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笛卡尔的方法论
新兴的欧洲资产阶级是以新的科学知识起家的,也只有大力发展科学,它才能壮大发达。它要赚钱,也要伸手拿权。要赚钱就要先有科学知识,没有权就不能赚大钱。没落的贵族统治者当然也要钱,但是他们手里有的是权,用权来抢钱就行了,用不着科学,而且科学会使老百姓脑子灵活起来,不利于他们的统治。他们只要统治,老百姓越愚昧对他们越有利。迷信、宗教、神学、经院哲学是他们的法宝。
新兴的资产阶级首先要解决无知的问题,接着才要求解决无权的问题。在十七世纪,最突出的迫切问题还是前者。英国的培根在十七世纪初首先喊出了“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这个口号鲜明地表达了时代的精神。他向经院哲学轰击了第一炮。在这个最重要的一点上,笛卡尔是培根的学生和同志。他们是科学家,又不止是一般的实用科学家。他们要求找出科学的总原则,用来推动全部科学的不断发展。他们是思想家、哲学家、新时代的哲学家。他们反对经院哲学,但并不只是指摘它在这一点那一点上错了,也不是笼统地说它一概都错了,而要找出错误的关键所在。因此他们要深入研究认识本身的问题,即认识论问题。这并不是说他们不研究其他方面的哲学问题,而是说他们把认识问题放在主导的地位。这是近代哲学不同于古代哲学的特色。正是从这一点看,我们才说培根和笛卡尔是西方近代哲学的真正开山祖。
关键在哪里呢?他们两个人都认为经院哲学的错误关键在于认识方法的不对。
经院哲学的方法是:以某些宗教信条为根据,依照一系列固定的逻辑公式,如三段式,推出维护宗教的结论,它所根据的前提是不是可靠,它是从来不管的。即使前提可靠,推出来的东西也只能限于前提里所包含的,一点也不能给人新的知识。而且,固定的逻辑公式只涉及事物的形式方面,与内容完全无关,得出的结论好像玄之又玄,其实空而又空,完全是废话。废话是脱离实际的,它就完全可以按照各人自己的需要任意胡诌,彼此冲突矛盾,永远争论不休。这就像一些包揽词讼的讼棍一样,可以依据同一部法典,把诉讼的双方都说成有理,或者都说成有罪。
总起来说,经院哲学有三个特点:一个是信仰主义,一个是先验主义,一个是形式主义。这三个特点是互为表里的。
培根提出了经验主义,来对付经院哲学的先验主义。笛卡尔则提出理性主义,来对付经院哲学的信仰主义。这两个人都大力提倡具体的科学研究,来对付经院哲学的形式主义。由于偏重的方面不同,发生的影响不同,后来人们把培根的哲学称为经验主义,把笛卡尔的哲学称为理性主义。这两个名称很好地说明了他们的特点,只是很容易使人们忽略他们的共同特点,把一条战壕里并肩战斗的战友误解为互相对立的敌人。这好像有两个人一同去打蛇,一个专打蛇头,一个专打七寸,我们可不能把一个看成蛇头派,一个看成七寸派,忘了他们打的是同一条蛇,把他们的共同斗争说成势不两立的内讧。
笛卡尔反对把真理的获得说成出于上帝的恩典,认为那是人的聪明才智造成的,但他也不认为单用聪明才智就能获得真理,而强调这主要在于正确地运用才智。他说,“行动十分迂缓的人,只要始终循着正道前进,就可以比离开正道飞奔的人走在前面很多。” [10] 他所谓聪明才智,指的就是判别真假是非的理性,又名良知(le bon sens)或自然光明(la lumière naturelle),与盲目信仰对立,并不与感觉对立。这是广义的理性。理性主义所主张的首先是广义的理性,完全排除宗教迷信。
他以人人具有的理性为标准,对以往的各种知识作了一个总的检查。因为要立新必须先破旧。他说,“由于我们在长大成人之前当过儿童,对呈现在我们感官面前的事物作过各种各样的判断,而那时我们还没有充分运用自己的理性,所以有很多先入的偏见阻碍我们认识真理,因此我们要摆脱这些偏见的束缚,就必须在一生中有一次对一切稍有可疑之处的事情统统加以怀疑。” [11] “这并不是模仿怀疑派,学他们为怀疑而怀疑……只是为了使自己得到确信的根据,把浮土和沙子挖掉,以便找出磐石和硬土。” [12] 这就是所谓笛卡尔的方法论上的怀疑。他为了建立可靠的新科学,先把一切不可靠的东西推倒,腾出地基。这是一个十分大胆的革命行动,在那个封建迷信十分顽固的时代,确实有此必要,非如此不能耳目一新。
他这一炮也确实瞄得很准,放得很猛,连他自己也意识到可能引起大哗,因而作下种种保护性的解释,说他这个主张仅仅是为了改造他自己的思想,而且范围仅限于科学,与神学无干,也与政治、社会无干,甚至再三声明自己是个最虔诚的天主教信徒,完全服从教会等等。这些话在当时可能起了点保护作用,今天大概没有人还会单纯到信以为真吧。笛卡尔是个聪明人,他自己心里明白:他要爆破的是一个关键性的枢纽,怎么会不影响他人,不影响社会呢?如果不影响,他又何必写在书上印出来给大家看呢?
