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光志(卷二):光辉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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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龟壳水母

坦白而言,最近两个月所发生的事都得怪我。惨重的伤亡劳损却上心头,形同负担。我早该看清局势、早该出手阻拦。

——摘自纳瓦妮·寇林的私人日记,写于1174年第一月第一周第一天


天际上现出一个圆,沙兰捏着细炭笔,描出了几条从中放射而出的直线。那球体不尽是朝日,也不属于三轮明月,图中的云影经过炭笔的勾勒,似乎在向它涌动。而下方的海面……那片汪洋由无数微小的通透晶珠构成,没有一滴水,它的奇诡之处是绘画无法传达的。

沙兰记起了那个地方,不寒而栗。迦熙娜见识甚广,却未将所知全部告诉她的学徒。沙兰打不定主意该如何问起,她犯下了背信之过,又怎敢索求解答?距离事发当天仅过了几日,可沙兰还是吃不准她要如何与迦熙娜相处下去。

在船转向时,甲板摇荡不止,上方的巨帆随风鼓起,沙兰只得用遮好的禁手抓紧护栏,以保持平衡。托兹贝克船长有言,截至目前,长眉海峡的这一区域没有发生过太大的险情;不过,假如遇上怒浪滚滚,觉得甲板上太晃,她或许就得下到船舱里。

等到船开稳后,沙兰呼出一口气,试图放松下来。一缕寒风吹过,引来几只风灵,它们划出复杂的轨迹,跟着无形的气流上下飞窜。每当波涛变得愈加汹涌,沙兰就会回想起那一天的遭遇,以及那片恍如生自异界的晶珠海……

她低下头,又看了看方才的画。她仅与此地有过一眼之缘,因而这张素描的表现力未到极致。它——

她皱了皱眉。画纸上莫名凸起了某种图案,形如压花。她先前如何动的笔?那个图案由一根根繁复的线条组成,几近一页宽,呈现出锋利的角度和一再重复的箭头形状。这东西是不是因为她画了那个古怪之地才蹦出来的?迦熙娜把该处称作裂影界。沙兰怯怯地将闲手放到纸上,摸了摸那几道不自然的突起。

图案动了动,移到了画纸的另一端,仿如一只藏在床单之下的斧狐犬。

沙兰惊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她的素描本摔到了甲板上,画纸撒落一地,被风吹得四散纷飞。站在附近的泰勒拿水手争先恐后地跑来帮忙,他们把白色长眉梳到耳后,一把攥住飘到半空的纸张,防止其落到船外。

“您没事吧,小姐?”正与大副交谈的托兹贝克别过头来,问道。又矮又胖的船长身穿一袭金红相间的外套,头戴配套的帽子,腰间围着宽带。他把扭紧的眉毛弯到双目上方,束成了扇形。

“我很好,船长,”沙兰说,“只是有点担惊受怕。”

幺伯向她走来,递过画纸。“女士,您的绘材。”

沙兰挑起一根眉。“绘材?”

“是啊。”青年水手咧嘴一笑,“我在锻炼自己的遣词能力,这类华丽的辞藻有助于小伙子博得姑娘的青睐。您知道的,就是那种闻上去不赖的妙龄少女,而且她的牙齿不能全掉光。”

“好极了。”沙兰取回画纸,“哦,说到底,还是要看你怎么理解‘好’。”她收起连珠的妙语,疑惑地望着手中那叠素描。第一张画绘有裂影界风光,先前浮现在纸上的怪异图形消失了。

“怎么了?”幺伯问,“是不是有只飓虫从您脚下爬出来了?”他穿着开襟背心和宽松裤子,和平时一样。

“我没事。”沙兰将画纸塞进小包,轻声道。

幺伯向她行了个简短的礼——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上了这么做——随后走回原位,和其他水手一起捆扎绳索。不久后,他身边的同伴爆发出一阵欢笑,感染到了沙兰。她瞥了幺伯一眼,只见一群傲灵化为细小的光珠,正绕着他的脑袋舞动。刚才开的玩笑显然成了他引以为豪的资本。

她笑了笑。托兹贝克在卡哈巴兰斯推迟了发船时间,着实是桩幸事。她喜欢这些船员,而迦熙娜选择乘这条船旅行,正中她的下怀。沙兰坐回到原来的箱子上,这是托兹贝克船长特意派人拴在护栏边的,这样她就能在船行驶时欣赏海景。她必须留个心眼,以免海水溅上来,因为这对她的画作很不利,然而只要风浪不大,这观海的大好时机又怎可错过?眼前的不便都是值得的。

攀在帆缆顶端的瞭望手吼了一声,沙兰斜着眼看了看他所指的方向,遥远的陆地已然进入视野,船只正朝着那里行驶。实际上,为了躲避过境的飓风,他们昨晚就靠过岸。在航程中,你总会想离港口近一点——冒着撞上飓风的危险驶入大海,无异于寻死。

北边的那抹黑影是霜冻之地,全境沿着柔刹的边陲铺开,几乎荒无人烟。她偶然瞅见南边耸起座座高崖,此山属于伟大的岛国泰勒拿,又形成一道水上屏障,长眉海峡就夹在两地之间。

