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选组血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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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州的奸细

最近,京都人家流行起去参拜位于琵琶湖中竹生岛的神社。据说如果把竹生岛的辩才天女请到家里,不但能碰上好亲事,还能让商户财源广进。

在京都浪人深町新作这儿,能不能财源广进说不好,但他的确是因为参拜辩才天女,才有幸与蛸药师上麸屋町开小吃店的阿园相识。因此他时不时会开玩笑说:“冥冥之中,这都是辩才天女的安排。”

从长浜乘船不过四里就到了琵琶湖中央的竹生岛,长浜上船的一干乘客中,香客只有新作和阿园俩。这船上的两个年轻人,自然而然地就熟络了起来。待渡船靠岸,他们并肩走在松影婆娑的甬道上时,无论谁看着都会觉得那是一对儿亲密的兄妹。

新作并不是辩才天女的信徒。他姐夫是泉涌寺的家臣吉田扫部,他来竹生岛是为了代姐夫还愿。阿园则不同,她真心实意地相信辩才天女。为此她还在家里模仿着琵琶湖掘了一个小池塘,池塘中央摆上石头象征竹生岛,而后又在石头上安置了一个涂着朱漆的神龛。她这次来竹生岛就是为了请一道神符,好回家贴在那神龛里。故而比起新作,阿园更强烈地坚信他们两个人的姻缘,是辩才天女的安排。

阿园父母早亡。姐姐小膳离了婚回到娘家,和妹妹一起支撑起这爿小小的家族店铺。不过小膳性格内向,店里的事都靠阿园和佣人松吉料理。结果阿园的婚姻,不知不觉地就给耽误了。

二人投宿了客栈。虽说房间里铺了两床褥子,他们却默契地睡到了一张上。

“可以吗?”

“什么?”枕边灯笼里的烛火已经熄灭了。

“抱你行吗?”

“妾身能和您邂逅乃是辩才天女的指引,所以您做什么都没关系。”这句话之后,她由一个姑娘变成了女人。此刻他们谁都不知道,竹生岛夜里,在旅店的卧房内发生的事,将会彻底改变他们今后的命运。

归途也是从长浜开始,沿着湖东岸的街市走,朝着京都南下。阿园走得很慢,一天不过五里。他们经过彦根、老苏,待到旅途最后的一夜,两人已经在草津的客栈里开始谈婚论嫁了。

“我姐姐小膳要我招个倒插门的夫婿来继承家业,把店铺经营下去。虽是家小店,可倾注了几代人的心血,我也不忍心就这么放弃。”这就是阿园提出的结婚条件。

京都姑娘外表看起来老实温顺,可是一旦牵涉到生计问题,她们可就半点也不含糊了。

新作听罢,道:“你要我作町人吗?”

“不愿意吗?”

“倒不是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那是什么?”阿园不死心地寻根究底。

新作不是自己脱藩成为浪人的,而是从父亲一代开始就是浪人。他父亲与左卫门原本在长州藩的家老益田手下做事,虽说是陪臣,却也是堂堂五十石俸禄的身份。但他因不合时宜,丢了差事。流落到京都柳马场的寺庙里租了间房子落脚,不久娶了京都的女人,生下了新作。

而今,新作的双亲都已亡故。至于家世出身,是父亲临死之时才对他讲明的:“我们家原籍乃是长州。代代使用的姓氏为‘岸’。现在虽说是家老益田家的陪臣,原本却是毛利家的武士。为了以防万一,我把这些告诉你。不过你只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是京都浪人就行了。你父亲是长州藩的出身,姓岸的事一定不要告诉别人。”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隐瞒这些,与左卫门没有说理由。不过,他给新作留下了一大笔和他的浪人身份不相衬的遗产。两件事合在一起,新作猜想父亲的长州时代,大概利用职权贪污过一笔钱吧。最后与左卫门给新作留下“做个好武士”的遗言,闭上了眼睛。

新作丧父之后,就靠姐夫泉涌寺住持的家臣吉田扫部家的供养。但他本来就是个上进的人,十二岁时自己要求去学习剑法。他每天早上从今熊野的住处出发,赶一里路到柳马场绫小路下属于一刀流剑派的道场修行。无论刮风下雨,每日不懈。十七岁就取得了“目录”的资格,过了二十岁,他的武艺更加精湛,凭他的身手在道场里已鲜有对手。同门之间都这么说:恐怕到冬天就会颁给他“免许皆传”[51]的资格。

“如果最后当个不能佩刀的町人,那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啊?”这么想着,新作觉得自己简直太可怜了。

他不想去当个小吃店老板,可也舍不得阿园。而且一想到这是辩才女神赐下的姻缘,就更觉得难以割舍。

在草津客栈,新作说:“只有继承店铺这一点,请让我考虑考虑。”

“您现在是说让我当浪人的妻子吗?”阿园的意思是不愿意。在京都町人眼里,武士都不值得敬重,何况是无主的浪人,他们都被看做贱民。

“果然,妾身与您无缘呐。”阿园咬着被边儿,无声地哭了。

“有了主君的话,是不是就行了?”

