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杀戮
“人间的爱如此冷漠,[像那冰封在即的山溪。]我们是他的了,噢,飓风之父……我们是他的了。千日之后,灭世风暴将临。”
——收集于1171年第六月第五周第一天,死前三十一秒。死者是一名暗眼种中年孕妇,胎儿未能存活。
瓦拉诺之孙泽斯——一名深国无真奴——在弑君之日穿起了白衣。这是仆族智者的传统,他对此并不了解,主人如此要求,他便不问缘由。
他坐在宽敞的石室中,周围是纵酒高歌的狂欢者,他们时而呼喝起舞、拍手鼓噪。巨大的火盆炙烤着他,也给狂欢者打上艳丽的光影,催出颗颗汗珠。有些人经不起此等狂欢,涨红脸跌倒在地,证明他们的胃乃是劣等酒囊。醉汉看起来与死人无异,直到被朋友抬出宴厅、放上事先备好的床铺,这才显出一点活气。
泽斯没有随鼓点摇摆,没有品尝蓝宝石般的琼浆,也没有站起来跳舞。作为待命的仆人,他穿着白袍,坐在靠后的长凳上。前来签署协议的贵人几乎没看他一眼,反正是个仆人,深族也总是被人忽视。这里是东部,这里的人大多觉得泽斯这一族温驯无害。
一般而言,这并没有错。
鼓手打起新的节奏,鼓点让泽斯颤抖,就像怦怦跳动的心脏锤出的四重奏,泵出汹涌无形的血浆,使整个房间有了活力。泽斯的主人们都坐在桌旁,他们的黑皮肤带着红色纹理。世上大部分地方所称的“仆族”乃是他们的近亲,处世态度更为驯服;而他们虽被称为“仆族智者”,那些更文明的王国却仍将他们视为蛮族,对他们不屑一顾。值得一提的是,这并非他们的自称,而是阿勒斯卡人起的名字,大意为“会思考的仆族”。两方似乎都不觉得这是侮辱。
鼓手是仆族智者带来的。起先,阿勒斯卡的光眼种[1]有些犹豫。对他们来说,鼓是暗眼种庶民的粗鄙乐器。但酒对传统和体面都有极大的杀伤力,阿勒斯卡的权贵们很快也放浪形骸地跳了起来。
泽斯站起身,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狂欢持续了很久,国王几个时辰前就就寝了,但很多人还在喧闹。泽斯不得不绕过国王的亲弟弟达力拿·寇林——这位上了年纪、但依然孔武有力的男子一身酒气,扑倒在一张小桌上,不断推开那些想劝他上床休息的人。国王的女儿迦熙娜不见踪影。王子暨继承人艾尔霍卡坐在主桌旁,代替离场的父王主持饮宴。他正与两名男子交谈,其一是黑皮肤的亚泽尔人,脸颊有一块突兀的白斑;另一位更瘦削,从外表看是阿勒斯卡人,正不断回头张望。
王子的宴会饮伴无关紧要,泽斯与他保持距离,贴着墙根走,经过鼓手所在的区域。乐灵在空中穿梭,这种微小的精灵看起来像是透明的旋转丝带。从鼓手们身边经过时,他们看了看泽斯。很快,他们会和其他所有仆族智者一同撤离。
仆族智者看起来没有被冒犯,也并无怒气,可他们将要撕破才签署几小时的协议。这毫无道理,但泽斯不问问题。
在墙边,他经过一排排突起的天蓝色灯盏,灯盏都牢牢固定在墙壁和地板的交接处,灯里的发光物是充盈着飓光的蓝宝石。真是亵渎神物,这片土地上的人怎么会把如此神圣的东西用来照明?更糟的是,听说阿勒斯卡的学者快要造出新的碎瑛刃了。泽斯希望这只是刻意的夸大其词。如果是真的,世界将天翻地覆,所有国家、所有民族,从遥远的泰勒拿到高高在上的雅克维德,也许都得教孩子们说阿勒斯卡语。
阿勒斯卡人是华丽的民族,哪怕醉酒,也有天生的高贵气质。男子身形高挑健美,穿深色丝质外套,扣子自胸侧一字往下,衣服上有精美的金丝或银丝刺绣。人人都像战场上的将军。
