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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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愧对父亲

如果说人世间有所谓“大福大贵”的幸运者,一定也有孤独无奈的苦命人,我的父亲和侄子都属于后者。父亲如同枯藤,侄子就像留在上面的苦瓜,他们的生命充满苦涩与无望。作为人之子,作为一个现代的知识分子,作为一个游子,我既怀着深深的自责与忏悔,又只能仰天长叹。父亲于2007年11月14日与世长辞,享年83岁。在一般人看来,家父也是高寿了,但我却觉得他还没有真正地活过,没有享受我的孝敬和赡养,这是令我抱憾终生的。

父亲生来不幸,因为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是个吃喝嫖赌的浪荡子。虽然家境一贫如洗,但爷爷根本不放在心上,只图自己痛快,而从八岁起父亲就在奶奶的带领下如牛似马地做农活,所以只是断断续续读了三年小学。据说,爷爷身高一米九以上,人高马大,又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也是木工、瓦工等无所不能的能工巧匠,然而,他就是不务正业!在外他行的是强盗逻辑,在家里他则是一位暴君,老婆和孩子几乎成为他发泄不满的工具。父亲小时候到底挨了爷爷多少打骂,恐怕无从计算。即使后来父亲结婚生子,爷爷还是对之张口就骂、伸手便打!在吃的方面也是如此:有一口好吃的也像法定般属于爷爷,家父自小到大看都不能看,想也不要想,更不要说是吃了!

后来,爷爷上吊自杀,父亲才从爷爷的阴影里摆脱出来。不过,另一条更粗、更壮、更韧的枷锁套在了父亲的肩上,那就是多子的劳顿和妻子的病。父母共生下六个儿女,在那困顿的年月,又身在社会之最底层——贫穷的农村,他们的辛苦操劳可想而知。我那时还小,但记得父母一早就上山干活,回来时总是很晚,可谓披星戴月,一身霜雪。晚上回来,母亲又在忙着缝缝补补,为多挣几个钱做手工,父亲则侍候他的粮食和农具,通常也是睡得很晚。记得,我半夜醒来,常常看着父母还在幽暗的灯光下忙碌,一个在剥玉米或花生,一个在织花边,他们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双手仿佛在赛跑似的,让我眼花缭乱。后来,我读到白居易的《燕诗示刘叟》,自己的父母一下子就变成了那双燕子:“嘴爪虽欲弊,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而白居易笔下的燕子也只是“一巢生四儿”,我的父母却有五男一女,其辛苦是远甚于双燕的!

父母的日夜辛劳使得他们精疲力竭,而一场灾难又突然降临,从而将这个本就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家庭推进了泥淖,那就是三哥的受伤致残。当时三哥只有16岁,还是个孩子的他,在参加人民公社兴修水利的劳动中,雨天因玩弄雷管爆炸而受重伤。听到这个消息,母亲从我村一口气跑了13里路,到公社时见到儿子被打掉一只手、一只眼睛,而且满脸、满身血肉模糊,她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在我的人生中,母亲这一个疯跑的身姿一直烙在我的脑海里,当我后来在镇上读书反复走过那段道路,当我从异乡回家路过那段路,当我乘坐飞机风驰电掣地远走天涯,我总想起母亲和她的那次疯跑。三哥的残疾是我家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之后母亲就病倒了,在经过六年的病痛折磨后,她以49岁的美好年华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生病时,我还是个8岁的孩子,但已经感到我家的上空总是阴云密布,在外和小朋友玩耍将一切都抛到脑后,一回到家中全家人都愁眉不展。最明显的是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在厢房给母亲煎药:在由三块石头支起的黑黑的药罐下面,父亲先将几个玉米棒子叉起来,再抓一把小草或一团揉搓的纸放入其中,再划火引燃。有时火点不着,尤其是草湿或风大之时,父亲就趴在地上用嘴吹火,浓烟滚滚,父亲的整个身子都被淹没了,当火苗燃起,像牛舌舔物般包围着泥罐,我看见父亲泪水模糊,眼睛赤红,长吁短叹!在母亲生病的六年时间里,父亲常远走山东昌邑给母亲买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昌邑”是个神秘的地方。从家乡蓬莱到昌邑,现在走南闯北的我已不觉得它有多远,但在父亲的年代,对于很少出远门的父亲来说,对于为了省钱多用脚力代替坐车的父亲来说,那无疑是一段遥远坎坷的旅程,那上面一定留下了父亲的汗水、泪水和血水。

