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著名小说家R到山中度假走了几天。今日清晨他返回了维也纳,在火车站买了份报纸,瞥了一眼报上的日期,才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四十一岁了!”——这一意识像一道光在他脑中闪过。对此他既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感到难过。他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边乘车往家走,一边浏览着报纸。到家后,仆人告诉他,在他不在时有几个客人来过,另外还有个电话留言。桌上放着一摞子信函。他漫不经心地翻着这些信件,有几封信皮上的寄件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随即打开了它们,之后,看到一封里面装得鼓鼓囊囊、字体又很陌生的来信,便把它放到了一边。他舒适地坐在一把扶手椅子里,喝着早茶,看完了报纸,又读了几份印刷品。临了,他点燃一支雪茄,转身拿起了刚才放在一边的那封信。
这几乎像是一部文稿而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件了,长达几十页,是一位女子用钢笔草草写就的。他下意识地再次查看了一下信封里面,看看漏掉了什么附件没有。可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而且,无论是信封还是信纸上,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和签名。“太奇怪了。”他这么想着,开始读起这封长信。信的抬头是这么写的:
“写给从来都不认识我的你。”他不禁感到有些纳闷。这封信是写给自己的,还是写给一个臆想中的主人公的?他的好奇心突然间被勾了起来,他开始一股脑儿地读了下去: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为了这个脆弱的生命,我与死神整整搏斗了三天三夜。在流感引起的高烧让他滚烫的身体不住战栗着的四十多个小时里,我就坐在他的床边。我把浸过冷水的毛巾敷在他的前额上,不停地敷呀,敷呀,从白天敷到晚上,又从晚上敷到白天。我日夜握着他那双抽搐的小手。第三天晚上时,我的体力耗尽了。于不知不觉中我合上了眼睛,坐在硬板凳上的我一定睡着了有三四个小时。就在这中间,死神夺走了他的生命。他躺在小床上,我亲爱的孩子,像是刚刚停止了呼吸一样。只是他那双聪慧伶俐的黑眼睛闭上了,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分别置在床栏四个角上的四支蜡烛燃着明亮的光儿。我不忍心去看他,也不忍心挪动一下身体,因为若是让烛光摇曳起来,他的面庞和紧闭的嘴唇上便会出现晃动的阴影,好像是他的五官在动起来一样,让我甚至去想他并没有死,他就会醒来,用他清脆的嗓音跟我说稚气、甜蜜的话儿了。然而,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不愿意再去看他,免得我再次心存希望,又再次地失望。现在我知道了,我的孩子是昨天去世的。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你这个与我素昧平生的人,你这个无牵无挂、尽情享受生活、嬉戏人生的人。我只剩下了你,这个从来也不认识我的你,我一直都无法不去爱的你。
我点燃了第五支蜡烛,坐在桌前给你写这封信。我不能孤零零地和我死去的孩子待着而不把我的心事倾吐出来,可在这一无比凄凉的时刻,除了跟你——你过去是我的一切,现在依然是——倾诉,我还能向谁倾诉呢?或许,我无法将我自己向你解释清楚。或许,你最终也不会了解(理解)我。我的头感觉沉甸甸的,我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我的四肢疼痛难忍。我想我一定是在发烧了。流感正在我们这一地区蔓延,或许我也被感染上了。如果我能就这样随我的孩子一起走了,而不再苟活于世上,我也不会感到难过的。有时候我眼前一阵阵发黑,也许我写不完这封信就离开人世了;不过,我还是要使出我全身的力气试一试,抓住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向你诉说,向你这个从不认识我而我又深爱着的人倾诉。
我只想对你一个人说,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生,我这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只是你对此从不知晓。只有待我死后,你才会知道我的秘密,到那个时候你再也无须予以答复。现在,我的肢体忽冷忽热,只有当这病魔真的结束了我的生命,你才会知道我的秘密。若是老天不让我死,我还得活着,我将撕掉写下的这封信,继续沉默下去。一旦这封信到了你手里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是一个已死去的女人在向你讲述她的一生,她这一生自始至终,即便是在其弥留之际,都是属于你的。对我的话你完全不必有任何的顾虑和担心。一个死去的女人什么也不需要了,无论是爱情,同情,还是慰藉,都不需要了。对你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请你真诚地相信我内心的痛苦迫使我向你吐露的这一切。请相信我所说的话,因为我对你再也没有别的任何祈求;一个守在她独子的灵床前的母亲是不会说假话的。
我这就把我的一生讲给你听,说实话,我的一生是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才真正开始的。我对自己之前经历的记忆都是灰暗,模糊不清的,我记忆中的东西就像是一个里面布满灰尘,蜘蛛网和充斥着乏味的人和事的地窖——一个似乎与我完全无关的地方。你进入我生活的那一年,我十三岁,那时我就住在你现在还住着的公寓楼里,你现在正是在那儿读着这封信——我生命最后时刻吐露出来的心声。我家也住在那一层上,和你正好是门对门。你肯定早就忘记我们家了,早就忘记了那个总是穿着磨破了的孝服的会计师的寡妇和那个还在发育中的瘦弱女孩。我们深居简出,过着寒酸且又死要面子的小市民生活。你或许从未听到过我们的名字,因为我们的门上没有挂牌子,也没有任何人来看望我们。更何况,这是很久以前,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你不可能记得的。可我却热烈地记着这一切。就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我清楚地记着第一次听说你、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我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一切呢?因为对我来说世界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的。耐心点儿,让我把这一切从头到尾地讲给你听。请不要着急,因为我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何况,我是忠贞不渝地爱了你一辈子。
在你搬来之前,住你这套公寓房的那家人很粗鲁,总是吵架。尽管他们家穷得也是叮当响,可还要嫌我们家穷,我们对他们家是避而远之。这家丈夫常常酗酒,殴打他的妻子。深夜里,我们经常被那家人摔家具、砸盘子的丁零当啷声惊醒。有一次,他妻子被打得血流满面,披头散发地跑到楼道里,醉酒的丈夫追了出来对她又打又骂。直到邻居们都出来警告那男子,要是再闹就叫警察了,他才住手。我母亲根本不和这家人打交道,也不让我跟他们家的孩子玩,为此,一有机会这家的孩子就对我报复。街上碰到我时,总要骂我,有一次,他们扔硬实的雪球打我,把我的前额上砸了个口子。这座楼里的每个人都讨厌他们,所以当他们家出了什么事不得不搬走时——我想是因为丈夫偷窃被抓了——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后来的几天里,公寓楼的门上贴出了“招租”的广告。很快这个广告就被撤了下来,公寓楼的管理员对我们说,租这套房子的是一个仍单身的作家,再吵得四邻不安的情况肯定是不会有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没过几天,这套房间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随后装潢的人和油漆工开始过来干活。当然啦,他们敲敲打打的,弄得动静挺大,可我母亲还是很高兴,因为对门的那个又乱又脏的人家终于搬走了。在你收拾家和搬家的那段时间,我没有看到你。装修房子和置办家具都是你的仆人帮你打理的,你的仆人是个头发灰白、神情严肃的小个子男人,从他的神态举止便能看出他总是服侍大户人家的。他做事干练,周全,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像这类有教养的仆人管家在我们这些郊区的公寓楼里还是难得一见的。更何况,他对人客气有礼,跟那种见了人就套近乎、就大呼小叫的普通仆人完全不同。从一开始,他对我母亲就很尊重,像对待一位尊贵的女士那样;对我这个小女孩,也总是彬彬有礼。每逢提到你的名字时,他总是带着崇敬,表现出一个家臣对主人的那种感情。为此我很喜欢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尽管同时又嫉妒他,因为他总能陪在你身边,服侍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琐屑的事情吗?我想让你明白,从一开始你对我这个害羞胆怯的小女孩就具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实际上在我还没有见到你这个人之前,你的头上已经有了一道光环。你被罩在财富、奇异和神秘的晕光里。生活圈子狭小的人们对什么都会感到新奇。住在这栋郊区公寓楼里的我们都在急切地等待着你的到来。就我自己而言,当有天放学回家看见楼前停着一辆搬运家具的汽车时,我的好奇心陡然升到了顶点。那个时候,笨重的大件都已经抬了上去,工人们正在搬小件的物品。我站在门口,用羡慕的眼光瞧着,因为这楼前属于你的每件物品都与我之前见过的大不相同。这其中有印度神像,意大利雕塑,色彩鲜亮的巨幅画像。最后是书,装帧漂亮的书籍,多得令我难以想象。它们就堆在楼门口。你的仆人正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一本一本地掸掉书上的灰尘。我贪婪地望着那些越摞越高的书。你的仆人并没有叫我走开,可也没有对我的行为表示赞许,所以我不敢用手去触碰它们,尽管我是那么想要摸摸那些光光的皮质封面。我怯生生地瞟了几眼书名,许多书的封面上都是写的法语和英语,这两种语言我连一个字也不认识。我想,我会一直站在那儿看上几个小时的,可母亲在喊我了,我只好进去了。
