自南越国、东汉、晋、南朝、唐、宋至民国时期均有,既有土井、砖井、瓦井,也有木井、篾圈井和陶圈井,反映了不同时期的建筑文化特色。其中有三口南越国时期的食水砖井,最深的达14米,最浅的也有8米。
最特别的是八卦砖井,八行竖砖间砌横砖,呈八卦之状,可见古人已懂得这种刚性力学结构之原理,其筑井的技术水平,精妙高超,超乎想象。人们先挖井坑,用弧扇形砖结砌成井圈,井圈外再用纯净的泥土夯打结实,以阻隔地下污水渗入井内。井底用五块大石板铺砌,中间一块方形石板的中央凿一圆孔,其余周边四块弧形石板也各凿有一个半圆形小孔,井水通过这几个小孔,从地底下慢慢渗上来。井底石板之下还铺有细沙,形成非常精妙的滤水体系。
凡此种种,显示这里曾经存在一个规模宏大、栋宇连云的园林建筑群,部分遗址叠压着秦代的造船工场。规模之大,令人吃惊。考古学家经过认真考察后,断定这是南越国的宫署。人们为这个发现欢腾雀跃。但在一片热闹声中,也有人提出质疑:既然船台与宫苑几乎是同时代的产物,它们怎么会建在一起?
这个疑问,听起来很有道理,赵佗怎么会容忍一班光头赤膊、大汗淋漓的工匠,整天在王宫外“叮叮当当”地敲钉拔楔、刨板锯木?其实,在船台与宫署之间,相隔了起码几十年。南越国成立之初,赵佗还住在任嚣城里。汉朝开基以后,战乱并未停止,叛乱此起彼伏,刘邦忙于应付。岭南亦危机四伏,赵佗虽自立为王,但各地还有不少反对势力,周边的闽越国、长沙国和西南夷国,亦虎视眈眈,令赵佗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在这种情形下,他断无大兴土木,修建王宫园林的雅兴。
兴建如此规模宏大的宫署,至少要等南越国与汉廷的关系稳定以后。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北方乱局,逐渐平定,刘邦也急需与民休息,不想再为岭南大动干戈,于是派陆贾携玺绶、诏书,出使广州,承认南越国的既成事实,封赵佗为南越王。诏曰:
越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越杂处。会天下诛秦,南海尉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县人以故不耗减,越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力。今立佗为南越王。
陆贾乘船从西江顺流而下,进入增埗河,在今西场附近登陆。赵佗给他一个下马威,有意把他撂在增埗河边,不予理睬。陆贾就在岸边搭了间窝棚,号称泥城,日居衡茅,耐心等候。几个月后,赵佗才不紧不慢地召见他。后人把泥城称作“陆贾城”,立“开越陆大夫驻节故地”碑以作纪念。
陆贾原以为在赵佗治下,越人应接受中原礼俗,没想到赵佗竟一身越人的装束打扮,头发梳成越人的椎状,而不是像汉人那样束发为髻;接见时双腿向前叉开而坐,也不像汉人那样跪坐,还自称“蛮夷大长老”。陆贾非常生气,像婆婆一样数落赵佗,责怪他“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还威胁说,汉廷可以掘烧你的祖坟,夷灭你的宗族,也可以派个偏将率十万大军剿灭南越。赵佗大笑而起说:“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但话锋一转又说:“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意思是我没有参与中原逐鹿而已,若参与,也未必会输给汉廷。
盱衡大局,其实赵佗同样迫切需要与汉廷达成和解,以保南越平安。他挫一挫陆贾的锐气之后,便欣然接受了汉朝赐予的南越王印,剖符通使,称臣奉汉。南越国从此每年向汉廷进贡,在边关与汉朝互通市物,贸易往来。赵佗对孤身南下的陆贾是由衷佩服的,在城西埗头盖了一座越华楼送给他。屈大均说:“……越华楼,故在广州城西戙船澳,越王佗以陆大夫有威仪文采,为越之华,故作斯楼以居之。”后来,一些刻翠剪红的文人,给这个埗头改了个雅号叫“拾翠洲”。
广州人以前最钟情的素馨和茉莉,相传都是陆贾从西域携回,又把种子带到了广州。素馨本名耶悉茗花,又名六月雪,曾在广州大面积栽种,不仅是一种观赏植物,更成为深受广州人欢迎的日用商品。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说:“唯(素馨)花洁白,南人极重之。以白而香,故易其名。妇人多以竹签子穿之,像生物,置佛前供养。又取干花浸水洗面,滋其香耳。”但到21世纪,素馨花在广州已非常稀少,难得一见了。是什么原因,使它遽然退出了人们的生活,莫可究诘。后来屈大均说,不仅素馨、茉莉,连西关的荔枝湾、花坞、藕塘,都是陆贾经营的结果,就有点夸大了陆贾的功劳了。
得到刘邦的加持,赵佗有豁然轻松之感,南越国的危险警报解除了,一片快乐祥和的气氛,笼罩在全南越上下。陈大震在《南海志》中说,陆贾北归时,赵佗向刘邦进献了“白璧一双,翠鸟千,贝五百,桂蠧一器,生翠四十双”。
南越国总算进入承平时期,该过一些好日子了。南越国宫署很可能就是在此之后,甚至有可能是赵佗第二次归汉后,才真正动工兴建的,因为船台遗址上曾发现汉文帝(前180—前157年在位)时期的铜钱,这或可反映出建造宫署的年代。这时珠江北岸,已向南推进了一大截,汉武帝平南越国时,江岸线在今白沙居一线。沿岸淤积着厚厚的烂泥,变成了浅水带,也无法再造船了。在一个废置几十年的船台上面建造宫署,利用船台的一些基础设施,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陆贾北归后,被刘邦封为上大夫。刘邦死后,吕后对南越实行封锁,双方交恶。赵佗和汉朝关系破裂,发兵攻打汉朝的诸侯长沙国,并挫败了汉军南下的攻势,声望大增,四方来归。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赵佗因此以兵威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到汉文帝刘恒时,复派陆贾带信给赵佗,劝其归汉。刘恒的书信措辞平和,感情真挚,赵佗看了十分感动,表示愿奉明诏,长为藩臣,乃向国中宣布:“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汉皇帝贤天子。自今以来,去帝制黄屋左纛。”赵佗给刘恒的复信说:“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汉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这封信措辞不卑不亢,举重若轻。汉越关系在濒于决绝之际,得以变逆为顺,转危为安,实有赖于刘恒与赵佗的通信。这是赵佗的第二次归汉。屈大均对此赞扬备至,认为“南越文章,以尉佗为始,所上汉文帝书,辞甚醇雅”,辑录广东文选,当从赵佗始。
为了表示臣服的诚意,赵佗还在象岗筑朝汉台,朔望升拜。南越国被灭后,越华楼改称“朝亭”,到唐代改称“津亭”。陆贾备受后世尊崇,在光孝寺原有陆大夫祠,明代广州知府陈锭在越秀山上又兴建南粤三君祠,祀南海尉任嚣、西汉南越王赵佗、开越大夫陆贾。
赵佗在任嚣城寨的基础上,踵事增华,把东至芳草街,西至华宁里,南至西湖路北,北至越华路的范围,划为王城,面积约26.6万平方米。华丽的南越王宫署,坐落在王城的中心位置,背倚越秀山,面临珠江,恍如万顷晴霞放彩虹。
越秀山上最著名的,莫过于越王台。北宋诗人唐庚对越王台的环境,有如此动人的描述:“台北据山,南临小溪横浦,牂牁之水,辐辏于其下。顾瞻,则越中诸山不招自至;却立延望,则海外诸国盖可仿佛于溟蒙杳霭之间。”一种海阔天空的气势,令人豪气顿生。越王台在清康熙年间(1662—1722),荒废日甚,只剩下一个破石堆,除了偶有几个文人骚客光顾外,再无人理会。到了清道光年间(1821—1850),更是完全湮没,不知去向了。后世很多人猜测,它究竟建在哪里。有人认为,可能在现在的孙中山纪念碑处。但唐庚既然说“台北据山”,似乎是在半山腰,而不是山顶。
广州的基本格局,以越王城为起点,一步一步发展起来。任嚣城与越王城,都没有留下城墙遗迹,史学家根据古人记载,越王城“周回十里”,以南越王宫署遗址为坐标,大致推算出越王城的具体范围。两千多年来,广州的行政中心一直没有超出这个范围。这在中国古代五千多座城池的兴衰史里,也是一个极其罕见的例子。
迄今发现的汉代墓葬,离王城中心最近的,东边在中山三路烈士陵园,西边在解放北路迎宾馆,北边在越秀山,这大致就是王城以外的近郊范围。王城内是王公贵族的居所,老百姓大都住在近郊。唯一的例外是,南越国末代国主赵建德,曾在城郊居住,其宅邸后来建成了光孝寺。赵建德的母亲是揭阳越人,明王没有立他为太子,而是立了赵建德的异母弟弟赵兴为太子,赵建德被贬到王城外居住。
南越王宫苑可能是广州有史以来第一座园林,无论是它的设计布局,还是建筑工艺,都是旷古绝伦的佳作。考古学家推测,宫苑内的大水池,可能是赵佗学秦始皇蓬莱三山求仙的地方。南越国出过不少“长生不老药”,秦、汉时,这股迷信风刮得很厉害,做了皇帝又想升仙。但更令人惊奇的是,那些石头全是以密缝冰裂纹砌的。这种复杂的砌墙工艺,曾在古希腊出现过。中国建筑以木结构为主,为什么南越国竟会出现古希腊的建筑工艺?实在又是一个不解之谜。
那时没有专业的设计师和土木工程师,盖房子全凭工匠的经验水平。这些工匠是从哪里来的,此后又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悄然出现,建成一批辉煌的建筑后,又悄然消失,好像他们的一生,就是专为此而来。据《旧唐书》记载,广州一直以竹茅为屋,直到唐代一些北方官员来广州后,才教会当地人用砖瓦盖房子,以绝火患。这显然是以讹传讹。早在南越国时代,广州人已经能兴建富丽堂皇的砖石结构宫殿,其建筑技术丝毫不逊色于中原。1996年在同福中路海幢公园西侧的基建工地,挖出一个汉代的窑场,有不少烧坏了的器物废品,其中就有筒瓦、瓦当等物。
这里不仅是两千多年前的南越国王宫,而且在约5.2万平方米的核心保护区中,叠压着12个历史朝代的文化遗存,包括隋朝的广州刺史署;唐朝的岭南道署、广东节度使司署和清海军节度使司署;南汉的皇宫所在地;宋朝的经略安抚使司署、清海军大都督府;明、清两朝的广东行中书省和布政使司署。
如今漫步在南越王宫博物馆中,看到的是一片坚实、荒芜的黄土,我们还能想象出当年那些直上云霄的宫殿阶基、那些“左墄右平,重轩三阶,重叠盘曲,崔嵬屹立”的玉楼金阁吗?还能看到那些在繁花之间,在曲流水渠两岸,嬉戏追逐的宫女身影吗?在她们的身后,那一缕香风,一阵花雨,今天安在哉?