小时候我是有名的又馋又懒。因为没有好吃的,一家八口人主要以地瓜为食,而同时只在锅边上贴两个薄如纸的玉米面饼子。这样,除了吃地瓜,每人可得四分之一块玉米面饼子。我一吃地瓜心中就火烧火燎,胃酸像潮水般涌起,难受至极!这样,每当家人在大口吃地瓜时,我就将属于我的四分之一块玉米面饼狼吞虎咽,然后目不转睛看妈妈那一块,妈妈不由分说将她的给我,吃完后我又看父亲那块,父亲看我一眼也将他的塞给我。虽然吃下去的三块饼子如一滴水掉进大海,更不要说吃饱,但是哥哥和姐姐的没有指望,于是我就跑出去玩耍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尤其在母亲身体不好后,我问心有愧,仿佛是我夺走了她的健康,而父母的爱也被我深深地埋在心底。父亲的脾气有点像他父亲,但一颗心却善良仁慈,且充满一腔柔情蜜意,这在对六个孩子和妻子上表现出来。还记得小时候,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喜欢吃独食,有好吃的很少想到妻子儿女,都是自己尽情享受,一如我的爷爷所做的那样。我的父亲却不是这样,有一口好吃的是先给孩子,尤其是我和弟弟,因为我俩年岁最小。每当邻居送来好吃的,父亲总是不由分说,将我和弟弟叫来,用筷子一口、一口地分给我们吃,仿佛是大鸟在哺育小鸟,而他自己则一点也不吃,只是最后将器皿或玉米壳上的汤汁快速地用嘴吸净,其声响至今还萦绕在耳!后来,我自己有了孩子,才真正理解家父的奉献精神和爱子之情。我读大学时暑假回家,曾问过父亲:“爹,到现在为止,你吃够过肉吗?最多一次吃了多少?”他看我一眼,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说:“最多一次吃了半斤。将近一小平碗儿那么多。”接着,他又说:“不过,吃的是死猪肉。”父亲抿了抿嘴,仿佛刚吃过肉的感觉,然后回忆说:“那次是到镇上赶集,正好遇到卖死猪肉的,四毛钱一斤,我咬咬牙就买了两毛钱的。吃完了还不过瘾,想再吃半斤,掏出钱后又装进了口袋。”父亲的话令我震动,我也暗下定决心,等大学毕业,有了本事,一定让父亲美美地吃上一顿肉,而且不是死猪肉,是新鲜的好肉。

1975年母亲去世,当时父亲只有51岁,那时大哥只有22岁,尚未成婚,于是父亲开始了马拉松式的人生赛跑。六个孩子,从盖房、结婚、生子,这对于一个低微得不能再低微的农民来说,那将意味着什么?仿佛是一头老牛拖着沉如大山的犁耙,低着头默默前行,他再苦再累也不说一个字,只是将所有的人间苦都吞咽下肚子,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担起自己的责任,实现妻子的临终遗言:“把六个孩子都养大成人。”对于父亲来说,我让他操的心可能最多,因为我一心要考上大学,结果连续三次名落孙山,到第四次才如愿以偿!每次失败后,父亲都没有怨言,只用关切的目光看我,这令我既感到温暖又有些无地自容!而每次花钱,我都能感到它的重量,那都是父亲东拼西凑向人家借来的!因为家里穷,没有偿还能力,当然也就没有多少人愿意借钱给父亲,所以他常常为了十块钱,不知要跑多少家,忍受多少冷眼和屈辱。父亲最了不起的是,在母亲去世后的32年中,为了孩子一直没有再娶,而是一人承受着孤独寂寞!有儿女在身边时,父亲也可能不那么孤单,当最小的弟弟也成家立业,父亲就开始了一人独居的生活苦旅。有一次,我从北京回家,与父亲闲聊一直到深夜,收音机已经没有节目了,但父亲还开着,让它发出咝咝之声。我要关掉收音机,父亲却慌忙拦住说:“别,多少年了,我就和这个‘响’做伴。你妈死了这么多年,晚上我总睡不着,有了它就可以打发一个个长夜了。”这一次,我心灵受到了更大的震动:从考上大学,到读硕士、博士,再到工作、生子、写书,再到晋升职称、买房、出差,这一切的一切都如流水作业一般,爬坡后再爬坡,作为一个农民之子,其间自我奋斗的艰辛与痛苦,难以为外人道;但却很少为老父亲着想,他一人孤单地生活,一个个漫漫长夜他是怎样打发的?这让我想到白居易《燕诗示刘叟》中的另外几句话:“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难道我不是这只羽翼丰满,忘了父母养育之恩的燕子吗?