瞭望手在船北方位的海面上有了发现,那物体初看像根摆来摆去的巨型原木,实质上却要宽大得多。沙兰站起身,眯起眼睛,只见它越漂越近,逐渐显出一块棕绿色的半圆形外壳,尺寸抵得上三艘捆在一起的划艇。当船驶过时,那头长壳的生物就跟了上来,设法与之齐头并进,从海面探出大致六到八尺。

发现龟壳水母!沙兰倚着护栏俯身观看。水手们一片欢腾,有几个人也学她的模样,伸长脖子,准备一睹生物的真容。书中写道:龟壳水母性喜隐居,由于太过罕见,可被认作灭绝生物,所有收集于当代的目击报告均不可信。

真是托您的福,小姐!”幺伯揣着根绳索路过,笑着对她说,“我们好几年没见过龟壳水母了。”

“你只看到了背上的壳,”沙兰说,“还没见过它的全貌。”遗憾的是,龟壳水母的其余部位均没到了水下,他们仅能望见海洋深处的层叠黑影,生物的长触手也许能往下伸展。传说这类生物有时会跟随船只游上好几天,船只一旦靠岸,它们便在海中待其出港,之后再度追上。

“只要看到壳,就算见过了。”幺伯说,“诸念啊,这是个好兆头!”

沙兰夹紧小包,闭上眼,记下船边那头生物的模样,并将之定格在脑海里,方便日后进行细致的刻画。

可是该画什么好?她想,浮在水面的那块壳吗?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成形,未经三思,便脱口而出。“把那根绳子交给我。”她转身对幺伯说。

“光明女士?”他站在原地问道。

“在一端系一个环,”她把小包匆匆放回座位,“我要见识一下龟壳水母。其实我从没试过把头浸到海里,咸水会不会影响视线?”

“海里?”幺伯苦叫一声。

“还不快打结。”

“因为我才不是脑子被风吹坏的傻瓜!要是出了什么事,船长会拧掉我的脑袋……”

“去找个帮手来。”沙兰没去管他,而是一手抓起绳索,将一端扎成了小环。“你得从船边放我下去,我想扫一眼巨壳下面长什么样。你知道吗?史上从未有人描绘过活体龟壳水母,所有被海浪冲到海滩上的同类全是高度腐烂的尸体。再说了,捕捞这种生物被水手视作厄运——”

“没错!”幺伯的嗓门越来越大,“哪会有人去杀它啊。”

沙兰打完结,急匆匆地来到船舷旁,靠着护栏撑起身子,脸颊周围的红发在风中乱舞。龟壳水母依旧与船同步,它是如何做到的?她看不见任何鱼鳍。

她回首目视幺伯,他手执绳索,笑得开怀。“啊,光明女士,这就是报应吗?我是对贝兹纳克评论过您的翘臀,那只是闹着玩的,但您愣是把我耍了一通!我……”他和沙兰对上眼,打住了话头,“风操的,您是认真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娜拉丹穷尽一生,只为寻觅这类生物的影踪,却从未真正瞧过它们。”

“真荒唐!”

“错,这叫做学问!我不知道自己能在水下看到什么,然而何不一试。”

幺伯叹道:“船上有面罩,是用乌龟壳做的,前面挖了几个孔,嵌有玻璃,边上连着几个防水囊。戴好后,您就能把头伸到水下观察了。我们一般用它们在码头检修船体。”

“妙极了!”

“当然喽,我得先去找船长,问问他许不许我拿……”

她抱起双臂。“你好阴险。行,去问问。”反正她是不可能避开船长的耳目采取行动了。

幺伯笑着说:“在卡哈巴兰斯,您到底是怎么了?您刚上船那会儿一直怕生,好像一想到要离家远航,就会昏过去!”

沙兰支吾着,发现自己脸红了。“我这么干有些莽撞,是不是?”

“在开船时整个人悬在外面,还想把头凑到水里?”幺伯问,“嗯,确实有那么点傻气。”

“你觉得……我们能让船停下吗?”

幺伯笑了一声,却还是跑去和船长交涉了。他把她的提问看作一大信号,认为她心意已决,而她的确想把下水的计划坚持到底。

我到底是怎么了?她想不通。

答案很简单:她失去了一切。迦熙娜·寇林是世上最具权势的女子之一,沙兰在她门下行窃,不仅弄丢了长年梦寐以求的学习机会,家族和兄长的命运也因此走上了不归路。她惨遭失败,全盘皆输。

最终她渡过了难关。

但她并非毫发无损,不仅失掉迦熙娜的大部分信任,还感到自己业已抛下家族的安危。她偷得了迦熙娜的魂器,却发现它是赝品,随后以为有个男人爱上了自己,却险遭其杀害。而只要回想起这段经历……

现在,她对祸不单行这个道理有了更为深刻的见解。这就像……她一度害怕黑暗,如今却主动蹚入了浑水。她早已体会过恐惧的滋味,尽管无比骇人,但那时她至少明白。

你一直明白,她心中有个声音在低语,你是在惶恐中长大的,沙兰,你只是不愿记起。

“这是怎么回事?”托兹贝克走上甲板,身边是他那位闷声不响的矮个妻子娅什露。她身穿明黄色的衬衫和半裙,秀发全部包在头巾里,只有一对卷眉毛顺着两颊垂下。

“小姐,”托兹贝克说,“您想游泳?就不能等到船进港吗?我知道几个好地方,那儿的水没这么冰。”

“我不想游泳。”沙兰说着,羞赧之色更浓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要穿什么入海?人们真的敢那么做?“我得从近处看一看我们的旅伴。”她指了指海里的生物。

“小姐,您知道我不能放任您冒这么大的险,就算我们把船停下,万一那头巨兽把您伤着了呢?”