新作没有接这个话茬,因为他很清楚,当下这种时候,就是再有本事的浪人,想要在大名手下谋一份差事都是很难的。如果成为大名的仕官、足轻、公卿、寺社长老的家臣,领到的那点俸禄就很难养活一家老小。

“有薪俸的话,当武士也行?”现在新作总算知道阿园想要的是什么了,不过到底能不能得到足够养家糊口的俸禄,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后来,新作时不时去阿园家做客,有时两个人也在“出逢茶屋”约会。但只要一提婚事,就怎么都谈不拢,每次都是以阿园的眼泪收场。无论新作怎么解释,她依旧固执地认为只有不放弃店铺自己才会幸福。

后来大约是阿园的姐姐小膳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天,借口有事把新作找来,问他:“官人愿意不愿意为长州藩效力呢?”

“长州藩?”

“家父曾经为京都长州藩邸服务过。现在对方应该还记得我家的事情。假若诚心诚意去请求他们,应该不会坐视不理的。”

“啊!”新作暗忖,“要是长州可就不妙了。”虽然想到父亲的遗训,可是现在他又说不出“我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这样的话。

“那就请您多多费心了。”他只能答复这么一句。

“您心里已经有谱了吧?哪怕只领到三十石、五十石的俸禄,我也会说服妹妹,关掉店铺与您完婚。”

从那以后过了不到一个月,重阳节后的第二天,阿园店里的帮工松吉到柳马场道场找到新作:“偏劳您,请马上到木屋町三条上的料亭‘丹虎’去一趟。”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说,大概也是一无所知吧。

“要是阿园的话,选这个地方就有点奇怪了。”新作在心中揣摩。

他还不知道,“丹虎”的主人是四国屋十兵卫,那里是以武市半平太[52]为首,一干土州[53]倒幕志士秘密集会的地方。

新作一进店门,主人十兵卫就把他带进了一间包厢,新作在屋里等了大概有半刻钟。这间屋子有三叠大小,按茶室的风格装修。屋内的装饰柱是南天柱,地板用的楠木,处处都显得古意盎然。不一会儿,传来了潺潺的水声,原来房间东窗下便是鸭川。

新作想拉开窗户看看河水,这时走进来一位身材高大的武士:“那窗户还是不开为好。”说着,他一边正襟危坐,一边自我介绍:“鄙人是长州藩的吉田稔磨[54],您就是深町新作吧?”

“是的,我是深町新作,现居今熊野。”

“久闻大名。说实话,受小膳请托的不是我,而是藩内的另一位。在下不过从中协调,传达两方的意思。虽这么说,其实以在下这样的身份,是不配做这种事的。”

但是,他却在藩内有相当大的实权。安政六年在江户被处死刑的吉田松荫[55],就是他的哥哥。稔磨很早就投身“尊王攘夷”运动,一度还曾脱藩潜入江户。在江户时,他借旗本[56]妻木田宫助手的身份,刺探幕府的情报。不久之后,长州藩被剥夺了“禁阙守护”的职位,他也因此回到长州藩,恢复了身份。当然,在和新作的酒席上这些话他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桌子上已摆好了酒菜,吉田又说:“新作君不善饮酒吧。”他好像知道不少情报:“不过,为了以后更加亲近,让我们干了这杯。”

“好。”

两人没说几句话,新作就吓白了脸——这个吉田对自己的家世知道得一清二楚,显然他下了很大的工夫进行调查。

“听说您是个君子,我们很中意您。最难得的是您武艺超群。因鄙藩乃攘夷先锋之故,招募了一支新式军队,就连神官、农民、町人都可以加入成为藩兵。我是求贤若渴啊。更何况您父亲姓‘岸’,也曾是鄙藩的武士吧。”

“他连这些也知道!”新作心中暗暗吃惊,不觉抬头望了望吉田,可是这男人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吉田继续像讲故事似的介绍着:“您家的亲戚不少还在鄙藩。‘岸’这一门武士,本来是毛利家的陪臣,令本家之中高级武士也很多。要论起来,我母亲的娘家和您的家族也有亲缘关系。”

“……”

新作倒吸了一口冷气——连他自己不知道的事吉田却很清楚,而且两人之间竟还有亲戚关系。不过长州是个小藩,说不定他倒并没有扯谎。

吉田这时突然话锋一转:“你愿意为天下大业而死吗?”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锐利。

“愿意!”这回答不是扯谎,而是发自真心的。

当时“尊王攘夷”的主张并不稀罕,甚至可说是武士们的“常识”。就连驻扎在京都壬生村的新选组,表面上打出的旗号也是“尊王攘夷”。只不过他们和脱藩的浪人不同,新选组的任务是惩治出没于京都守护[57]职管辖范围内,倾向倒幕或是行为不法的浪人。

一被问到:“你愿意死吗?”新作只觉得胸中涌起一股壮志豪情,接着便兴奋得浑身发抖。大概“死亡”这个词,对他这个年纪的青年,有着某种特殊的诱惑力。

说到年龄,从新作的眼光看来,吉田稔磨也就比自己大一岁——最多不过三岁,两个人年纪相仿。因此他面对吉田有种微妙的竞争心理,“怎么能输给他?”新作暗想,也就是这一瞬间,他成为了长州攘夷志士的一员。

“那么……”吉田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警惕地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确定没人,才悄悄地说,“我们希望你能加入新选组。同样都是为天皇效力,请别在意岗位。”

“呃?”新作惊得嘴都合不上了,他沉默了半天才道,“我不明白。”

“是要你去做细作。”吉田回答。

“奸细?”