女子的风采更胜一筹。她们身穿华美的紧身丝裙,色泽明艳,与男子的深色调相互呼应,裙子的左袖长于右袖,藏住纤手——阿勒斯卡人的羞耻观颇为古怪——乌黑的秀发用发簪盘在头顶,或是编成复杂的结辫,抑或慵懒地堆拢。发上常以金丝带或饰物点缀,也有闪耀着飓光的宝石。美,暴殄天物的美。
泽斯走出宴会厅,穿过门廊,来到对门的乞丐宴。这是阿勒斯卡的传统,要为城里最穷的男男女女也辟出一间房,国王和贵客的宴会才算完整。有个男子一脸灰黑混杂的长须,坐倒在门廊里傻笑,泽斯不知他是醉了还是痴呆。
“你看到我了?”他含糊不清地笑了笑,然后一边说胡话,一边伸手掏酒袋。看来是喝醉了。泽斯从旁挤过,继续前进,经过一排雕塑,雕的是古代沃林宗教中的十令使。杰泽雷泽[2]、艾什、克勒克、塔拉内拉塔……他一路数过去,发现只有九尊,少了一尊。莎拉什的雕像为何被撤走?据说迦维拉尔对沃林教的信仰非常虔诚,以某些人的标准来看,可以说过于虔诚了。
走廊绕着穹顶王宫外沿向右转,他目前在国王居住的楼层,地上两层,被石墙、石天花板和石地板包裹。真是亵渎,石头不是任人踩踏的对象。可他又能做什么?他是无真奴,只能按主人的要求去做。
今天,主人还要求他一身雪白。一条宽松的白裤用绳子系在腰间,外披一件薄如蝉翼的长袖上衣,前襟敞开。杀手穿白衣是仆族智者的传统。虽然泽斯没问,主人还是解释了原因。
白色代表胆魄。白色不融入夜。白色发出警告:
你要刺杀对方,对方有权看到杀手现身。
泽斯沿走廊往右转,径直走向国王的卧房。墙上火把的光亮太弱,像是大快朵颐后的几口薄汤。微小的火灵在火焰周围起舞,犹如由光凝聚成的飞虫。他不用火把,而是打算从口袋里取出一些球体,但他犹豫了一下,因为前方又有蓝光:墙上挂着一对飓光灯盏,灯里的蓝宝石射出璀璨光辉。泽斯走到一盏灯前,以手虚拢玻璃罩下的宝石。
“什么人!”有人用阿勒斯卡语喊。走廊岔口有两名守卫,今晚塔冠城里有不少野蛮人,所以守卫力量加倍了。这些蛮子如今是盟友不假,可同盟也像流沙一般不牢靠。
这份盟约将在这个时刻终结。
泽斯看着两名守卫逼近。他们手执长矛——他们不属于光眼种,所以不得持剑,但他们红色的胸甲和头盔上都有图绘装饰。也许是等级较高的暗眼种市民,得以担当王室守卫这一光荣的职位。
走在前面的守卫停在几步开外,拿矛尖冲泽斯晃了晃。“快走,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他有阿勒斯卡人的深色皮肤,嘴边一圈稀疏的胡子在下颌聚成一把。
泽斯没有挪动分毫。
“嗯?”守卫道,“你还磨蹭什么?”
泽斯深吸一口气,飓光涌动,仿佛受呼吸的引导,从那对蓝宝石灯盏中向他流去,如狂涛般涌入他体内。走廊瞬间变得昏暗,陷入阴影,就像是暂时被云挡住阳光的山头。
泽斯可以感到飓光的炙热和肆虐,像一阵暴风涌入血管,裹挟着充实而危险的力量,催促他行动,催促他去腾挪、击杀。
他屏住呼吸,不让飓光逸散,但还是能感觉到这股能量在泄漏。飓光于体内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最多不过几分钟,因为作为容器,人体的密封性太差。他听说,虚渡能将飓光完美地保留在体内。但说到底,它们究竟是否存在过?宣称它们存在将遭受惩罚,然而承认它们不存在有违于他的荣誉感。
泽斯转向守卫,神圣的能量在体内燃烧。守卫能看到飓光从他体内缕缕逸出,从毛孔中盘旋而上,仿若发光的烟雾。带头的守卫不禁觑起眼睛。此人肯定没见过这番景象,就泽斯所知,所有亲眼见识过他能耐的踩石客[3]都被他杀了。
“你……你是何方妖孽?”守卫颤抖着问,“鬼还是人?”