他这普遍怀疑是去伪存真的批判,并不是一概打倒的虚无主义。批判不等于打倒,而是打倒假的,肯定真的。把不可靠的统统看成假的,剩下来的也就是真的了。他首先否定了迷信,同时也否定了幻觉,但是并没有否定实在。他要研究如何获得符合实际的认识,这就是肯定了客观方面的实际和主观方面的认识,肯定了二者不同,但是可以符合。迷信和幻觉不符合实际,科学知识符合实际。怎样鉴别符合不符合呢?这衡量的标准笛卡尔认为必须是我们自己的理性,不是权威,也不是道听途说,或者鲁莽武断、胡思乱想。这广义的理性首先否定了迷信,但是我们的错误还不止是迷信,此外更有幻觉。要识破幻觉,更需要用精确意义的理性。我们的感觉常常欺骗我们:一座方塔,远看却是圆的;一根手杖插在水里,看来却像是折断的;而且我们还会做梦,梦中的现实都不真实,如果单用感官,实在无法觉察这类骗局。笛卡尔认为一定要用更高级认识能力——理性——才行。感官只能得到个别的、片面的知觉,只有理性才能获得普遍的、必然的认识。因此我们必须时刻谨防感官的欺骗,有意识地对一切进行仔细分析,把它分成尽可能小的部分,小到一下就能清楚明白地洞察其本质。把每一个部分都认识透彻之后,对全体也就得到了可靠的认识。笛卡尔认识论的核心就是:凡属理性清楚明白地认识到的,都是真的。
这种认识论是理性主义的,还不能见到实践是认识的基础,也是鉴别真理的唯一标准。但笛卡尔比马克思要早二百多年,那个时代谁也没有达到马克思的水平。笛卡尔不但没有达到马克思的水平,连康德的水平都没有达到,但是他达到了他那个时代哲学所能达到的高级水平,比经院哲学高明多了。
有些学者认为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完全对立,经验主义只要经验,理性主义完全不要经验,只要理性,所以只能是唯心论。这是出于误解。因为他们采纳了一个旧译名“唯理论”来翻译rationalisme这个字,而中国的“唯”字当“只”讲,于是以为笛卡尔主张只有理性在那里孤孤单单地认识真理,感觉只会骗人,必须排除干净。这当然不合事实。笛卡尔从来没有要求完全否定感觉,正好相反,他是科学家,一辈子从事科学试验,在许多科学部门中都有重大贡献,并不是空想家,天天躺在床上猜测。他只是认为感觉经验有片面性,单凭感觉得不到普遍的科学真理。必须更上一层楼,在全面的理性指导下批判地总结才行。笛卡尔强调理性这位将军对胜利所起的作用,并不是把它看成无兵元帅、光杆司令。
笛卡尔以理性的清楚明白认识作为真理标准,是反对神秘主义的。这是他从文艺复兴以来的新科学中学来的,那些科学反对模糊笼统的臆断,要求把一切分割成尽可能小的部分,仔细地一一详加考察,直到一目了然,不留一点漏洞。这就是力学方法或机械方法,在当时的条件下毫无疑问是最先进的。但是全体不止是各个部分的简单机械总和,机械论不懂得辩证的发展,很快就暴露出它的局限性来了。这种局限性在经验主义哲学家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相比之下,笛卡尔哲学包含的辩证法因素还要多一些,马克思和恩格斯甚至称他为辩证法家。
笛卡尔认为真理并不是彼此孤立的、平列的,而是一些有主有从的原理,构成一个有机的体系。他要找出这个大体系,所以不肯只是一笔一笔地记流水账,一定要算清总账。他说,“整个哲学好像一棵大树,树根是形而上学,树干是物理学,从这树干上发出的枝条是各种其他科学,主要分为三门,就是医学、力学和道德学。” [13] 他所谓树根,是指最根本的哲学原理,首先是关于人类认识的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