我如一叶扁舟在山东济南漂泊了11年,在结束了长达六年的夫妻两地分居生活后,于1993年终于在北京与妻子团聚。随后,一直住在一间14平方米的平房里,直到1999年才分到一套二居室五十多平方米的楼房。有一次岳父打电话对我说:“你无论多忙都将手上的活儿放一放,我想带你父亲去北京看看,毕竟他年岁大了。”听到这话我恍然大悟,心下暗暗感激岳父母处处为我着想,也想得周到。父亲来京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先是从老家一早到烟台,在烟台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发车,到第二天下午才到北京。我去接父亲,他晕车晕得厉害,我是扶着他坐地铁、转公交车回家的。到家后父亲一直躺在床上,直到两三天后才缓过来,才开始观看儿子生活的北京。先是到天安门照相,父亲像孩子一样快乐!接着,我带他到医院看病,因为此时父亲已患上严重的肺气肿。去医院是打的去的,父亲头晕得厉害,回来时说什么也不打的了,他说想试着步行回家。半路上,我担心父亲饿了,提议和他到饭店吃饭,父亲没有反对。于是,我们到了一个小店,因为父亲最爱吃饺子,我就简单地要了两盘饺子,一瓶啤酒,一个小菜。父亲吃得非常高兴,回家的路上,父亲悄悄地问我:“老四,今天花了多少钱?”我告诉他36块钱。没想到父亲脸色骤变,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快速地向前走。我不知何故,追上去问个究竟,连续三次父亲都不理我。当我几乎以哀求的口气说:“爹,儿哪件事做错了,你可以批评,打我都行,不要让我摸不着头脑。”此时,父亲满脸恼怒对我训斥道:“想不到你在外面这么花钱,一顿饭就吃掉三十六块!你不是我的儿。”听父亲这么说,我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向他老人家解释说:“我还认为你生什么气呢!原来是为这个。爹呀,你不知道,咱俩今天这顿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你知道平时与同学朋友相聚吃饭花多少钱?你知道有钱人吃一顿饭花多少钱?”还没等父亲回答,在父亲探问的眼神里,我告诉他:“平日与同学朋友吃饭,一顿饭三五百元是常有的事,人家请我吃饭,我也必须请人家,否则怎么交朋友,如何礼尚往来?”我又补充说:“而参加有钱人的宴请,一顿饭超过千元也不奇怪;而当官的花几千甚上万吃一顿饭也是有的。”在父亲惊愕甚至茫然的目光中,我进一步解释说:“平时在家里,我们不是说‘穷家富路’吗,不是说‘城里花钱如流水’吗?就是这个道理。”父亲听了我的解释,怒气已消,但却说了两个字“造孽”,就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一步一步挪回家,显然他的脚步非常沉重。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当时父亲的心情。是理解了儿子的难处,还是羞愧于自己泥土一样卑微的人生,抑或是对儿子的人生选择不以为然,或者是对有钱人的狂浪充满厌恶?如果往小处说,是不是对自己曾做过的一件事感到不安也未可知。这件小事是这样的:家父到京后一从眩晕中恢复过来,就从密缝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皱折的手绢,并从中拿出四毛钱给我儿子——他最疼爱的最小的孙子。当时,儿子不以为然,过后我曾对他这样说:“孩子,这四毛钱虽然不多,但它有你爷爷的体温,更有爷爷对你的爱和希望,你可别小看这四毛钱的意义。”当父亲听到我说,城里人的花钱方式和出手大方时,是否也包含了对自己给孙子出手“小气”的愧心?是否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这件事之后,每次我给父亲钱,他都推来让去,总是说:“你在外面花钱多,我不花什么钱。不要老惦记我。”我就说:“爹,我不在你身边,照顾不上你,多给你点钱,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让自己亏嘴。再说了,我也不差这点钱。”可是,我给父亲六百,他要三百;给他四百,他要二百。在我的再三坚持下,他也就全部留下了。其实,我也知道,老迈的父亲这些年一颗牙也没有了,他还能吃什么呢,吃什么嘴里还会有味呢?所谓的“给钱”也只是做儿的一点心里安慰罢了!不过,每次参加宴请,看到满桌的山珍海味,我总禁不住想起远方的老父,鼻子发酸,泪水蓄满眼眶,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愧意:有父亲这样的农民养活、供奉和培育,我们这些农民之子才能进入都市,成为一个知识分子;然而,我们又为他们做了什么?我们吃的可能父亲看都没看过,他甚至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吃的是什么吧?