“我?”泽斯望着那人背后狭长的走廊,低声轻语,一丝光雾从口中喷涌而出,“我是……抱歉了。”
泽斯眨眨眼,以走廊远端为基准对自己施放风行术。飓光如闪电般从体内涌出,使他遍体顿生极寒,地面立刻失去重力,而走廊远端对他产生了拖拽力——也就是说,对他而言,世界横了过来。
这是基础风行术,他所掌握的三种风行术的第一种,能操控一切把人束缚在地表的力、灵或神。凭此能力,他能将人或物束缚在不同平面,或推向不同方向。
以泽斯的视角来看,走廊成了一口深井,他所掉落的方向是井底,两名守卫则站在井壁的一边。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泽斯的双脚分别踢到自己脸上,旋即跌倒在地。泽斯调整视角,用风行术把自己甩回地面,飓光逸出,走廊地板又成了下方。他落在两名守卫中间,衣服簌簌作响,掉下片片雪花。
起身后,他开始召唤碎瑛刃。
一名守卫笨手笨脚地摸到了长矛。泽斯伸手碰触他肩头,两眼上抬,聚焦于上方一点,同时将飓光排出体内,注入守卫的身体,用风行术将这可怜人甩向天花板。
守卫感觉到上下颠倒,惊得大叫起来,一头撞上天花板。飓光从他体内飘散,拽出一道光轨。长矛没受法术的直接影响,从他手中脱落,落在泽斯身旁的地面。
杀戮,是最深的罪孽。但泽斯是个无真奴,他大逆不道地踩踏着用来造房子的石头,并且还要继续踩下去。作为无真奴,只有一个人的生命不容他褫夺。
他自己的命。
心跳数到第十下,碎瑛刃从他久候的手中现形,仿佛由雾气凝结而成,水珠沿金属剑身流淌。他的碎瑛刃既长且薄,两面开刃,比大部分碎瑛刃要小。泽斯挥出一击,在石地中划出一条直线,穿过另一个守卫的脖颈。
碎瑛刃夺人性命的方式总是不同寻常。虽然它能毫不费力地切开石块、钢铁或一切没有生命的物体,可一碰到活生生的血肉就会变得模糊、发出奇怪的噪音。刀刃从守卫的脖颈中穿过,没留下丝毫痕迹,可他的眼睛开始冒烟、燃烧、焦黑、坍缩,最后他砰然倒地,成为尸体。碎瑛刃不切割活物,而是毁灭灵魂本身。
上方的守卫倒吸一口凉气,尽管双脚被定在天花板上,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碎瑛武士!”他高呼,“碎瑛武士来袭!准备战斗!”
总算明白了。泽斯心想。守卫对他运用飓光的方式并不熟悉,但碎瑛刃还是认得出来的。
泽斯弯腰捡起方才从天花板掉落的长矛,同时开始呼气。他从吸入飓光起一直屏息到现在,只要飓光还在体内,不呼吸也支持得住,可那两盏灯所含的飓光并不多,他需要马上恢复呼吸。随着他的吐息,飓光以更快的速度逸出。
泽斯用矛尾抵住地面,朝上看去。那个守卫停止了喊叫,发觉上衣后摆开始下坠,不禁双目圆睁。从他体内冒出的光亮衰减了,地面正逐步夺回重力的控制权。
他看了看下面的泽斯,看了看正对自己心脏的矛尖,紫色的惧灵从他周围的石块中蜂拥而出。
飓光熄灭,守卫直坠而下。
伴随着一声惨叫,矛头扎入他的胸口,把他钉在半空。泽斯松开手,长矛带着扭成一团的尸体倒向地面,砸出一声闷响。他手提碎瑛刃,按记忆中的方位转入一条侧廊,走到拐角处,紧贴墙边,隐匿身形,待一对守卫经过他,走到死去的同伴身边。后来的守卫立即呼喊,发出警报。
他得到的命令很清楚:杀死国王,但要有目击者,必须让阿勒斯卡人知道他来了、知道他要做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仆族智者同意签署协议,却又在签约当晚派出刺客?