赵佗知道,要在岭南立制度,崇教化,美风俗,唯有与岭南人和睦相处,以包容的心态,对待当地土著的习俗,不管这种习俗与中原优雅的礼教有多么巨大的差异,“良则从之,恶则禁之”。因此,他采取“百越和集”的政策,并不强行推广中原冠带,反而虚怀以容纳越俗,鼓励中原汉人与土著越人通婚。
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汉越交往,首先要过语言关。当年楚国鄂君子晳,在湖中泛舟,听见有人唱越语歌,觉得曲调很动听,但歌词咿咿哑哑,完全听不懂。请人翻译,原来是一首感人肺腑的情歌。
广州在汉初也出了一位叫张买的歌手,其父追随刘邦打江山,被封为“越骑将军”,与周勃、樊哙、灌英、华无害等人齐名,但未及封侯而殁。张买精于诗歌音律,《百越先贤志》说他“鼓棹能为越讴”,歌声悠扬,清婉欲绝。屈大均更把他称为“开吾粤风雅之先”。所谓“越讴”,就是用越(粤)语唱的地方歌谣。籍贯沛郡丰邑的汉惠帝刘盈,居然也喜欢听张买唱越讴,还把他召到船上演唱,说明他能听得懂,或者朝里有翻译越语的人。歌中传达民间疾苦,暗寓规讽。吕后主政时,封张买为南宫侯。
广州人认定一位歌星也能“正色立朝”,难能可贵。于光和元年(178)在距南越王宫署故址不远处,为他兴建了一座秉正祠,以供后人祭祀,也留下了秉正街这个地名,一直到21世纪还在。这是见之于广州文献中最早的一座祠堂。
可见想象,赵佗初到岭南时,对当地土话,是一句也听不懂的,要从头开始,牙牙学语。方言是人们的身份标记之一。中国广土众民,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日常生活中,根据什么来辨别“你是哪里人”呢?不是书面文字,也不是相貌、衣着,而是主要靠口音、方言。方言承载着他们的文化历史,是宗族血脉传承的一个象征。
所谓粤语,乃指以广州话为本的广府方言。清人陈澧认为,粤语形成于隋唐,“盖千余年来中原之人徙居广中,今之广音实隋唐时中原之音。”其实粤语的形成,要远早于隋唐,它是当年南征秦军带来的,在封开落地,然后从粤西沿西江流域,传至广西梧州和广东珠三角地区。
广州人的血统,南越人占主,但粤语却以中原音为主。任何强势语言的背后,都有强势的政治与经济实力支撑。在政治与经济上占主导地位者,掌握“话语权”,决定用哪一种语言作为官方语言。任嚣、赵陀平定岭南后,中原文化强势,它决定岭南要采用中原的“雅言”为交流媒介。
雅言是春秋战国时期,北方在官方场合(包括讲学与祭祀)使用的语言。孔子说:“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秦军把雅言带到岭南,初期他们在西江流域驻扎屯田,雅言的流行,也局限于西江至珠江秦军戍区内,即肇庆、佛山、广州、中山、珠海、东莞、宝安、香港及梧州、贺州等地。汉武帝平南越国后,才在更大范围推广,远及交趾刺史部所辖区域。
任何语言,都有一个与周边的语言互相吸收、融合的过程,完全自我封闭的语言是没有生命力的。雅言也在嬗变之中。从音韵上看,目前所见最早的一部音韵学著作,乃隋代初期的《切韵》。众多学者认为,该书所记为南北朝时士大夫阶层所采用的音系,即晚期雅言音系。比照今天汉语七大方言,大部分已改曲易调,唯粤语保存了这个音系中最丰富和完整的元素,称为古汉语“活化石”,当之无愧。
语音方面,粤语保留了最多古汉语的发音;声调方面,在保留古汉语平、上、去、入之外,还衍生出中入调,共有九个声调,是古汉语入声保留最完整的语言。若要验证粤语发音是否标准,念一念这首歌谣就知道了:“阿四阿四,攞条锁匙,开个夹万,攞两毫子,买斤荔枝,唔爱黑叶,要爱槐枝。”这首歌谣取衣韵,须上下齿咬合,舌面向上,才发得出衣音。若可咬字清晰准确,则可算正宗白话。
从词汇上看,粤语有大量典雅的古词古义。在粤语词汇中,三分之一以上是方言词。广州人把粘说成“黐”;把吃说成“食”;把喝说成“饮”;把“走”说成“行”;把“脖子”说成“颈”;把“他”说成“渠”;把“晚”“迟”说成“晏”;把“节省”说成“悭”;惯用感叹词“嗟”“噫”和语气助词“嘅”等。严格而论,这些都不是方言,而是正宗的古汉语用字。
粤语中有大量倒装句,把形容词置于主词之后;形容词做定语放在名词前;指物宾语在前,指人宾语在后;修饰动词或形容词的副词放在所修饰的词之后,趋向动词直接接宾语之类的用法,比比皆是,如“你行先”“多谢晒”“多过头”“食多啲”等等。古汉语也有大量倒装句,如“何罪之有”“具告以事”“时不我待”。粤语中常见的反序构词,也与古汉语契合,广州人把“重要”说成“紧要”,而不是“要紧”。在古书里,“紧要”比“要紧”更常见,如程子说“且将论孟紧要处看”。
一种语言流行与否,与其政治、经济强弱,息息相关。在粤语形成地封开一带,古代雅言音系的元素,保存得更为明显,但人们却不以封开粤语为正宗,而以广州西关(上下九、第十甫一带)的粤语为标准音,这是因为广州是岭南政治、经济的中心。
语言是交流的桥梁。语言一变,等于打通了一条新的道路,很多东西跟着变了。
赵佗摆出“椎结箕踞”的姿态,表面看,似乎被越俗所化,其实正是他推广汉俗的高明手法:先与越人打成一片,邀请越人参政,再做“融入式”推销,润物无声,事半功倍。这套策略,赵佗之后的四任国主,都持之以恒。大名鼎鼎的吕嘉,以越人酋长出身,被第二代国主文王和其后的明王、哀王两代国主聘为丞相,三朝在位,国之元老。梁廷枏甚至推测他从赵佗时就担任丞相。吕嘉宗族有七十多人出来当官,男的尽娶赵氏王室的公主、女儿,女的尽嫁赵氏王室的王子、宗室。
13世纪的《安南志略》说:“赵佗王南越,稍以诗礼化其民。”诗礼要靠语言和文字传播,以前说话听不懂,读先王诗书礼乐,如对牛弹琴,现在说话能听懂了,教育也随之而来。黄佐宣称,自从赵佗治粤,“冠履聘聚,华风日兴,入汉以后,学校渐弘”。越人开始读书识字,青青子衿,春弦夏诵,斯文之气浸浸日盛。
越人旧俗,不同部族之间,经常互相攻击,造成严重死伤。赵佗来了以后,运用他的管治权威与魅力,调解各个部族的关系,使斗殴之风大大收敛。本来越人性格强悍,好勇斗狠,对五十万秦军都没怕过,但对赵佗却服服帖帖,克恭克顺。所以屈大均称赞赵佗:“不倦于和辑百越,使粤人相攻击之风以息,而中县民不致耗减。”
汉朝从吕后称制五年(前183)开始对南越实行经济封锁,物资禁运,“别异蛮夷,隔绝器物”。禁绝中原与南越进行金铁、田器买卖,甚至卖马、牛、羊等牲畜给南越国,也只能卖公的,不能卖母的。但这并不能阻止人们在私下买卖。南越国没有发行自己的货币,交易以货物交换为主,有时也会使用秦朝的半两钱,但数量甚少。他们用翡翠、玳瑁、珠玑,从岭北换来各种物品,包括四川特产枸酱——一种色如玛瑙,质如饴糖的食物。汉廷明令禁止将其贩卖出境,但商人在牂牁江开辟秘密航线,偷运进来,任是坚甲利兵也阻挡不了。
商业利益是文明发展的重要动力。邯郸出生的秦始皇,从小接受中原文化熏陶,对商人深恶痛绝,“七科谪”中,和商人相关的占了四条。五十万南征秦军里,就有不少充军的商人,这无异于把大批优秀的经商人才,输送到了广东。广州后来发展成一个商业城市,有地理的因素,也有人的因素。
从广州出发,沿东江可抵惠州、河源,到达的龙川老隆,这里与闽、赣相连接,经赵佗早期开发,“其地为水陆舟车之会,闽粤商贾辐辏于此”;循北江则可抵韶关,北上湖南,连接长江水系;沿西江而上,可通广西、湖南,连接灵渠与湘江,与长江水系相接。水路交通四通八达,把贸易的触角,扩展到西南、华中、江南的经济腹地,形成了一个范围广泛的经济圈。