听姐姐说,父亲来北京时,高兴得像孩子一样,他多少天前就做着周密的准备,仿佛要进京赶考一样急不可耐!为此,他还彻底洗了个澡,因为多年没洗澡了,身上的灰尘足可灌溉两亩好地!到我家里,我给父亲洗澡,他有些不好意思,开始一直不脱内裤,我劝道:“爹,我是你儿,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父亲羞怯地脱光了,但仍自觉不自觉用身子护住阴部,从这里我看到了父亲的内心是多么纯洁。当搓着父亲的身体,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因为孩童时代父亲强壮的身板,不知不觉已经消损,代之而为弯曲、松弛、皱折。而在父亲生命的转换中,其实都是为了儿女一点点失去的。这是我第一次为父亲洗澡,父亲显然心中充满欣慰和满足,这是让我心安的一件事!因为平时除了给父亲寄钱,我和他在一起待的时间十分有限,往往都是匆匆回家,又匆忙离开。还听姐姐说过,父亲从北京回家后非常高兴,他告诉邻居说他看到了天安门,还把照片拿给人看,那是一份强烈的自豪感。不过,父亲在我家没有住够,有些不愿回去,这是他感到遗憾的!当时,由于我的房间非常拥挤,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到处充塞了书籍;也由于岳父在外面住不惯,急着回家;还因为我的工作实在太忙,无暇顾及;又因为正值夏天,家中没有空调等冷气设备,其热难耐,所以父亲住了半月就不得不回家了。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理解这些,他心里是否对儿子和儿媳怀有怨言?

如果说,父亲一生能够享点清福,那就是有姐姐照顾的那些年月。虽然一个人孤单,但姐姐嫁在同村,姐夫又是个善良人,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好,所以父亲吃得好,心情也有所寄托!只身在外的我也少了些牵挂。姐姐也总是这样对我说:“你不要老惦着咱爹,在外面好好工作就是了,家中有我呢!”有女儿的照顾和爱,父亲就像冬天的树,他希望着来年的春天,所以风霜雨雪都不能将他击垮。然而,父亲的福分很快就结束了!因为自2002年开始,我的二哥、三哥和姐姐先后离开了人世,他们一个个都是父亲亲自送走的,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景和悲惨,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支撑和承受的?