“据说它们不伤人。”

“它们如此难得一见,我们真的可以打包票吗?再说,这片海域里活动着其他害人的动物,赤水怪肯定会出没觅食,驶到浅水区可能就要提防沟蝻了。”托兹贝克摇了摇头,“很抱歉,我无法放行。”

沙兰咬了咬嘴唇,心脏不自觉地咚咚直跳。她想再争取争取,可是船长眼中放射出毅然的光,令她打起了退堂鼓。“好吧。”

托兹贝克笑开了花:“小姐,一到亚美拉腾港,我就带您去看看那边的贝壳,种类相当多!”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过词中出现了一连串辅音,全要挤着嗓子念,她由此推测亚美拉腾位于泰勒拿境内。极南方的城市大多都位于泰勒拿境内,虽然泰勒拿气候寒冷,接近于霜冻之地,但当地人似乎很享受生活。

当然,整个泰勒拿民族都有点叫人费解。幺伯和同伴们顾不得袭人的寒气,连上衣也不穿,她又该作何评价?

他们可不会产生一头扎进海里的想法,沙兰提醒自己。她再度往船舷外望去,看着波浪拍击龟壳水母的外壳。它们生性温顺,到底属于哪一类物种?是巨壳生物吗?破碎平原出产可怕的深渊恶魔,两者之间有没有亲缘关系?龟壳水母究竟更像水里的鱼,还是乌龟?它们数量稀少,学者极难亲眼观测,因此提出的所有假设都自相矛盾。

她叹了口气,打开小包,开始整理画纸,其中大部分是素描习作,绘有姿态各异的水手,他们直面强风,忙着张起巨帆。她父亲向来不允许她花上一天坐看一群打赤膊的暗眼种,而父亲去世没多久,她的人生就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正当她潜心画着龟壳水母的外壳时,迦熙娜走上了甲板。

与沙兰类似,迦熙娜穿着剪裁独特的沃林式修身裙,领口直抵下颌,裙摆及地。一些泰勒拿人评论这种设计过于保守,还自以为她没听到。沙兰不予苟同,修身裙典雅华贵,谈不上保守,丝缎紧贴身躯,突显出胸部。水手并不觉得这款裙装缺少诱惑力,他们的眼神追着迦熙娜不放就是佐证。

迦熙娜不愧为尤物,体态雍容,肌肤黝亮,柳眉无瑕,唇点绛红,高盘的秀发别具匠心。尽管迦熙娜的年纪是沙兰的两倍,可她拥有一种成熟之美,引人艳羡,乃至妒忌。这名女子为何偏偏如此完美?

迦熙娜对水手的目光熟视无睹,这并非因为她有意忽略旁人。任何人和任何事都逃不过迦熙娜的双眼,说白了,她就是不关心旁人对她的看法。

不,这不是真的,沙兰想道,恰逢迦熙娜款款走来,假如她不在意他人所想,就不会花时间上妆盘发。迦熙娜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一方面,身为学者,她似乎一心扑在研究上;而另一方面,身为王女,她端庄持重、气质非凡,有时还会咄咄逼人。

“原来你在这里。”迦熙娜来到沙兰身边,正遇一注水花飞过船舷,洒到她身上。她瞅了瞅落在丝裙上的水珠,额间一蹙,随后回过头,冲沙兰挑起一边冷眉。“你大概发觉了,我甚为破费,才在这艘船上为我们租到了两间豪华舱。”

“对,不过它们不在外头。”

“这是惯例。”

“我人生中大部分日子都足不出户。”

“如果你希望投入学术的怀抱,那就得花更多时间关在书斋内。”

沙兰咬咬嘴唇,等着迦熙娜命她下到船舱。奇怪的是,迦熙娜什么也没说,反倒挥挥手,叫来了托兹贝克船长。他一手拿帽,弓背屈膝地走了过来。

“有何吩咐,光明女士?”他问。

“请再为我搬一个……座位来。”迦熙娜打量着沙兰身下的箱子。

托兹贝克很快派了名船员往护栏处拴好了第二只箱子。在等待途中,迦熙娜招呼沙兰递上她的画作。迦熙娜品鉴完龟壳水母的素描,探头望了望舷侧。“难怪船员会大呼小叫。”

“您有福了,光明女士!”一名水手说,“这是个好兆头,意味着旅途一帆风顺,您怎么看?”

“我会接受一切送上门的好运,南赫尔·埃尔托夫。”她说,“感谢你为我打点座椅。”

水手不好意思地鞠了个躬,然后走开了。

“您认为他们不仅迷信,而且很没脑子?”沙兰目送着水手离去,悄悄说道。

“就我的观察而言,”迦熙娜说,“这些船员活得有盼头,十分容易满足。”迦熙娜翻到了下一张画,“许多人活得远远没有那么自在。托兹贝克船长掌管着一支优秀的队伍,多亏你慧眼识人,我才能认识他。”

沙兰莞尔道:“您避开了我的问题。”

“你没有提问。”迦熙娜说,“沙兰,在这几张画里,你的技法相当娴熟,可你现在应该念书才是,对不对?”

“我……我的精神难以集中。”

“所以你就上了甲板,”迦熙娜说,“画起了做工时不穿上衣的男孩子。你以为这样就能集中精神了?