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以前越人的衣服,大多是麻织品,短衣短裤,方便劳作,秦汉时纺织技术进步了,有了葛织品、丝织品、棉织品。《汉书》记载,儋耳、珠厓“女子桑蚕织绩”,连海南地区也学会了桑蚕织绩,何况番禺?在南越王的王宫中,贮藏了大量的丝线织品,平纹绢、方也纱、斜纹绮、刺绣,以及锦、罗、绉纱、提花棉、绒圈锦等,无所不有。其中有一种绢的经纬密度,竟达到每平方厘米300根经线×100根纬线,在那个年代,堪称极品。丝织品被染成各种颜色,有朱绢、朱罗、云母绢、漆纱和黑油绢。
在南越王的墓葬中,发现有青铜铸造的印花凸版,纹样与长沙马王堆1号汉墓出土、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彩色套印织物的金银色印花纱的图案,惊人地相似。很可能长沙出土的印花纱,就是采用南越的印花凸版制作的。这是两地文化交流的证明,但究竟是从南越流到长沙,还是从长沙流到南越呢?这是一个谜。
尽管汉朝实行禁运,但南越国仍有如此大量的丝织品,除了本地能够生产之外,很难作第二种解释。事实上,南越国属地的广西罗泊湾,曾经出土了一批南越国时期的纬刀、绞线棒、工字形器等纺织工具。由于丝织技术的发展,人们的穿着也起了变化,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服饰日益变得繁复多样。
南越人开始喜欢在身上佩戴玉器,这符合《礼记》所说:“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君子须佩玉,走路要有声,举止温文尔雅、不紧不慢,玉珮碰击发出清脆的声音,远远就能听到,以示本人行止光明磊落,这才合礼。南越国的铜镜上,镂有男子拱手而立的图案,这也是中原的礼仪。冠袍带履,让人产生礼仪和道德的联想。
平民人家把花朵簪在云鬓上,别在衣襟上,或用细绳把鲜花串成项圈,让它慢慢绽放,慢慢升华,清香四溢。那份淡雅优柔的感觉,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绝非穿金戴银可比。自从陆贾把素馨花种子带来后,素馨花成了人们最喜欢的装饰品之一。屈大均说:“南人喜以花为饰,无分男女,有云髻之美者,必有素馨之围。在汉时已有此俗,故陆贾有彩缕穿花之语。”
南越人好歌舞。每逢打胜仗,或猎渔耕种有好收获,或部族中有人去世下葬,都会擂起铜鼓,载歌载舞。南越王墓出土的铜器上,留下了不少越人舞蹈的画面,有羽舞、武舞、建鼓舞等不同的舞蹈形式。秦军的关中汉子到来以后,叩缶弹筝,鼓簧鼓瑟,唱一些越人闻所未闻的曲调,摆弄的乐器也是越人见所未见的,音色有如天籁。越人趋之若鹜,开始仿造这些乐器,学习他们的歌讴。当铜甬钟、铜句鑃、石编磬、篪角和琴瑟奏起悠扬乐韵时,能歌善舞的越人,便踏着节拍,翩翩起舞。
南越王墓中出土的五件玉舞人,仿佛把人带回到楚舞吴歌的年代。少女绾着一个螺髻,五官清秀,表情娇憨,身穿绣有卷云图案的宽袖长袍,扭腰跪膝,左手向上挥动,右手向下轻甩,轻若云雾的衣袖,有如流风回雪。楚汉舞蹈最迷人之处,就在其袖舞与腰舞,长袖飘飘,纤腰轻扭,轶态横出,绰约曼妙。1983年凤凰岗也出土过一件南越国的玉舞人,其水裙风带、轻盈婀娜的体态,妙不可言。
赵佗在越秀山上筑台,每年三月上巳节,都要在这里大宴群臣,举行祭祀典礼,祓除不祥。据梁廷枏所写,南越“既久无事,为台于都城北歌舞岗上,每岁三月三登高欢宴”,因此越秀山又有“越王山”之称。壮族也有三月三节,举行祭祖活动,打铜鼓,对情歌,跳打扁担舞,与战国时的上巳节,相似之处颇多。
越人的厨房越来越复杂,出现了鍪、釜、鼎、烤炉、煎炉等功能不同的炊具;食案摆上了簋、壶、盘、箸、杯、瓿、盉、钫、提筒,人们开始养成在不同场合、吃不同食物时,用不同餐具的习惯。主食有黍、稻米、粟、芋、豆之类,菜肴有美味的鱼、龟、鳖、鸡、鸭、牛、禾花雀、竹鼠等肉类和萝卜、葫芦、菠菜、黄瓜、冬瓜等蔬菜,珍错杂陈,鲜薨并进。人们吃着美食,饮着美酒,“觥筹交错,各适其意”。《礼记》宣称,“夫礼之初,始诸饮食”,餐具越复杂,表明饮食礼仪也越复杂。
衣冠变了,饮食变了,礼俗变了,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尽管从考古发现有关南越国人的生活,大部分属于贵族阶层,但反映的是一个地区的文化形态。贵族的生活是有垂范作用的,平民的生活是其简化版,精神内核,一以贯之。事实证明,“百越和集”和“变服从俗”,没有令中原文化在岭南湮灭,反而为其注入了新的内涵,养成了岭南文化开放性的先天基因。
赵佗治理南越国近七十年,开物成务,草创经营,史书上说他“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这种文理,反映在舟车、文字、音律、冕旒、衣食、人伦、政治等方面,为岭南文明开创了一片盎然的生机。若论岭南的“人文始祖”,赵佗当之无愧。
汉建元四年(前137),活了一百多岁的赵佗,寿终正寝。
人们一度以为他会永远活下去,但他终于也入土为安了。赵佗葬在哪里,又是一个谜。南越国留下了很多谜团。北宋的《蕃禺杂志》说,赵佗下葬时,丧车从四门出,使人无法确定墓葬的确切位置。晋代的《交广春秋》说:“越王赵佗,生有奉制称藩之节,死有秘奥神密之墓。佗之葬也,因山为坟,其垄茔可谓奢大,葬积珍玩。”正是这些珍玩,吸引着人们孜孜不倦地去寻找。
相传蒲涧的岩石上,曾刻着一首哑谜诗:“山掩何年墓,川流几代人,远同金騕褭,近似石麒麟。”人们认为它暗示了赵佗墓的方位,猜透它,就能找到赵佗墓了。但古往今来,多少人想破脑袋,也只得个“吉”。三国时孙权派了几千人到广州找赵佗墓,凿山破石,挖地三尺,只挖出了明王婴齐的墓,获得“珍襦玉匣三具,金印三十,一皇帝信玺,一皇帝行玺,三钮铜镜”等一批珍宝。婴齐是南越国第三代国主,一即位便宣告臣服汉廷,把武帝赵佗和文帝赵眜的玺韫椟而藏之,但他的墓却最早被掘了出来。
晋人裴渊是第一个试图具体指明位置的人,他言之凿凿:“城北有尉佗墓,墓后有大罡(山岗),谓之马鞍罡。”接着有人更精确指出,墓在马鞍山大凤岗、勒茶坑一带。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因为连秦始皇都相信马鞍山是广州的龙脉,非要派人凿断不可。但赵佗既然立国称王,说明他并不相信龙脉已断。当年他们有没有认真凿断地脉,抑或只是敷衍朝廷,尚且存疑呢。
更多的猜测,在坊间流传。有人说赵佗墓在禺山,有人说在白云山,有人说在鸡笼岗,但更多的人深信,赵佗就埋在越秀山。当年汉文帝也是凿山为陵,不在平地起坟,这种做法很可能被南越国君主所仿效,文王赵眜就是凿象岗为墓的,他把自己葬在爷爷的旁边,也合乎礼制。到了清代,梁廷枏还在猜这个谜,他认为赵佗葬在广州城东北,“南自鸡笼岗,北至天井,连岗接岭,葬时多为疑冢,輭车从四门出,棺堋无定处,当时人莫知所在”。说了半天,还是没结论。