“正是如此。”

听他的意思,长州藩曾安排过两三个人混进新选组,可全都露馅丢了性命。他们要么是有长州口音,要么是暴露了和长州之间的关系。

“可是您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看起来他和新作见面的目的就在这里。吉田他们之所以选中新作:第一,他是土生土长的京都浪人;第二,他以前和尊攘浪士没有过任何瓜葛;第三,他的刀法出众;第四,他祖籍是长州。

“这事能答应么?”要是说不答应的话,吉田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不过此刻在新作的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这样的顾虑。被稔磨这样的志士看中,委以重任,在新町这个年轻人胸中激荡的此刻唯有感激之情。

“我干!”

“太好了!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下个月新选组要招募新队士,您的话一定能够入选。一旦入队就要遵守队规,作个好队士。说不定你我还会有正面交锋的那么一天,到时候请不要有顾虑,万不可手软。”

之后,吉田又向他简单介绍了长州安插在京都的“谍报网”。新作不得不记住大量的暗号——看来这个工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你时不时地把新选组的情报报告给零食店的小膳,假如事出紧急,就去找壬生村蔬菜店的万助,把信交给他。”

“小膳,就是阿园的姐姐?”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虽然看上去沉默寡言,呆头呆脑,却帮了我们不少忙。不过只有一点,你和长州藩的关系,一定不要告诉她妹妹。”

“我明白了。”

“差点忘了。”

“啊?”

“新选组里还有一个我们的人,他已经潜伏了很久,可是,名字却不能告诉你。”

他不说出名字的原因是担心当他们其中一人暴露的时候,会供出其他同伙。

新作如愿加入了新选组。结果最先对这个京都浪人生疑的竟然是冲田总司。

入队考试的时候,如果应招者的特长是剑术的话,惯例是让他与冲田总司用竹刀比武,裁判则是近藤勇和土方岁三。

轮到深町的时候,他与冲田之间虽说距离六尺之远,但很快就分出了胜负。眨眼之间,他就被击中了面罩,护胸、护手上也挨了几下。

“到此为止!”土方举起手,让新作退回了休息室。

然后岁三征求起近藤的意见:“这人能用吗?”

“是个使长刀的好手,虽然出招轻得有点奇怪,而且输给了冲田。可是目录的水平还是有的,我看就录取他吧。”

当天新作就成了新选组的一名实习队士,他被安排在第十队原田左之助的手下。也在那天晚上,冲田敲开了土方的房门。

“世上什么样奇怪的人都有哇。一般人哪怕没有实力,也要装出很强的样子卖力攻击才对。这才是人之常情不是嘛?可我头一次碰见相反的事情,明明身手了得却故意装作武艺低劣的样子,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你在说谁啊?”

“名字嘛,忘记了。”

“瞧你这话讲得,没头没尾。”

“土方先生,就是今天和我比武的人哟。”

“深町新作君吗?”

“对,对,就是深町君。我和他交手,他击中我的面罩和护手两次,可土方先生都没有认可。”

“他打得过于轻了,不能算数。虽然下刀速度很快,到底修行不够,攻击没有力量。”

“打击太轻可不是他的毛病,大概是故意为之。看他腰上的力道,那虎虎生风的刀速,怎么会出招力量不够呢?应该说被他那么一下子击中甲胄,会肋骨裂开背过气去才对。那武艺何止目录,简直是免许皆传的功夫。”

“那就是急于求胜,结果方寸大乱了吧。”土方看上去一副没有心情和总司讨论这事的样子。可是冲田前脚刚走出房间,后脚土方就叫来了队里负责纪律整肃和监察工作的山崎蒸。

“这个男人,”说着岁三把写着新作名字的履历递给了山崎,“请你稍微调查一下。”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找出它就是你的工作了。”

按照土方的吩咐,山崎调兵遣将,没几天就把新作的底细搞清了。可是并没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土方先生,像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与长州、萨摩、土州没有瓜葛?”

“没有。”

“有没有女人?”

“有,蛸药师上麸屋町零食铺的阿园,和他有婚约。到目前为止,一直时不时地幽会。”

“为什么不成婚?”

“阿园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她原计划让新作放下武器,同她一道继承那家小零食店。结果现在他加入了新选组,阿园就更看不上他了,据说最近新作去找她,她都避而不见。”

“就这些?”

“是的。”

新作每天都集中精力处理队务,哪里知道在队内的干部中间为了他的事经过了这么场风波。正如冲田所猜测的,当初他在比赛的时候,是故意放水。这白刃相交的修罗场,他还是尽可能地希望自己不必涉足其间。加入了新选组,假如在执行任务期间遇到萨摩,或是土佐的对手,那都还好办。如果要他和长州藩的人动手,万一心有不忍,难免手下留情。他考虑假若组里知道了自己真正的实力,届时难免不心生疑虑,因此倒不如一开始就装作武艺马虎,到时候就算故意放走了敌人,别人也只会以为他技不如人罢了。

