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离开的弦弦
“刚刚不是说好了,无论我讲什么你都不能生气的。”
枕头和衣服都被我丢到地上了,米乐把它们捡起来,拍拍灰,放回我床上。
“你就是在骗我。”我靠在墙上,没精神发脾气了。脑袋一紧一紧,有点疼。
“我一个人来这个学校,谁都不认识。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帮我递东西,跟我换床铺,给我吃的,帮我在鞋子里垫卫生巾……”
“别提卫生巾了!”我脸又红了,不只是因为生气。
“对不起……就是,你很照顾我,所以我也想对你好一点。”
“所以你就把我的消息卖给我姐?”我转过脸不想看他。
“没有。”
“她跟你说了什么?弦弦的事?”
“没,就是让我多关注你一点,有什么事情及时告诉她。”他耷拉着脑袋,“我不知道弦弦是谁,只知道你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亲人。”
“你还不承认!”我踹了他一脚,不过没用力。
是我不打自招了。
“可是,你姐姐跟我讲了以后,我觉得……我确实需要做点什么。我怕……”
“你怕什么?哦,你要来可怜可怜这个问题儿童,让他别突然想不开?”
“不是这个意思。”他眼睛红了,“我就是怕……”
好了,这下我把他也带哭了。
我们抽了一阵鼻子,他想起来什么,从包里抽出来餐巾纸,一人一张。折腾完,我们俩都稍稍平静了一点。该处理这件事了。
“弦弦是我的弟弟。我叫柯佩韦,他叫柯佩弦,就是这样。只能你知道,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他用力地点头,头发都甩起来了。
“睡觉。”我脑袋往枕头上一靠,猛然发现还是沾了一层灰,但也只能忍着了。
“那个……”他站到爬梯上,把自己的枕头扒拉下来,“我们今天一起睡吧?”
“啥?”
“你枕头脏了。”
“脏了就脏了。”
“可那是我的枕头啊,我受不了它被弄脏的。”
“咱们不是换了吗?”
“那也是我的!起开!”
他一下就把我的枕头抽走了,放到板凳上,然后把那个曾经属于我的枕头塞到床上,转身关了灯,叫我给他挪个位子,便挤上来了。我自己一个人有时会翻来覆去睡不着,但要是知道有人离我很近,困意就会逐渐传染过来。米乐回家以后明显洗了个澡,头发还带了点洗发露的清香,背靠背都能闻到。
很久以前,我们家还没有上下铺,我就和弦弦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还很小,没什么睡相,怎么舒服就怎么伸展四肢。在半夜经常会突然醒一下,可能是踢到了对方,或是手被脑袋给压麻了。醒一下后就继续睡,仿佛是在确定对方还在自己身边。第二天醒来时,我们会呈现出浮雕一般形状各异的睡姿,颠三倒四、头尾相接都不是什么怪事。爸妈一天中最大的乐事可能就是喊我们起床时蹑手蹑脚地潜入房间,用手机偷拍我们俩的姿势吧。当我意识到他们的这种乐趣后,就坚决要求换一个上下铺。
我知道爸妈想买一栋新房子了,我和弦弦会有各自的房间。听说每个孩子的成长都是从告别父母兄弟,学会独自一人睡觉开始。他不再怕黑,不再怕鬼,可以应对没有亲人陪伴的漫漫长夜了。
既然如此,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什么又要回到有人陪着一起入睡的状态?难道人长大了,内心反而是变小的?
弦弦没有等到属于自己的房间,我也没再关心过搬家不搬家的问题。自己的房间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了。
“柯柯。”
“怎么?”
“你睡不着的话可以抱着我。”
“啊?”
“因为我看你总是抱着你的门将手套睡觉呀。对了,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抱枕?我也习惯抱着什么睡的。”
“那是弦弦送我的礼物。”轻声轻语。反正他都知道了,不如告诉他好了。
“怪不得你这么喜欢它,去军训还带着。”
“要是我像现在这样随时把它带在身边,弦弦肯定还在。”
那是两年前的一场比赛,我没去,因为发了一天高烧。弦弦和赵蕤去了,傍晚给我打电话,说他们1:1打平了。赵蕤在电话那边说如果我今天来,说不定咱们就会赢。作为我的替补,他总是这么谦虚,让我有点不舒服。
弦弦说赵蕤今天表现挺不错的,进步越来越大了。
听到了这话,我就想找我的手套。或许是作为主力的危机感,或许就是嫉妒,可能还有点其他的情绪,都被发烫的脑袋乱搅在了一起。然而我没找到手套,就着急起来。找东西永远如此,越急越找不到。我就开始乱丢东西,鬼喊鬼叫,跟发疯一样。爸妈敲门问出了什么事,我把门反锁了。他们踹门我就骂。
弦弦一直在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过了好一会,我才告诉他,他送我的手套丢了。
“哥,你别急,没事的。我马上给你重新买一个,等我回家呀!”
我冷静下来,后来就从一个小挎包里找到了它。指套上的那行诗也还在:“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哥,当守门员的话要有气场哦。我把文天祥的诗写到你的手套上,守门时一定要有这样的浩然正气呀!”听到这话,我当时难得地笑了。
很晚了,弦弦没有回来。我打开锁出了门,发现爸妈都不在。
我坐在客厅里等,穿着厚厚的睡衣睡裤,守着餐厅里昏暗的灯。它由好几个小灯泡组成,外面缀着许多晶莹剔透的水晶吊坠。一开灯,就能看到无数钻石般的菱形影子在墙上晃动。我们一家总是围着闪烁的光吃饭。
而今天这盏灯上的好几个小灯泡都没亮。我等着等着快在沙发睡着了,惊醒时恰好看到一个灯泡像烛火般熄灭了。没有一点风,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过了几秒,它顽强地闪烁了两下,再也没有亮起来。
我起身去拧,想让它更牢固。妈妈跟我说过,有可能是接触不良。手被烫了一下。我用纸巾包着手重新拧,确定它已死死卡在属于它的位置上了。
可它仍没有重新亮起来的征兆。
我有点不安。
大门打开了,我急匆匆跑过去,妈妈在前面,爸爸在后面,他们穿着深色的大衣,带着深沉而冰冷的寒气。爸爸一进来就关上了门,没有一点点停顿。
“妈?你们不是去接弦弦了吗?他人呢?”