沙兰的两腮泛起了红晕。迦熙娜打量着一张画纸,突然愣在了原地。沙兰一直耐心地坐着——她父亲在这方面要求甚严,直到迦熙娜把手里的画作翻过来给她看。那张素描画的果然是裂影界。

“我曾告诫你不要再次踏入这个界域,你有没有听进去?”迦熙娜问。

“有,光明女士。那张图是凭记忆画下来的,描绘的是我首度……失足的所见。”

迦熙娜放下画纸。沙兰觉得自己在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什么。迦熙娜在推敲沙兰的话是否可信吗?

“我想这就是你碰到的不解之惑?”迦熙娜问。

“是,光明女士。”

“看来我得告诉你实情了。”

“当真?你愿意?”

“你没必要用上这么惊讶的口气。”

“有关那里的情况似乎意义重大。”沙兰说,“你严禁我入内……我便以为这种知识是不能外传的,又或者它不是我这种年龄的人该学的。”

迦熙娜轻哼一声。“我发觉,对年轻人隐瞒内情非但不会教他们学好,反倒更会诱使他们自寻麻烦。鉴于你已经在先前的体验中一头栽入了这件纷繁的事——就像我当年一般——我就告诉你罢。我有过痛苦的亲身经历,了解裂影界的危险性。如果我放着你不管,万一你死在了那里,我就得负责任。”

“这样一来,要是我在旅途中提早问起此事,你会作出解释?”

“不一定。”迦熙娜坦承,“这次我必须考察一下你有多愿意听我的话。”

沙兰一时理亏,强忍着顶嘴的冲动。在她还是个乖巧用功的学徒时,迦熙娜也没有向她透露过这么多秘闻。“那么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裂影界有悖于我们的常识,”迦熙娜说,“算不上某个具体的地点。目前,它就环绕于我们身边。在那里,万物皆有形,如同现世。

沙兰皱了皱眉。“我无法——”

迦熙娜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别打岔。“万物均由三大要素构成:一为灵魂、二为实体、三为思想。你所见到的裂影界人称知界域,也就是思想域。”

“环顾四方,你眼中的世界是实在的,可及、可视、可听。你的肉身借此感知世界;而在裂影界,你要运用认知的角度——或称无意识的自我——来感知世界。通过潜意识状态与该界域进行接触,你在考虑问题时便能瞬间产生直觉,从而得到答案,形成意愿。出于这些附加意识的驱动,你或许才能绘画,沙兰。”

船只驶过浪涌,引得无数水花拍打在船头。沙兰抹去脸颊上的一滴海水,试图领会迦熙娜刚才的言语。“你说的话我几乎理解不了,光明女士。”

“不出意料。”迦熙娜说,“研究了六年裂影界,我依然觅不得几多门道。在你认识到它的实质——哪怕只是一点点——之前,我必须陪着你去上几回。”

语毕,迦熙娜愁眉不展。每当看到她流露出真感情,沙兰不免会讶异。感情能引发共鸣,是人之常态,而沙兰印象中的迦熙娜·寇林近乎神圣。一经琢磨,如此评价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着实有些反常。

“听好,”迦熙娜说,“我的措辞透着无知。我告诉你裂影界不是地点,下一句话里却改了口;我说‘去’那里,而它其实无处不在。我们只是欠缺合适的字眼,让我换个讲法。”

迦熙娜站起身,沙兰连忙跟上。她们沿着护栏漫步,感到脚下的甲板颠簸不止。一见迦熙娜的身影,水手们立即躬身施礼,让出了道。他们对她充满敬意,仿如觐见王者。她是如何做到的?在不加行动之时,她又如何掌控周遭的事态?

她们抵达了船头。“请你低头看海。”迦熙娜说,“你见到了什么?”

沙兰扶着护栏垂目俯瞰,只见船头破入蓝海,掀起朵朵浪花。她看得到波涛之下的幽邃,那片水域不但宽广无垠,而且深不可测。

“我见到了永恒。”沙兰说。

“这话颇具艺术家风范。”迦熙娜说,“船只驶过未知的深海,浪涛之下是一方激流涌动、不见天日的世界。”

迦熙娜往前一靠,用两手握住护栏,一手显露在外,一手藏于禁袖内。她凝眸远眺,没有注意下方的深海和隐现于南北两线的陆地,而是直视飓风初生的东方。

“那是一整个世界,沙兰。”迦熙娜说,“我们的头脑仅能浅尝辄止。那个世界不仅充溢着深沉之思,还因其而生。当你有眼目睹裂影界,便已踏入了那片深海。从某种意义而言,该处形同异界,而与此同时,我们又借助外力造就了它。”

“我们做了什么?”

“灵体为何物?”迦熙娜问。

沙兰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但她已经适应了迦熙娜的刁钻发难。她思索了一阵,斟酌着答案。

“没有人知道灵体为何物,”沙兰说,“不过许多哲人持有不同观点——”

“别跑题,”迦熙娜说,“它们究竟是什么?

“我……”沙兰仰头望了望几只盘旋在空中的风灵,它们形似微亮的细小光带,正在围着彼此翩然起舞。“它们是思想的化身。”

迦熙娜侧过头看着她。

“怎么?”沙兰吓了一跳,“我说错了?”

