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基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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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砖块与灰泥

切勿相信体力劳动者。

——《洛卡布雷那》

就这样,您谦卑的叙述者受到了不情不愿的接纳,完全没有奥丁向我保证过的热情欢迎。这并不仅仅因为我出身异族,或是体格不够壮,或想法激进,或不熟悉他们的行事风格。单纯是因为(我怀着全然的谦虚说)我比全阿斯加德的所有人都聪明得多。而总的来说,聪明人不受欢迎。他们引人猜忌。他们格格不入。他们可以发挥巨大作用,我多次证明过这一点,但大多数人总是对聪明人心怀一种暧昧的不信任态度,就好像那些使他们不可或缺的优点同时也使他们变得危险。

有一些事物可以弥补化作肉身的不快。食物(果酱馅饼是我的最爱),饮料(多数是葡萄酒和蜂蜜酒),纵火,性(尽管我还是对这方面的禁忌非常困惑——不许和动物做,不许和兄弟姐妹做,不许和男人做,不许和已婚女人做,不许和恶魔做——说真的,在这么多规矩束缚之下,竟然还真有人做过爱,简直令我万分惊奇)。此外还包括睡觉,我很享受睡眠;以及化身为鹰在城墙上空翱翔(偶尔投下一坨排泄物,精准地落在守望于彩虹桥的海姆达尔那金灿灿的盔甲上)。我发现这就叫作幽默感,对我来说是又一种新鲜的感觉——就其本身而言甚至比性爱更好,尽管两者都很难界定到什么地步才算过火。

待到此时,我已经发现了,秩序的世界与混沌的世界一样仇外,尤其表现在华纳神族身上,其中又以海姆达尔为最。依我的经验看来,混血儿也往往是对血统最敏感的人,华纳神族本身就是混沌的混血儿,自然也格外需要对鄙人这种渣滓展示他们的道德优越感。

华纳神族除了海姆达尔,还有收割者弗雷,以及他的同胞姐姐芙蕾雅,一个眼神傲慢的荡妇,被奥丁封为欲念女神。二人都身材高挑,赤褐色的头发,碧蓝的双眼,形貌如出一辙。

另外还有诗人博拉基,以及他的妻子治疗师伊瞳,她同时也是金苹果园的看守人——两人都是那种成天弹着鲁特琴盯着水晶球的最烦人的类型,他们相信音乐能疗伤,喜欢头上戴花。渔夫涅尔德则没事就站在河里,挠鲑鱼的痒痒。还有水手埃吉尔,以及他灰绿皮肤的妻子澜,被人们视作海浪之主。他们的宫殿建在水底,由发光水母守卫,他们则坐在以珍珠母打造的王座之上,长长的头发像水草般摇曳。

在阿萨神族这边,则有奥丁的大儿子托尔,人称雷神(起初我还以为这个称号来自他那难以驾驭的蛮劲),一个浑身肌肉的呆子,胡子比脑子多,热爱运动和捶东西。他的妻子是希芙,一个有超重倾向的金发女人,奥丁赐予她丰产女神(我觉得并非毫无揶揄之意)之称号。

接下来是芙丽歌,女巫,奥丁的妻子,性格沉静坚韧;海尼尔,外号沉默者,因为他那气儿都不喘就能一直滔滔不绝的卓越能力。提尔,战神,一个强壮而沉默寡言的家伙,有个形似斗牛犬的地包天下巴。霍德尔,奥丁的瞎儿子,还有他的兄弟巴尔德,外号英俊的巴尔德,我打从第一眼望见起就格外讨厌这家伙。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是巴尔德呢?有些事情只是出自本能。并非因为他不喜欢我——再怎么说,不喜欢我的大有人在。并非因为女人全都恋慕他,男人全都想成为他。甚至也并非因为巴尔德英俊、勇敢、善良真诚,或因为他连放个屁都会有百鸟齐鸣,百花齐放,毛茸茸的小动物们欣喜若狂地围着他又唱又跳。跟你说实话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恨巴尔德。也许因为人们太喜欢他了,也许因为他从未为了被世人接受而苦苦挣扎。认命吧,这家伙生来嘴里就含着一整套金勺子,如果他显得善良,那也只不过因为他从不需要不善良。更糟的是,是他第一个为我斟酒,为我戴花环,对我说欢迎我的到来。