二哥去世时只有49岁,与家母同龄。这是一个令父亲伤心的年龄,我想,它一定牵动了父亲对妻子深深的怀念。半年多后,三哥又突然去世,他只有47岁。临死时,三哥有老父亲在身边,是在离家数十里远的乡镇医院里,父子做了最后的永别。后来,侄子来信告诉我:“三叔死时穿戴整齐,像个大官儿,不痛苦,不伤心,只是眼睛一直睁着,他的眼睛还是爷爷给他合上的。”因为三哥残疾,母亲临死时就有交代,要全家人善待他。三哥住得离父亲比其他兄弟近,他与父亲又是相依为命,所以一个个夜晚都是三哥陪伴父亲到很晚,所以多少年来三哥减少了父亲不少孤独寂寞。可以设想,三哥去世后,父亲在夜里一定无限怀念他。姐姐在三哥去世后,伤心地哭了一个月,于是身体落下了病,44岁就撒手人寰。我想,两个哥哥的死抽走了父亲的欢乐,而姐姐之死对父亲的打击则是致命的。姐姐病重的那些日子,年迈的父亲每天三番五次过来问这问那,还不时地去集市买姐姐爱吃的东西。当姐姐咽气后,父亲回到自己的住处,插上门闩,谁也叫不开门了。我不知道,父亲这几年是怎样度过的,三个儿女转眼间灰飞烟灭,阴阳两界,他一个个不眠之夜是如何熬过的。只记得我和我的儿子回家时,父亲的眼神才稍有光彩,才有希望之光在闪动!夜深人静,父亲总是跟我说:“老四,你看我现在活着还有啥滋味儿?”我就说:“爹不要那么说,还有我、大哥和弟弟呢!你要坚强些。”但我心里明白,我们兄弟三个能像三哥那样陪伴老父到半夜?能像姐姐那样让父亲感到安心踏实?我远在天涯,忙得像陀螺旋转一样,哪有时间和可能照顾父亲,以至于让他的晚年无忧无虑。古人云:“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我身为人子,多少年漂泊在外,心里想的多是工作、写作和人生的奋斗与追求,而为老父又想了多少呢?他吃的是什么,穿得暖不暖和,严寒的冬季没有取暖设备,他如何度过?在孩子一个个成家立业后,老父一人生活,他的孤独寂寞深几许?虽然,我也想到了逢年过节为老人寄钱和添置新衣,但对比父亲为我做的,可是少之又少,真是无地自容啊!

这几年父亲的肺病越来越厉害,他所受的折磨也越来越严重。由于胸膜积水,父亲躺不下,即使晚上也只能趴在炕沿上睡觉,难受至极!所以,我与兄弟给父亲抽过一次水,但没多久胸腔又积满了水。医生说,不能总是抽水,否则老人身体就完了。前年夏天回家,看到父亲吃饭的碗像猪食盆一样脏,而窗户不翼而飞,空空如也,满屋子都是苍蝇蚊子。父亲如一条狗一样偎依在炕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苍蝇蚊子群起围攻他。见此情景,我气愤地质问弟弟:“怎么搞的吗,你和大哥就不能给爹拾掇拾掇?”弟弟解释说:“不是我们不拾掇。爹一向不太讲究你是知道的。窗户和蚊子也实在没办法,一是家里封闭严了爹喘不上气,二是什么东西都被小侄子毁坏了。”弟弟告诉我说:三哥之子是个傻子,可能与他已成人有关,近来他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遇到东西不是砸就是踩。家里已经没有像样的东西了,窗户生生地全给拆下来,在家中是如此,一不小心跑到外面更是麻烦,他常常毁掉邻居的家居器皿,有飞檐走壁之能。给他穿的衣服和盖的被子,他撕成条条片片,他自己就生活在布条棉絮之中。说起这个侄子,弟弟一脸愁容和无奈。

这个侄子确实令人头痛,但也是人生的一颗苦果。我村一向穷困,平时很好的小伙子都是光棍,身为残疾的三哥能有怎样的婚姻,就可想而知了!三哥曾与一个自小得过癫痫病的女人结婚,婚后就生下现在这个侄子。这个侄子小的时候,常成为三嫂要挟三哥的砝码,她稍有不满,就痛打孩子的头部,以便让三哥屈服。当侄子八岁时,三哥带他来到我所在的济南,让我带着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是先天性痴呆,无药可救!后来,三嫂抛弃了三哥和孩子远走他乡,就留下三哥和儿子相依为命,三哥是又当爹来又当娘。后来,三哥去世,这个侄子一直跟着家父。在爷爷手上,再傻也是自己的孙子,所以家父对他关爱备至。别人说这孩子痴傻,家父却说:“傻什么傻?有一次,他靠近我,将我头上的一根草小心翼翼捏了下来。你能说孩子什么都不懂吗?”所以,父亲身体好时,常将孙子带在身边,即使到村头散步也领着他。像一条小狗,孙子跟着爷爷前前后后地跑,虽然自己的父母他不知所终,但有爷爷在,他也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可是,当父亲身体渐渐变得虚弱,这个侄子的脾气也变了,不得已家人只能将他与家父分开:爷孙俩各占一间房子,将孙子的门窗封好,这样他不至于危及别人。开始家父不同意,后来看到这个孙子仍能突破防线,出来或出门“作恶”,他也就同意了。这样,侄子就不得不被用一条铁链锁住。