我从未见过妈妈的脸色如此惨白。她像一棵快要倒下又在尽力支撑的树,努力在我面前控制着。而我浑身轻飘飘的,像挨了一记重拳,整个世界余下一声久久回荡在脑袋里的闷响,四周的空气如黑暗的潮水在涌动……
“所以弦弦哥哥是心脏病突发走的吗?”
“是的。如果他不去买手套,而是回家休息,那肯定不会有事的。全都是我的错。”
“柯柯,你别这么想。”
“就是我害死了他,不是吗?我不至于这都不敢承认。”
“那也要怪你的替补,他要是懂一点急救知识,及时抢救的话,你弟弟就不会走。”
所以我才这么恨赵蕤。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弦弦最好的朋友,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他失去生命。而且我见到他,问他这些事,他每次都是支支吾吾说对不起我,然后装出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世上居然有这么恬不知耻的人。
而他现在还跟姐姐一个班,军训的时候,我好几次看到他们一起说话。我跟姐姐抱怨他,她居然胳膊肘往外拐,护着这小子。
“韦韦,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老师拖堂了,你等了多久?”
开学第一天放学后,我在十四班门口堵表姐。我看到了赵蕤,他在门里跟我打招呼,又惺惺作态。我没搭理他。
“你都干了什么?”我沉着脸,像班主任审问学生。
“啊?不,我,我只是……”估计是没想到我问得这么直接,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她是明白的。
终于有一天,我的目光也能让人想逃避了。
“你在拍谍战剧吗?赵局长、赵老板、赵总司令!”我故意这么说,一方面是生气,一方面是成心想激怒她,跟她好好吵一架。她这次太过分了。
“你别这么讲,我只是想关心你。我没说具体的事。”她试探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把她的手抖了下去。
“你就是这么关心我的啊。要不我也这么关心关心你?”
“对不起。对不起。”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是问题儿童吗?学习也努力去学了,就是比不上你。那是我脑子笨,你聪明。还想怎么样?”
“不是的,你不笨。”她又把手伸过来,这次我没再动,“我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弦弦不在了,我不伤心吗?大家都不伤心吗?我们丢了一个亲人,不能再丢第二个了。”[1]
“那你就管好你自己,多去体检,有心脏病提前查出来,好好治疗,不行吗?”
“你怎么说话呢!”她有点生气了。
“佩韦,别这么和你姐姐说话,好吗?”
打断我的是赵蕤,他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声音像是在求我,但在我看来他还是那副样子,仗着比我高一点就显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仿佛在管教我。他比我小大半年呢。
“走开!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关你什么事?就凭你也姓赵?”
被我吼了一句,他愣在教室门口,呆呆地望着我。真不明白这个圆头圆脑又傻里傻气的小白脸为什么学习成绩这么好。
“好,你不走,那我走!我走!”我一甩手,鼻子里酸溜溜的,临走还不忘对姐姐说今晚你可以向我爸妈汇报了,我又在学校惹是生非了,这下他们该安心了。
我跑到了顶楼。那里没人,天台的门锁着,我就坐在门外哭,不停地用手抹着眼睛。姐姐追过来了,在我身旁坐下,递给我纸,说用这个擦。
一张又一张。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要是早点查出来,弦弦怎么可能……”我哭得差不多了,尝试着拼凑自己的语句,“你明白吗?我怕,我怕你也有……”
“没事的,老弟,我查过,一点问题没有。”她用力拍了拍我的膝盖,让我感到安心,“你很好,非常好,我都听姑姑和姑父说了。但我有点不放心……”
听到这话,我又气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了,好像被定下了无可更改的罪名——你这个人就是不正常的,表现得再好背后也都有问题。而那一刻,我就是想证明,自己可以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再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说实话,姐姐对米乐做的事让我深深地感到,我不被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人信任。这仿佛当头一棒,在告诉我,你永远都好不起来了。
“那我要怎么办?去做一个问题儿童,一个小混混,不好好学习,整天翘课,游手好闲,打架抽烟,这样对你们来说才正常吗?然后你们就可以来关心我、治愈我了,是不是,这样很有成就感吧?我就是你施舍爱心的对象?要不要选你当今年感动一中十大人物?帮助有心理问题的弟弟走出困境……”
“我只想韦韦好好的,不要有事。”她给自己抽了一张纸,“对不起,姐姐再也不做那种事了。你原谅我吧。”
“跟你说过了,我不会随随便便结束自己生命的。我还欠着很多东西。”
我被推了一把,撞到背后的门上。
“不许这么说!什么叫‘还欠着很多东西’?告诉你,柯佩韦,老娘不管你欠了什么,不管你欠谁,也不管你什么时候还,就算你还完了,你也得给老娘好好活着,听懂没有?”
“懂了……”
“下次再这么讲,我可直接扇你了。”她贴着我的耳朵说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眼泪滴到了我的衣领上。
“扇吧。”
“那你答应我,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不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以前不是答应过吗?”
“你再答应一次。”
[1]姐姐这里化用了《雷雨》里周朴园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