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案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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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沉睡十七年的男孩

妖精劝服余音把心中郁积十年的话说出来。

打消了他要寻死的念头后,余音答应和妖精去一棵树上观察窗内的画面。

两人坐在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上,看到昏迷的千洵躺在病床上,面容还算祥和,却透露出一种大限将至的预兆。

妖精说,病床上的人比童湖大两岁,不是二十八就是二十九岁。

看起来却像个中学生。

童湖坐在病床前的脚蹬上,她貌似低语了两声,说的什么,树上听不见。

她吹奏起了手中的精致乐器。

妖精的手背滴落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是余音的泪水。

余音赶紧抹掉泪珠,沉浸在美妙的乐声中没有察觉到眼泪已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他想起了乐队初期时的快乐日子,穷是穷了点,但很开心。每个人都有用不完的劲,灵感从来没有缺过,像奔腾不息的河流,所有事都在茁壮成长,从未想过也有终结的一天。

他亦想起了自己的勤奋和拼搏,如今握着鱼竿的闲散的手曾经拼命地在键盘上弹出一个又一个奇异的音符,日以继夜地练习就为了那场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小型演出。由于联系过去,手上每一个骨节都在疼,钻心地疼,他想起了鸣声哥找来冰块敷在他的手指上,江帆姐勒令他回家好好休息,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江帆的善意。

童湖的音乐尽让他想起过往的美好。受过的苦,流过的汗都是美好的。

童湖已经离开了那间房屋,妖精也不见了,余音还在树上静静地回忆,直到天黑才跳下来。

月光中的花海幽雅芬芳,人心也被照得透亮。

——我是如此热爱音乐,竟然放弃了它;我做错了很多事,竟想投入湖中一了百了,我真是懦夫呀!无地自容,无地自容!

余音走到童家外,篱笆栅栏里听到童优在求童湖不要再去贺家,她的声音有些愤怒又有些哀求的意味。

“你每天跑三趟,已经去了四天吹了十二只曲子,他仍旧没有醒来,不是吗?你真的认为凭你能唤醒他?”

“总要试一试吧。”

“你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啦,你和千洵只不过在醍醐镇相处过很短的时间,我敢打赌他根本不记得你是谁。”

“这又怎么样?”

“童湖,听我的话,不要再去了,好吗?”

“你太多心了。怀疑谁也不该怀疑我,我对贺千羽完全不感兴趣。”

“可是他似乎对你有意。”

“你别乱想。”

“他在遇到我时先遇到了你,他救了你,那时你才十岁,他也只不过十四岁。他记得你,我跟他在一起时,他问起你的次数很多。”

童湖心里说,其实我七岁的时候就和千羽认识了。

“你放心。他看不上我的。你们学历相配,有共同的话题,外表也很搭,虽然童家家道中落,总算不是穷苦出身。我各方面都比不上你,没人会看中我的。”

余音对童湖的话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童湖至少比她姐姐强一百倍。童优能花整天的时间为桔乐精心准备一顿可口的生日宴吗?她会有这么好心想要赡养孤儿桔乐吗?

院子里又吵了起来,余音在月光下看到了童太太的凶相。

她命令童湖不准去贺家。她怕童湖引诱贺千羽,毁了童优嫁入豪门的美梦。

这思想好肮脏!童太太实在太偏心,甚至偏离常轨了。

听妖精说童湖辍学供养童优完成学业,之后又每个月上缴生活费给这个老寄生虫,母夜叉却从未待见过她善良的二女儿。

——这家人比我的家更为复杂。

——我的父母虽然无知无识,却不会像这般毫无道理。

童湖叫了一声。

童太太折下花枝朝童湖的背部劈去,趁童湖背对她离开的时候。

这还像话吗?余音就要夺门而入时,被妖精按住肩膀,这人行踪如此飘忽,吓了他一跳。

妖精解释说童湖会处理好自己的家事,不想让别人插手。

“可童太太打人了。”

“童湖会有办法的。”

童湖用风笛吹起了口哨,抑扬顿挫,竟比夜莺歌唱还要动听。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暗夜中飞来,在童太太眼前循环旋转。

童太太必定吓得惨无人色,只可惜,尽管月色明亮,依旧不可瞧得仔细。

料你不敢!童太太大怒。童湖发出指令,蜜蜂进攻童太太的老脸。

“妖法,妖法,你是妖精!”童太太惨叫,愤怒的声音中暗含一种凄凉。

妖精叫余音偷偷离开,不要和童湖打照面。

“她竟然还有这本事。无妖镇上的人真是奇妙!”