这段走廊的墙上有更多发光的宝石。迦维拉尔国王素喜奢华铺陈,却不料给泽斯留下了使用风行术所需的飓能。泽斯施展的法术已经消失有上千年。当初的历史一片空白,传说则飘渺难信。
泽斯闪身回到廊下,交叉口的一名守卫看到了他,边指边喊。待其看得分明,泽斯已猫腰遁去,边跑边大口呼吸,吸走壁灯内的飓光。他的躯体再次苏醒,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肌肉因能量而膨胀。飓光若风暴般在他体内暴发,血液有如奔雷涌上耳根。这种体验既可怕又美妙。
穿过两段走廊、转进一条侧廊、推开一扇储藏室的门后,他停了片刻——堪堪够让一名守卫转过拐角看到他——才冲进室内。他抬起胳膊,聚集的飓光使手臂光芒四射,这是施放捆缚风行术的准备动作。接着,他对门框扬手一挥,白色荧光喷洒而出,如涂料般渗入木体。就在守卫抵达的同时,他猛地把门关上。
这些飓光以百臂之力把门框得死死的。捆缚风行术能把物体紧密结合在一起,直到飓光耗尽。与基础风行术相比,其施放准备时间更长,飓光也消耗得更快。门把手颤动起来,木头出现裂纹,这是守卫在撞门。有人高喊:“拿斧子来。”
泽斯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间另一侧,在家具间穿梭。家具的材质是昂贵的深色木料,上面盖着红布。他走到那里,准备做另一桩渎神的勾当——举起碎瑛刃,在深灰色石墙上划出一道水平切痕。砖石毫不费力地被一分为二,碎瑛刃能切开一切无生命的物体。接着是两下竖劈,最后沿墙根平砍,从墙上切下一大块方石。他伸手按住这块石头,将飓光注入石体。
身后的房门开始碎裂。他转过头,凝视着颤动的门扉,朝那个方向对石块施放基础风行术。他的衣衫又现出一层白霜——对如此庞大的物体施放风行术需要大量飓光——体内的狂暴暂时停歇,就像风暴过后的细雨。
他退到一边,大石“喀啦啦”一阵晃动,滑向室内。正常状况下,这么大的石块是不可能移动的,其自身的重量会把它牢牢压在地上。可现在,这份重量却使它挣脱了束缚,因为对这块石头来说,门的方向才是下方。伴随着低沉的摩擦声,石块完全滑出墙体,在空中翻滚,将家具砸得粉碎。
卫兵终于冲破了门,跌跌撞撞闯进室内,石块也恰到好处地滚到门口,给他们当头一击。
泽斯转过身,把恐怖的号叫、木头的碎裂和骨头的断裂声抛在身后。他低身穿过新开的墙洞,走进外侧的走廊。
他不紧不慢地走,沿途吸取壁灯内的飓光,重新催动体内的风暴。壁灯盏盏熄灭,走廊陷入昏暗。尽头出现一扇厚重的木门,等他走近,石墙中冒出一群小小的惧灵,如一滴滴紫色黏胶,尖端朝走廊的方向蠕动着。吸引它们现身的,是门另一头的恐惧。
泽斯推开门,踏上国王卧榻前最后一段走廊。高大的红色陶瓷花瓶分列两侧,花瓶间林立着如临大敌的士兵。花瓶和士兵中间是一条狭长的厚地毯,腥红犹如血河。
前排矛兵不等他走近便小跑着冲上前,擎起投掷用的短矛。泽斯把手往边上一拍,将飓光注入木门,施放第三种、也是最后一种风行术:逆转风行术。它与前两者不同,没有让木门放射飓光,恰恰相反,周围的光芒似乎被门所吸收,投射出离奇的半影。
矛兵开始投掷,泽斯手扶木门,岿然不动。逆转风行术需要施法者与施法对象保持接触,但所需飓光相对较少。施法过程中,一切接近他的物体,尤其是轻型物体,都会被法术目标所吸引。