“不,”迦熙娜道,“你说得对。”她眯起眼睛,“依据现成的推测,灵体是知界域的重要组成部分,已经渗透进了物质世界。可能由于人类的关系,它们获得了少许意识,从而成为了理念。

“以一个易怒的人为例,试想他的亲朋会如何评价他的怒气。他们可能会将之比作野兽、比作附体的魔怪,或是某种外物。人类喜欢把事物人格化,而我们总说天风自有意。

“灵体就是这类思想的化身,诞生于全人类共有的经历。对它们来说,裂影界既是起源之所,又是家园乐土,虽然因我们而生,却被它们打造成形。它们在那里安居下来,建起城市,施行统治。”

城市?”

“对。”迦熙娜回望大海,神情困惑,“灵体的种类十分繁多。一些具备类人智慧,从而开城僻壤;另一些如同鱼类,只能随波逐流。”

沙兰点点头。她其实难以把握这段话的细节,但她不希望迦熙娜停下来。沙兰万分渴求这些知识,她需要了解。“这和你的发现有关系吗?是否涉及仆族和虚渡?”

“目前我还无法下定论。从灵体身上不一定随时都能取得信息,它们有时自己也说不清;而另一些时候,它们信不过我,因为我们在古时做出了背叛之举。”

沙兰拧着眉头看了看老师。“背叛?”

“这是它们的说法,”迦熙娜道,“然而它们不肯讲出其意所指。我们背弃了一项誓言,极大地冒犯了它们。我认为有些灵体已经死了,可我不明白某种理念怎么会死去。”迦熙娜转过身,一脸严肃地看着沙兰,“我知道这些内容难度很大。如果你想协助我,就得一字不差地把它们记到脑子里。你还愿不愿意?”

“我有选择吗?”

迦熙娜挤出一抹笑容。“想必没有。你在施行塑魂术时,没有依靠魂器。你和我是一类人。”

沙兰凝视着海面。她和迦熙娜是一类人。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她突然眨了眨眼,僵在了原地。那时,她以为自己见到了早前的那个图形,当时它还是画纸上的凸起,眼下却出现在波面上,简直不可思议。

“光明女士……”她把手轻轻地按在迦熙娜的胳膊上,“我想我刚刚在海上瞥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图案,充满错综复杂的锋利线条。”

“指给我看看。”

“它漂在浪头上,船已经开过去了,不过我想我以前在画纸上见过。它的出现是否带有一定含义?”

“肯定的。我得讲清楚,沙兰,我发现我们的相遇实属惊人的巧合,基本上错不了。”

“光明女士?”

“是它们插的手。”迦熙娜说,“它们把你带到了我身边,而且似乎还在注视着你。所以你别无选择了,沙兰。曾经的世道再度回归,我觉得这不是乐观的征兆。这是灵体的自保行为,它们察觉危险迫在眉睫,才回归人世。现在,我们必须把注意力转向破碎平原和乌有斯麓的遗迹,你将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能回家。”

沙兰默默地点点头。

“你很烦恼。”迦熙娜说。

“是的,光明女士。我的家族……”

沙兰感到自己是个叛徒,抛弃了指望着她重振财政的兄长。她给他们写了信,语焉不详地解释道:自己被迫返还得手的魂器,当前正受迦熙娜之托,在她门下担任助理。

巴拉特在回信中强装振作,说他很开心,因为兄妹中至少有一人躲过了快罩到家族头上的厄运。他觉得其他人——她的三位兄长和巴拉特的未婚妻——算是完蛋了。

他们的想法大概是对的。首先,父亲垒起的债台早已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再者,他那件坏掉的魂器引出了大问题,提供器物的组织欲将其索回。

但不巧的是,沙兰坚信迦熙娜的追求才是重中之重。虚渡即将回归,它们显然不是故事里那些模糊不清的隐患。几个世纪以来,它们栖息在人类之中。温驯少语的仆族是理想的奴仆,然而它们的真身却极具破坏力。

保护兄长的确是件大事,然而虚渡的归来会触发深重的灾难,相比起来,阻止惨状的发生更为关键。但一想起这点,她仍旧很难受。

迦熙娜端详着她。“沙兰,谈及你的家族,我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

“措施?”沙兰挽住高挑女子的手臂,“你拉了我的兄长一把?”

“勉勉强强。”迦熙娜说,“想来金钱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不过我已经安排了一件小礼物,即将送出。依你所言,你们一家人其实面临着两大困境:第一,鬼血会急欲要回他们的魂器,而你业已将其损坏;第二,你的家族没有盟友,而且深陷债务。”

迦熙娜拿出一张纸。“这份东西,”她接着说,“是今天早上我和我母亲的对芦通笔。”

沙兰扫过一行行文字,发现迦熙娜详细地讲到了破损的魂器,同时央求母亲伸手相助。

这种故障比你预想的更常见,纳瓦妮回复道,可能与宝石护盖的校准有关。把魂器带给我看,到时再议。

“我母亲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法器师,”迦熙娜说,“估计能让你的法器重新运作。我们可以将修好的法器寄给你兄长,以便物归原主。”

“你允许我这么做?”沙兰问。在出海的日子里,她试探着问起过这个结社,希望能理解父亲和他的动机。迦熙娜说她对此略知皮毛,只确定他们眼红她的研究,为了搞到成果不惜杀人灭口。