唐人裴铏写过一篇传奇小说,讲述唐德宗贞元年间,有个叫崔炜的人,意外跌入了赵佗墓中,遇见“羊城使者”骑着白羊,从空中冉冉而降,衣冠俨然,手执大笔,把写有篆字的青竹简放在几上。赵佗还把齐王田横的女儿配给崔炜为妾,并送给他一颗西亚大食国的夜明珠。后来崔炜回到人世,在广州城隍庙见有一尊神像,与他在赵佗墓中所见的羊城使者一模一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羊城即广州城。这篇小说把赵佗、仙人、仙羊都扯到一块了,反映出人们对赵佗墓的好奇,已到了痴迷程度。
历代多少皇帝陵墓都被人们发掘了,连秦皇陵也找到了,曹操有七十二疑冢,也被人找到了。南宋诗人方信孺感叹,赵佗墓藏得比曹操墓还好:
漫说曹瞒七十余,老佗疑冢更模糊。
不知禹葬会稽处,也有累累如许无。
可以预见,只要赵佗墓一天没被找到,它依然会是一个令人心动的话题。
1982年,人们在解放北路的象岗,挖掘出一座汉朝王莽年代的大型贵族墓葬;后来又陆续掘出几座西汉后期、晋代、明代的小型墓葬,都没有引起人们太多关注。1983年,在象岗地下20多米深处,发现了两千多年前的第二代南越王文帝赵眜的陵墓。象岗在越秀山西侧,高不过50米,原属越秀山的一部分,昔日这里全是参天古木,草茅茂密,野狐出没,古书形容它“直峭百丈螺道登”,地形十分险峻。
陵墓的格局,前朝后寝,墓坑采用竖穴与挖洞相结合的方法构筑,整个平面呈“士”字形。墓室南北长10.85米,东西宽12.5米,面积有100平方米左右,分为前后两部分共七室。建筑陵墓的750块红砂岩石材,采自距离广州37千米的莲花山。这些巨型石块,究竟是怎么运到广州的,实在匪夷所思。
这个墓在两千多年的岁月里,从未被盗挖过。墓中最吸引人们目光的,自然是文王赵眜身上的丝缕玉衣了。玉衣又称“玉匣”,是汉代皇帝与诸侯王公的特殊殓服,按死者身份等级不同,分别用金丝、银丝或铜丝,把玉片连缀而成。古人相信玉除了显示死者的尊贵,还有保护尸身不腐的作用。
南越王墓中的这袭玉衣,长1.73米,由2291块玉片组成,分成头套、上身衣、两袖筒、两裤筒和双鞋,共六个部分。它最特别之处,在于既不是用金丝、银丝,也不是用铜丝串起的,而是用丝线穿系和麻布粘贴编缀而成,故称“丝缕玉衣”。这是迄今所见年代最早的一套形制完备的丝缕玉衣,堪称价值连城。
在赵眜玉衣下纵列着五块玉璧,玉衣贴身铺盖十四块玉璧;头、肩放着三件透雕玉饰,全身覆盖成串的组玉佩饰;棺材外头端还平叠七件大玉璧。在外椁的“头箱”和“足箱”中,出土了青玉角杯、玉盒、大玉璧、波斯银盒,极为珍贵。棺椁头端放了一只铜承盘高足玉杯,可见“玉”作为礼器,在西汉时代的岭南,同样具有崇高地位。
墓中共计有两百多件珍贵玉器,葬玉之多,在已发现的汉墓中,无出其右。在其他南越国时代的墓葬中,也发现过玉鱼、玉猴、玉鼻塞、琀、璧、佩、环、玦、璜、管、剑具等二十余种玉器,品目繁多,式样丰富,雕工精美,有明显的南派玉雕风格。人们通常把北京玉雕称为“京派”、扬州称为“扬派”、上海称为“海派”,广州人则把他们一律称为“北派”,以广东为代表的为“南派”。北派风格凝重、厚实、古朴,而南派风格飘逸、洒脱、灵活通透。两者的区别,在两千多年前,已见端倪。
这些玉器并非专为陪葬而制作,不少是墓主生前就惯用的东西。最有趣的是,有些玉器已经破损,曾由玉工修补,然后继续使用。其中有一个玉盒的盖子崩裂了一块,赵眜并没有丢弃它。玉工沿着裂纹两边钻两组对称的小孔,以某种细绳把破片绑紧,还在盖内凿了两条细槽,用来隐藏绳子,手工十分精细。这个玉盒修好后还使用了很长时间,直到陪着赵眜入土,可见是他的心爱之物。还有一件凤形牌形玉珮,下部曾断为两截,工匠用两个H形的小金桥,锁住两端,金桥上还刻有卷云纹饰,不仅修复了断裂,而且更添美观。这种修复技术,虽然民间并不罕见,但出现在南越王室之中,却有可圈可点之处。
赵眜不仅不愿丢弃旧物,还尽量把废物再生利用。在他玉衣裤筒的玉片中,考古人员发现有一片是用玄璧改造的。可能是这块玄璧已经破碎,无法修复,便利用碎片改制其他物品。从陪葬品看,南越王的生活,既有穷侈极奢的一面,但细节上似乎又透出敬天惜物的一面。人就是这样的矛盾。
南越王墓是一个伟大的谜。墓中那么多玉器制品,玉石是从哪里来的呢?广东本地产玉不多,当时南北交往不便,北方玉石要进入广东,也是困难重重。玉石很可能产自曲江玉山。宋代《湘州记》称:“曲江县东有玉山,卉木滋茂,泉石澄涧,相传云昔人采玉处。”20世纪70年代在曲江石峡发现了一批新石器时代晚期墓葬,出土的玉器,有些与玉衣片的玉材很相似,让人产生联想。
赵眜身上随葬的印玺有九枚之多,其中“文帝行玺”金印,是迄今考古发现最大的一枚西汉金印。印面阴刻有篆书“文帝行玺”四个字,印钮为一条游龙,盘曲成“S”形,龙腰隆起可以系印绶。以龙为印钮是南越国首创。而更为有趣的是,秦、汉时的皇帝玺,均以白玉为材,以螭虎为印钮,印面尺寸为“方二寸”(为2.7~2.8厘米),而这枚“文帝行玺”金印,竟然长3.1厘米、宽3厘米,大大突破了帝玺的规制。
在墓中的大小器物,几乎全用华丽的丝绢包起来,连铜熏炉也用绣花绢、绒圈锦等高级织物,精心包裹。在出土的屏风铜构件中,有一个朱雀铜饰顶,是青铜所铸,朱雀昂首展翅,站在方座之上,方座四周装饰火焰纹。朱雀在汉代被视为主管南方之神,在南越王墓中出现,反映了中原文化对岭南的影响。而屏风下面的承托构件,则是青铜铸造的越人力士,头顶屏风,双手抓住五条蛇,口衔一条双头蛇。古越人有捕蛇、食蛇和以蛇为图腾的习俗。在同一个屏风中,出现各具南北特色的饰物,是有趣的现象。
南越王墓出土了一千多件(套)文物,从丝缕玉衣、丝囊珍珠枕、玉璧、玉杯、玉盒、玉珮、玉舞人,到龙纽金印、张仪铜戈、错金铁矛、彩绘铜镜、错金文虎节、各种铜制炊具、餐具、熏炉;从铜钟、石磬、响盒、响鱼,到各种金器、漆器、丝织物、象牙骨器等,恍如云蒸霞蔚,宝光四照。
这是岭南地区发现规模最大、随葬品最丰富的西汉前期彩绘壁画石室墓。墓中文物,若按材质,可分为铜、铁、金、银、铅、陶、玉、玻璃等二十多种;按功能则可分为礼乐、兵器、饮食、服饰等门类。它们分别带有鲜明的中原文化、楚文化、巴蜀文化、北方匈奴文化、海外文化和岭南文化等多种文化印记,显示出岭南人兼容并包的特点。
制作这些精致器物的工匠,无名无姓,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之中。后人只能想象他们的身影,在四面透风的工棚里,背曲腰躬,脚踏转盘,用石英砂、无齿锯和管钻等原始工具,埋头攻玉;或是光着膀子在火炉前焙烧制范、浇注滚烫的铜液,细心地修整铜器。春去秋来,无止无休。他们也许是土生土长的南越人,也许是五十万秦军中的一员。王宫中的钟鸣鼎食,早已烟消云散,不知焉往,但工匠们创造的艺术品,却天长地久,存留于世。
元鼎五年(前112),南越国丞相吕嘉叛汉,杀死赵兴和汉朝使者,立婴齐长子赵建德为王,汉武帝刘彻遣大军南征。元鼎六年(前111),汉军攻陷番禺,平定南越国。这一仗打得天愁地惨,汉军四处纵火,只见烟迷雾卷,焰吐云从,风乘火势,天地通红。越王宫署亦大火中,轰隆隆倒塌,化作废墟瓦砾堆。百姓慌慌乱窜,四散逃亡。南越国五主九十三年繁华梦,转眼空成陌上尘。经此一役,广州要花上几百年时间,才能恢复元气。
总算有了城墙