于是短矛在空中改变方向,从他身边绕过,扎入木门。感受到矛头的冲力后,泽斯一跃而起,用风行术把自己甩向右侧墙壁,双脚“啪”的一声贴上石壁。
他立刻调整好方向感,在他眼里,站在墙上的不是他,而是士兵,血红的地毯在两排士兵之间穿过,成了长长的壁毯。泽斯冲进走廊,挥出碎瑛刃,划过两名投矛手的脖子,他们立刻两眼焦黑,瘫倒在地。
其他守卫开始恐慌。有人试图攻击,有人大声呼救,也有人往后退缩。他们陷入了混乱,攻击挂在墙上的人感觉怪异,令人晕头转向。泽斯砍倒几人后,旋空而起,身子蜷成一团,用风行术重新把自己甩回地面。
他落在士兵们当中,身陷重围,但碎瑛刃在手。
传说,碎瑛刃最早的主人是无数个世代以前的光辉骑士,这是神赐的圣物,让他们能与岩石和火焰组成的恐怖化身战斗。那些名曰“虚渡”的敌人有几十甚至上百尺高,双眼迸发出仇恨的火焰。如果敌人的皮肤本就坚硬似铁,普通兵刃便毫无用处,因而需要神圣的武器。
泽斯站直身子,为自己的罪孽牙关战战,宽大的白衣簌簌颤抖。他出手了,刀刃泛着火焰余光,划出洒脱优雅的线路,三名守卫接连丧命。他无法对惨叫声充耳不闻,也不能对倒下的男子视而不见。他们像被粗心的孩子踢翻的玩具般东倒西歪。被碎瑛刃切到脊柱,人会两眼冒火而死;如果被切到四肢的筋骨,那条肢体也会死去。有个士兵踉跄着从泽斯身边逃开,一条胳膊累赘般自肩头垂下。那条手臂再没有用处,也不会有知觉。
泽斯放下剑,周围是一圈两眼焦黑的尸体。在阿勒斯卡,人们常谈论传说,谈论人类艰苦卓绝战胜虚渡的经过。但是,当为了斩断噩梦而创造出来的武器被用来对付寻常士兵,人命就变得与草芥无异。
泽斯转身继续前进,平底鞋落在柔软的红地毯上。碎瑛刃一如既往的银亮透净,用碎瑛刃杀人不会见血。这似乎意味着什么。碎瑛刃只是器具,不担杀戮的罪责。
走廊尽头的门被猛地推开。泽斯定住身形,看着一小队士兵冲出,后面跟着一名身穿御袍的男子,他缩着脑袋,似乎怕被箭矢伤到。士兵全身深蓝,那是国王卫队的专用色。他们没在尸体前却步停留,而是义无反顾地面对碎瑛刃的神力。门一打开,他们便不管不顾地往前推进,有几人一边前进、一边冲泽斯挺起长矛。
又有一人迈出国王的卧房,身着光彩夺目的蓝色板甲,与寻常板甲不同的是,甲片之间接合得分毫不差,接缝处看不到皮革或链子。这件盔甲简直是天衣无缝,蓝色甲片周围都裹着金边,头盔上装饰着三对号角状的飞翼。
这是碎瑛甲,常与碎瑛刃配套。此人也持着一把六尺长的巨型碎瑛刃,刃锋形如燃烧的火焰,剑身光华流转、似若一触即燃。这是用来斩杀黑暗之神的武器,与泽斯手中的兵刃系出同宗,但尺寸更大。
泽斯有些犹豫,他不认得这件铠甲。他事先并没得到消息,也没有充裕的时间来记住阿勒斯卡人所拥有的甲刃组合。但要猎杀国王,必须先对付碎瑛武士,不能放任这样的敌人在身后。
况且,碎瑛武士也许能打败并杀死他,结束他可悲的一生。风行术无法直接作用于穿碎瑛甲的人,碎瑛甲拥有强大的效力。泽斯的荣誉感不允许他有辱使命或寻死,但如果死亡来临,他甘之如饴。
这名碎瑛武士挺剑出击,泽斯用风行术把自己甩到一边,扭身一跃,落到墙上。他踏着舞蹈般的步点往后退,手中碎瑛刃蓄势待发。碎瑛武士摆出极具攻击性的姿势,那是东方国度的人士喜欢的起手式。他的动作非常敏捷,和庞大盔甲毫不相称。碎瑛甲绝非凡物,它与所配的碎瑛刃一样古老且充满魔力。