新作所属的是原田左之助任队长的第十队,和冲田的第一队一样,是最活跃的队伍之一,队员们几乎天天都三三两两地到市内去巡逻、杀人。

新作第一次杀人是在文久三年(1863)十二月。

在这不久前,发生了对他来说非常不幸的历史转折。八月十八日,原本由长州主导的“攘夷亲征”朝议的决定,在这一天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长州藩担负的“禁阙守护”职位被解除,自然也被其他诸藩所孤立,当夜藩兵保护着长州派的七位公卿一起从京都撤离。

这件事对新作来说,就好像一个间谍和自己的祖国失去了联系。他甚至想过离开新选组逃回长州,但小吃店的小膳阻止了他。不过这倒不是小膳自己的主意,应该是还潜伏在京都的长州浪人让她捎给新作的命令。

“倒不如说现在比以前更需要细作大人了,请您一定忍耐下去。”

据小膳说,长州藩在政治斗争中落败被迫回到领国以后,与京都的联络就中断了,因此这时候更需要这边的消息。在这些消息中,又以从掌握实权的公卿和幕府方面得到的情报最为重要。而幕府的情报方面,京都守护职下辖的新选组内部的传闻,准确率又惊人的高。

“先生说请您事无巨细,什么都告诉我。”

“这是吉田先生的话吗?”

“是桂先生。”

“小五郎[58]?”

“是的。”

“咦,真令人吃惊,他也知道我的名字吗?”

“是,他对您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总算没白干。”新作思忖,“只要努力干下去,一定会被提拔为一名堂堂的武士吧。”

这期间土方接到密报,说有批浪人在千本释迦堂附近的梅松寺里频频秘集,他命令第十队出动围剿,新作自然也在其中。

不过,原田第十队刚集结完毕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从门边窜出一个人来插进了队伍。

“我也要去。”这么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冲田总司。说完他又“嘎吱嘎吱”地嚼起了嘴里叼着的一根草梗儿——这是他的癖好。

见到冲田,原田的脸色很不好看。

“你去会碍事的。”

“为什么?”冲田笑嘻嘻地问。

“我可不是想抢他人的功劳,只是单纯地跟去看热闹。”

这天是文久三年十二月三日。

原田的队伍到“千本通”之后,就分成了三组。一组三人,其中两组分别埋伏在梅松寺僧房的前门、后门。原田自己则带着新作和另外两个队员,一齐进了院子。

“新选组在此,奉命检查!”原田腋下夹着长枪,“啪”的一声,穿着鞋迈进了门槛。

对手也立即有了反应。只见纸隔扇一下子倒了下来,四个浪人持刀而立,个个怒目圆瞪,皮肤像死人一样泛着青色。不过,他们其中一人的喃喃自语倒颇耐人寻味,他说:“切,看来刚才的消息是真的。”

新作吃了一惊,“什么?”他在心里暗想,“看来就在刚才,在他们闯进这里之前,有人向浪人们泄露了新选组突袭的消息。”谁泄露的?这答案很明显,队伍里应该还有一个长州的奸细,肯定是他。

但此刻不容他多想,站在他面前的队长原田已经率先用手中的长枪刺穿了冲过来的浪士的胸膛。在他旁边,阿部十郎握着惯用的短刀,向敌人逼近。他先灵活地挡开了对方的攻击,然后将短刀高举过顶,用力往下一挥,几乎把敌人的头一切两半。

剩下两个人,扭头就往后门逃去。

“深町君,你发什么呆?”异常沉着的声音从新作身后传来,他一回头,只见冲田在昏暗的院子里嚼着草梗。

“你要不快追,埋伏在后门的人可就辛苦啦。”

“……”

新作闻言赶往后门,一出门就感觉夕阳刺目。只见北野天神森林的对面,全被染成了一片茜红。

一个浪人往大路上跑去,原田和另一个队员已经追了上去。

“深町君,在院子里!”他背后又响起了冲田的声音。

新作踹开柴门,环视庭院,果然看到三个队员正围着一个大个子的敌人。这以一敌三的男人从脸到右肩都浸满了鲜血,像是不大容易束手就擒的样子。可是一见冲田和深町走了过来,他便知道自己今天是定死无疑了。

有了这个觉悟,男人大吼一声:“走狗,拿命来!”砍倒面前的对手,直奔冲田而来。

“深町君,把他让给你了。”

新作听罢,猫下了身子,无意识地往旁边一偏,刀锋就从他头顶掠过。等他再站起身来,敌人连胸骨都被砍断,仆倒在他脚下。

“杀人了!”这么一想,新作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冲田呢?”他猛一回头,只看见冲田消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柴门后面。

新作低头望着敌人的尸首,只觉得那死相委实凄惨,而且说不定这也是个长州人呐。

没过几天,新选组内里进行了一次大的人事变动,新作转到了冲田任队长的第一小队。不过,他的顶头上司并非冲田,而是冲田之下的伍长松永主膳。松永本来隶属第三队,是个甲州浪人,所习剑术属于镜心明智流。在新选组这个杀手云集的地方,他居然得了个“刽子手主膳”的诨号。