虽说我还没有见过你,可那天的整个晚上我都在想着你。我自己只有十几本廉价书,尽管它们硬纸板的封面已磨损得不成样子,可我喜欢它们仍胜过喜爱世界上任何其他的东西。我对它们一读再读,爱不释手。于是我在想,有这么多的藏书,阅读如此广博,通晓那么多种语言,那么富有同时又那么有学问的一个人,他的长相会是什么样呢。拥有那么多的书籍,令我心中滋生一种少有的崇敬之情。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你的形象。我想你一定是位老者,戴着一副眼镜,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就像我们的地理老师那样,可要比他好看、友善、温和得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肯定地认为你一定很帅气,因为我还把你想象成是一位老人呢。就在这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住了进来;尽管我一直留意着,可还是没能见上你的面,这更加激起了我对你的好奇心。终于在你搬来的第三天我见到了你。我惊讶极了,你与我孩子气的头脑中所想象出的年迈教父的形象截然不同。我原先想象的你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和蔼可亲的老者,现在见了面,才知道你是那么英俊潇洒的一个年轻人——你的容颜还跟那时一样,因为岁月从不败英才。你穿着一套浅棕色的运动服,身体仍像个男孩那般轻巧敏捷,上楼梯一步就迈几个台阶。当时你把帽子拿在手里,于是,我不胜惊讶地看到了你光亮、生动的面庞和秀美、富于光泽的头发。你挺拔、修长、毫无瑕疵的身材也令我感到惊诧。说来也奇怪,在那一瞬间,我竟然一下子便意识到你身上的那一令我和众人总是诧异不已的品性。意识到你是个具有双重人格的年轻人:你热情奔放、生性追求快乐,耽于玩乐,热衷于冒险;与此同时,你对待事业又十分严肃、富于很强的责任感,是一个博学、有很高文化修养的年轻人。于不知不觉中,我洞见到了每个认识你的人都终将会在你身上发现出来的东西:你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一种是大家都知道的,对世人完全开放的;另一种是避开世人的,只有你自己了然于心。我,一个像着了魔似的被你迷住了的十三岁女孩,一眼便洞悉了你生活上的这个秘密,洞悉了你这一人格上的分裂和两重性。
你现在明白了吗,对当时的我来说,你像是个天大的谜团勾着我的魂儿。一个大家提起时都心怀敬意的人——因为他写书,因为他名声远播。突然一下子,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他却是个带孩子气的、欢快的,只有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我几乎无须告诉你,从此以后,身在狭小天地里的我便把全部兴趣都放在了你身上;我以一个十三岁女孩具有的忠贞,让我的生活完全围绕着你的生活去转。我注意你,留心你的起居和那些前来拜访你的人——所有这些都越发增加而不是减少了我对你人格的兴趣,因为从来你家的形形色色的客人身上折射出了你性格上的两重性。客人中有一些是年轻人,你的同事,穿着较为随意的学生,你跟他们纵情地谈笑。有一些是坐小车来的贵夫人。有一次你家里还来过歌剧院的一位非常著名的指挥——我以前只是远距离地看到过他在台上拿着指挥棒在指挥。还有一些是仍在商校上学的女孩,她们面带羞涩,悄悄地溜进你的房门。你的很大一部分来客是女士。对此,我根本没当回事,甚至当有天早晨上学时我看到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士从你家里出来,我都没有在意。尚未步入青年期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急切窥视你一举一动的好奇心已经是爱情了。
可我知道我是在哪一天,哪一刻,把自己的心完全给了你的。我和一个同学放学回来,正站在公寓楼门前聊天。一辆轿车开过来停下。你从车里跳出来(你那轻盈敏捷的动作至今令我难忘),要进到楼里去。我不由自主地去为你打开楼门,这样我正好挡在了你的道上,我俩几乎撞了个满怀。你用那种诚挚、温馨、爱抚和包容的目光,扫了我一眼。你冲我温柔地笑着——是的,除了温柔这个词,我再想不出用别的词来形容——轻轻地甚至是亲昵地对我说,“太谢谢你啦”。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可从那一刻起,从你那么温柔,那么亲昵地看了我一眼后,我就是你的了。后来不久我便发现,对跟你有接触的所有女性,你都是这样去瞧她们的。这是一种爱抚和撩人的目光,是天生诱惑者的目光,能穿透女人的心灵。对卖给你东西的女售货员,对为你开门的侍女,你都会情不自禁地用这样的目光去看。这倒并不是因为你要有意识地去占有所有的这些女人,只是你的那向往异性的本能叫你的目光在看到女人时,会不由得充满了柔情和暖意。十三岁的我哪里能够想到这一层呢,我觉得我整个身心都沐浴在你热烈的情里了。我以为你这温柔只是对我的,对我一个人的。在这刹那间,我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似乎一下子长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何时都是属于你的女人。
“那个人是谁?”我的女友问。起初我无法对她做出回答。我发现让我说出你的名字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的名字在我心目中突然变得神圣起来,成了我的一个秘密。“噢,他是住在我们这栋楼里的一位先生。”我支支吾吾地说。“可在他看你时,你的脸为什么红得那么厉害呢?”我的这个同学有点儿刨根问底的执拗劲儿。我觉得她是在有意取笑我,在刺探我内心的秘密,这让我的脸变得更红了。我故意对她使起性子:“你简直就是个傻瓜。”我气冲冲地说——我真想勒死她。她嘲讽地大笑起来,我憋着一肚子火不能发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把她丢在门口,自己跑上楼去了。
从那以后,我便爱上了你。我十分清楚你早已习惯了女人们对你说她们爱你。但是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会像我这样全副身心地,这样既狂热又忠贞、谦卑地爱你。世上没有什么能与一个女孩暗暗怀着的爱恋相提并论。这是一种没有任何希望的卑躬屈膝的爱,它既持久又热烈;这种爱与一个成熟女人贪得无厌的、无节度的爱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激情。其他的人会把他们的情感滥用在交友上,蚀秏在相互的倾诉中间。关于爱情,他们听到和读到的可以说是太多了,他们知道爱情迟早会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他们玩弄爱情,就像摆弄一个玩具那样;他们夸示爱情,就像一个男孩炫耀他抽的第一支香烟。可我没有一个知己,也没有谁教诲或是告诫过我什么,在这方面我完全没有经验,什么也不懂。我鲁莽地去迎接我的命运。我心中的每一次涌动,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全都与你、与我对你的想象有关。我父亲很久以前就死了,我母亲只是想着她的烦心事,想着靠她那点养老金来维持拮据的生活,因此她和一个在发育期的女孩很难有什么共鸣。对爱情我学校的同学像是比我懂得点儿,不过,却是持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我跟她们不太合得来,因为对我视之为至高无上的爱的激情,她们却不屑一顾。因此,在我心中澎湃的情感(在跟我同龄的其他女孩身上,这种情感都是分散着的)最终都集中到了你的身上。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用什么做比喻才能表达出我的感情呢?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生命中的一切。在我看,世间万物之所以存在,都是因为与你有着关联。我生活中的一切只因与你相连才有意义。你使我完全变了个人。迄今为止,我在学校里毫不起眼,平平庸庸的。现在,突然之间,我的学习成绩成了第一名。我一本书一本书地读,每天读到深夜,因为我晓得你喜欢书。我母亲诧异地发现我又练起了钢琴,因为我想你可能喜欢音乐。我把我的衣服缝补得整整齐齐的,好让你看着顺眼点儿。想到我那条旧校裙(是用我母亲的一件便服改的)上的那块不小的四方补丁,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我担心你看到那个补丁后厌恶我,所以走在楼梯里时,常常用书包遮挡在那块补丁上。我真的怕你万一看到了它。我多傻呀!自那以后,你几乎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可我的日子却都用来等你,窥视你了。在我家的房门上有个猫眼,通过它可以看到对面你家的门。不要笑话我,亲爱的。就是现在,我也不为花在这猫眼上的时间感到羞愧。我家的门厅里冷冰冰的,我又担心引起母亲的怀疑。然而,在以后的年年月月里,在那些个漫长的下午,我手里拿着书本,心像琴弦那样绷得紧紧的,一看到你出现,心儿就会发颤。我一直忐忑地守在那里,对此你当然毫无察觉,就像你对你口袋里怀表绷紧的主发条没有觉察一样,可它却在为你忠实地记录着时间,默默地(以一种几乎听不到的嘀嗒声)陪伴在你身边,在它几百万次的嘀嗒中间或许只能得到你匆匆的一瞥。我熟悉了你的一切,你的生活习惯,你所系的每一条领带,所穿的每件衣服。不久,对经常来你这里的客人也快要都认下了,在这些客人中间,有我喜欢的,也有我不喜欢的。从我十三岁长到十六岁的这四年中,我的每一个小时都是属于你的。什么样的蠢事我没有做过呢?我亲吻你触过的把手,我捡起你扔掉的烟蒂,对我来说,这烟蒂是神圣的,因为你的嘴唇曾吸过它们。有上百个夜晚,我借故跑到外面的街道上,去看你那间屋子里映出的灯火,虽说看不见你,却能让我更充分地感知到你的存在。在你外出的那几个星期里(在我看到约翰帮你提着旅行袋下楼的时候,我的心似乎都要停止跳动了),我的生活失去了一切的光彩和意义。我变得怏怏不乐,心里烦得要死,我徘徊反侧,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好,另外,还不得不堤防着不让我母亲看出我泪眼中的绝望神情。