“卧虎藏龙。”妖精说。

第二天,妖精叫余音不用去树上,坐在家里依然能够听到童湖的笛音。

余音那时在湖边。他看到光秃秃的杨柳竟然在乐声中发了新芽。

不时有鱼儿跳上湖面。

接着,整个镇上的活动像是突然静止了,所有的声音都让位于童湖演奏出的乐曲。所有的人听着音乐,僵立着一动不动,心灵却像激流一样奔突腾跃。

所有安静的热烈的生命都像是被证明了一番,每个人每样物品都真切地感受到了在人世间是真真正正活过的,正在活着的,而且可以活得很好。

余音很久才回过神来,落日已经西沉,胸前的衣襟已被泪水浸湿。

若是十年前听到这样的音乐,他肯定会被吓得放弃自己的理想。

妖精叫他再去黄桷树上。

等他们赶到时,沉睡十七年的病人已经醒了过来。他们错过了感天动地的认亲场面。

童湖被排挤在角落里,千洵身边站着他的哥哥,未来嫂嫂,未来嫂嫂的父母。

千羽派人通知贺父,并礼貌地请围着的人退出病房。

童湖体力不支,坐在了地上,那些人转过身来看到童湖时惊讶得合不拢嘴。

眼前的人的确是童湖,不过是一个看似四五十岁的老童湖。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千羽一再请他们出去。千洵记得童湖,他的记忆停在十七年前那个悲伤的雨夜。

这些年他在沉睡中也不是完全无意识,哥哥、父母还有一些人在他耳边说着一些话,他知道世事已变,睁开眼时,他感到震惊,然而头脑中最想见到的还是雨中的小童湖,那是离他最近的一段记忆。

四五十岁的童湖,千洵难以接受。

童湖站不起来,千羽扶她到椅子上,童湖滑了下去,跪在床边。

“千洵,对不起。十七年前,是我把你打晕的,害你昏迷了这么久。真的很对不起!”

童湖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为什么会这样?”余音有些动容,问妖精。

妖精一贯冷静,“她用整个生命救了他。”

千羽霍地站起身,“是你!居然是你!你害我弟弟昏迷了十七年!”

他指着童湖悲愤交加,说不出话来。

“我会去自首,会向你赎罪,余生都会忏悔。”

“你怎么赎罪?怎么忏悔?十七年的时光,你怎么赔给千洵?”

千洵尽管虚弱,气色看起来却比童湖要好得多。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到童湖的手臂,却够不着,童湖不敢回应他的触碰,千羽看在眼里,却不想帮帮他们。

“我没有怪你。”

“千洵!你……”

“童湖是个可怜的孩子!十七年前,我什么都帮不到你。”

童湖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帮了我很多,差点没命。”她尽其所能克制住自己的情感,声音已经哽咽,却没有落下一颗眼泪。

余音惊讶地瞪大妖精,他看到妖精居然走进了屋子里去,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

妖精背着奄奄一息的童湖走出了余音的视线。

余音疾跑着跟上他们。

童湖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在十七年前不告诉我千洵还活着,那时的我才九岁,若是真要去救他,不仅救不了,自己的命也会搭进去。这个时候是生命的黄金时期,救人最合适了。”

妖精说:“省点力气吧,不再怪我就好。”

“谢谢你,妖精。不仅让我活了下来,还让我有机会救活千洵。若是心中的懊悔伴随一生,我真的活不下去,迟早自己了结。真的很庆幸,还有机会赎罪。谢谢你,十七年前救了我。”

“她叫你妖精?”