欢迎我的到来。好一个假惺惺的伪君子。

欢迎我的到来?很难说得上是之前听了奥丁的花言巧语后我所期待的那种欢迎。姑且不论巴尔德为了让我融入集体的那些努力——把我强拉到运动场上,把我介绍给未婚姑娘,总是鼓励我放松心态,“淡定点儿”——我依然能察觉到大部分阿斯加德人都在暗地里瞧不起我。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替罪羊,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鄙视,可以指责的人。而他们的确也这样做了,什么事都能拿来怪我。

芙蕾雅鼻子上沾了一个污点;博拉基的鲁特琴走调了;托尔丢了一只手套;有人在奥丁演讲时放了一个响屁——我十有八九都会是那个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宫殿。我则挤在一个后房,没有活水,荒郊野外,潮湿阴暗,正对风口。我没有仆人,没有华服,没有头衔。没人带领我四处转转。你说我挑剔也好,但我真的希望奥丁这个新弟弟能得到更有皇家风范的待遇。

但是你会注意到历史没有告诉我们奥丁的另外两个弟弟,传奇的维利和梵,他们的命运如何。也许被埋在哪个院子里,也许四散在九大世界之中。无论如何,就像这样,我被绝大多数新朋友暗地里仇视——除了女士们,我从她们那里得到了稍微热情一点儿的对待。

好吧,有魅力不是我的错。总体上讲,恶魔就是这样。再说,竞争也不是特别激烈。浑身臭汗和浓毛的大人们,毫无修饰,口才欠佳,他们对甜蜜时光的定义就是杀几个巨人,和巨蛇摔跤,然后澡也不洗就吃掉一整头牛和六头乳猪,打出的嗝能组成一首流行民谣。女士们对我青眼有加也是理所当然。坏小子永远吸引人,我还有三寸不烂之舌。

一个芙蕾雅的侍女似乎对我格外青睐——她叫西格恩,充满母爱,多愁善感,身材也并非没有魅力,虽然她将它掩盖在一层又一层庄重的绣花家务服之下。即使是托尔的妻子,金发的希芙,对我的魅力也不是完全免疫,因为我的魅力更多表现在诙谐机智的对话而非单纯打砸东西上,在遍地洋溢睾酮气味的壮汉之中令人眼前一亮。

尽管如此,我开始觉察局面正倒向不利于我的一方。那时我投奔老家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还是需要向他证明自己的价值。倒不是他这么表示了,但当我与他独处时,空气中总有一种凉意,我感觉他早晚会对我施压。此外,北方有了麻烦:岩巨人已经发动了两次袭击,第一次夺去了阿斯加德的山麓地区,那里有一片平坦的高台,适合建设和作掩体,他们躲在那里用庞大的投石机抛来巨石。

这只是岩巨人的第一步;我们知道他们都是能工巧匠,能在山岩上雕篆出宏伟的厅堂,但以前从未见过他们建造机械,也从未见过他们如此来势汹汹。奥丁猜测必定有新的统治者在背后指挥,此人很可能与古尔薇格·海伊德合作,渴望成为神祇。冰巨人也没有闲着——他们在夏季通常如此——从北地迁移到了铁木树林的外围。从阿斯加德向外望去,他们就像盘旋的狼群,小心翼翼,等待合适的时机。但奥丁知道冰巨人比看上去更具威胁。许多冰巨人都拥有从华纳神族的叛徒那里交换得来的如尼符文知识,同时还精通变形之术,经常以狼、熊或鹰的形态旅行。他们不如岩巨人那样有组织,群体的规模更小,经常发生内部冲突,但如果冰巨人和岩巨人最终决定化敌为友,就像阿萨神族与华纳神族那样的话……