我知道,我现在写在这里的东西听上去荒诞不经,都是一个女孩子的奇思怪想。我应该为此而感到羞愧,可我却没有愧疚之感,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对你的爱最为纯洁、最为热烈。我可以跟你说上好几个小时,好几天,来告诉你,我是如何跟你生活在一起的,尽管你几乎还不认识我。当然了,你怎么会认识我呢?因为当我在楼道里碰到你而又躲闪不及时,我会赶忙从你身边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免得与你那灼人的目光相遇,我匆忙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为避免被烧焦而急着要跳进水里的人。我能几个小时几天地给你讲那些你早已忘怀的岁月,用年月日的方式展开你生活的全部画卷,不过,我不愿意用这些细节来令你厌烦。我要讲给你听的,只是我童年时期最美好的那次经历。请你务必不要嘲笑我,因为尽管你可能会认为它微不足道,可对我来说,它却具有天大的意义。
那一定是个星期天。你出门了,你的仆人开着房门,正在把拿到外面掸过的厚厚的地毯往屋里拖。地毯很沉,他有些力不从心,我鼓足勇气问他,他是否愿意让我帮忙。他不免感到有些意外,可并没有拒绝我。你怎么也想象不到,在我踏进你住所的那一刻,我是怀着怎样的敬畏和崇仰之情,看着你工作生活的这个世界——你写作时用的桌子(桌上的蓝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束鲜花),你墙上的画幅和你丰富的藏书。我只是偷偷地瞥了一眼,尽管要是我厚着脸皮提出多看一会儿的话,好心的约翰肯定也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就这偷偷的一瞥也足以让我把你屋子的氛围吸进我的脑海中,为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我提供了对你思念的无尽的营养。
这短暂的一分钟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刻。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一点,是为了使不认识我的你终于可以开始理解,为什么我的生命会如此依恋于你。我想把我幸福的这一刻讲给你听,也想把紧跟在这后面发生的事情讲给你。正如我前面已经说过的,我的心思全放在了你身上,对其他的一切都无暇旁顾。对我母亲的行为,对来我家的客人,我都没有太去留意。我也没有注意到,这其中有一位年纪较长的先生——一位因斯布鲁克的商人,我母亲这边的一个远亲——经常来我家,一待就是很长的时间。有时候他带母亲到剧院去看戏,这让我倒挺高兴的,因为留下我一个人在家,我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想你,无所顾忌地窥视住在对门的你,这几乎成了我唯一的乐趣。有一天,母亲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她的身边,说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谈谈。我的脸唰的一下子变白了,觉得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着。难道是她看出了什么?难道是我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心思?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我心中的秘密,这个维系着我生命的秘密。然而,倒是我母亲自己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以前母亲从不吻我的,这一回,她不止一次亲热地吻了我,把我拉到她坐的沙发跟前,开始有些吞吞吐吐地不无羞怯地对我说,她的那个亲戚是个鳏夫,已经向她求婚了,主要是为了我的缘故,她已决定接受了。由于焦急,我的心跳在加快,脑子里只是想着你。“我们还会住在这儿,是吗?”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在这里住了,我们将去因斯布鲁克,斐迪南在那儿有栋漂亮的别墅。”我母亲后面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到。我眼前似乎一下子变得一片漆黑。我事后才知道我当时是晕倒了。我紧握着双手抽搐着,像个铅块似的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我无法告诉你这后来几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无法告诉你,我一个尚不能为自己做主的孩子是如何徒劳地反抗着长者们的权威。即便是现在,一想到这件事,我的手仍要战栗,几乎写不出字来。我不能泄露内心的秘密,因此我的反抗似乎像是耍牛脾气,死犟。再没有人来劝我。一切有关搬家的事情都是背着我进行。我还能待在这个学校里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了。每次放学回来,总有一些家具被卖掉,或是搬走。我的生活似乎被掰成了碎片,终于有一天在我晚饭时间回到家里时,搬家公司的人腾空了屋子里的家具。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几只打包好的箱子和供母亲和我睡的两张行军床。我们将在这里睡最后一个晚上,然后就要到因斯布鲁克去了。
在这最后的一天,我突然下定了决心:离开你我活不了,我要生活在你的身边。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很难说我当时在想什么,在那样一个绝望的时刻,很难说我的脑子还能不能够思考。母亲不在家。我站起来,没顾得上换下身上的校服,便朝着对面你的门走去。可我几乎很难说是走过去的。我身体僵直,四肢的各个关节都颤得厉害,我像是被一块磁铁吸到了你的门口。我想跪在你的脚下,恳求你让我做你的女仆,做你的奴隶。当然我也担心你会嘲笑我这个十几岁女孩的痴迷。可要是你知道我当时站在冰冷的楼梯口,胆怯得要死,却又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我的手仿佛是不由我做主地、自己抬起来去按门铃的),你也许就不会笑我了。我内心的斗争虽说只持续了几秒钟,却显得那么的漫长和痛苦;随后,我按响了门铃。那刺耳的铃声仍然还回荡在我的耳边。铃声过后,是一片寂静,静得让我的心脏都快要停止了跳动,在我等着你前来开门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然而,你并没有来开门。你的仆人也没有。那天下午你一定是出去了,约翰也一定不在屋里。我只好悄悄地又回到我们空荡荡的家里,刚才的门铃声依然响在我的耳侧。我筋疲力尽地倒在一块旅行毯上,到对门走的这几步路累得我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就好像我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好几个钟头一样。然而,虽然已经疲惫不堪,可在被母亲带走之前要见你,要跟你诉说的决心则一点也没有变。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儿对情欲的渴求,因为我还不懂,我一心只是想着你。我只想再一次见到你,然后依附于你。整个晚上我都在凄凄惶惶地等你,我母亲倒头就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去到了门厅里,好能听到你回来时的脚步声。那是一月份里的一个寒风刺骨的夜晚。我四肢疼痛,又乏又累,家里连个坐的椅子都没有了,我只好躺在了地板上,从门下面的缝隙里吹进阵阵的冷风,冻得我浑身发抖。我穿着薄薄的衣服,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什么也没有盖。我要让自己这样冻着,免得睡着了,听不到你回来的脚步声。在这寒冷凄凉的夜里,我身上冷得瑟瑟发抖;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免得让自己冻僵了。我就这样像等待自己的命运的到来一样,等着,等着,等着你的归来。
终于(那时准是凌晨两三点钟了)我听到楼门被打开的响声和上楼梯的脚步声。冷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一股热流涌遍我的全身。我轻轻地打开房门,想着跑出去,让自己拜倒在你的脚下……真不知道在我那一疯狂念头的驱使下,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脚步声渐渐地近了。有烛光摇曳着。我抖抖索索握住了门的把手。这是你在走上楼来了吗?