“这等宝物落入他们的控制,是我极不情愿见到的,”迦熙娜说,“可是我目前无法立马抽出时间来保护你的家人。看在你兄长还能坚持一段时间,这个办法就过得去。如果那帮人执意盘问到底,就跟他们讲实话:你知道我是学者,所以才上门求我修理魂器。或许这样就能暂且合了他们的心意。”

“感激不尽,光明女士。”飓风在上。假如她在拜师之后立即去向迦熙娜求助,整桩事会变得多容易?沙兰低头浏览着记录,发现两人的对话仍有下文。

关于那件事,纳瓦妮写道,我相当赞许你的提议。我想我至少能说服那孩子考虑考虑,他在周初刚刚分手,情况来得突然,和他以往的作风类似。

“第二块内容在说什么?”沙兰抬起眼,不再看通笔记录。

“仅仅满足鬼血会的人无法挽救你的家族。”迦熙娜说,“你们欠下了太多债,更何况你父亲触怒了许多人,身处孤立之境。因此,在我的牵线下,你的家族将与另一门望族联姻。”

“联姻?怎么联姻?”

迦熙娜深吸一口气,似乎不太愿意解释。“我已经开始着手为你置办人生大事,订婚对象是我堂弟,也就是我叔叔达力拿·寇林的儿子。他名叫阿多林,是个谈吐得体、彬彬有礼的英俊小伙子。”

“订婚?”沙兰道,“你告诉他我有意出嫁了?”

“相关程序已经启动。”迦熙娜一反常态,语气有些慌张,“尽管阿多林有时缺少深谋远虑,但他有一副好心肠——与他父亲一脉相承,而后者可能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正派的一位。阿多林被公认为阿勒斯卡境内条件最好的未婚青年,我母亲念叨了很久,就盼着他能安定下来。”

“订婚。”沙兰重复了一遍。

“是。你接受不了?”

“怎么会,太好了!”沙兰欢呼着,把迦熙娜的胳膊抓得更紧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倘若我能嫁给这么有权势的人……风杀的!这样在雅克维德就没有人敢碰我们了,诸多问题迎刃而解。光明女士迦熙娜,您这一手是神来之笔!”

迦熙娜明显宽下了心。“嗯,很好,看来此举是个可行的出路。不过我有点后怕,你会不会感到难堪?”

“以风的名义起誓,我怎么会感到难堪?”

“因为一旦结了婚,就意味着你的自由会受限。”迦熙娜说,“假如你不介意这方面,我事先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订下婚约,也是个过失。我一开始想看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后来被我母亲抓着不放,因此整桩婚事进展得比我预想的要快。纳瓦妮……一心想要包办,我拗不过她。”

沙兰很难想象还有人拗得过迦熙娜。“飓风之父在上!你担心我会感到难堪?光明女士,我从前天天被关在父亲的宅子里,差点认为他会帮我招亲。”

“但你已经脱离了父亲的管教。”

“是啊,轮到自己恋爱,我真是聪明得一塌糊涂,”沙兰说,“看上的首个男人不仅是个虔诚者,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刺客。”

“那对你来说,委身他人真的没问题吗?”迦熙娜道,“尤其是靠男人过活?”

“我又不是要把自己卖掉。”沙兰笑着说。

“我想也是。”迦熙娜摇摇头,恢复了雅态,“行,我会告诉纳瓦妮你认可这桩婚事,我们当天就得在此立下因缘婚。”

因缘婚在沃林教中指代非正式订婚。女方实质上已经同意结婚,但这份婚约不具备法律约束力,需要经过虔诚者的证实和签署,才能正式生效。

“阿多林的父亲说他不会逼儿子做任何事。”迦熙娜解释道,“那孩子最近又惹恼了一位小姐,因而重新打回了单身状态。总之,达力拿希望你俩在事成之前先见个面。破碎平原上的政治纷争……风云变幻,我叔叔的军队损失惨重,所以我们必须速速赶往平原。”

“阿多林·寇林,”沙兰三心二意地听着,“岂止是决斗好手,更是威风的碎瑛武士。”

“唷,原来你在读书时关注过我父亲和我的家族。”

“我是关注过,然而在此之前我就听说过你们一家了。阿勒斯卡是大众关注的焦点!就连乡下门户的姑娘也知道阿勒斯卡的王子叫什么名字。”与王子邂逅是少女的梦想,如果她想抵赖,那就是撒谎。“可是光明女士,您确定这场婚姻讲得过去?我是说,我算不上人中骄子。”

“嗯,说得也是。某位轩亲王的千金或许更契合阿多林,不过他似乎和所有够得上身份的适龄少女都有过交往,最后一个不剩,全部得罪。可以这么说,对待感情,那孩子有点急于求成。我相信你绝对可以处理好。”

“飓风之父啊!”沙兰顿觉两腿发软,“他可是未来的公国之主!更是阿勒斯卡王室的顺位继承人!”