主膳擅长居合[59],又有一种独特的步法。他可以边走边斩杀敌人,脚下毫不停歇。新作听说,在新选组里,能躲过主膳攻击的人,全加上恐怕也不超过五个。

主膳眼窝很深,嘴唇极薄,眉毛稀疏得几乎没有——这副尊容简直是嗜血如命的杀人狂形象。他好像就是为了成为新选组的一员而生的男人,能在京都市井中尽情屠杀尊攘浪人还嫌不够,一碰到队里执行死刑的时候,他就会跟副组长土方要求:“刽子手的活儿请交给我。”即便冷酷如土方,似乎也不大喜欢这个主膳,所以对于他的请求两次里总要拒绝一次,拒绝的时候就说:“前几天已经麻烦过你一次了,这次就换别人吧。”

有一次,队里有个长州的奸细暴露了身份,当即被拉到院子里就地处决。这种人自然不会被命切腹,而是直接砍头。刽子手是主膳。一刀下去,他却稀罕地失了手,刀砍在死刑犯的后脑勺上,那人立即蜷起身子,大声惨叫。只见主膳镇定地用水洗了洗刀,解释说:“对付细作只给一刀的话,那太便宜他了。”第二刀才砍下了那人的首级。

就是这个主膳,不知何故对新作显得特别亲切,他说:“冲田先生拜托我要特别关照你。”

新作心里不痛快,但也无法可想。可最让他吃惊的是,有谣传说主膳少年时代曾在竹生岛的寺庙里当过侍童。

自从去竹生岛巡礼之后,新作就变得特别迷信起来。不过这也难怪,他自从参拜过辩才天女,人生就发生了巨变。他与阿园邂逅,两人定下了婚约。又通过阿园的姐姐小膳,竟和长州藩有了联系。因为这联系,他最后做了之前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加入了新选组,真正的身份还是当个奸细。究竟这三福神之一的辩才天女赐予的因缘,是否能给他带来幸福呢?新作越来越怀疑。要问起理由,首先是这缘分一波三折,最后竟然叫他屈身在一个竹生岛寺院前侍童的手下。何况这个男人还是连近藤、土方都觉得棘手的杀人狂呢。

“不是好兆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新作渐渐觉得辩才天女给他带来的不是福气,而是某种天罚。大概他和阿园在神域竹生岛的旅馆结下露水姻缘的事情,触怒了天神吧。

有一次,新作试着问主膳竹生岛的事情,对方倒是爽快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在那里当过侍童。”不过他立即反过来诘问新作,“那又怎样?”总之,他好像很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以前的经历。

又过了几天,新作的姐姐托人捎来了口信:给他做了羽织,让他回家来拿。他请假回到今熊野,正好姐夫吉田扫部亦在家中。新作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以前曾在泉涌寺当过坊官[60],对各个寺庙的情况都很熟悉,于是问道:“姐夫,您知道以前在竹生岛有个叫松永主膳的侍童吗?”

“不知道哇。”

新作暗忖:也是,不怪他不知道,本来寺里的侍童身份就如一般人家的佣人,即便面对面碰上也不会问对方的姓名。

不过吉田大概是为了给他解闷,又谈了许多竹生岛的掌故。原来竹生岛上的信仰乃是神佛习合[61],神域里既有佛教的僧侣又有神道教的神官。僧人们在宝严寺供奉辩才天女,而神官们则在都久夫须麻明神社里供奉同样的神明,只是称呼变成了“久志宇贺主命”。

“那个叫松永的人我猜是宝严寺的侍童。神官那边的人,大抵都姓荒木田。”

“荒木田?”新作吃了一惊。

据说荒木田氏祖上是天儿屋根命,在《新撰姓氏录》中归在“神别”一类。这一族的直系子孙代代都是伊势大神宫的神官,旁系后人也大多从事神职,特别是竹生岛的都久夫须麻明神社家尤以这一门之人居多。

“我们队里有个叫荒木田左马亮的队员。”

“说话有近江口音?”

“是呀。”

“对啦,那就是竹生岛人。”

这么说起来他应该和松永是同乡才对,不过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在新选组里却关系疏远,新作从来没有看见他们说过话。那么小的一个岛,方圆不过二十一丁,两个人一块长大,关系不是亲热,就是交恶,装作不熟识的话,肯定有鬼。

这天新作还托姐姐去找阿园,说是想在今熊野的姐夫家和她见一面,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谈谈。等了好久,阿园总算来了。她梳着时下流行的小姓高髻,发簪上有朵天鹅绒制的棣棠花。

“怎么这么慢?”

新作一看到阿园就觉得嗓子发干,欲火仿佛蒸干了他体内的水分,但在姐姐和姐夫面前,他却连阿园的肩膀也不敢碰。于是他把阿园带进了自己的房间,刚一拉上障子门,回身就想把未婚妻推倒。

“不行!”

“为什么?”

“头发会弄乱的。”阿园说了句扫兴的话。新作转而去解自己裙裤上的带子,阿园连忙按住了他的手:“不行!在这里的话您家里人会发觉的。”

“不碍事的。姐姐早就察觉出你我的关系,咱们和夫妻没什么两样。”

“在这之前,请先听我说。来,请先坐下。”

“又是小吃店的事?”

“嗯。”

“我都听腻了。”

“阿园我也说腻了。我们两个人都不知道前途在哪里,最后会有什么结果,一见面就是做这种事情,我已经厌烦了。”

“这不就是所谓的恋爱吗?”

“讨厌,您也为我想想,如果这场恋爱没有个幸福的结局可怎么是好?”