父亲一直想来北京与我同住,尤其是天寒地冻时节,因为我家的暖气可以消除他肺病的痛苦。但我没有满足父亲的心愿,从客观上说有以下原因:一是我住的两间房子全被书籍堆满,几乎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二是老父年岁已高,八十岁的高龄不易远行,不要说两千多里的路他要遭受痛苦,要是来北京生活不习惯怎么办?三是我们夫妻工作的性质不同,我们不是每天上完八小时班就没事了,而是从事科研工作,需要时间和心静,一旦老人在身边,恐怕什么事也做不成了;四是家父多年一人生活,其习惯与众不同,他往往是下午六点开始睡觉,早晨又起得很早,这两年几乎没睡一个好觉,总是趴着打盹,如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夫妻一定无法安眠,孩子读书也会受到影响。五是家父是农民,没有公费医疗,来北京一旦生病,我们夫妻每月挣这点钱,能对付几日?六是父亲多年一人独居,性格变得说一不二,我也担心与我们尤其与妻子合不来,那样就更不好收场了!后来,父亲听说我买了新房,来北京的心情更加迫切,但由于忙碌和还贷,所以一直无钱装修,新房一直空着,这令父亲有些不解!今年春夏,我把房子装修好,父亲又来电话,希望冬天来北京过冬。我就对他说,房子刚刚装好,所以味道很大,最好你明年再来。当时我想:一是刚装修好的房子,需要跑跑味儿,有肺病的父亲更不能马上住进来。二是由于我忙,这两个房子都是妻子一手装的,几个月来她太辛苦,应该让她休息调整一下。三是旧房和新房相去一小时的车程,妻子和儿子仍要住在旧房,因为那里离儿子的学校近,新房只有我一人住着。如果父亲在新房,我上班或出差时,谁来照顾他?四是父亲年岁大了,他来北京总是不便,在老家冬天属于农闲季节,有大哥和弟弟照顾更合适些。总之,我找出了一大堆客观理由,就是不希望父亲来北京与我同住,唯独没考虑父子情深,没从孝敬父亲之天职方面着眼。试想,如果反过来,父亲处于我的位置,面对儿子的艰辛他会找出这么多理由吗?在父亲的幸福与儿子的事业这个天平上,我为父亲想到和做到多少呢?尤其是家父将一生都献给了我们(尤其在培养我成才上用心最多),而我却“高高在上”,置父亲的冷暖和幸福于“事”外,我真是愧为人子,也枉为所谓的知识分子啊!

在父亲去世前一年,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喜欢我们家那两匹工艺马,最后说:“你给我寄来,等我死后,我一匹你妈一匹,我们俩骑着周游世界。”我一听父亲说到“死”就急了,不高兴地说:“爹你说到哪里去了?”看到我没答应,父亲竟然说:“老四,千万别忘了这件事,要不我就白养了你一顿。”由于心里忌讳“死”字,我一直没把马寄给父亲。后来,弟弟来电话催我,说实在不行你就拍张照片寄来也行,我知道弟弟和父亲一样误解了我。这时,我告诉弟弟我的忌讳,并让他转告父亲。听了我的话,弟弟是理解了,但不知道父亲是否能够理解。前几天,我将两匹马寄回去,算是了却了父亲的心愿,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该理解儿子的。同时,我所到之处,只要遇到漂亮的马都留下照片,并将之奉献给父亲灵前,让他知道,其实儿子对他是一片爱心。