可以说奥丁对此相当担忧,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部落成功到达阿斯加德的天空堡垒,他们人数的增长依然令人不安。阿斯加德的战士托尔、提尔和弗雷迅速破坏了岩巨人的投石机,但敌人的撤退距离并没有我们预计的那么远。他们驻留在铁木树林周围,大多都不为我们所见,这让老家伙更谨慎了。事实上,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危急存亡之秋,正适合我向诸神展现自己的价值。我需要的只是恰当的时机。

这一时机终于到来,当海姆达尔——他仗着自己的敏锐视觉,自封为我们的守望者——发现有一人正策马缓慢接近阿斯加德。冰巨人从不骑马——马群不能在极北地区繁衍。岩巨人倒是骑马,但并不多见。此外这个孤身骑手看起来并不像有攻击意图。首先,他走得太慢了。他的穿着打扮像来自低地的乡巴佬,身上既没有武器也没有行李,没有魔力的痕迹,而且他从平原上光明正大地向我们靠近,没有丝毫提防之意。

这片平原名叫依达,彼时还是一片贫瘠的不毛之地,遍布残垣断壁,都是些阿萨与华纳之争中遭到破坏的阿斯加德防御工事。经过此地者必有所图——通常都是心怀不轨之徒——于是众神都带着怀疑注视这个骑手接近彩虹桥。

托尔建议先狠打,再问话。

而提尔,甚至比托尔更为奔放,他认为最好的方式或许是先狠狠打,再更狠地打。

海姆达尔认为这是一个陷阱,那个陌生人在平平无奇的外表下很可能隐藏着强大的魔力。

巴尔德总是竭力相信所有人最好的一面,直到现实证明他的错误,每到这种时刻他都会显得十分痛苦,好像他本人也遭到了背叛。巴尔德认为这人可能替敌人带来了和平的讯息。

奥丁没有表态。他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后示意海姆达尔让那人通过。二十分钟后,陌生人站在奥丁高高的王座之前,被诸神团团围住。

靠近看,会发现他肩膀宽阔,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和他的马一样缓慢而庞大。他没有自报姓名。这倒不奇怪——姓名像如尼符文一样拥有魔力。他只是环顾这座以结实的老橡树建造的大厅——然后环顾我们。很明显没发现什么闪光点。

最后,他开口了。“唔,所以这就是阿斯加德了。”他说,“好一堆破烂。好一件粗制滥造的巨作。出一口大气都会把它吹倒。”(听到这话,我向海姆达尔眨了眨眼,他气得龇着金牙咆哮)

“你疯了吗?”索尔说,“这是阿斯加德,众神之乡。我们经受了几十年的战火侵袭。”

“没错。”那人说,“所以看起来才是这副德行。木头作为临时居住的建筑材料是非常合适的,但如果你希望长住久安,就现在的技术而言,石头才是最理想的材料。石头能挺过任何天气。石头就是坚不可摧的威权,石头就代表未来,你记住我这句话。聪明人才知道把钱花在石头上。”

奥丁用他那只无所畏惧的蓝眼看着陌生人。“这是在推销吗?”

陌生人不置可否。“我能帮您一个忙。我能为您建造一座堡垒,它的城墙将无比高大,无比厚重,任谁也无法攀越,冰巨人、岩巨人,甚至连苏尔特大人本人都做不到。这是一笔好投资。”

听起来是个很棒的主意。我知道奥丁有多渴望牢守他的地位。“需要多长时间建成?你出什么价?”