“不通情理的是你。所谓恋情就是男女两人抛弃一切共沐爱河,这爱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因此才纯粹,不是吗?”

“真是!”阿园换上了一副嘲笑的面孔,“一加入壬生狼,眼前的世界都变得广阔了吧。您倒是说得轻巧,这种恋爱怕只能糊弄青楼妓子,而我们町人家的姑娘严于自律,不会沉湎在虚无的恋爱里头。”

“你到底是京都的女人啊!”

“您是什么意思?”

“听人说京都的女人即便喜欢你也不会迷恋你,我现在知道这话的意思了。阿园你喜欢我,但是又瞻前顾后,不能不顾一切地爱上我这个人。”

“离开新选组,跟我一块去开小吃店,我就会对您百依百顺。要是您一直做浪人,那将来生了孩子可怎么办?让他当壬生狼的孩子吗?那孩子该多可怜啊。”

“……”

在京都,町人虽然表面上畏惧新选组,骨子里却还是瞧不起他们。千年之中,京都经历了多少朝代更替,大概是经验教会了这些百姓,权势是最虚无的东西。何况是每天炫耀武力,妄图以恐怖控制京城的新选组,庶民们视他们更是如同豺狼虎豹。

新作这时真想告诉阿园:“我可不是新选组,而是长州的浪人。”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了吉田稔磨的嘱咐,终于什么也没说。而且就算告诉了阿园,她也不会觉得二者之间有何区别吧。

这时日头还很高。

阿园说归说,一旦新作搂住了她的腰身,她也就瘫软了下来。纸扇映着的影子是高野槙婆娑的枝叶——阿园此刻并非是因为情爱委身于新作,大概只是习惯了与他同床共枕罢了。

阿园闭起眼睛,跟随着新作的律动时起时伏。这时透过纸扇投射进来的阳光一下子消失了,她睁开了眼,仰望着恋人说:“您……最近,脸上的表情变了。”

“……”

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闲聊的女人,新作真是无法理解。

“变成怎样的表情啦?”

“杀过人的表情。”

新作心想:“这个女人,也不过就如此了。”他顿觉兴趣全失,身体也冷了下来。他离开了阿园的身子,抓起扔在榻榻米上的裙裤,急着往里伸脚。

阿园也扫兴地起身,合上凌乱的衣裾。在她要去整衣领时,手突然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辩才天女您是打算赐我幸福么?”

新作只有沉默以对。他和阿园最后竟然同时怀疑起这一点,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又可笑,又没出息,但隐约又有点凄凉。他寻思:“男女之间的感情,终归是要变味的。”

新作逐渐习惯了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一旦开了杀戒,后面就容易多了。最开始他没什么信心,毕竟与人白刃相交,以命相搏这样的事情他并没有什么经验,他所知的无非是道场里用竹刀习来的剑道。然而,自从新作用真剑杀死第一个敌人之后,他的剑术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这么说并非指他使刀的手法进步了,而是说手染鲜血的同时新作自身也发生了变化。

在道场竹刀决斗时,对手之间的过招千变万化;可到了真刀真枪的战斗中,只消漂亮的一击就能让敌人毙命。而且,每次对战的人都不一样,靠一个绝招斩杀百人也是可能的。几场战斗下来,他知道战斗不需要小花招。对敌时候只要豁出性命冲向敌人,迅速出刀即可。把敌人当作广场上用来试刀的死囚的尸体——应该带着这种藐视之心发动攻击。这种冷酷无情与大胆冒进也是战斗教会他的。阿园说他的表情变了,这大概是真的。

在屯营的道场,每天队员都会练习剑术。这天,新作正和一个同僚练习切返[62],伍长松永主膳用竹刀敲了敲他的背。

“喂,咱们比试比试。”

新作只得戴上面罩,摆好架势。和这个“刽子手”对阵,新作还是第一次。同往常一样,他持刀于自己头的左上方,深呼一口气。然后,只听新作大喝一声:“呀!”这是对对手的一种威吓。他是打算先挡住对方的攻击,然后伺机出其不意地向前跃进,袭击对手的面部。无论是击中,是被挡回来,还是随机应变地使用其他招数,总之最后他都打算靠面击一决胜负。新作身材高大,面击对他有利,而且如果从实际战斗的角度考虑,他也打算将面击当作克敌制胜的绝招,现在尽可能地想在道场练习纯熟。

主膳则是持刀在胸前。他有个毛病——起势的时候双肩过于僵硬。新作暗忖:就是这样的姿势,竟然还能获得目录的资格。

可是,一旦比武开始却是主膳攻势凌厉。新作全然不在乎胜负,只是拼命地攻击对方的面部,可眨眼工夫,就让主膳击中胸甲三次、护手两次。

新作连忙说:“我输了。”

“早着呐!”

从主膳面罩的缝隙里,可以窥见他那锐利的目光。两个人又继续了小半刻,新作两次击中主膳的天灵盖,将对手打得头晕目眩。他自己的右肋也肿了起来,护手上都是划痕,里面的手腕都麻木了。

后来主膳问:“小子,你为啥光冲着我的面罩来啊?”

“比赛虽说是输了,但在实战中这种战术更有效。”

“剑术不行就是不行,可没有但是。”

“剑招自然是有千变万化,我倒更愿意磨炼一门绝技。在下不是一流的剑客,对我来说也只能如此啦。松永兄不也吃了两三次我这一招的苦头吗?”