是的,是你,亲爱的;可你不是一个人。我听到轻佻的笑声,丝绸衣服的窸窣声和你低低的语声。有个女人跟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那一晚剩下的时间我是怎么挨过去的。第二天早晨八点,他们带着我和他们一起前往因斯布鲁克。此时的我已经没有了一丝儿反抗的气力。
我的儿子昨晚死了。如果我真的还要继续活下去的话,我又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明天一群着黑衣的粗鲁的陌生人将要带着一副棺材来家里,收殓我唯一的孩子。或许,也会有朋友们来,送来一些花圈——可即便棺木上放满鲜花,那又有什么用呢?人们也会对我说些安慰的话语。言辞,言辞,言辞!可言辞能有什么用呢?我又将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人世间,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生活更可怕的事情了。这是我在来到因斯布鲁克两年(从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漫长岁月里所体悟到的东西,在这两年里我像个囚犯和被遗弃的孩子,与母亲他们住在一起。我的继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对我挺好的。我母亲仿佛想要尽快对她硬要我来因斯布鲁克的行为做出弥补,似乎很乐于满足我的一切愿望。与我同龄的孩子们也高兴跟我做朋友。然而,我都很生气地冷冰冰地拒绝了他们。我不希望自己过得幸福,不希望离开了你仍活得惬意,自在;于是,我把自己囿限于一个寂寞、晦暗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着自己。我不愿意穿他们给我买的漂亮的新衣服。我拒绝去听音乐会或是去看戏,也不参加同学们组织的愉快的远足。我几乎每天都是待在家里。如果我告诉你在因斯布鲁克这座小城里住了两年,我还没有熟悉这儿的十条街道,你相信吗?我让自己沉湎在悲伤之中,不去和大家结交,不去享受任何快乐,我耽溺于在因看不到你而产生的悲苦上再添加进去新的痛苦。我热烈地憧憬着只为你而活着,不愿意让任何其他的事情转移了我的这一热情。我独自坐在家里,让自己每时每刻、整日整夜地只想着你,不停地在自己的脑海中重温着对你的诸多的记忆,回想着你的一举一动,以及我每一次对你的等待和窥视,让这些插曲一幕幕地在我的脑子里重现。对自你进入我生活以来的那些岁月的一遍遍回想,使得以往的每个细节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以至于那些早已过去的岁月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这样,我的生活仍然完全是以你为中心的。我把你写的书都买了回来。要是哪一天的报纸上又提到了你的名字,那一天就成了我的节日,如果我告诉你我常常读你的书,把它们都熟记于心了,你相信吗?要是有人晚上从梦中叫醒我,引用了一句你作品中的话,我便能接着把这句话后面的内容流利地背诵出来,甚至在十三年后的今天,我也能做到。你作品中的每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神圣的。对我而言,世界之所以存在,全是因为与你有关。在翻看维也纳报纸上有关音乐会和首演晚会的报道时,我总在想这里面的哪些演出会是你最感兴趣的呢。每到夜晚降临时,我就想着远方的你,对自己说,“现在他进了剧院大厅,他就要坐到他的座位上去了”。我这样地想象过你上千次,只因为有一回我曾在音乐会上见过你。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事情呢?为什么要跟你讲述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的伤悲和绝望?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你,告诉你这个对我的悲与爱的情感都从不知晓的人?还能说我是个孩子吗?我已经长到了十七岁,十八岁。走在街上,已有小伙子回过头来看我了,可他们只能令我感到生气。去爱别的任何一个男人,哪怕是只萌生出爱别的男子的念头,在我都是完全不可能的;哪怕他们只是给予我一些温柔体贴,在我看似乎已经是罪过了。我对你的情依然像当年那么热烈,不过,随着我身体的发育成熟和性意识的萌发,这份情在性质上发生了改变,变得更加炽烈,更加情欲化,毫无疑问更像是一个成熟女人的爱了。当时隐伏在那个尚未开化的、按你门铃的女孩潜意识中的东西,现在成了我唯一的期盼:我要把自己的身体给予你。
我的同学们都认为我腼腆,胆小。但我有常人没有的倔强和执着。我的心思都集中在一个目标上,那就是回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去。我成功地实现了这个目标,尽管在别人看我的这一做法似乎是无理取闹,不可理喻。我的继父颇为富有,且把我当他的亲女儿看待。可我硬是要自食其力,最终说服他同意了我重返维也纳,在他亲戚开的一家制衣店里做了雇员。
在一个雾蒙蒙的秋天的夜晚,当我终于又回到维也纳时,用我告诉你我的腿和脚是最先把我带到哪里的吗?我把箱子存放在火车站寄存处,急赶着坐上一辆无轨电车。这电车慢得像蜗牛爬一样!每到了一站停下时,我就急得火烧火燎的。最后,我终于到了我们的那座公寓楼。在我看到你屋子窗户上映出的灯光时,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这座对我似乎已变得完全陌生和乏味的城市,在我眼里突然一下子充满了生机。现在既然我已经到了你(我永恒的梦)的近旁,我便又一次活了过来。当你与我仰望的眼睛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明亮的玻璃窗时,我便不再在乎这样的一个事实:其实,我远在你的视线和思想之外,你我之间犹如是隔着万水千山。我只要能这样抬眼望着你的窗户就足够了。窗户里亮着灯光,那儿就是你住的地方。那也是我所向往的世界。两年来,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现在,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在那个温暖、多云的夜晚,我久久地伫立在你的窗前,直到你熄灭了屋子里的灯光。直到那时,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从那以后,我每晚都要来到这同一个地方。
我干活要干到傍晚六点。工作很累,可我喜欢这样,因为在工作间里的忙乱能掩盖了我内心的骚动。等工作间的百叶窗一放下来,我就径直奔往那个我心所向往的地方。再次见到你,哪怕再能跟你相遇一次,能远远地看一眼你的面庞,我都心满意足了。终于,在一个星期之后,我遇见了你,这一次碰面来得很突然。在我正瞩望着你的窗户时,你从街道对面走了过来。刹那间,我又变成了一个孩子,变成了那个十三岁的女孩。我的脸红了。尽管我渴望我们的目光相遇,可我还是低下了头,像被人追赶似的匆匆地从你身边走了过去。事后我便开始后悔我像个小女生一样地跑掉了,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想遇到你,想让你在这么多年后仍然能认出我,想让你留意我,爱上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并没有注意到我,尽管我每晚都会守候在你的住所外面,不管是下雪,还是维也纳冬天的寒风凛冽地吹刮。有的时候,我会白白地等上几个小时,也看不到你的人影。常常是等到最后,你从家里出来了,却有朋友们陪伴着。有两次我看到你跟一个女人一起走,看到一个陌生女人跟你亲热地挽着手臂,让我这个已有了情欲意识、对你怀有了新的不同情感的姑娘,顿时感到了一阵心痛。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从孩提时代起我就知道来你家的女客人多得数不胜数;可现在的这一幕却着实让我感到了一种肉体上的痛苦。在我目睹你跟另外一个女人在身体上表现出的这种亲昵时,我心中有了一种敌意和情欲混杂在一起的感情。为此,出于年轻人的自尊(或许到现在我还留有这份自尊),接下来的一天我没有到那里去;可是,我这个表示反抗和要放弃的夜晚过得多难熬,多空虚啊!第二天夜晚,我又像往常那样低三下四地站到了你的窗户下面;就这么等在你生活的世界之外。
终于,我迎来了你留意到我的那一刻。看到你从远处走来,我就鼓起我全部的勇气,决定不让自己再避开你。正巧有辆货车在街道上卸货,你不得不贴着我这边往住处走。你无意间看了我一眼,尽管你并没有注意到我看你时的那一专注的眼神,你脸上还是流露出你注视女性时那一贯有的神情。我像受到电触一样,对你这一神情的记忆蓦然间在我脑中闪过——那一爱抚的撩人心魄的,既含情又率直的目光,多年前正是这一目光唤醒了我这个小姑娘的女性意识,让我变成了女人和情人。有那么几秒钟,你的眼睛就这么望着我,在这几秒钟里我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到别的地方去,随后,你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当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扭头回望时,我看到你正站在那里瞧着我。你那探寻似的饶有兴味的眼神使我确信,你并没有认出我来。你没有认出我,那次没有,以后也没有。你真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绝望。这是我第一次尝到这一绝望的滋味,第一次忍受我以后还要多次忍受的命运:你从来就没有认出过我。我到死你也一定不会认出我来了。啊,我怎么才能让你体味到我的这一绝望呢?在因斯布鲁克的这些年里,我每天都在想着你。脑子里总是想着我们将会在维也纳的再次相见。我对我们未来的想象,随着我的情绪不断地变化,有最为荒诞不经的,也有最令人愉快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都被我的头脑想象过了。在我心情不佳的时候,我想象着你会把我拒之门外,会鄙视我,因为我身份卑微,因为我寒酸,或是太难缠。我想到了多种多样的可能性,你可能会对我表现出的反感、冷酷、淡漠。然而,就是在我心情最为沮丧的时候,在我最为自卑的时候,我也从未想到过这样一种最可怕的可能性——你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过我的存在。我现在明白了(这也是你教会我的),一个女孩或是一个女人的面庞在男人看来是常常会变的。她们的脸通常只是她们各种情绪的折射,而她们情绪的变化之快就犹如镜中的映像会瞬间消失掉一样。一个男人很容易忘掉一个女人的面容,因为她面部的明暗对比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因为在不同的场合衣饰也会把她的脸庞衬托得有所不同。一个女人随着其社会阅历的加深,对这一点也就渐渐地认命了。可还是个女孩的我又怎能够看明白你的这一多忘性呢。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以后,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你,这使得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你一定也在常常想着我,在等待着我的到来。如果我那时就意识到了我对你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在你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我还能继续活下去吗?你那天晚上看我的目光告诉我,在你的生活里连一丝儿我的影子都没有,这让我一下子跌入现实的泥淖里,第一次预感到了我的命运。
你没有认出我来。两天以后,当我们再次相遇时,你用近乎熟悉、亲昵的眼光瞅我,你并没有认出我就是那个爱你那么久、被你唤醒了她的女性意识的女孩,你只是认出了这个十八岁漂亮姑娘的脸蛋是你两天前见过的,并且是在同一个地方。你面上流露出又惊讶又友好的表情,一抹笑容浮现在你的嘴角上。像上次一样你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像上次一样,你蓦然放慢了脚步。我激动得身体也战栗起来,我心里盼着你上前来跟我说话。我觉得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变得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我也放缓了步子,没有想着要避开你。突然,我听到了身后你走过来的脚步声。虽说我没有转过身去,可我知道你悦耳的声音就会冲着我说话了。这种期待几乎让我的身体变得瘫软,我的心儿狂跳着,我担心我可能不得不停下了。你到了我的身边。你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好像我们是熟人似的——尽管你根本不认识我,尽管你对我的生活毫无所知。你的言谈举止既平易又迷人,让我也能从容地回答你的话了。我们沿着街道走着,你问我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吃个晚饭。我同意了。我怎么可能会拒绝你呢?
我们在一家小饭店吃了晚饭。你不会记得那家饭店了。对你来说,这只是你诸多类似饭局中的一次。我又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是你几百个女孩中的一个,你的一次艳遇,你无数情事之链条中的一个环节。我想,那天晚上我不会有什么能让你记住我的:我说得很少,因为能有你在身边,听你跟我说话,我幸福极了。我不想因为我说的一句蠢话或是提的一个问题,而影响到这幸福的时刻。我会永远感激你给予我的这一美好的时光,你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完全值得我那样地对你去爱恋和仰慕。我永远忘不了你那温文尔雅的风度。你没有丝毫的鲁莽,也没有急切地向对方去示爱。从一开始,你就表现得亲切友好,如逢知己,即使我的心老早就属于你了,这个时候的你也会赢得我的芳心。我五年的期盼终于得到圆满的实现,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幸福吗?