汉武帝刘彻平南越后,害怕南越国会死灰复燃,把岭南的政治中心移到广信,设交州刺史管理相当于今天广东、广西和越南中、北部的大片地区。广州作为南越国的旧都,地位一落千丈,王城的尊贵不复存在了,富室豪家,散个精光,衰败之象,惨不忍睹。贩夫皂隶、饭牛屠狗之辈,纷纷迁入,昔日龙楼凤阙的王室禁地,变成了穷巷掘门的平民区;大家用御苑的砖瓦盖猪圈,用王室水井的水,煮他们的蛤蜊汤。最显著的变化是人们的服饰,在官府的强力推广下,已完全汉化,越族的传统,基本失传。
近百年来,很多人都希望找到任嚣城、越王城的城墙,有人引北宋《蕃禺杂志》所载,赵佗下葬时“丧车从四门出”,既有“四门”,就一定有城墙。然北宋距赵佗死,已千年之久,《蕃禺杂志》根据什么说越王城有“四门”,也不得而知。而迄今没找到城墙遗迹,却是一个事实。也许越王城真的没有城墙。
2000年夏季,西湖路兴建光明广场时,发现了一座南越国水闸遗址,面积约650平方米,是世界上发现年代最早、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水闸遗存。秦、汉时,这里是番山西麓,北接文溪之水,南临珠江之浒。水闸是保护城市的水利设施,洪水来时,打开闸门,泄洪出珠江;而当珠江咸潮来时,放下闸门,阻挡潮水涌入。
水闸高5米,深近2米,长201米,从北往南分为引水渠、闸室、出水渠三个部分,是一座由大批排列有序、纵横交错,构成“八”字形的大型木结构建筑。闸室平面自北向南,向珠江“八”字形敞开;引水渠和出水渠均呈长方形。其在建闸材料选择、松软地基处理、技术线路处理、总体布置、泄流处理、闸室稳定处理等方面,竟大致符合2001年的水闸设计行业标准,古人造水闸的技术水平,令人吃惊。
水闸的木材为水松,有榫卯结构,估计是水闸上层建筑的木构件。但这个“上层建筑”究竟是什么呢?却没有留下更多线索。有人推断,就是城墙。不过,水闸两侧却没有发现南越国城墙的痕迹,倒是有一道东汉时的城墙,在水闸前东西向横过。南越国城墙之说,依然缺乏说服力。此处很可能只是一个防洪水闸而已。
直到东汉末年,广州复活的第一线曙光终于显现。建安十五年(210),东吴孙权派步骘为交州刺史。步骘到广州考察,登上象岗,游目骋怀,被眼前“负山带海,博敞渺目”的壮阔景象所震撼。只见巨海茫茫,烟波万顷,西山、龟岗、席帽山,三山相连,看似三只巨龟,浮海而至。《水经注》描述:“高则桑土,下则沃衍,林麓鸟兽,于何不有?海怪鱼鳖,鼋鼍鲜鳄,珍怪异物,千种万类,不可胜记。”
遥望更远之处,是一个雾锁烟迷的大洲,广州人所说的“河南”。《广东新语》说:“广州南岸有大洲,周回五六十里,江水四环,名河南。”究其原意,并非指珠江之南,而是东汉章帝年间(76—88),议郎杨孚在大洲的下渡头村居住,他在宅前移植了几株河南洛阳的松柏,隆冬竟然瑞雪纷飞,成为一时奇景,人们便把这里称作“河南”。杨孚撰写的《异物志》,是中国第一部地区性的物产专著。后人有诗咏河南的山川形胜:“百花古渡河之南,远连珠海吞鹅潭。规方正与玉山对,日月还同碧落参。”步骘至此,恍然了悟,为什么赵佗要选这里做王城了:“斯诚海岛膏腴之地,宜为都邑。”
步骘向孙权请准把交州治所迁回广州,然后征调大批民工,环绕着昔日南越王宫署,修筑城墙。广州乃风水宝地,须好好守保。广州开天辟地头一回建城墙,从规划位置,丈量地皮,到鸠工庀材,兴役动众,一筐土、一筐砂,把城墙垒起来了。
当时中山四路以南,还是河滩烂地,淤泥深不见底。步骘城建在烂地之上,工程有相当难度,因此进展缓慢,历时六七年,才告竣工。东汉建安二十二年(217),步骘把州治迁回了广州。这时距南越国被灭,已经三百多年过去了。物换星移,劫后重生,广州的“第二春”,于焉开始。
城墙建好没多久,西晋太康九年(288),广州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这是见于史册的广州第一震。《晋书》写道:“四月辛酉,长沙、南海等郡国八地震。七月至于八月,地又四震,其三有声如雷。”人们惊慌失措,不知是什么凶兆,因为前一年海安(广东恩平)有人聚众作乱,反叛晋廷,不知会不会打到广州。但似乎乱民很快被镇压下去了,广州人又松一口气了,只要还有一碗安乐茶饭吃,外面的世界怎么变,由它去吧。
步骘城的具体范围,随着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考古发现,逐渐露出轮廓。1996年至1998年,中山五路南侧、教育路东侧、小马站西侧的地铁工地,挖出一段16米长,呈南北走向,分别修建于东汉、东晋和南朝三个不同时代的城墙。
东汉城墙为夯土墙垣,残存面宽5米,残高1.85米,夯筑19层,每层之间以草茎铺垫。夯土中还发现了大量汉代的板瓦、筒瓦和陶器残片。这是步骘城的西墙了。西湖路南越国水闸前发现的东汉城墙,是步骘城的南墙。2005年在南越王宫署遗址东面,中山四路北面,旧仓巷西面,又挖出了一段南北走向的城墙,是步骘城的东墙。2011年,在中山四路以南,长塘街以西,清出了一段城墙角台的基址,是步骘城的东南角。
大批避乱的士民,为避东汉末年之乱,纷纷扶老携幼,逃往广州。广州的人口越来越多,但官方的统计,却没有反映出这种变化。东吴永安六年(263)的广州,有人口43120户,下辖南海、高凉、高兴、苍梧四郡。南海郡统番禺、四会、增城、博罗、龙川、平夷六县,合计9498户,平均每县1583户。按东吴天纪四年(280)的统计,每户平均为4.4人。于是有人照此推算出,每县平均人口为6965.2人。也就是说,广州城的人口,必在七千人以下,否则番禺县其他地方,就要变得近乎荒无人烟了。
这些记录是否可靠,差堪商榷。六县户数不能按平均计算,因各县差距甚大,番禺县会比其他县更多人,这是肯定的。以人口密度衡量,宋代三千户就算大县,三国时代只会在这个标准之下。当时的人口统计,十分粗疏,大量漏报瞒报,在所难免,战乱时期更甚。官府的统计,本来就不严谨,文人记录时,更以其吟诗作赋的写作风格,动辄“十万余众”“八万余户”,让后人难辨真伪。
广州既为州治,又建起了城墙,气象一新。东吴的水师最有名,赤壁之战打得曹魏胆裂魂飞。广州是东吴大后方,孙权要把它建成主要的造船基地。造船本来就是越人最擅长的,加上南越国“楼船之士”的后裔,广州汇聚了大批杰出的造船工匠,其技术与产能,都相当惊人,造出了能搭载三千人的“大舡”。东吴赤乌六年(243),孙权要攻打朱崖和儋耳,须臾之间,在广州征集了一支三万人的庞大船队,可见当时广州的人力物力已恢复得七八成。
迨至西晋,先有八王之乱,再有永嘉之乱,更兼五胡乱华,北方田园寥落,十室九空。难民男女老幼,杖履相随,挑着家什,赶着牛羊,背负着先人的牌位与骨殖,像潮水般涌来,梅关道上,应接不暇。他们带来了北方动乱的消息,广州人像听海外奇谈一样,听他们讲晋室宗亲如何互相残杀,南匈奴如何在宁平城大败晋军,如何在洛阳大肆焚掠,如何发掘陵墓、焚毁宫殿。每有一批新移民来,老移民就忙着向他们打探家乡的情况,听完以后,无不欷歔嗟叹,摇头而去。
与北方相比,南海之滨,在停僮葱翠的越秀山下,竟有一片安乐土,不闻金鼓悲笳之声,但见“抱布贸丝”的商贾,简直成了北人心中的世外桃源。有个晋人在广州死了,墓砖上刻着:“永嘉世,天下荒,余广州,平且康。”