“唔,十八个月左右吧。我独来独往。”

“你要的价呢?”奥丁重复问道。

“很高。但我想我值这个价。”

奥丁站起身来。站在高高的王座前,他看起来有二十尺高。“在开始工作之前,你要给我估个价出来。”他说(你们对施工人员说话时也是这样的口气)。

那工人笑了。“我要娶女神芙蕾雅为妻,外加太阳和月亮之盾。”

芙蕾雅是阿斯加德的所有女神中最美丽的一位,金红色的秀发,奶油般白皙润滑的肌肤;她便是欲念的化身。每个人都想得到她——连奥丁也不能免俗——这也是为什么所有男性神祇都被这个提议激怒了(尽管不出所料的是,女神们似乎都认为有商量余地)。

至于太阳与月亮之盾,是当天空的巡视者苏尔和玛尼受任时被安置在空中的神器。它们生于混沌之火,附有如尼符文和魔法,能保护拥有者不受苏尔特派来追还失物的奴才所害。

要交出芙蕾雅已经够糟糕的了,而交出太阳与月亮之盾更是糟糕至极。恰逢月神玛尼此时正好没在上班也没在睡觉,一听此言,变得比平时更苍白了。奥丁遗憾地一笑,摇了摇头。

“对不起。这笔交易做不成。”

“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苏尔特大人会从他的国度到这里净化被你和你的子民统治的世界。到了那时,你的族人必会需要石墙的保护。”

奥丁还是摇头。“不行。”

接着是一阵喧哗。芙蕾雅在哭泣;托尔在与人争吵;海姆达尔气得直磨他的金牙。地位较低的诸神则热心地讨论不休:这人说得有理,阿斯加德无疑需要防御工事。冰巨人和岩巨人连日来的袭击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了。在此之前敌人一直比较散漫,但古尔薇格·海伊德还在外面四处奔波,把她的如尼符文卖给出价最高的买家,他们很快就会掌握这门技术,给我们带来更严峻的威胁。随后他们只要找到一个拥有基本战略知识的首领就万事俱备,届时众神将会深陷困境。

最后我开始同情他了。“等等。”我说,“我有个主意。”

二十三双眼睛,外加一只独眼,齐刷刷看向鄙人我。我们打发那工人去照料他的马,然后我私下给他们解释我的计划。

“我们不能单单因为第一次出价有些不合情理就打消这个念头嘛。”我说。

“光是不合情理吗!”芙蕾雅尖声叫道,“这可是要把我卖了,要我嫁给一个……一个干粗活的啊!”

我耸耸肩道:“我们需要石墙。所以需要同意他的条件。”

芙蕾雅哇哇大哭。

我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我说的是我们需要同意他的条件。但实际付账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海姆达尔向我投来轻蔑的一瞥。“我们绝不能出尔反尔。我们是神。言出必行。我们必须付账。”

“谁说要出尔反尔了?”我咧嘴一笑,“只是要确保他无法完成我们设下的条件罢了。”

“你不是说要骗人吧?”巴尔德说,一双蓝眼睁得老大。

我笑道:“你也可以把它说成是使胜利可能性最大化的必要手段。”

奥丁考虑了片刻。“你的提议是?”

“六个月,从冬季的第一天到夏季的第一天。一天也不能多。不能有额外帮手。然后,等他无法按时完成,我们就宣称这个合同作废无效,这样一来我们至少能免费得到一半的堡垒,九界都无奈我何。”

众神面面相觑。海姆达尔耸耸肩不置可否。就连芙蕾雅似乎都动心了。

我冲老家伙咧嘴一笑。“难道这不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原因吗?要我找出解决方法?”

“没错。”

“那就相信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最好别让我失望。”奥丁说。

接下来,我要做的只有把这个完全不合情理的要求告诉那个工人而已。他接受得颇为干脆,我想,也许我低估了他的智力。他听了我们的条件,摇摇脑袋,看向欲念女神。

“我这是在自寻死路。”他说,“但是,老天啊,有这样的报酬……我就接受你们开的条件吧。”他朝掌心吐了口唾沫,准备和老家伙握手。

“咱们再来确认一下条件。”我说,“六个月。一天也不能多。也不能偷偷分包给别人。你亲自干这活,没错吧?独自工作,没有另外的帮手。”

工人点头道:“只有我和我的马。亲爱的老斯瓦迪尔法利。”他拍了拍那匹载着他走过彩虹桥的高大黑马。挺俊的一匹马,我想,但没什么不对劲的。

“成交。”我告诉他。

我们握了手。与时间赛跑的比赛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