时间渐渐晚了,我们离开了饭店。出来到了门口,你问我是否急着回家,是否有时间多待一会儿。我怎么能掩饰住我是你的这一事实呢?我说我的时间很充裕。片刻的迟疑之后,你问我愿不愿意到你家里去聊聊天。“好啊。”我迅捷地回答,坦率地表达出我愿意前往的感情。我留意到我这么痛快的答应,让你感到意外了。我不能确定你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是因为不解(烦恼),还是因为欣喜,但是,有一点我看得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你为之感到惊讶了。今天我当然明白你为什么会惊讶了。现在我知道了,尽管一个女子很想委身于一个男人,那她通常也应该装出一副不愿意,或者装出一副惊惧和愤慨的样子。只有在经过对方不断地乞求,不断地赌咒发誓或是甜言蜜语之后,她才会同意。我知道,唯有职业妓女或是头脑简单、涉世不深的女孩,才会这么毫不在乎地径直答应对方。你怎么可能晓得,我这样爽快的同意只是道出了我心中永远的欲念,只是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之渴盼的突涌。
不管怎么说,我表现出的举止开始让你注意我,让你对我感兴趣了。在我们一块儿去往你家的路上,我觉得你在谈话中间试图想要从我这里探究出点儿什么。你敏锐的知觉以及对人类各种情感的准确的辨识和把握使你即刻意识到,在这个漂亮、柔顺的女孩身上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你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你所提的一些拐弯抹角的问题表明:你在试图探究出我心中的秘密。然而,我的回答是闪烁其词,藏着掖着的。我宁愿表现得像个傻瓜,也不愿意把我的秘密暴露给你。
我们上楼去了你的住所。亲爱的,请原谅我,如果我说你根本无法明白,这跟你一同走上楼梯,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一幸福感充塞着我的心,几乎令我发狂,令我窒息。即便是现在,一想起来我还会潸然泪下,只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这栋楼里的一切早已浸透着我的情感,每件什物都是我的童年和我童年向往的象征。在你家对面的那扇门后面,我有上千次等着你的归来;我聆听你上楼梯的脚步声,也正是在这楼梯上我第一次遇见了你;那个我窥视你进进出出的猫眼;你家门前铺的小地毯,有一次我曾在上面跪过;你钥匙插进锁眼里的响声,那是召唤我起来对你窥视的信号。我的童年和童年的激情就都凝缩在这几平方米的空间里了。我的整个人生都在这里,此刻它像剧烈的暴风雨席卷着我,因为我的一切期盼就要实现了,我正在与你同行,我和你,马上就要到了你的也是我们的家。且想一下(我这么说听起来琐屑,可我再想不出别的表达),在你的房门以外都是现实的世界,乏味无聊的日常生活的世界,也是迄今为止我一直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在这扇门里面是充满了我孩童般想象的奇异世界,阿拉丁[1]的王国。如果你知道,我是如何上千次地怀着饥渴、难耐的心情,注视着我们现在正在进入的这扇门(此时的我都有点儿神魂颠倒了),你便能多少明白一点儿——只是一点儿——这几分钟对我有多重要的意义了。
那个晚上,我跟你待了一夜。你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你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触碰过或是看到过我的身体。你怎么可能会想得到呢,当我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你,当我把所有的羞耻心都藏在内里,以免暴露出我爱你的秘密?要是让你知道了,那恐怕就会惊你一跳了;你只喜欢自由地来去,只喜欢像蜻蜓点水似的嬉戏玩乐。你怕卷入到其他任何人的命运中去。你愿意对世人慷慨地施爱,却不愿意做出任何的牺牲。在我提到把我处女的身子给了你时,你千万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这不是要你做出补偿。你没有诱哄我,也没有欺骗和勾引我。是我张开双臂扑到你的怀里,是我主动去迎接我的命运的。对那晚销魂的快乐,我对你只有感激。当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时,你就在我身边。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天堂里,只是诧异为什么没有星光照在我身上。亲爱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给了你。你就睡在我的身边,我听着你的鼾声,抚摸着你的身体,觉得自己这样近地挨着你,我不由得淌下幸福的眼泪。
第二天清晨我离开得很早。我得去店里干活,又想在你的仆人到来之前走掉。在我要离开时,你用手臂搂着我,看了我很长时间。是一些模糊的记忆在你脑子里翻腾,还是我溢于言表的幸福使我在你眼里变得漂亮了?你吻了我的嘴唇,我动身要走时,你问我:“要带上这些花吗?”在你写字台上的蓝水晶花瓶里(小时候我曾进来过你这里一会儿,看见过这个花瓶)插着四束白玫瑰,你把它们都给了我。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常常地吻它们。
我们说定次日晚上再会面。我来了,又在你这里度过了一个销魂快乐的夜晚。接着我又在你这里过了第三个晚上。然后你说你有事要离开维也纳一段时间——噢,我从小就嫉恨你的这些旅行!——答应一回来就跟我联系。我只给你留下一个邮局待取的地址,没有告诉你我真实的名字。我要保守我的这个秘密。分别时,你又送给了我几束玫瑰。
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问着自己,怎么还没有你那方面的消息……唉,我不愿意再提我那等待的痛苦和绝望。我对你没有怨言。我一如既往地爱你,爱你的热情和健忘,爱你的慷慨和不忠诚。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就爱这个样子的你。你没走两个月,你早就回来了。你屋子里的灯光告诉了我这一点,可你并没有写信告诉我。直到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能收到过你的信,你没有给我这个把自己的一生都给了你的人留下只言片语。我无比绝望地等着,等着。你没有叫我,没有写过一行字来……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他也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儿子,是我俩那三个夜晚欢爱的结果。我是你的,从我委身于你的那一刻直到孩子出生前的那段时间,我只是你一个人的。你对我身体的触摸使我觉得自己变得神圣了,我岂能再去接受另外一个男人的爱抚。他是我们俩的孩子,亲爱的;是由我全身心的爱和你不经意间给予的、拈花惹草似的滥施的柔情相结合的产物。我们俩的孩子,我们俩的儿子,我们俩唯一的孩子。也许,你会吓一大跳,也许,你只是觉得有些意外。或许你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从未跟你提起过这个男孩;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现在他躺在这里,要永远地离开我、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才告诉你。可我怎么开口告诉你这个孩子的事呢?我只是个跟你素昧平生的女孩,而且,是那么急切地想要和你度过那三个晚上。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与你偶尔共度良宵、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女人会对朝三暮四的你忠诚。你怎么也不会完全相信和接受这个孩子是你自己的。即便你表面上相信了我的话,你私下里还会怀疑,我是在抓住这个机会,把跟另一个男人生的孩子,硬按在你这个富有的人头上。这样,你会耿耿于怀的,会有一团不信任的阴影永远横在你我的中间。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一个结果。况且,我十分了解你这个人。或许,我比你更加了解你自己。你喜欢无忧无虑,轻松自如,没有任何的负担;这就是你对爱的理解。突然发现你自己一下子做了父亲,对一个孩子的命运得马上负起责任,对此你一定会很反感的。自由的气息就是你生命的气息,你会觉得我羁缚了你。甚至会违背你的良知,从心里恨我是在用孩子要挟你。一旦你对我产生了这样的恨意,或许有的时候(一个小时,或是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你就会认为我是你的累赘了。可我的自尊心要我这辈子绝不给你造成任何的麻烦,任何的不快。我宁愿自己承担起这全部的责任,也不愿意成为你的负担;我想做那些亲近于你的许多女人中的一个,在想到她们时,你的内心只有爱和感激。实际上,你从来没有想起过我。你完全忘记了我。
