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明亮的闲谈
“你们俩怎么不跟教练说一声就走了?想私奔吗?”明明边喘气边跟我们上了车,“我和教练后来去医务室找你们,人影都没有。”
我们跟他讲了不好意思忘记了,他说没事,随即给教练打了个电话。
“明明,你不去训练了吗?”我问。他坐在前排,我和米乐缩在后面。
“我跟你们俩一起去医院吧。”他回过头来,很温柔地打量着我们,“我爸爸今天正好在。”
“可这太麻烦你了吧……”听他这么说,我瞥了瞥一旁的米乐。他瑟缩在车门和座位的夹角里,很疲乏地闭着眼睛。
“谢谢你,明明。真的很感谢。”他说着,眼皮稍稍弹了一下。
要不是明明主动来找我们,米乐就算知道他爸今天在医院,也不会去主动找吧,即使我们见过他,他也应该还记得我们。
“米乐,你和你爸妈说过了吗?”明明问。
“没有。”米乐的回答短暂、冷静和沉着。
“为什么不说呢?”
“他们这周末到外地出差了。我跟他们说了也没用,只能让他们更担心。要是为了我跑回来一趟就更麻烦了。没事,我就是发烧,又不是什么大病。过两天好了,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这么说着,我听不出什么东西来,没有委屈也没有难过。有点像在谈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如果他的声音不是那么虚弱的话。
我伸出手来轻轻拍打了几下他的膝盖,缩起来的他下意识地抖动了两下,又乖乖地靠住车门了。我往他那里挪动了一点,听见倦怠的呼吸声。我不由自主地想叹口气,但是不可以的。车里安静了许多。或许米乐睡着了吧,而包括司机在内的另外三个人陷入了沉默。寒风在窗外卷集,吹得高架桥上的植被近于枯黄的枝条嘎吱作响,在车内也听得一清二楚。寒意在空调显得有些吃力的车内攀爬,从脚底贯穿到坐久了渐渐发麻的大腿。困意在传递,米乐肯定睡着了,像一只乖巧的小鹿或小羊,我有点想把他抱在怀里,像抱住一只朝夕相处的小动物,轻轻拍打那毛茸茸的后背。
“话说,穆铮的观察力好敏锐呀。”明明忽而开口了,但声音很小,应该是知道米乐睡着了,说不定在梦里咩咩叫呢,“我今天一开始都没感觉到米乐不舒服。”
“上次在客场踢北川,学学不是受了点伤嘛,他也上去问的。他挺关心人的吧。”我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作为室友,或许我早上察觉到米乐身体不好,就该及时问他了,根本不该把他带到球场上去。
等他醒了,我要再跟他道歉一次。
然而我们开到医院以后,米乐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可能我每天早上或者中午起床时就是这副样子吧。我只好跟司机说待会再付钱,因为是米乐在手机上下的单。他很和善地说没事,等看了医生再付都来得及。我们俩谁也没忍心叫醒米乐,于是就轻轻打开他那一侧的车门,把他背起来。明明想来背的,但我让他带路,毕竟他最熟悉这里,他背的话我还得找路。
多亏米乐个子矮,也比较瘦,我还能扛得住。然而走了一会我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体的沉重,我的样子一定非常滑稽,像棵被压弯了腰的小树,或者就是猪八戒背媳妇的姿势。还好没叫姐姐来,不然她先得笑话我一通,然后再来帮忙。
米乐醒了以后几乎是挣扎着从我背上蹦下来的,无意中踢到了我的腿。他有点恼火,说怎么没经过同意就背他,那么多人看着,好丢人啊。我没说吭声,倒是明明回头替我说话,讲我是想让他多睡一会,而且是一个人扛了一路,一句苦一句累都没叫过。米乐哼了一声,打开手机把车费付了。我偷偷瞥见,他给我发了条消息,就两个字,谢谢。
明明的爸爸让我们去抽血化验,拿到报告单后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和处理建议:吃药或挂水。米乐没怎么犹豫就选了后者。于是我们把窝挪到了输液室。我和米乐先去的,那里明亮安静,在浓郁的药水味中吐露着一股肃穆与平静。绿色的小隔板悄悄地隔开了挂水的病人们,让他们享有独立的空间。明明交完费,拎着一袋药回来了。我们仨挤在一个小间,它恰好够我们从容舒适地坐下而不互相影响。米乐从袋子里翻出收据,上上下下地仔细看了一遍,很小心地询问明明能不能过几天再转账给他,因为想等爸妈回来了再跟他们讲。月底了。明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事不急,以后再说吧。一位戴口罩的护士过来询问我们谁是病人,我和明明不约而同地指向了被我们夹在中间的米乐,于是他踢蹬着两条小腿,脑袋一歪,皱起眉毛,露出一脸“为什么是我”的委屈,把大家都逗笑了。
针管扎进了米乐白皙的皮肤里,然而她捣鼓了半天,却连连摇头,道歉说没找对地方,把针头抽了出来。米乐的眉毛稍稍跳了一下,算上抽血和待会那一针,他今天要被扎三次了。他把另一只手递了过去,轻声对她说没事的,慢慢来。
这一回她找对了。
“话说,你们俩抽血是抽手指还是胳膊呀?”望着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似乎不聊点什么就太沉闷了。米乐在车上睡过以后精神似乎是好了些,于是便开口问我们了。
“跟你一样,抽胳膊。”明明说。我也朝他们点了点头。
“看来大家都是喜欢抽胳膊呀。也对,抽手指好疼的呢。”他歪着小脑袋,转了转眼珠,“抽手指就像电视剧里反动派拷打革命烈士,用铁钉钉手指,十指连心嘛,好可怕。”
“是呀。其实昨天我看你们两个班演的戏,以为会有严刑拷打的情节,还在想会不会真的要打你们呢。”明明说,“你们俩还有叶芮阳演得都很好,不过我没太懂这个戏。它的结尾是有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但它想表达什么呢?”