面对碎瑛武士的招式,泽斯一个侧步,利用风行术踩上天花板,武士的刃锋划过墙面,留下深深的切口。泽斯燃起棋逢对手的快意,箭步上前,居高临下劈向碎瑛武士的头盔。对方单膝蹲下,让泽斯的碎瑛刃扑了个空。
泽斯向后一跳,躲开碎瑛武士自下而上的一击,令其只在天花板上留下一道痕迹。泽斯没有碎瑛甲,也不介意。风行术会干扰给碎瑛甲提供能量的宝石,他只能选择其一。
趁碎瑛武士转身的当口,泽斯大步冲向天花板另一侧。不出所料,碎瑛武士又挥出一剑。泽斯侧滚闪过,起身后如陀螺般跃起,再次用风行术回到地面。他带着侧旋落到碎瑛武士身后,挥舞碎瑛刃,砍向对手门户大开的后背。
可惜,碎瑛甲有一大优势:能挡住碎瑛刃。泽斯的剑狠狠砍在对手身上,在盔甲背面激起一片不断蔓延的光网,飓光从中逸出。碎瑛甲不会像寻常金属那样凹陷或弯曲,泽斯必须在同一位置攻击至少两次才能打破防御。
碎瑛武士愤怒地反击,攻向泽斯的膝盖,泽斯以华丽的步法退出对手的攻击范围,他体内的飓光风暴带给他很多优势——包括迅速治愈轻伤的能力,但无法修复被碎瑛刃杀死的肢体。
他兜着圈子,寻找破绽。碎瑛武士再次挥剑,泽斯翻转重力,弹向半空,跃过刀锋,随后又立即回到地面,同时挥剑而击。不过碎瑛武士陡然变招,使出一记完美的二连斩,刀锋与泽斯擦肩而过。
此人功夫十分了得,是个危险的对手。很多碎瑛武士太过依赖武器和盔甲,但他不是。
泽斯跳上墙,出手愈发干净利落,宛如一条扑向猎物的飞鳗;碎瑛武士则大开大阖,依靠碎瑛刃的长度阻止泽斯近身。
拖得太久了!泽斯心想。如果国王逃脱,杀多少人也是枉然。他再次欺身进击,又被碎瑛武士逼退。每耽误一秒,国王就能多逃一秒。
只能孤注一掷了。泽斯腾空而起,双脚冲着对手,用风行术把自己甩向走廊末端。碎瑛武士毫不犹豫地挥剑,但泽斯用风行术改变了下落角度,呈斜线迅速接近地面。对手的碎瑛刃从他上方划过。
他半蹲落地,靠惯性前冲,猛砍向盔甲破裂的一侧。随着狠狠一击,碎瑛甲的甲片碎裂开来,熔融的金属碎屑四散飞溅。碎瑛武士发出痛苦的呻吟,单膝跪地,抬起靠近泽斯的手臂虚弱地阻挡。泽斯抬腿朝他身侧猛踹,这一脚灌注了飓光的能量,将他踢得向后飞起。
披甲戴盔的碎瑛武士分量不轻,一下子撞破了门,摔进国王的卧房。泽斯不再纠缠,敛起身形,奔向右侧走廊,沿国王离开的方向追去。那条走廊铺着同样的红地毯,墙上的飓光灯给泽斯提供了能量。
体内的风暴再次炙烧起来。他加快脚步,如果跑得够快,还有机会处理掉国王,再回头收拾那个碎瑛武士。这不容易,用捆缚风行术封闭门廊也挡不住碎瑛武士,碎瑛甲仍能让他健步如飞。泽斯回头望了望。
碎瑛武士并未跟来。他披甲坐在地上,看起来神志不清。泽斯只能隐约看到他坐在房内,周围一地木片。也许他的伤比泽斯想的要重。
又或许……
泽斯猛地刹住脚步。他想起那个缩着脑袋逃跑的男子,连长相都看不清。碎瑛武士依旧没有跟来。武士的武艺如此高明,而据说能与迦维拉尔一较剑术的人寥寥无几,莫非……
泽斯相信自己的直觉,立刻飞奔着折返回来。碎瑛武士一见到他,干脆利落地起身。泽斯加快脚步。你的国王在哪里更安全?和几名守卫一起逃跑?抑或装成守卫,在一套碎瑛甲的保护下落在后面?