“你这小子,说什么呢!”主膳带着一脸不甘心的神情,转身走了。

第二天,发生了件稀奇事。新作从市内巡逻回来,看见作为宿舍的壬生村前川庄司宅,从内庭门下脱鞋的地方开始,一直到庭院中央都铺了一层沙子。一定是出了流血事件,为了清洁血污才有人撒上了新沙吧。话虽如此,这流血量倒也颇为可观了。这时新作想起大门口也撒过了沙,回去查看果然如此,是血迹,不过看来和中庭的并不是一个人的。

新作向留守的同僚打听后才知道,门边的血迹是一般队士楠小十郎的,为整肃纪律,他死在了原田左之助的刀下,和他一块被斩首的还有御仓伊势武,只不过他的行刑人是斋藤一。

“那,中庭的血迹又是谁的?”

“荒木田左马亮君。”

“……”

据目击现场的队士说,当时荒木田搬出张马扎,坐在内院让剃头匠给他剃“月代”。大伙从来没见他心情这么好过,嘴里还哼哼着小曲。这时队内的元老永仓新八走了过来与他搭讪。

“今天晚上莫非是要去岛原?”

像是被荒木田的哼哼引起了兴趣,永仓也跟着哼起同样的小调。

“看起来我的拍子不太对啊。”说着新八在荒木田身后悄悄拔出了匕首。

“永仓先生,应该是这样啦。”荒木田又示范了起来。永仓趁他不备,绕过剃头匠的右手,一刀刺进荒木田的后背。后者疼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插着刀就往外跑。永仓紧跟其后,一刀横切在他的腰上。荒木田弓着背,还是拼命地往前爬。永仓绕到右边,待到他爬到第四步,才一刀砍下其首级。奇妙的是从脖子的切口里一点血也没有流出来,大概被腰斩后往前爬的时候荒木田就已经断气了吧。

“为什么要杀他?”理由却无人知道。

到了傍晚,副长土方正式出来说明,大家才知道了他们的罪状。荒木田、楠和御仓,据说都是长州藩的奸细。新作暗忖:“怪了,人数不对啊。吉田稔磨不是说除我之外细作只有一个吗?这么说,被杀的人中,起码有两个是被冤枉的。倘若如此,谁又是我新作的同道呢?荒木田吗?倒有点像。”

这之后,新作和小膳见了面。他忽然想到这个女人可能知道另一个人是谁。于是试探道:“有一个奸细已经暴露,被处死了。”

“啊?”

小膳此刻的惊讶分明就是她知道另一个人是谁的证据。就凭这一点,新作就明白了她在长州的奸细中地位应该不低。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

“噢。”小膳紧绷的脸色一下子放松下来,看来新选组是杀错了人。恐怕那另外的一个人,在昨天或者今天,和小膳见过面,又或是小膳知道那个人和长州方面有过接触。总之,另外那个人看起来还活着。

“到底是谁?”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么,对方知道我的身份吗?”

“那就不知道了,那个人很老练。话说回来,为什么阿园躲开你跑到里屋不出来了?你们两个怎么了?”

“这个啊……”新作考虑了一下,“我要找时间好好和她谈一谈,只要我还在壬生狼里,她就不会接纳我。竹生岛的辩才天女这次结的好似不是什么良缘呐。”

“您这么讲,倒像是说我把你们俩给拆散了似的。依我看辩才天女不是要让你和阿园结缘,倒像是牵线让你认识我才对。”

小膳这个内向的女人,难得无声地笑了。她咧开嘴,那张皱皱的脸上露出一排牙齿,却让新作发现了一种异样的美。

元治元年六月,这个月打头一天起就异常闷热,好容易挨到六月四日,更是京都前所未有的酷热。

新作这天早晨就被土方叫了来。他一进屋,发现不知何故,冲田也在等他。土方笑容可掬地坐在屋里——这个异常的情况反而让心虚的新作松了口气。

“有件事情要借你一臂之力。”土方这话说得奇怪,“今早十点前后,你到河原町四条东角的书店井筒屋借个马扎,坐在店里注意看外面的情况。”

“看什么呢?”

“你面前一定会有个男人走过。东面那条小路中间有个在诸藩之中招揽生意的古董店,店主的名字叫喜右卫门,从你面前经过的那个男人,大概是刚从那家店里走出来。你也认识他,是我们新选组的一员。他要回屯营,肯定要经过你埋伏的井筒屋,你一见到就要立刻把他杀了。请你把这当作局长直接向你下的命令。另外,作为见证人冲田也和你一起去。就干这件事,没问题吧?”

于是新作和冲田出了屯营,顺着四条大街走到东洞院,这天京都市内比平时热闹得多。留意一看,原来明天是京都祇园祭前夜的小祭——“宵山”,人们正做着明天庆典的准备。

“快看这个,快看!”冲田显得兴致勃勃。

两人走过了一町又是一町,总司时不时地把脑袋伸进还在糊制中的花车里东张西望。花车的种类很多,有像长矛一般插入云霄的高台,也有弄成几层做出山丘的形状。他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瞅瞅右边,雀跃得像个小孩子,高兴得两眼放光。

不一会儿两人就按土方的交代找到了书店井筒屋,原来在它的北面正好是土佐藩的藩邸。书店里光线昏暗,倒是监视路上来往行人的好地方。老板借给他们两张马扎后大概是怕受池鱼之殃,扭头就带着家人躲到别处去了。

“冲田先生,是谁要从这里经过啊?”