“我也不太懂。”我摇了摇头,“黄老师跟我们讲萨特的小说时,说了一大堆词,什么存在主义、选择的自由、行动、本质、荒诞,我都不是很明白。”
“我也不是很懂,毕竟萨特不只是作家,也是个哲学家,我不懂哲学。但是听黄老师讲,也问了问柯柯的姐姐,最后去图书馆和网上查了点资料,我觉得‘选择的自由’这个问题还是弄明白了一点点的吧……就像刚刚抽血和打针。”米乐慢慢地讲,我们俩又把脑袋转向这个小学霸了,尽管明明也是学霸。米乐还真是会学习,不仅会请教人,还会善加利用各种渠道。我有时连找老师问问题都不好意思呢。
“我肯定逃不掉要打针,但是呢,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选择的自由’。我可以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又哭又闹,或者像个小大人似的装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甚至还能像关云长刮骨疗毒那样从容淡定。并不是因为我必须打针,我就没得选了。
“这个戏里也是这样呀。确实,我们三个人都失去了人身自由,马上要被枪毙,连小命都不保了,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没有‘选择的自由’了。我演的小孩选择的是胆怯。戏里说,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有个参加革命的哥哥就被抓了。你们想呀,什么都不做,这本身不就是选择吗?不做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呢。在法西斯的统治下,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可能被杀害。柯柯演的主角选择的就是‘我要死得有骨气一点’,虽然害怕,但他决定要保持自尊迎接死亡,所以他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了。黄老师说,‘选择’与‘本质’有着联系,应该就是说人的自由选择会呈现出各自的本质来吧?我想我们演的三个角色都通过选择把他们的本质表现出来了。”
“但是结局又说明了什么呢?最勇敢的一个人因为开了一句玩笑而导致同志被捕,这表现的是什么本质呢?我感觉这里就和勇敢没有太多关系了。”明明问。
“黄老师说,人的本质不是固定不变的,在不断的选择中,人会逐渐接近、获得自己的本质,直到最后一刻才会呈现出来。你想,叶老大一开始不也挺勇敢嘛,还在装逼,真有点像个视死如归的英雄。但一听说早上要被枪毙了,他在牢里等着行刑,慢慢地就崩溃了。我挺能理解这个人物的,换我的话我也要崩也要哭,但是崩溃其实也是一种选择的结果吧,即使是不由自主、控制不了的选择,那也是选择。这个人最后呈现出的就不是英雄般的视死如归,而是常人的失态了。至于这个结尾嘛,我看人家讲过,说是想表达一种荒诞和偶然。一句玩笑弄假成真了,很小概率的事情偏偏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其实生活中也有不少这样的情况吧?但是呢,这件事不就是柯柯的选择带来的结果吗?虽然说选择是自由的,但做出任何选择都会带来相应的责任或代价。我不做选择,结果还是被杀害。柯柯做了选择,想嘲弄法西斯,结果无意中出卖了自己的同志,最后无法承担选择所带来的责任,只能疯了似的又哭又笑。人的选择会影响自己,也会影响别人,带来无法预计的后果。所以说……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脑子有点迷糊了,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你们就当是胡说八道吧。那个,我有点累,要不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吧,太哲学太烧脑了,我本来就在发烧,对不起……一会儿午饭吃什么?你们饿吗?我是不是不能吃得太油?这附近有水果店吗?柯柯你想吃海苔吗?我上次听说有一家店买的又便宜又好吃……”
他一瞬间问了太多的问题,我们完全反应不过来,只说还不是太饿。米乐在慌乱中偷偷看了我一眼,随即求明明给他找本杂志或者书来看看。
我觉得米乐的思路和逻辑都挺清楚的,他为什么不讲了呢?可能确实是累了吧。
明明带着一本少儿文学读本回来了,说是在注射室的书架上找的。
“不是吧,你挂着水还要学习?也太勤奋了吧。”我假装惊讶地嘟囔了一句。