我并不是在斥责你。相信我,亲爱的,我并不怪你。如果我的笔端下偶尔流露出怨愤的情绪,你也一定要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已经毫无声息地躺在那摇曳的烛光下。我冲着上帝握紧我的拳头,称他是刽子手,过度的悲伤几乎快要让我失去了理智。原谅我的这点儿抱怨吧。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就是一个陌生人张口求你,你也会帮的。不过,你的这种好心肠是很特别的。你的慷慨没有节度。每个向你伸手的人,都可满载而归。不过,我得承认,你的施与都不是主动的。别人需要跟你开口。你帮助那些向你求助的人,你帮他们是出于你的面子和怜悯,而不是出于帮助人会获得的快乐。容我坦率地对你说吧,你更愿意去接近那些快乐的人,而不是那些蒙受痛苦和煎熬的人。想求像你们这样的人,即使是你们中间最善良的,做点儿事,会很难,很难。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我从我家门上的猫眼里看见你给按你门铃的乞丐东西。几乎在他开口之前,你便很快很慷慨地给予了他。不过,在你的举止和动作里却透出一些急促和不安。仿佛你主要在意的只是尽快要摆脱掉他似的;你似乎害怕与他的眼睛相遇。我从没忘记在你给予帮助时表现出的那一不安、胆怯的神情,你甚至不愿对对方说一句感谢的话。这就是我为什么在遇到难处时从未找过你的原因。噢,我知道你会给予我所需要的一切帮助,即便你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你会给我提供舒适的环境,给我很多很多的钱;可你心里总会有些不耐烦,暗地里总想着摆脱这一麻烦。我甚至相信,你会劝我早点儿打掉这个未出生的孩子。这正是我最为担心的,因为我知道我会做你想让我做的任何事情。可孩子是我的一切。当然,他也是你的,是另一个你——不是这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你,这个你我是没有希望留住的,而是那个从我的身体里诞生出来、完全属于我、与我的生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的你。我终于牢牢地拥有了你,我能感觉到你生命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淌;只要我多会儿想了,我就可以哺养你,抚摸你,亲吻你。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知道怀上你的孩子后我会那么高兴的原因,也是我为什么要对你保守这个秘密的原因。从今以后,你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是我的了。
可是你别以为,在等待孩子降临的这些个月里,我过得就像我最初于万分欣喜中所想象得那么好。在我的这段日子里充满了悲凉和忧愁,充满了对人之鄙陋的厌恶。我的情况渐渐变得糟糕起来。在孩子快要出生的那几个月里,我不得不离开了制衣店,因为我要是再待下去,我继父这边的那位亲戚就会看出我怀有了身孕,并把这件事告诉我家里。我也不能跟我母亲要钱,所以直到分娩之前我只能靠变卖一些首饰度日。在我临产之前的一个星期,我仅剩的几个克朗被给我洗衣服的女工偷走了,因此我只得进了一家妇产医院。那个孩子,你的儿子,就诞生在那个寒伧的避难所里,诞生在一群穷困潦倒、被遗弃被遗忘的人们中间。那是个可怕的地方。那儿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怪异和陌生。彼此间颇感生疏和孤独的我们(指产妇)躺在那里,心里充满对彼此的仇恨,仅是出于贫困和失意的这一共同的命运,才都被迫来到这个拥挤不堪、充满麻醉剂和污血的味道、充满喊叫声和呻吟声的产房。住在这些病房里的产妇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个性,除了在病历记录的最上方写着的你的名字。躺在病床上的只是一个还能动的肉体,一个供研究的对象……
请原谅我给你讲了这些事情。我永远不会再提起它们了。十一年了,我一直保持着沉默,很快我就将永不发声了。我必须至少大声地呐喊上一次,让你知道为这个孩子我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价!这孩子曾是我的快乐之所在,如今他已经静静地躺在这里。在他的音容笑貌间,在我为此而感到的幸福里,我曾一度忘却了我所遭受的那些痛苦和羞辱。现在,他死了,那痛苦再一次袭上我的心头,我不得不把它倾吐上一次。不过,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唯有上帝,唯有上帝才应对这些无意间造成的痛苦负责。我从未对你产生过恨意。就是在我分娩时的剧烈疼痛中,我对你也没有一丝儿的怨恨;对于跟你共度过的那几个美好的夜晚,我从未后悔过;我从未放弃过对你的爱,从未放弃过对你闯入我生活的那一刻的祝福。倘若为此——明明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我得进一次地狱,进多次的地狱,我也会乐此不疲的。
我们的孩子昨天死了,你从来也不知道他。聪慧可爱的他从未进入过你的视线,更别说跟你有过接触了。在我们的儿子出生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意地让自己避开你。我渴望见你的心情不像以前那么难以抑制了。真的,我觉得我对你的爱也不像过去那么强烈。是的,既然现在我有了儿子,我对你的情就不那么炽烈了。我不希望把自己的爱均分给你们两个人,所以我收起了对你的感情,把爱都给了这个孩子,因为你的快乐幸福,是独立于我之外的,而这孩子却需要我呵护,需要我喂养,我能搂他、亲他、疼她。我似乎从对你的思念和渴盼中解脱了出来。我的厄运似乎因为另一个你(完全属于我的)的诞生而得到拯救。现在我的心思很少再想着住在那栋楼里的你了。为你我只还做着一件事,那就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我会给你送上一束白玫瑰,就像我们第一夜在一起时你送我的那种。在过去的十一年里,你偶尔想到过问一下自己,这些花是谁送的吗?你还记得你曾经送过一个姑娘这样的玫瑰吗?对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也永远不会知道了。能默默地把它们送给你,在我来说就足够了;一年中有一次,重温一下自己对那几个夜晚的记忆,足矣。
你从来也不知道我们的这个孩子。今天我有点儿怪自己,觉得不该对你隐瞒了他的身份,因为你是会爱他的。你从未见过他刚睡醒睁开眼睛时的笑容,那双和你一样的黑色眼睛,快乐地望着我,望着这个世界。他是多么活泼,多么可爱啊!他也有着你无忧无虑、轻松愉快的天性和你驰骋的想象力,你的这些品质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初现端倪。他可以接连几个小时地沉迷在他所玩的东西里,就像你有时对人生的游戏一样;临了,他会变得严肃起来,长时间地沉浸在他的书本中。他就是一个再生的你。你性格中的那一对人生既认真又嬉戏的两重性,在他的身上也变得日益明显;他越是像你,我就越是爱他。他各门功课都很优秀,读起法语来好听得像是喜鹊的叫声。他的作业本是班里书写最整洁的。他身材挺拔,长得英俊秀气。在我夏天带他到格拉多[2]海滨游玩时,见到他的女人们常常会停下来,摸摸他漂亮的头发。在塞默林[3]滑雪橇时,人们会回过头来看他。他长得是那么帅气,那么温柔,那么迷人。去年他上了特莱茜娅寄宿中学[4],穿上了漂亮的校服,身佩短剑,俨然像是个十八世纪的王室侍从——如今他穿着衬衫躺在了这里,嘴唇苍白,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
也许你会纳闷我如何能给孩子付得起这么昂贵的学费,如何能够让他过上上流社会丰富多彩的快乐生活。亲爱的,我是从黑暗的角落里跟你讲话。没有了廉耻的我将告诉你这一切。你可不要退缩回去哟。我出卖了自己的身体。我没有做那种流落在街头的普通妓女,可我还是出卖了自己的身体。我的朋友们和我的情人们都是有钱人。一开始是我去找他们,可不久就是他们来找我了,因为我(不知你曾注意到过这一点没有)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凡跟我有过性交关系的男人都对我特别好。他们都成了我的仰慕者,对我会慷慨地施与。他们都爱我——除了你,除了你这个我唯一爱过的男人。
现在我向你道出了实情,你会看不起我吗?我确信你不会。我知道你会理解这一切的,理解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你,为了另一个的你,为了你的儿子。躺在妇产医院里,我亲历了由于贫困而落入的可怕境地。我知道,在穷人的世界里,那些被踩在脚下的人总是要受凌辱,受欺负的。我无法容忍这样的一个想法:就是你的这个可爱的儿子将要在社会的底层,在藏污纳垢的街头和贫民窟污浊的空气中长大。他有着美好曲线的嘴唇必须说高雅的语言;他细嫩白皙的皮肤一定不能让硬硬的粗布内衣硌出红印子。你的儿子所拥有的一切必将是世界上最好的,他将是最富有的,将过上这个世界上最无忧无虑的生活。在生活的航程中,他必定循着你的脚步前行,一定会活动于你所在的社会圈子里。
这就是我为什么出卖自己肉体的原因。对我来说,这并不算是什么牺牲,因为人们通常称之为“名誉”和“耻辱”的那些东西,在我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你是我唯一爱的人,我的身体只能属于你,既然你不爱我,那我对自己的身体无论做怎样的处置,都无关紧要了。我的那些情人们的柔情蜜意,甚至是他们最炽烈的情感,都不能触碰到我的内心深处,尽管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是我由衷钦佩的,尽管与他们同病相怜的我对他们得不到回报的爱情也是充满了同情。与我相交的这些人都对我很好,都宠我,惯我;都对我格外尊重。其中的一个鳏夫,一位上了年纪的帝国伯爵,动用他的一切关系和影响,终于让你的儿子得以进入了特莱茜娅中学。这个男人就像爱他的女儿那样爱我。他多次敦促我嫁给他。要是我愿意的话,我今天早就是一位伯爵夫人,是蒂罗尔[5]一座宏伟城堡里的女主人,早就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了。那样的话,孩子便有了个最为慈祥的父亲,我也有了个庄重、显贵、善良的丈夫。可对人家的每一次求婚,我都拒绝了,尽管我知道这令他很痛苦。我这么做也许很蠢。要是我不再这么坚持,我现在已经过上安逸、悠闲的生活了,我的孩子仍然还会和我在一起。我为什么要跟你隐瞒我拒绝的理由呢?我不想束缚住自己。为了你——我要保持自由身。在我心灵的最深处,在我的下意识里,仍然做着我少年时代的那个梦。想着将来的某一天,你会把我召唤到你的身边去,哪怕只是在你身边待一个小时。为了这一个小时的快乐时光,我抛开了其他的一切,这样一旦你想要我,我便能毫无羁绊地扑到你的怀抱中去。自从我的女性意识被唤起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不就是用来服侍你和听凭于你意志的调遣吗?