西晋衣冠南渡,历史进入东晋时代。中国出现了近三百年南北分治。游牧民族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强势介入,导致北方汉语出现红紫乱朱之变,大量游牧民族的语音加入,使北方的官话与原本的中原雅言渐行渐远。但这时逃到岭南的中原士民,其语言仍是承自东周的雅言,和广州话十分相似,但毕竟过了几百年,双方的语音都有了不少变化。古人说:“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晋语带来的新元素,再次催化广州话的嬗变。
两晋时期,广州人口急剧增加,新盖的房子越来越多,干栏式仍然是很多人的选择,下层为畜舍,上层住人。这种楼阁建筑,设备渐趋完善,有厨房、厕所,粪便从楼上直接排到楼下的畜舍里。但也有不少人放弃了干栏形式,把房子建在地面上。房子的内部结构更加复杂,功能越分越细,前堂与后室已经分开了,前部为堂,后部为室,富裕人家的前堂还设有舂米簸米的地方;后室分为左右两边,中间是天井,类似三合院形式。房子的装修也很讲究,窗子上有精致的窗棂,做成直格子,或斜格子;大门绘画着类似门神的怪兽。以前官衙才有门神,现在民宅也出现神荼、郁垒的画像了。
每天清晨,薄雾还未散去,人们睡眼惺忪,打着呵欠,从房子里走出来,有如无数涓涓细流,向四面八方淌去,寂静了一晚的街道,渐渐响起了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最初是窃窃低语,然后很快汇成喧闹的海潮。井台打水的声音,公鸡“胶胶膊膊”的啼声,鸟雀在枝头“啭呖呖”地唱,两条瘦狗在街头互相追逐,一辆牛车从街上“嘎吱嘎吱”经过,赶车人蜷缩在车篷下,半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好像还没睡醒一样,但街道两旁的人,已收拾器具,准备营生了。各种各样的聒噪,嘈嘈哜哜,显示城市开始苏醒。
河涌从城中蜿蜒流过,两岸泊着大船小艇。农夫在靠近城墙的地方,开垦了一些田地,种植蔬菜。人们每天把粪便与腌臜之物,倾倒进河涌。农夫从河涌里挑水浇灌,妇女在河涌里浣衣,小孩在河涌游泳嬉戏。水上的人与岸上的人互相打招呼,有时还聊上几句,然后各自离去。炊烟在河涌上空飘过,随风而散。空气中混杂着动物粪便和河涌边垃圾的臭气,四处弥漫。外人也许闻不惯,但当地人已习以为常,如果哪天没有了这味道,还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当他们到外地做生意时,这味道就成了他们的乡愁。
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为口奔驰的人,作坊鳞次栉比,打铁的,斗木的,纺布的,染印的,编织的,烧玻璃的,酿酒的,制茶的,每天都忙忙碌碌。商铺里摆满了各种陶制和铜制器皿,这边打铜的作坊,锅碗瓢勺,大至鼎、簋、釜、炉、甑,小至姜礤、挂钩、筷子、勺子,应有尽有;那边是做鞋的作坊,绣花布鞋,漆画木屐,葛屦草鞋,丝舄靴履,色色俱备;还有卖各种辘轳灯、琉璃珠、玛瑙、珊瑚的店铺,五光十色,让人目乱睛迷。
新移民在城里安家,要备齐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店家个个落足嘴头,吹得天花乱坠。走在街上,听到的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你这只铁镬靓唔靓?”“一日工夫千日看,走遍全城没有第二家。”“便宜一点吧。”“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对得人,拜得神。”“那更应该便宜点了。”“好吧好吧,就当结个缘,发个市喇。”最后交易成功,双方皆大欢喜。店主把顾客送到门口,满脸堆笑说:“下次再来帮衬啊!”任何人一踏入这个地界,都会被这种充满动感和张力的热流所感染。
人们在城外建起了陶窑,日夜开工,生产各式各款的陶器,供应城里的居民,窑火一年到头熊熊不熄。1996年就在海珠区的海幢寺附近,挖出了一个东汉陶窑遗址。这里烧制的陶器,林林总总,品目繁多。日常使用的罐、魁、碗、钵、盂、甑、缸、瓶、盒、壶、樽、簋、卮、杯,应有尽有。很多器皿造型优美,缕着细致的弦纹、方格纹,有的还印上五铢钱的戳印纹,上了黄绿彩釉,显得更加美观。
东城墙脚,办起了一个大型的冶铸工场,吸引一群群浑身肮脏的小孩,每天都蹲在工场附近看热闹,看工匠们怎么奋力地拉风箱,怎么往炉膛里添木柴,看熔化的铜汁倾倒出来,看烧红铁块淬进冷水时轰然冒起的蒸汽。这些场景,天天看也不腻。白天黑烟滚滚,入夜火光熊熊,把天空映照得通红透亮;“叮叮当当”敲打铁砧的声音,远至城外几里地都能听见。《晋书》称,咸和六年(331),广州刺史邓岳“大开鼓铸,诸夷因此造兵器”。这个冶炼工场,深埋在中山四路的地底,在1994年的考古中被发现了。
城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纷纭杂沓,每天都好像充满新奇,又好像一成不变。
太元十一年(386),滕含任交州刺史时,广州城墙已建成一百六十多年了,由于人稠物穰,不少地方已破损坍塌。滕含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重修城墙。1996年至2011年间,旧仓巷发现了滕含修的城墙残存墙体,是在东汉墙体基础上扩宽、夯筑加固而成的,用红黄色网格纹砖包边,上宽7.8米,底宽8.8米,高1.4米。夯层中发现有青釉瓷器残片。在外墙基部的砖块上,有“泰元十一年”的模印字样。
隆安三年(399),浙江爆发由琅琊人孙恩领导的五斗米道暴乱,史称“孙恩之乱”。元兴元年(402),孙恩战败,投水而死,残部拥戴其妹夫卢循为首领,继续与晋廷对抗。元兴二年(403),卢循率众浮海南下,攻打广州,百姓惊慌失措,纷纷往城里跑,《晋书》说,避难的民众“盈满城内”。
一场奇灾大祸,就这样悄然降临了。古人说:“小乱入城,大乱下乡。”卢循之乱,是广州自汉武帝平南越后,最大的一次战乱。入城等于进了凶门,九死一生。卢循攻陷城池后,满街满衢的百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像刈草一样,被一路砍杀过来,人头滚滚。城中府舍、民居,亦被焚烧殆尽。《晋书》说此役“焚烧三千余家,死者万余人”。裴渊的《广州记》说得更恐怖:“晋卢循袭广州,风火夜发,奔免者数千而已。循除诸烧骨,数得髑髅三万余,于江南洲上作大坑葬之,今名共冢。”
这些数字虽然不太可靠,但也可约略估度,广州的人口,有四万余人。卢循在河南筑城寨固守,长达六七年时间,史称“卢循故城”。南汉时期,卢循故城做了朝廷的粮仓,乡人都称它作“刘王廪”,其故址在广州美术学院附近。一千四百年后,清人黄子高的诗,仍然悲叹:“卢循旧事已千秋,故城父老犹能记。”
经过“卢循之乱”,广州城墙遭到严重破坏,不得不进行第三次大修。中山五路发现的南朝城墙,是在晋砖墙两边填土扩宽,再砌砖包边,残体宽21米,高1.5米。在城墙旁边还发现一处马面结构,南北长9.1米,北边宽7.3米,南边宽8.1米,建筑形式与墙体相同。南朝城墙西侧还有唐代路面残痕,东侧发现宋代水池遗迹。据此推测,唐、宋时这道城墙已废弃不用了。三个朝代的城墙套合修筑,时间跨度超过五百年,堪称奇观。
广州城墙下一次大修,是两三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哪里有水喝