“病总要好的嘛。又不是得了病以后就得一直受人照顾了。对吧?”他朝明明看去。
明明点了点头,说他听爸爸说过,有些得了重病的人,或许都已经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却还是在病床上看书学习。他爸爸还说过,如果一个人到了六七十岁,步入老年了,还愿意并能够接受新的事物,那这个人的一生一定是非常精彩有趣的。
“说得太好了。这样的人真让人佩服。其实我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米乐用没连着输液管的那只手挠了挠脑袋,“我现在是明确知道自己过两天肯定就好了,所以也不怎么害怕。万一我得了绝症呢?可能就像那个被关在牢房里宣判了死刑的人一样吧,除了害怕和崩溃以外什么都不剩了,更不会去看书学习……”
他还没说完,我狠狠地揪了一把他的大腿。他太瘦了,我没抓到什么肉,光扯着皮了,估计会有点痛。
“米乐,你今天可是第二次说这种话了。你再敢说一次,我可生气了。”我有点凶。
“我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对不起。”米乐呸了两口,转过头来很诚恳地对我说。
说实话,我真怕这句偶然说出的话变成现实。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够再承受一次失去最亲密的人的痛苦。要不是米乐生病了,我好想扇他一巴掌,不管明明在不在旁边。就像姐姐那天说我再敢那么说就要扇我一样。
“不过,我说想看书,真的不是想在你们面前装学霸。你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是想到了一个人的故事。他是位作家,叫柔石,柔软的柔,石头的石,很有趣吧?又柔软又坚硬,有点像咱们文学社的名字,‘加萨多尔’,既是顽强的猎人又是洒脱的轻骑兵。他写过一篇小说,不长,叫《为奴隶的母亲》,特别好。我扯远了,他是一位烈士,在被捕入狱,可能知道自己要就义的情况下,还在牢里和同志学习德语。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觉得他不只是一位优秀的作家,更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所以我就有点想学学这种精神……”说着呢,他把读本塞到了我怀里,勒令我念给他听。[1]
我看了眼目录,选了一篇叫《窃读记》的文章,作者是林海音。很短,讲的是一个没钱买书的小姑娘在书店里读书的故事。店员对她特别友好,没有因为她光看不买而赶她走,还特意留了一本她在读的书,没有卖掉。文章的结尾让我们印象深刻:“记住,你是吃饭长大,也是读书长大的,更是在爱里长大的!”[2]
读完了,我们仨静静地坐在明亮的输液室里,再次听着药水一点点地落下,不快也不慢。不知过了多久,明明接了一个电话,出去了一会,急匆匆地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不能陪我们了。我送他到了医院门口,再三表示感谢。他笑着说没什么,大家都是一起写过检查的嘛。
我想明天米乐是去不了客场了,而我要留在宿舍照顾他,于是请明明帮我们跟教练请个假。他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大家都很关心我们,明天谁要是得分了,一定会把进球献给米乐的,希望他快点好起来的。
明明打车离开了,我转身向输液室跑去。此时此刻,我更加相信刚刚在文章结尾看到的那句话了。
[1]柔石:柔石(1902-1931),本名赵平复,民国时期著名作家、翻译家、革命家,中国共产党员,左联五烈士之一。柔石先生一生积极从事新文化运动,唤醒民众忧国忧民的革命意识,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疯人》《希望》《为奴隶的母亲》,中篇小说《二月》《三姊妹》等。主办《朝花》《语丝》等进步期刊杂志。1931年,因叛徒出卖,遭国民党军警逮捕后与殷夫、欧阳立安等二十三位同志被秘密杀害。
[2]林海音:林海音(1918年-2001),本名林含英,中国当代女作家。出生于日本大阪。1923年,随父母迁居BJ,童年在BJ度过,BJ成为她精神上的故乡之一。1934年,考入北平新闻专科学校,在学期间一边读书一边当实习记者。1937年,毕业后任《世界日报》记者、编辑,负责妇女新闻。代表作《城南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