聪明。泽斯心想。之前一动不动的碎瑛武士现在摆出了另一种剑姿。泽斯重燃斗志,把碎瑛刃舞得如雪花一般。碎瑛武士——也就是国王——毫不退让,以大开大阖的横砍应对。泽斯避开一击,感到挥砍的劲风离自己只有几寸。他算准对手下一次出招时间,向前猛冲,伏身从下方躲过国王的第二斩。
国王预判他会再次攻击同一侧,便扭臂护住碎瑛甲上的缺口。借此空隙,泽斯突到他身后,闯入国王的卧房。
国王转身跟来,但泽斯穿过陈设奢华的卧房,张开双手,一路触摸身旁的家具并注入飓光,向国王身后的方向施放风行术。家具接连翻倒,整个房间仿佛横了过来,卧榻、凳子和桌子砸向惊诧的国王。迦维拉尔举剑便砍,他上当了。碎瑛刃轻易撕开一张大号睡椅,但碎块还是撞到他,晃动了他的身形,接着一只脚凳砸到他,把他撞翻在地。
迦维拉尔滚了几圈,避开家具的攻击,接着向前突进,飓光从碎瑛甲破损处喷涌而出。泽斯定了定神,一跃而起,先用风行术把自己甩向后方,待国王靠近时又转向右侧。他以之字形路线躲开国王的剑锋,然后连着两个风行术将自己甩向前方。他身上的飓光骤然变亮,衣衫沾满冰霜,以两倍的加速度坠向国王。
国王不禁大惊失色,他看着泽斯在空中斜行,又陡然以诡异的路线朝他飞来,顿时手忙脚乱。泽斯击中了国王的头盔,接着靠风行术冲向天花板,并重重地摔在石顶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频繁地变换重力方向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难以安全着地。
下方的国王后退几步,想找到向上攻击泽斯的角度。他的头盔已经破裂,泄出飓光。他摆出防御姿态,护着盔甲破损的一侧,单手挥剑直取屋顶。泽斯判断国王这一击无法及时收招,便立即朝下方放出风行术。
泽斯低估了他的对手。国王迎着剑锋而上,把性命托付给头盔的防护力。就在泽斯二度击中头盔并使之粉碎时,迦维拉尔左手猛地一拳,隔着金属手套砸中泽斯的脸。
泽斯被打得眼冒金星,与突如其来的剧痛交相辉映。他的视野渐渐模糊,一切都混沌起来。
痛苦,如此痛苦!
他大声号叫,飓光喷涌而出,后背撞到了硬物,那是阳台的门。双肩也痛起来,仿佛万剑攒刺,他倒在地上,滚了几圈不再动弹,肌肉兀自颤抖不停。这一拳足以让普通人丧命。
没时间理会疼痛。没时间理会疼痛。没时间理会疼痛!
他眨眨眼,甩了甩头,世界在他眼里模糊昏暗。他瞎了吗?不。天黑了,这里是户外,他躺在木质阳台上,因那一拳的冲力撞穿了门。一阵响动传来,那是沉重的脚步声,碎瑛武士来了!