“你还不知道?”冲田说着拿出扇子扇了扇,“长州的奸细。”

“原来如此。”新作点了点头,他想自己此刻脸上一定毫无血色。

“所谓的奸细,是上级上头还有上级。这条小巷子里的古董店老板喜右卫门就是京都里长州奸细们的总头目。当然喽,开古董铺是他的幌子。此人的真名叫古高俊太郎,原来是慈性法亲王处的家臣。他在尊攘派浪人当中名气很大。自从长州藩的势力被赶出京都大阪一带后,他就为长州搜集情报,再传递回母藩。”

新作心里想:“古高俊太郎?”他从未听说过这个人,搞不好蛸药师小吃店的小膳就是他的手下,而小膳的下线才是新作。新作常自诩是长州的细作,可连新选组的冲田总司都知道的人物,他却闻所未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呀,真是像虫子一样无足轻重。”他在心中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倘若新作算尊攘志士的话,也不过是和小膳这个女人单线联系,势单力孤的志士罢了。不,要说认识的其他同志,当初在木屋町料亭“丹虎”有一面之缘的吉田稔磨也算是一个。吉田当时保证说总有一天他能在长州当上真正的武士,现在想来究竟可不可信也还是未定之数。

“古高俊太郎我都不认识。”——无疑这对新作是个巨大的打击。更让他郁闷的是,不久以后就会出现在这河原町大街的人,虽说与新作同为细作,却与古高有直接联系。这可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拿我当傻瓜吗?”新作愤愤不平地想,心中不由升起了一团怒火。一扭头,发现冲田正用他那双细长而温柔的眼睛盯着自己。

“不过……”冲田说着移开了目光,“这真是有意思呐。其实直到昨天夜里很晚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大伙找了那么久的古高俊太郎就是商人喜右卫门。当然,能知道这些多亏了山崎君等人。结果今天早上,我们把这个消息悄悄地泄露给组里几个干部知道了——当然是用非常自然,不会引人怀疑的方法。不出所料,有人立即偷偷地溜出了屯营,我们的人现在正跟踪那男人呢,两人相隔也不过一丁步[63]的距离。”

“您说的男人是谁?”

“你的伙伴哟。”

“啊?”

“不,应该说是你直属的伍长更合适。”

这时云翳一扫而空,阳光洒满了街市。新作猛地站起身,马扎也踢倒了。冲田则往后一退,目送新作跑出了店外。

松永主膳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他一转左脚跟,回眼一看,认出来者是新作,立刻就握住了刀柄。

“怎么啦?”

“那里站着监督的是冲田先生,现依据新选组的规定将汝处死。”

“执行的人就你一个吗?”

主膳全明白了——这是不弄脏自己的手,让奸细之间自相残杀的伎俩。

“我跟你干一场吧,也许你是我杀的最后一个人。”说罢,他把草鞋一踢,持刀在胸口下方。在他僵硬的右肩后面,为祇园祭准备的花车威风凛凛地直指向六月的晴空。

新作也脱了草鞋,“刷”地亮出了佩刀,和往常一样那刀尖缓缓抬起,直至头顶的左前方。

两个人刚刚摆好架势,主膳背后的民众就“哗”的一声作鸟兽散。乍看之下,很容易以为这是因为两人争斗的场面过于恐怖,但他们俩很快就发现自己弄错了——刹那之间,大批新选组队员从小路里涌了出来。他们之中有原田左之助、斋藤一、永仓新八,甚至近藤勇也亲自到了现场。

新作认出了他们,心想:他们大概是来抓古高俊太郎的吧,同时也为了封锁主膳的退路。

“深町!”主膳的语气里含着从未有过的亲热,“我们都逃不掉了,你看不到你的身后呐,那里来了三队人马。”

“你的身后也……”

“什么?”

“有人切断了后路啊。”

新作话音未落,主膳突然疾风般地冲了过来。他双手持刀直指新作的咽喉,而新作还是照例挥刀朝他的天灵盖砍去。主膳的刀就快触到了新作手臂,可新作的刀更快,只见他的刀锋在阳光下陡地一转,主膳的右半身从腋下到肚子立刻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主膳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倒在了井筒屋的屋檐下面。

不过取胜的新作大概也没有机会看到主膳咽气。在他砍中主膳的瞬间,自己也仰面跌倒了。长州奸细深町新作,平躺着望着空中浮动的夏云,还有花车上高高耸起的舞台,突然,这些景物迅速地旋转起来……终于,归于一片漆黑。

而站在新作尸体旁的冲田仔细地擦着刀上的血迹,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花车。

后来检查两人尸体的人从主膳怀里掏出了一封古高写给长州久坂玄瑞的介绍信;而新作身上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只找到一个从竹生岛请来的辩才天女加持的护身符。

转天又从古高宅中搜出尊攘浪人的效忠书。就是这一点小小的火花,引发了后来震动全国的“池田屋事变”。当然,这一事件就要留待下章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