“你听错了,是米青。”

妖精把童湖送到大力家,古香古色装满老古董和一大堆稀奇怪玩意儿的地方。

大力惊讶地跳了起来,对妖精说:“我只接受年轻的美女,不要老太婆,从哪儿来请带回哪儿去。”

大力又惊叫了一声,像母鸡打鸣似的,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童湖。

“听那诡异的笛声应该猜到是你,你终于还是这么做了。你现在多少岁?”大力问。

“多了十七年,现在是四十三或四十四岁。”妖精回答。

“可明明有五十岁呀。”大力蹦跳着拿来一个精致的小袋子,“晚上睡前我给你敷敷脸,做个美容,明天可能回复到五十岁以下。你现在看起来比你那刻薄的老妈还要老。要不要照镜子?”

“大力!”妖精呵斥。

“难不成每天都不照镜子,事前应做好心理准备。事先声明,能在我这里住的只能是年轻的女孩子,身体恢复了之后请另觅居处。”

“你真是太无情了。”余音指责道。

“哪来的傻大叔,轮到你说话吗?”

“你失去了最美好的年华,不遗憾吗?不后悔吗?”余音问童湖。

“最美好的年华?我心上有块石头,既懊悔又痛苦。即使身在最好的年华里,也感受不到任何一点好。现在我真的轻松多了,从出生到现在,真正感受到最轻松的一次。人不能背负任何一点罪过,我的良心会让我一辈子不安生的。”

余音喃喃道:“我能理解,完全能理解。”

“傻透顶。你这辈子没有机会谈恋爱了。谁会要你一个五十岁的大妈。”

“你不是说要给我做美容,明天变成五十岁以下吗?看能不能吸引到六十多岁的丧偶老头吧。”

妖精嘴角扬了一扬,“尽管青春不在,美貌也没有了,善良的心还是一如既往。怎么会没人爱呢。大力,好好照顾童湖。我明天再来看你。”

妖精和余音坐在咕哝湖边钓鱼。

余音已有决定,鱼线晃动,“上钩了。”

收拢鱼线之后,余音看着长相和颜色都很奇怪的鱼做垂死的挣扎,想要放生。

妖精按着他的胳膊,“这是无心肝鱼,吃了他,你的记忆就只能存活四天。”

*

余音端上烹饪好的无心肝鱼去了湖边的咖啡店。

余音说:“我一直希望能钓到这条鱼,现在却发现,我一点都不需要他。忘掉过去的事更会让我受不了,正因为有过去的种种,快乐的也好,痛苦的也罢,才有今日的我。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也绝不会借这条鱼来逃脱责罚。”

江帆问:“你当时为什么认定我杀死了鸣声?”

“因为你的傲慢、冷漠、专制……还有一次又一次地拒绝鸣声哥的好意。现在我明白了,其实是因为我不愿意了解你,是我的无知让我认定你是凶手。”

“想起那晚,真是可怕,我看到鸣声被刺,周围都是废墟,叫不来人,只好跑去找人,把他丢在那里……他当时肯定很冷……”

“我看到你的背影,觉得你怎会那样残忍无情,一时怒从心头起,决心栽赃,没想到……”余音站起身向江帆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江帆的眼中没有仇恨,像淡然的远山,被一层雾气缭绕,看不清真实色彩。

“你可以不用承认。”

“做错事没有机会认错和赎罪,我这一生都会寝食难安。”余音已经跪下,俯首贴地。

“那你现在良心好受一些没有?”

“我这一生都不会好过。”

“吃了这条鱼吧。”

余音没有回答。

“你想怎么赎罪?”

余音抬起头来,说:“我会去自首,出来后希望能弥补江帆姐。”

“在牢里,我时常想,鸣声这一辈子其实是不好过的,他当然想保留自己的记忆。没有人想自己的记忆只有四天。吃了这条鱼就是你对我最好的赎罪法。”

妖精不动声色,平静地看了看一团雾模样的江帆,他对她的判断不会有错的。

余音站起身左手拿起盘子右手拈起了鱼尾。

就在牙齿刚要咬下去的时候,江帆打掉了他手中的鱼。

“按你自己的方式去赎罪吧。”

说罢,江帆离开了咖啡小屋。

“鸣声哥说得对,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余音噙着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