“他处于第三顺位,”迦熙娜说,“排在我弟弟的幼子和我叔叔达力拿之后。”

“光明女士,请问为何将我许配给阿多林?为何不考虑他的弟弟?我……我无法为阿多林或是这个家族带来好处。”

“恰恰相反,”迦熙娜说,“如果你正是我所想的那样,你就能为他带来别人提供不了的好处,这比财富要重要。”

“你把我想成什么样?”沙兰注视着年长女子,终于悄声发出了隐忍许久的疑惑。

“目前,你仅仅拥有潜力,”迦熙娜说,“就像尚未破蛹而出的蝶。你要知道人类一旦与灵体建立起纽带,女人可以飞天曼舞,男人可以一掌破石。”

“就像背叛人类的光辉变节者。”她无法消化全部信息。订婚、裂影界与灵体,还有她的神秘宿命。她都知道,可要讲出来……

她一下子瘫坐到甲板上,背靠着舷墙,不顾海水沾湿了衣裙。迦熙娜容许她平定心神,可自己竟也坐了下来,真乃奇事。她把裙裾压到腿下,侧身而坐,动作相比沙兰要优雅得多。她们双双招来了水手的目光。

“阿勒斯卡宫廷会把我折磨到体无完肤。”沙兰说,“那是人间最凶残的地方。”

迦熙娜嗤之以鼻。“此为虚张声势,而非真正的狂风暴雨。沙兰,我会教你成才。”

“我永远无法与你相提并论,光明女士。你有权、有势、有财,水手们对您言听计从,光看看就知道了。”

“那么我眼下就是在用权、用势、用财?”

“你为这趟旅行出了钱。”

“在这艘船上,你不是也付过几次旅费?”迦熙娜问,“莫非他们将你区别对待了?”

“对。他们是喜欢我,可我缺乏你的度量,迦熙娜。”

“‘肚’量?你应该没在说我腰粗吧?”迦熙娜渐露笑意,“我理解你的意思,沙兰。然而,这种想法错得离谱。”

沙兰转身望着迦熙娜。她端坐于船甲板之上,抬头挺胸,气势凌人,仿如踞于王座;沙兰则将膝盖抵到胸口,两手抱腿。她们就连坐姿也大不相同,她一点也不像对方。

“孩子,你必须看透一个奥秘,”迦熙娜说,“这个奥秘甚至比裂影界与灵体之事更为吃紧。力量是观念的虚象。”

沙兰皱起了眉头。

“切莫误解。”迦熙娜继续道,“有些力量是实实在在的,例如调兵遣将之力和施展塑魂术之力,但它们不像你想的那样放之四海而皆准。就个人而言,在大多数社交场合,只有他人形成了一定的观念,这种我们称之为力量或是权威的东西才会存在。

“你说我有财,这点没错,然而你也发现我并不经常用财。你说我有权,确实,因为我是国王的姐姐,可在这艘船上,如果我生为乞丐,却让船员相信我是国王的姐姐,那么他们也会以相同的方式对待我。此时,我的权并不实在,只是幻景般的烟云罢了。我可以为他们编织出假象,你也可以。”

“我不信,光明女士。”

“我知道。你要是信了,早就会有所表现。”迦熙娜起身抹平了起皱的绸缎,“你若再度瞧见那个出现在浪尖上的图案,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好,光明女士。”沙兰心烦意乱地说。

“接下来你就画画图吧。我需要想想怎样教授裂影界的知识才是最好。”年长女子动身离去,经过了不少鞠躬的水手。她朝他们点点头,走下了甲板。

沙兰站起来,转身握住护栏,双手分别按在船头的斜桅两边。大海在她眼前延伸开去,海面泛起涟漪,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单桅帆船乘风破浪,击水声隆隆作响,几成韵律。

迦熙娜的话语在她脑海中激荡着,仿如一群围着一只老鼠争抢不休的飞鳗。住在城里的灵体?裂影界就在身边,却没有人能看见?沙兰马上就要嫁给世上最有地位的单身贵族了?

她离开船头,用闲手摸着护栏,沿船舷向前走去。船员们对她持何种看法?他们喜欢她,会对她微笑招手。幺伯懒洋洋地荡在一边的绳索上,叫了她一声,对她说在下一个港口有座雕像,她非去不可。“那只大脚丫,小姐。区区一只脚丫子!那座风杀的雕像从没有完工……”

她对他笑了笑,继续前行。她是否想让他们用看待迦熙娜的方式来看待她?她是否一直惴惴不安,担心他们可能会干出坏事?那算力量吗?

当我头一次乘船出魏德纳,她想道,走向捆在护栏边上的箱子,船长把我的使命看作蠢人的儿戏,始终在催我回家。

托兹贝克之所以载着她追逐迦熙娜,无非是想给她个面子。而她该不该觉得自己雇用他和他的船员,是在强迫他们?的确,由于她父亲曾与他有过生意来往,他便把旅费的数目降了降,但雇主仍然是她啊。

他对待她的方式也许是泰勒拿商人的一贯风格。如果一名船长能使你有种强人所难的感觉,你就得多付点钱。她挺喜欢托兹贝克,可是他们的交往缺了点东西,显得不尽如人意。若是迦熙娜受此待遇,她绝对不会容忍。

龟壳水母依旧随船畅游,就像一座微型的移动岛屿,它的背部长满海藻,外壳上探出颗颗小结晶。

沙兰扭身行至船尾,托兹贝克船长正在那里与大副交谈,他伸出手指,在一张写满铭文的地图上比画着。她走近后,他点点头。“我就提个醒,小姐。”他说,“后面几个港口的条件会愈发简陋,我们快要驶离长眉海峡了,绕过大陆的东缘后,目的地是新纳塔楠。在这片海域与浅滩地穴之间,没有值得一提的东西,即便到了浅滩地穴,也看不到什么好风景。我不敢送我兄弟独自上岸,除非配上几个守卫,而他曾徒手干掉过十七个人,我没有吹牛。”