最后,我所期盼的这一时刻终于来了。你仍然没有意识到这是我们的重逢!这次相遇,你还是没能认出我来。你从来都没有认出过我,从来没有。我常常碰见你,在剧院,在音乐厅,在普拉特公园[6],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每次碰到,我的心都会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上,可你总是毫无察觉地从我身边走过。在外表上,我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从那个羞怯的女孩成了现在亭亭玉立的女子:很漂亮,人们都这么说,身着锦衣靓饰,身边围着一群仰慕者。你怎么能从现在的我身上,认出多年前去到你卧室柔和灯光下的那个羞答答的女孩呢?有时,我身边的男朋友会跟你打个招呼,你在回答他的问候时眼睛会扫到我的身上。可你看我时总是带着那种客气的陌生人的目光,带着尊敬,却完全没有认出我来——是那种好生疏、好生疏的目光。记得有一回你的这种生疏的目光——虽说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深深地刺痛了我。当时我跟一个朋友坐在剧院的一个包厢里,而你恰好就在隔壁的包厢。在前奏曲响起时剧院的灯光暗了下来。在暗中我看不到你的面庞,可你离我很近,我能感觉到你的呼吸,就像我在你的卧室紧紧贴在你身边时的感觉一样。当时你纤长的手就放在我们两个包厢之间的包着天鹅绒的栏杆上。我心中蓦然被一种极强烈的渴求溢满,我要弯下身去吻这只手,这只曾温柔地触摸过我的手。在恢宏激荡的音乐声中间,我的这一渴望变得越发强烈。我不得不极力抑制着自己,才没去吻你纤细的手指。第一幕刚完,我就跟我的朋友说我要走了。在黑暗中你就坐在我旁边,离我如此之近,却又与我如此的陌生,再这样子坐下去我非疯了不可。
不过,这一时刻再一次来临了,这是给予我的最后一次机会。那是在一年前,你刚过完生日后的一天。我的心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地放在了你身上,因为我通常都是把你的生日当成节日来过的。一大早起来,我就去买了白玫瑰,每年到了你生日的那一天,我都要送你白玫瑰,以纪念你早已忘掉的那一时刻。下午,我领着儿子一起乘车出去,一起吃茶点。晚上我带他去看戏。我想让他将这一天看作是自他少年时代起就开始过的一个神秘的纪念日,尽管他不晓得这其中的缘由。第二天我跟我当时的男朋友在一块儿,一个年轻富有的布吕恩制造商,我跟他在一起已经两年了。他非常喜欢我,也是很想让我嫁给他。我拒绝了他,尽管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拒绝,他仍是不断地送给我和儿子贵重的礼物,以他那可爱的,傻呵呵的方式滥施着他的爱。我俩一块去听一个音乐会,在那里碰上几个爱玩的朋友。于是我们一起到环城公路上的一家饭店去用餐。在谈笑声中,我提议大家吃完饭后一块到舞厅跳舞。平日里我对这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地方是颇为反感的,也很少光顾。可这一次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我心中作祟,硬是让我说出了这个建议,随即便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我内心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渴盼,仿佛有什么奇遇在前面等着我似的。像往常一样,每个人都争着去附和我的奇思怪想。我们去了舞厅,喝着香槟酒,在喝的中间我心头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狂喜。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边跟大家唱着一首情歌,想着痛痛快快地大跳上一场。就在此时,我觉得我的心仿佛就像被一只冰冷或是滚烫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一样。你与几个朋友正坐在旁边的一个桌子前,用赞赏和色眯眯的眼神望着我,你这神情总能撩拨得我心旌飘摇。在过去了十年之后,你再一次把你那与生俱来的激情(与你的意识无关)全部灌注在了你看我的眼神当中。我战栗着,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把酒杯掉落到地上。所幸的是,我的朋友们都没有察觉到我的这一慌乱的举动,因为笑声和音乐干扰了他们的注意力。
你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灼人,令我浑身都觉得火烧火燎的。我不能确定,是你终于认出了我,还是我作为一个陌生女人燃起了你的欲望。我的脸烧得通红,敷衍着朋友们的谈话。你一定注意到你的目光在我身上产生的影响。你微微地动了一下头,示意让我到前厅待一会儿。随后,你付了账单,离开同桌的朋友,再次向我示意你会在外面等我。我全身直打战,像是个发烧打摆子的人。我再也无心搭理同伴们的谈话,我全身的血液开始在体内沸腾。正巧此时有几个黑人,伴着他们自己发出的怪叫声,用鞋后跟踢踏地面,跳起一种怪怪的舞蹈。大家都转身去看这几个黑人,我趁机站起来,跟我的男朋友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去追你了。
你在前面的大厅里等我,见到我出来了,脸上露出喜色。你嘴角带着笑容,赶忙上前来迎我。很显然,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认出我就是从前跟你同住在一栋楼里的那个女孩,也没有认出我就是十年前随你来家与你共度了几个良宵的那个姑娘。这一次,你又把我当成了一个刚认识的女人。“可以为我匀出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吗?”你信心十足地问,看得出你把我当成了那种只要给钱就陪人过夜的女子。“可以”。我回答说。十年前,在光线昏暗的街道上,当时还是少女的我也是这样怯生生却又心里很愿意地说了声“可以”。“你说我们多会儿可以见面。”你问。“多会儿都行。”我回答,在你这里,我的矜持和羞耻心都不翼而飞。你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眸子里现出和当年一样的疑惑和好奇神情,那时你也曾因我很痛快地答应了你而感到诧异。“现在可以吗?”在迟疑了片刻后你问道。“可以。”我说,“咱们走吧。”
我正要回衣帽间去取披肩,突然记起是——布吕恩——的那个男朋友把我俩的东西一块放衣帽间的,存衣单还在他的手里呢。回去跟他拿存衣单,少不了得解释一番,我不愿意,可要放弃这一期盼已久的时刻,则是我所更不情愿的。我即刻做出了抉择,把肩上的围巾往紧围了围,便进入茫茫的夜色之中,再不去管我的披肩和大衣,不去管那个好心肠的已跟我生活了几年的男朋友,也不再去顾及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他的朋友们面前,让他陷入极尴尬的境地:他的相好只凭着一个陌生人冲她点了一下头,便弃他而去。我内心十分清楚,我这样对待一个好朋友,是多么卑鄙,多么的忘恩负义。我知道,我的这一既疯狂又愚蠢的举动会让他永远地离开了我,我这么做只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可与能有机会再一次亲吻你的嘴唇、再一次听到你悦耳的嗓音和声调相比,他的友情,还有我的生活,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现在一切都过去和结束了,我便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情,好让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相信,哪怕我已死在了病榻上,只要你呼唤我,我就有力气爬起来去响应你的召唤。
我们乘上舞厅门口停着的一辆出租车,去往你家。我又一次听到你的声音,又一次体味到依偎在你身边的那种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像多年前一样我几乎又陶醉在极度的快乐和忐忑之中。时隔十年之后,我们再次一起登上这熟悉的楼梯——我无法向你描述出我当时的全部感受,我觉得自己同时生活在了现在和过去,我的整个儿生命又再度与你的融合在了一起。你的房间里变化不大。多了几幅画,多了不少的书,添置了一两件家具——可整体上看去,一切还是显得那么友好和熟悉。在写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玫瑰——在前一天为纪念你的生日我送给你的玫瑰,现在这个送你玫瑰的女人就贴在你的身边,你就握着她的手,亲吻着她的嘴唇,可你仍然记不起、认不出她来。不过,看到我送你的花儿插在那里,知道你对这些花(它们的香味儿是我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是我对你的爱的气息)有所眷恋,还是令我感到了安慰。
你把我搂在怀里。就这样我跟你再次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晚上。可即便在那个时候,你也没有认出我来。当我在你的怀抱里销魂地享受着你的温存和抚弄时,看得出来你对情人和对妓女流露出的情感是没有区别的,你恣肆澎涌的激情只是关注着它们自己的倾泻。对我这个你在舞厅碰到而叫到家里来的陌生女子,你显得既亲昵多情,同时又敬重有礼。你不愿意轻浮、放荡地对我,然而,你却又充满了令人勾魂摄魄的情意。沉迷在往日的幸福当中,我再一次领略到你性格中的两重性,一种智力上的激情和一种强烈的情欲的奇怪融合,为此使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便早已拜倒在你的脚下。我没有见过有哪个男人能像你那样全身心地沉醉在春宵一刻的甜美当中。也没有见过哪个男人在那一刻的放纵之后,能像你一样很快沉入一种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中去。那时的我也全然忘记了我自己。黑暗中躺在你身边的我究竟是谁呢?是老早以前的那个一往情深的女孩,还是你儿子的母亲,还是一个陌生人呢?在这个奇妙的夜晚,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亲切、甜美,同时又是那么的新鲜、悦人。我祈祷着愿这个快乐的夜晚永远不要结束。