如果说,广州是东江、北江、西江三江相汇之处,珠江全年入海的总水量,超过黄河七倍,仅次于长江,但广州人却没有水喝,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饮水问题确实困扰着广州人。原因在于“州治临海,海流秋咸”。古人形容,晚上当海潮涌起时,“海水纯丹,火光万里,波浪乘风如千万火山冲击,物触之辄生火花,咸故生火也”。燃烧的海景,蔚为壮观,可见咸潮威力之巨。每届冬季枯水期,咸潮便会托起珠江水,大举倒灌入城。最凶猛的咸潮,可以沿着北江往上涌,一直到清远飞来峡。这时,所有的江水、溪水、井水,都变得咸苦难饮。
无可奈何的人们,为了取得淡水,要么往上走,要么往下走。往上走就是上白云山,从蒲涧源头帘泉取水,地势越高,咸味越少。往下走就是在城厢内外深挖井,希望挖深一点,水没那么咸。但咸潮来时,大部分井水还是咸的,越靠南边,咸味越重。
在离珠江仅一箭之地的越秀山脚,有一口神奇的井,咸潮季节,水居然是淡的。南朝宋人沈怀远在《南越志》里记录了这口著名的井:“天井岗下有越王井,深百余尺,云是赵佗所凿。诸井咸卤,惟此井甘。泉可以煮茶。昔有人误坠酒杯于此井,遂流出石门。”人们相信,这口井之所以不咸,与它百尺之深有关。其实它的深度,也就在10米以内。屈大均称井水“力重而味甘,乃玉石之津液”,赵佗因为长年饮这井水,活到一百多岁,结果黄梅不落青梅落,儿子比他还早死,王位只好传给孙子。如此说来,赵佗的儿子似乎没有饮这口井的水,否则也应该很长命。
南汉时这口井被皇室独霸,称为“玉龙泉”;南宋时还井于民,官府给井加了一个九孔的石盖,几个人同时打水,互不干扰,故称“九眼井”。需要解决九个人同时打水的难题,可见当时附近已人烟稠密,打水的人多得要排队了。到清代,平南王府又把这口井独霸了十年之久,并在井四周建起围墙,派兵把守,私自汲水者要受鞭挞。直到20世纪50年代,井水仍清冽可饮用,但最后终成枯井,井底淤积深达七米。
这口井到底是不是赵佗掘的,争论从未消停。有人说,是六世纪南朝时来广州的达摩高僧挖的,真正的越王井在越秀山上悟性寺中。也有人说,达摩挖的井在光孝寺,不在越秀山。明代谪居广州的侍读学士黄谏,喜欢烹茶,对井水要求甚苛,广州“城中井水多咸苦”,令他深感失望,亦促使他跋山涉水,寻找优质井泉,经过逐一品尝后,列出广州井泉的前十名是:“学士泉烹茶味最美,经昼夜色且不变,宜居第一。九龙、泰泉次之,蒲涧帘泉第三,越井第四,双井及施水庵井第五,韸韸水第六,洗臼井第七,九眼井第八,居士泉第九,外是固不足取,而藩司、郡廨二井宜居第十。”他认为越王井、九眼井、达摩井(洗臼井)是三口不同的井。
奇怪为什么以前的官府都坐视不理——难道他们自己不用喝水三国时的交州刺史陆胤,身居广州,体会到咸潮的危害,吗?为官一任,总得为广州做点什么。于是,他征募民夫,在越秀山东麓挖了一个人工湖,开凿河渠,引蒲涧水入湖中,以供冬季枯水期之用。这个湖就是越秀公园东秀湖的前身,初名“甘泉池”。南宋方信孺《南海百咏》载:“在郡东北五里北山脚下,东晋太守陆胤所凿,引泉以给广民,亦呼甘泉。”广州人对这项工程感恩戴德,陆胤离任后,在甘泉池边,修筑了一座甘泉亭,又名“陆公亭”,纪念这位“惠风横被,化感人神”的官员。咸潮期来这里取水的人,络绎不绝。
久而久之,甘泉池的淤积变得严重,水质也差了,存水量日渐减少,不足以给全城人饮用。很多人每天还是不得不披霜踏露,上白云山挑水,一根扁担两只水桶,走几里崎岖山路,体力弱点都顶不住。有些人才走一半路,水已洒掉三分之一了。如果不慎摔跤,打翻了水桶,还要重新上山。这成了人们一天最苦最累的事情。
东晋太元年间(376—396)的广州刺史罗友,对民众取水之苦,动了恻隐之心,在蒲涧溪旁修筑了一个可容纳百人的平台,供取水的人歇脚。但挑水的人,个个忙得马不停蹄,哪有息歇的工夫?这个平台被一些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民间疾苦的文人看中,起名为“洗心之域”,做了游山玩水,观赏风景的地方。
南朝梁武帝普通八年(527),有“东土第一代祖师”之称的禅宗第二十八祖达摩禅师,从天竺航海至广州,在华林寺附近绣衣坊码头登陆,结草为庵,传播禅宗妙旨。有人说他是波斯人,也有人说他是南天竺人。他生了一对绀青色的眼睛,被人称作“碧眼胡僧”,所以是波斯人的可能性大一些。他在广州留下了两处圣迹。一处是位于华林街的“西来初地”。华林寺前身就是达摩所建的“西来庵”,附近有“达摩祖师西来登岸处”石碑,标示他登陆的地点。另一处是光孝寺的“洗钵泉”。
关于洗钵泉,坊间传说很多。当时光孝寺每天都要派和尚到外面挑水,挑回来的水却味咸难饮,对身体不利。达摩在寺里挂单时,告诉和尚们,寺院的地底有黄金。光孝寺曾是南越国第五代国主赵建德的居所,埋有宝藏也不奇怪。大家兴奋莫名,纷纷荷锄肩锹,跟着达摩走。达摩走到一处,指着地面说:从这里挖下去吧。大家就按照所指往下挖,挖至几丈深时,有泉水喷涌而出,却无黄金。大家正感到失望,达摩笑着说:这黄金不是可以用斤两计算的。
后来,人们才发现,冬季咸潮凶猛时,这口井的水依然甘冽可口,确实堪比黄金。于是,人们把这口井称为“达摩井”。据《光孝寺志》所述,这口井“味甚甘冽,盖石泉也”。故事在民间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达摩用诃树之根在井中蘸水,令泉水变淡;又说达摩用井水洗过他的钵,水就不咸了,所以又叫“洗钵泉”。15世纪,有人在井壁上刻了十六个字:“水由天生,心由水悟;卓彼老禅,待神而喻。”
千百年来,广州人不断努力,开湖泊,挖濠涌,浚河道,修水利,其原动力,大都是为了阻挡咸水灌城。但每年的咸潮,还是如期而至。
到了唐代,人们还在孜孜不倦地挖井。唐天宝元年(742),刘巨麟出任南海太守时,就在城外挖了四口井。清代《南海百咏续编》引前人著述称:“今城内之日泉井、月泉井、流水井、乾明井,即唐时四井也。”日泉井的位置,大约在诗书路、百灵路附近,宋代的《舆地记》说,每晨日出,井中辄有一日影。月泉井则在盐仓街附近,明嘉靖朝《广东通志》称:“月泉,在盐仓街,即古月华楼。旧志云:月出则照映井底,与日井相望。”乾明井有人说在法性寺(光孝寺)西廊,与达摩井混为一谈了,刘巨麟可能是浚缮,而不是新掘。流水井在西湖东岸,今西湖路流水井街内。但也有另一种说法,刘巨麟挖的四井是日井、月井、星井、乾明井。星井在西城外绣衣纺,即西来初地的五眼井。
唐开成年间(836—840),卢钧出任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他在全城发起募役,开展整治甘泉池工程,从甘溪的源头开始,濬缮涌渠,疏凿河床,清除甘泉池的淤泥,加固堤岸;湖畔栽种花草树木,兴建亭台楼阁。地虽不广,但周围绿水,八面青山,亦有可观之处,命名为“菊湖”。甘泉池不仅变成一处游玩的景胜,还给附近农田供水灌溉。在宋代的羊城八景之中,有“菊湖云影”一景。卢钧离任时,广州的老百姓依依不舍,向官府请求为他建生祠。