泽斯挣扎起身,眼前一片扭曲。他半边脸血流如注,飓光从体表腾起,遮挡了左眼的视线。只要不超出飓光的治愈能力,这些光就会治好他的伤。下巴似乎脱落了,骨头断了吗?碎瑛刃已不知去向。
一个影子慢腾腾地在他前方挪动。碎瑛武士盔甲中的飓光泄掉了很多,国王连路都走不稳,但他正一步步靠近。
泽斯嘶吼一声,双膝跪地,将飓光注入阳台的木头,以大地为重力面施放风行术。他周围的空气冷凝成霜,体内的风暴轰鸣着,经其手臂涌向阳台。他又施放一次,接着再一次,当迦维拉尔踏上阳台,他第四次施法,阳台在新增的重量下倾斜,木头开裂,摇摇欲坠。
碎瑛武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泽斯第五次对阳台施放使其下坠的风行术,承重结构终于断裂,整个阳台与建筑分离。泽斯张开破碎的下颚大吼一声,用体内最后一点飓光把自己甩向建筑的外墙。他的身子从错愕的碎瑛武士身旁掠过,撞到墙面后依然翻滚不止。
阳台轰然倒塌,国王惊讶地抬头张望,两脚却已悬空。坠落过程很短暂,在月光下,泽斯一脸肃然地看着阳台坠向下方的石地——视野依旧模糊,有只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宫殿外墙一阵颤抖,断裂木头的撞击声在周围建筑物间回荡。
趴在外墙上的泽斯呻吟着起身。他很虚弱,刚才飓光用得太快太猛,给身体造成了负担。他晃晃悠悠地沿墙走向地面,来到一片狼藉的坠落点附近,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国王还能动弹。从这种高度坠落对穿碎瑛甲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一大根染血的木条从迦维拉尔的肋底穿过,穿透了泽斯之前在碎瑛甲上造成的破口。泽斯跪下去,检视国王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这是一张强悍的脸,下巴方正,黑胡子中有星星点点的白须,淡绿色眼珠射出凌厉的光芒,这是迦维拉尔·寇林的脸。
“我……知道有人想……取我的命。”国王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泽斯把手伸到他胸甲里,松开扣带,卸下胸甲。里面的宝石显露出来,有两块已经碎裂、燃尽,另外三块还在发光。浑身冻僵的泽斯急促地呼吸,将飓光吸入体内。
风暴再起,更多光芒在他脸侧浮现,修复起破损的皮肤和骨骼。痛苦依然剧烈,飓光的疗效远远算不上立竿见影,要好几个钟头才能恢复。
国王咳嗽起来,“你告诉……萨尔达卡……他已经迟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泽斯站起身,折断的下巴让他的话有些含糊不清。他摊开一只手,开始召回碎瑛刃。
国王皱眉:“那是谁……瑞斯塔雷?撒迪亚斯?我真没想到……”
“我的主人是仆族智者。”话音刚落,他的心跳也数到了十下,碎瑛刃带着凝结的湿气落到他手里。
“仆族智者?这没道理。”迦维拉尔又咳嗽几声,颤抖着的手伸进前襟,摸出一只袋子,再从袋子里取出一条链子,链子系着一颗晶质小球,“这个,你必须拿着,绝不能让他们得到。”他似乎开始神志不清,“告诉……我弟弟……一定要找到人世间最重要的真言……”
迦维拉尔往后一倒,不再动弹。
泽斯犹豫片刻,跪地拾起晶球。他从未见过这般奇物——虽然通体黝黑,可仿佛在发光发热,射出某种黑色光芒。
仆族智者?迦维拉尔刚才说,这没道理。
“一切都再无道理可言。”泽斯喃喃自语,收起晶球,“一切终会揭晓。对不起,阿勒斯卡的王者,但我想你再也不用操心了。”他站起来,“至少,你不用眼睁睁看着世界连同我们这些余孽一起灭亡。”
在国王的尸体旁,失去主人的碎瑛刃从雾气中具现,空落于石地,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这可是了不得的宝物,因一把碎瑛刃而起的纷争曾令好几个王国覆亡。
宫殿内传来警报和叱喝声,泽斯得离开了。不过……
告诉我弟弟……
对泽斯这一族而言,临死前的要求是神圣的。他提起国王的手,蘸上国王自己的血,在木板上潦草地写下:弟弟,你一定要找到人世间最重要的真言。
写毕,泽斯遁入黑夜。国王的碎瑛刃还在原地。泽斯已有了一把,不想再添新的诅咒。
[1] 光眼种是指眼睛颜色为淡色,如绿色或蓝色的人类,这样的人在沃林教国家里是贵族和统治阶级;与之相对是暗眼种,眼睛颜色为深色,如褐色或黑色的人类,这样的人在沃林教国家里是平民和奴仆,社会地位较低。
[2] 令使即“引子”部分出现的杰兹雷恩、卡拉克、塔拉内、艾沙等人,一共十人,五男五女,至今仍被沃林教国家崇拜。这十位令使为“约誓”所束缚,必须替柔刹大陆的人类一次又一次地对抗“灭世”灾难。由于千百年间语言的变化,杰兹雷恩又被称为杰泽雷泽或杰泽雷泽艾林;卡拉克又被称为克勒克;塔拉内又被称为塔拉内拉塔、塔拉内拉塔艾林或塔恩;艾沙又被称为艾什。本书每章题头不同的画像分别代表了十令使。
[3] 深族将在石头上行走的人都称为踩石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