弟弟为父亲守灵那一夜,他撕心裂肺地说:“爹,做儿的不孝,平时体会不到你的苦处,让你一人多少年孤单单守着夜晚。你为儿女辛苦了一辈子,养了这么多儿女,可算是白养了!”于是,弟弟给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一天晚上,他给父亲送饭,放下饭就想回家,因为干了一天农活,浑身散了架子似的,困得眼都睁不开,就想倒下睡一觉。可是父亲让他坐一会儿,说说话。弟弟推说有事儿,抬脚就走。走到院子,父亲又将他叫回去,希望他别走了,晚上陪陪他。弟弟说:“那怎么行,我能将老婆撂在家里,在这儿陪你睡觉?”父亲又让弟弟少坐一会儿,弟弟有些不耐烦,说:“你在家闲着没事儿,俺干一天活都累死了。”当弟弟走出大门,又被父亲叫回去,弟弟更不耐烦:“爹,你到底有啥事吗?”父亲说:“老五(弟弟在兄弟中排行第五),你把啤酒打开一瓶,你喝半瓶,我喝半瓶,喝完了你就回家睡觉去。”弟弟对我说:“那时,我哪能体会爹的孤单啊!”弟弟还告诉我,平时中午都是十一点半给父亲送饭,父亲去世这天晚了半小时,是十二点到的,结果发现父亲倒在门口。很可能是自觉不妙,等不到儿子,父亲就到门口迎接。见到儿子时,父亲只说了一个字:“痛。”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他的手脚开始变凉,但几个小时心脏一直没有停止跳动。弟弟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向我喊道:“小哥,你快回来吧,爹可能是在等你。”是的,父亲感觉不好,身边没人,那时他一定是希望儿子快快到来,当终于等到弟弟和大哥,他一定又开始等远在天边的我——他曾引以为荣的第四子,然而北京和老家毕竟太遥远了!我后来想,如果我能将父亲接在自己身边,由我给他老人家送终,那该多好!在守灵时,弟弟还对着死去的父亲伤心地说:“爹,你知足吧,不管怎么说,你临死时还有两个儿子在身边,而我只有一个孩子,将来还不如你呢,死了,恐怕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我是父亲去世的第二天乘飞机赶回去的。见到父亲时,他老人家已穿戴整齐,安详地躺在门板上,永远地闭上眼睛。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每逢回家拉着父亲的手,看到父亲慈祥的眼神,与父亲离别时依依不舍了。我给父亲脱下鞋子重穿一次,算是父亲死后为他做点什么,我用手抚摸着父亲那张熟悉的脸,没有了以前的温暖,而只余下冰凉,我反复地哭喊着:“我再也没有爹了,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们常用“肝肠寸断”来形容一个人的伤怀,父亲的死就是这样,它将我的五脏六腑连根拔起,扯碎后随风飘散了。父亲去世前三个月,我与儿子一起回老家看他,临别时,父亲说:“子罕(我儿子的名字)啊,下次再来恐怕就见不到爷爷了。”于是,他们爷孙俩紧紧地抱在一起,真可谓难分难舍。回来的路上,十三岁的儿子一直哭个不停,我问他怎么了,儿子说:“爸爸,爷爷真可怜!”父亲去世前后,我儿子似有感应,不停地问他爷爷怎么样?后来他知道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哭得极为伤心,且彻夜未眠。

父亲的遗体是被我亲手推进焚化炉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出生。四十五年前,父亲抱着我一定是面带笑容迎接我的降生;而今,却是我——父亲的儿子——将他送入焚烧炉。四十分钟后,父亲的骨灰被放进骨灰盒,我抱着它,一股温热从我的手上传至全身,我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温暖、体贴、呵护和希望,在这严寒的冬日里。于是,我紧紧抱着父亲的骨灰,轻声地说道:“爹,我们回家吧!”

父亲入土为安后,我心中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考不上大学在家务农,是否能对父亲照顾得好一些?如果我不顾一切,将父亲接到北京——我的身边,让他安度晚年,哪怕一年、一月、一天,会有怎样的结果?与父亲对我海水般的深情比,多年来我为什么对他多有忽视?对比孝心,我的事业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办完父亲的丧事,离开父亲的老屋时,我发现侄子——三哥之子——赤身裸体蹲在窗台上望着我,仿佛在说:“四叔,爷爷不在了,从今往后,我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他也仿佛在向我道别:“四叔,我的亲人,再见!”因为我相信父亲的话,他的孙子虽然傻,但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