两百多年以后,北宋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往惠州,路过广州。他是美食家,味觉特别敏锐。他被广州的咸水吓着了:这样的水如何下咽?他请人浚缮元妙观里的水井,希望改善水质。挖井时挖出了一石龟,所以又叫“石龟泉”。这口井因苏东坡一顾而价增,暴得大名,但水质其实并不太好。黄谏在广州寻找优质水源时,曾慕名品尝,失望地表示:“苏东坡浚井元妙观,饮之亦不甚佳。”
被黄谏看得上的学士泉、九龙泉、泰泉、蒲涧帘泉,都远离城区,取水不便。离城最近的,唯有越王井,但长年被官府霸占,轮不到民众享用。一位罗浮山道士告诉苏轼:“广州一城人好饮咸苦水,春夏疾疫时多所损矣。惟官员及有力者得饮刘王山(即越秀山)井水,贫下何由得。”
但道士又悄声对苏轼说,他有一个解决之法:蒲涧离广州不过二十里,可以借助白云山的地势,把水引入城里。“若于岩下作大石槽,以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之,漆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一大石槽以受之,又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所花费者,不过是砍一批竹子做输水管,再用葵茅苫盖住二十里长的管道而已,“大约不过费数百千”,便可一劳永逸解决咸水问题。
听起来是异想天开,但苏轼深感兴趣。他以前在杭州西湖修过水利,有点经验,认为方案可行,即使失败,损失也不大。但现在他的身份,是一个天涯谪客,不在其位,难谋其政,虽然这不过是“费数百千”的小工程,亦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他把方案力荐给广州太守王敏仲,希望他聘用罗浮山道士去做这个工程,后来还专门写信给王敏仲,对怎么防止管道淤塞,提出具体办法。可惜此事到最后不了了之,广州人要饮用自来水,还要再等八百四十年。
苏轼在天庆观挖过的那口井,后来成了每个到天庆观的人,必去瞻仰的景点。南宋淳佑年间(1241—1252),广东经略安抚使方大琮发现井有点淤塞了,于是重新疏浚,并从别的寺院移来一道铁井栏,把井围起来,免得人们往井里乱丢东西。他写了一篇《铁井栏铭》纪其事:“众妙堂,东有泉;经品尝,眉山仙。名去堂,井不迁。宋淳祐,越五年。方大琮,来莆田。去者还,人耶天。得古栏,和名镌;泽物远,与坡传。”学士李昴英后来也到天庆观游览,并照例要参观这口井,他留下一篇续铭:“考经云,坡记成;名非古,堂遂轻;两翁像,久晦明。伟方公,旧观仍。取彼栏,护此泓。新作盖,环以铭。遗千年,饮清泠。续铭谁?李昴英。”铭词中提到的“两翁像”,指当时在天庆观中有苏轼与方大琮像。虽然这口井因苏轼而闻名,但咸潮期间,它也一样是咸的。
《越秀史稿》一书认为,宋代以后,大海已远离广州,海潮不再抵达,广州水井亦渐摆脱咸潮的影响。到晚明时,井水秋咸问题,基本消除。明代万历二十九年(1601),刑部主事王临亨来广东办案,声称“居广城三月,水亦在在可饮”,似乎便是最好的证明。然而,查一查王临亨的行程记录,他到广州的时间,是仲春二月中旬以后,木棉花已经盛开。咸潮发生时间,一般是冬月至献岁。王临亨来时,咸潮已过,当然觉得“水亦在在可饮”了。事实上,同为明人的黄谏,仍然觉得广州“城中井水多咸苦”,显见咸水问题远远没有解决,宋代没解决,明代没解决,甚至到清代也没有解决。
城里的生活,靠水井、湖泊和山泉,还可勉强应付,但乡村灌溉农田用水量大,关系一年收成,矛盾便更加尖锐了。广州城郊不时因争水灌溉而发生械斗。城东簸箕村(今杨箕村)的玉虚宫,便立着《详奉各宪断定三圳轮灌陂水日期碑记》和《奉宪钧断三乡碑文》两方清代的石碑,记录着清代簸箕村、大水圳(今天河村)和冼村争水的一段公案。
簸箕村与大水圳、冼村相邻,田地也互相交错,长年共用沙河水灌溉农田。大水圳处于上游,冼村处于中游,簸箕村处于下游,这三条村因为争水,吵吵闹闹,不知多少代人了。清康熙年间(1662—1722),三村先后在沙河涌下游建造陂闸,拦截沙河水,实现截流储水,开圳引灌。后来,杨箕村民又集资在双复桥下游,建造陂闸,设三度人工排洪的水闸,受益农田一千六百亩。大水圳为上陂头,冼村为中陂头,簸箕村为下陂头。番禺县令曾作裁断,大水圳与簸箕村轮流灌溉,大水圳截灌两日,然后簸箕村也决开基口放水两日,周而复始。由县衙弄发碑文,勒石铭碑,永远遵守,但碑文并未提及冼村如何轮灌。
乾隆六年(1741)夏历七八月间,广州大旱,沙河水量减少。为取水灌溉,冼村在中陂堵截河道,造成下陂缺水,有簸箕村民去掘开中陂时,被冼村村民拿获,扭送官府,两村矛盾激化。冼村在外打工的村民回家,路经簸箕村,被村民包围殴打报复。冼村大为愤怒,鸣锣聚众,抄起锄头扁担,准备与簸箕村民大打一场。簸箕村民向广州府控告冼村有“吹角担旗、毁苗封庄”等事。
案件经广州府知府、提刑按察使司、广东巡抚批转番禺县署审理。乾隆七年(1742)六月,番禺知县裁断,冼村的田地与上下陂都有交错,他们没有提出分日灌溉,是故意含糊,企图坐收渔利,擅自截断中陂水流,致簸箕村断水,又鸣锣纠众,意图斗殴,实属理亏,但簸箕村说他们“吹角担旗、毁苗封庄”,则是夸大其词,架词上渎,又殴打冼村村民,也是不对。双方各打三十大板。官府判决,三陂轮流灌溉,各取水二日,上陂之水同灌上陂之田,中陂之水同灌中陂之田,下陂之水同灌下陂之田,不得越取别陂之水,复起争端,按陂次第轮流,周而复始,勒碑为记,永远遵守。
但到乾隆九年(1744),三村为争水又起争端。上陂大水圳的田亩地势最高,沙河水位较低,不用水车抽水无法灌溉,但冼村则控告大水圳用水车引灌后,中陂更加缺水了,请求官府禁止上陂使用水车。这引起了下陂簸箕村的抗议。于是三村的争水官司又打到了县衙。官府派人到三村实地查勘后,再次作出判决:三村依旧轮流取水,每村二日,上陂大水圳多添一日,灌溉坐落在中陂的高田,可以继续使用水车,驳回了冼村的要求,并把最新的判决立碑为记,三村永远遵守。
但争水的矛盾,并未真正解决,从乾隆朝到光绪朝,每逢天旱和咸潮,冲突便频频发生。光绪二十八年(1902),大水圳与冼村因争水再次开战,冼村召集三千多人,包围攻打大水圳,大水圳出动火炮还击。这场械斗打了三个月,两广总督岑春煊不得不派兵弹压。但三年后,即光绪三十一年(1905),两村械斗又起,持续了一年多,互有伤亡,不少村屋也被毁坏,农田丢荒。直到官兵进驻,烧掉了双方作为械斗指挥部的公祠,以示警诫,才勉强把冲突压了下去。
直到民国时期,因争水而发生的械斗,仍此起彼伏。1919年夏天,东郊沧头、沙村争水,惊动了番禺、增城和省政府出面调解;1920年,北郊石湖、南村也因争水,发生冲突,甚至有军队介入。据九善堂所刻的碑记所载:“逮民国光复,其斗尤烈,甚而互诱军队,滥加焚杀,波及乡邻。其祸更惨,死者千数,焚亦千百家,死横于野,生者失所。”情况之严重,触目惊心。
这种因水而起的争斗,在广州这个山环水抱、河网如织的地方,似乎不可思议,但究其原因,足见咸潮为害之烈。坊间有一首童谣唱道:“咸水清,淡水浊,咸水满洋不如淡水一掬。”直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广州成立“广东省河自来水有限公司”,开办水厂,修建水塔,广州城区居民生活用水,才逐渐摆脱咸潮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