然而,天还是亮了起来。我俩起床时已经不早了。你请我留下来吃早饭。在餐厅里勤谨的仆人已预先端上来了早点,我俩边吃边聊着。像从前一样,你表现得热情、坦诚,像从前一样,你不提任何不得体的问题,对我个人的事一句也不打问。你没有问我的名字,没有问我住在哪里。和以前一样,对你来说,我就是你偶尔的一次奇遇,一个无名氏的女子,一个风流销魂的时刻,在事情过去之后没有任何的痕迹留下。你跟我说,你打算做一次长时间的旅行,你计划到北非走两三个月。你的话对正在幸福中的我犹如敲响了丧钟:“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我要全然被忘记了!”我恨不得跪在你面前,向你大声地哭喊,“带我去吧,你最终会知道我是谁,在这么多年的等待之后!”可羞怯、胆小、柔顺和懦弱的我却最终只说出了这么一句:“太遗憾了!”你笑着望着我说:“你真的觉得遗憾?”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一下子变得胆子大了起来。我立起身,眼睛盯着你说:“我爱的男人总是出去旅行。”我直视着你的眼睛。“现在,”我在想,“现在他就要认出我来了!”可你只是笑了笑,安慰地对我说:“过一阵子,他就回来了。”我回答道:“是的,可等他回来时,便已经忘掉我了。”
我说这话时,一定内心溢满了不舍之情,因为我的语调打动了你。你也站了起来,迷人、甜蜜地看着我。你把手抚在我的肩上说:
“美好的东西是不会忘记的,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仔细端详着我,好像是要把我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你的脑子里似的。我觉得你的目光穿透到我的内里,探究到我的心灵,使我不由得心生幻想:你没有认出我来的魔咒就要打破了。“他就要认出我来了!就要认出我来了!”我的灵魂因期盼而战栗着。
然而,你并没有认出我。没有,你没有认出我来。在那一刻,我在你眼里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陌生,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就不可能做出几分钟后的那一举动了。你又一次吻了我,热烈地吻了我。我的头发被弄乱了,我不得不再一次梳理它。站在镜子前的我从镜子里看到你正在偷偷地把几张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里,这让我的心一下子被羞辱和惊诧塞满。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喊了出来,几乎忍不住要上前扇你的耳光。你在为我——这个从少年时代起就爱上了你,又是你的儿子的母亲的女人——跟你度过的这一夜支付报酬。对你来说,我只是个从舞厅领到家里来的妓女。你忘记我还不够,还要付给我钱,通过这么做来羞辱我。
我匆忙整理起自己的衣物,好让自己尽快地离开;你这下给我的痛苦简直使我难以承受。我四下望着,找我的帽子。原来它被搁在写字台上里面插着白玫瑰(我送的)的花瓶旁边了。我无法抑制住自己想要唤醒你记忆的最后一次尝试。“你愿意给我一束你的白玫瑰吗?”——“当然可以。”你回答说,一边把它们都从花瓶里拿了出来。“可它们也许都是一个爱你的女士送给你的?”——“也许是吧。”你说:“我不确定。这些花是作为礼物送来的,可我却不知道是谁送的,这也正是我喜欢它们的原因。”我定睛看着你说:“或许,它们是由一个已被你忘记的女人送的!”
你现出惊讶的表情。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你。“认出我来吧,终于要认出我来了!”我的眼神在这样祈求着。可你的笑容尽管显得很热情,却表明你并没有认出我来。你又一次吻了我,然而,你始终没有认出我来。
我快步往外走,因为我眼里噙着泪花,不想让你看见。我疾步出了卧室,在门厅里几乎和你的仆人约翰撞了个满怀。他有些尴尬地给我让开道,为我打开了房门。就在我步出你家的那一刻,在我的泪眼扫过他时,一道亮光突然闪现在这位老人的脸上。就在我步出你家的那一刻,我告诉你,他认出了我,这位自我十三岁搬走后就再没有见过我的人。霎时间,我内心充满无限的感激,我恨不得跪下来,去吻他的手。我从暖手筒里掏出你用来侮辱我的钞票,甩给了他。他不胜惊讶地看着我——我想,他在这一瞬间对我的了解远超过你这一生对我的了解。每个人,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争着要宠我;每个人都对我那么好。只有你,只有你,忘记了我。你,只有你,从未能认出我。
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再没有了要爱的人。可对我来说你又是谁呢?你从来都没有能认出我来,你从我面前走过,就像跨过一条小溪,你踏过我的身体,就像踩到一块石头,你会毫不理会地继续走你的路,而把我留在后面,做着无望的等待。我曾幻想过将你拥为己有,我能在孩子这里留住飘忽不定的你。因为他毕竟是你的儿子呀!谁知他在夜间会无情地离开了我上路了,他已经忘记了我,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又一次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我这里再没有了你的任何东西。失去了你我的孩子,没有你写给我的只言片语,在你的记忆中也没有我的一丁点儿位置。如果有谁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对你而言那也是陌生的。既然对你来说我已经死了,那么,对这个世界我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呢?既然你已经离我而去,我为什么还不能高兴地离开这个世界呢?
亲爱的,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并不希望把我的悲伤强加到你快乐的生活中去。不必担心我还会再叨扰到你。请原谅我在孩子去世的这一悲痛时刻向你倾吐出了我的心声。仅此一次,我必须要跟你说。尔后,我便会再隐回到黑暗中去,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对你保持沉默。只要我还活着,你甚至不会再听到我的一声呼喊。只有在我死了以后,这封信才会被送到你的手里,这是一个爱你的女人写给你的信,她比别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更加喜爱你,可你却从不知道她是谁,她一直在等候你的召唤,只是你从未召唤过她。或许,或许在收到这封信后你会召唤我,只是平生第一次我将不忠实于你了,因为我已安眠在地下,再听不到你的呼唤了。我没给你留下我的一张照片,或是其他的任何信物,正如你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的纪念物一样,因为现在你永远不可能再知道我是谁了。这是我活着的时候的命运,也将是我死后的命运。在我弥留之际,我将不再叫你前来;我会悄然离开这个世界,让你永远不知道我的模样和姓名。这样地死去,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因为远在他方的你,对此就不会有感知了。要是我的死将给你带来痛苦,那我就得活着了。
我写不下去了。脑袋里觉得昏沉沉的,四肢颇感疼痛,浑身发着烧。我得躺下了。或许,一切很快就都结束了。或许,这一次,命运会对我大发慈悲,我不必再看着他们把孩子抬走……我写不下去了。再见了,亲爱的,再见。我把我所有的感激都给予你。不管怎样,所发生的这一切也并非那么糟。我至死也会对你心存感激。我很高兴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你。现在,你知道——尽管你永远不会完全明白——我对你的爱有多深了吧;不过,我的爱又永远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不会让你痛苦地怀念我。你快乐美好的生活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亲爱的,我的死不会影响到你。这也使我感到慰藉。
可是,以后谁还会在你生日的那一天给你送去白玫瑰呢?你的花瓶里会空着的。再也不会有我生命的气息,那缕缕芳香,一年一度地飘进你的屋子里去。我有一个最后的请求——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为了我,请你这么做:每到你生日的那一天——一个想起自己的日子——就买来一些玫瑰,把它们插在花瓶里,就像是人们一年一度为爱人的亡灵做一次弥撒一样。我不再相信上帝,所以我不想让人做弥撒。我只相信你一个人。我只爱你一个人。我只希望我继续活在你的心中——一年里只是在这一天,让我像以往那样温存地、静静地依偎在你身边。请你一定这么做,亲爱的,一定这么做……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我爱你,爱你……永别了……
信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下来。他陷入长久的、深深的思索之中。是的,对以前的那个邻居家的女孩,对在舞厅里碰上的那个女子,他是有些模糊的记忆的——所有这些记忆都是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的,宛如河床里的石子,从湍急的水面望下去,那么的无定形,那么的摇曳不定。零零星星的片段簇拥在他脑海中,却形不成一个完整的画面。他的记忆在他情感的海洋中极力地探索着,可他还是记不起来。在他看来,所有这些形象他似乎一定都梦到过,一定常常生动地出现在他的梦中——然而,它们只是梦中的幻象而已。他的眼睛落在了写字台的蓝花瓶上。瓶子里是空的。有些年头在他生日的那一天,花瓶里总是插满白玫瑰的。他簌簌地战栗起来,觉得好像有一扇无形的门突然被打了开来,通过这扇门,一阵阴森的风从另一个世界吹进了他的屋子里。他仿佛感觉到一个死者的莅临,体味到了不朽的爱情。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涌动着,那个已死的女子萦绕在他的脑际,她充满了激情却又没有形体,犹如从远方飘荡过来的音乐。
注释:
[1]阿拉丁,《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巫师叫阿拉丁从井里取出一盏神灯,只要将灯一蹭,立即就有一个神灵来到你面前,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阿拉丁发现这个秘密后就拿走了这盏灯,并娶了一个公主为妻。巫师为了得到这盏神灯,想了各种办法,也未能奏效。
[2]格拉多,位于亚德里亚海滨,是意大利著名的海滨浴场。
[3]塞默林,是维也纳附近、阿尔卑斯山的一个隘口,是著名的避暑胜地和冬季运动场所。
[4]特莱茜娅寄宿中学,最早是奥地利女王马丽娅·特莱茜娅于1746年创办的特莱茜娅贵族学院。1849年后改为普通文科中学,一直是维也纳的一所有名的中学。
[5]蒂罗尔,奥地利的一个州,首府在因斯布鲁克。
[6]普拉特公园,是维也纳的一座规模很大的自然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