“明白了,船长。”沙兰说,“多谢。我改变了早前的想法,求你停下船,让我观察一下游在船边的动物吧。”

他叹了口气,扬起手摸了摸一边的尖钩状长眉——神似其余男性把玩胡须的模样。“光明女士,这样做不妥当。飓风之父在上!万一您掉到了海里……”

“那我身上会湿光。”沙兰说,“我以前有过一两次经历。”

“不行,我就是不许您下去。我说过了,我们会带您去看贝壳——”

“不许?”沙兰打断了他的话。她盯着他,希望脸上写满了困惑,但愿他没有看见自己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经捏成了拳头。风杀的,她讨厌与人对峙。“船长,我认为你无权对我提出的要求说许或不许。停船。放我下水。这是命令。”她努力学习迦熙娜,将话讲得强硬有力。那名女子有种能耐,要想和她唱反调,似乎比抗击一场极盛的飓风还难。

托兹贝克无声地嚅动了几下嘴唇,仿佛想接着张口反对,但又被犹豫不决的想法给牵制住了。“这是我的船……”他终于说。

“你的船不会出事。”沙兰说,“我们得快点,船长。我不希望拖延今晚入港的时间。”

她从他身边走开,返回到箱子前,心跳不止,两手颤抖。她坐了下来,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平复心情。

托兹贝克开始高声下令,口气听来大为光火。船帆降下,船速减慢。沙兰吐出一口气,感到自己傻透了。

然而,迦熙娜的教导起了作用。沙兰的言行在托兹贝克眼前创造出了某种东西。是虚象吗?也许就像灵体?形同若干人心期许的化身?

龟壳水母的游速也一并减缓。沙兰紧张地站起身,水手们握着绳子走来,不情愿地在绳子的一头系了个环,方便她一脚踩在里面,随后说明她要在下水时牢牢地抓住绳子。他们在她腰间绑上了另一根稍细的安全绳,这样便能把她拉回到甲板上。在他们看来,这是必要的措施。那时,她全身都会湿透,脸面尽失。

她脱下鞋,按指示爬上了护栏。以前风刮得有这么狠吗?她站起身,一阵眩晕,套在袜子里的脚趾紧紧抵住了狭窄的护栏边缘。她的丝裙在海风的吹拂中飘动着,一只风灵蹿了过来,变成一张云雾缭绕的脸。风杀的,这个小东西最好不要添乱。风灵这么机灵淘气,是不是人的想象力造就的?

水手们把绳子降到她脚边,她踩进绳环,动作不太稳,幺伯很快把他提到的那只面罩递给了她。

迦熙娜来到舷窗旁,不解地朝外望了望。一见沙兰站在船侧,她不禁抬起了眉毛。

沙兰耸耸肩,尔后打了个手势,招呼船员放她下水。

她缓缓地往下移动,逐渐靠近大海和那只随波荡漾的巨兽,同时收起顾虑,认为自己没有犯傻。船员在她距离海面还有一两尺之时便不再放绳,她戴上面罩,扣好系带,包括鼻子在内的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了。

“再低一点!”她扭头对他们喊道。

船员无力地降下绳子,兴味索然,她觉得自己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她把脚浸到水里,一阵刺骨的寒意瞬时蔓延至腿上。飓风之父啊!然而她无法叫停,于是又让他们把绳子下放一段,直到自己的整条腿都没入了冰水中。她的裙子鼓了起来,十分叫人尴尬,她只得将裙边踩在足底的绳环上,以防腰下的裙裾在她潜水时浮到海面。

她和衣物斗争了片刻,庆幸船员看不见她的满脸红霞,不过裙子沾湿后就好办多了。她总算蹲了下来,把身子探入水中,没有松开抓紧绳子的手。

待海水漫到腰部,她把头伸到了水下。

微亮的光柱穿透了水面,海中生机盎然。龟壳水母的外壳掩藏着一头伟岸的生物,小鱼来回窜游,在外壳的底面觅食。龟壳水母的真面目是一种巨兽,皮肤上生满褶皱,斑驳如古树,身下漂荡着长长的蓝色卷须,画出条条斜线,逐渐隐没在深海中。这些卷须形似普通水母的触手,只是要粗得多。

在外壳之下,巨兽通体灰蓝,体表盘根错节,靠近她的那只巨眼大概生有一圈饱经风霜的眼皮,另一只眼睛应该长在另一侧。龟壳水母体型笨重,却不乏宏伟架势,巨型鱼鳍上下摆动,宛如划桨。一群古怪的箭头状灵体在海中穿梭而过,环绕着巨兽游动。

深海之内似乎空荡荡的,但是龟壳水母所在的水域却充满生机,一如船下的空间。成群的鱼儿游来游去,许多小鱼窜到船底觅食,在龟壳水母与船只之间来回挪移,有时是一只只的,有时则是一批批的。这是不是巨兽在船边游动的原因?与那些小鱼有关吗?它们和巨兽之间存有某种关系,这点有没有影响?

她低头观望巨兽,发现它转了转跟她头一般大的瞳仁,集中目光朝她看去。那一刻,沙兰不再感到寒冷和窘迫。她正在探索一个新疆域,就她所知,这里还未曾有学者涉足过。

她眨眨眼,将生物的形象印入脑海,便于日后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