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认识论是伊本•西那哲学的中心,在这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更多的唯物主义因素。
伊本•西那坚持世界可知,反对不可知论。他说:“理论科学的最终目的,就是认识真理。”(论文《理性科学的种类》)
在《治疗论》第二卷中,他给真理下了这样一个定义:“你要了解‘真理’,这就是那种绝对地在它的各种具体显现中的存在,也就是那种在它的常住不变中的存在。真理是指那种与外界现象相符合的言语或行为,这是当这种言语或行为与这个外界一致的时候。例如,我们说这句话是正确的,这个意见是正确的。至于必然的存在,是凭自身的本质而真实的。至于可能的存在,要通过另一种东西才真实,而其自身则是虚假的。”
从这个定义中,我们可以看出,伊本•西那有走唯物主义反映论道路的要求,把真理看成客观世界的正确反映,但是做得不彻底,有唯心主义的保留。所谓“可能的存在”,是指一切实在的事物,所谓“另一种东西”,也就是所谓“必然的存在”,则是指真主。这就是说,照他的说法,科学知识仍然没有独立的基础,不能离开神的作用。在紧要的关头,伊本•西那还是向唯心主义摇摆。
但是我们应当注意,伊本•西那的真理定义中,前一半是新的东西,后一半是僵死的残余物。他的注意力实际上是集中在经验科学知识上的。他在《治疗论》和《拯救论》中还下过这样的定义:“每一件事物的真理,就是它的本质的特征、特性,这就是赋予事物以稳定的规定性的东西。”这里所谓真理,是指事物的客观本质。伊本•西那在这里没有把事物的客观本质与它在认识中的反映区别开来,这是用语不严密。但是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他注重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们在他关于知觉的学说中,可以看到更强的唯物主义因素。他所谓知觉,其实就是认识,他在《指要与诠明之书》中把知觉定义成外界真理在知觉体中的呈现,在《治疗论》中也把知觉定义为人的灵魂中反映(ertasamat)事物形状的过程。这个原则他在感性知觉的范围中是贯彻得相当彻底的。他从物理学和解剖生理学的观点出发,来考察人的感觉过程,肯定外物以一定的方式刺激感觉器官,留下它的影像,这影像再通过神经,传送到大脑中一定的地点,亦即感觉机能所在的地方,在那里发生对于这件事物的感觉。
在《治疗论》第六卷中,他详尽地描述了色、声、香、味、触等感觉的发生过程。例如在专讲视觉的一节里,他就从分析光线、发光体、透明体出发,说明光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东西,颜色和形状也是客观存在的东西,通过光的反射作用,为视觉器官所接受。他描述了眼球的构造,说明了光从瞳孔进入眼球,通过水晶体,集中在网膜上,再经过视神经,达到大脑中视觉机能的所在,发生视觉。他的描述基本上接近了今天的生理学。他甚至企图用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说明有些人把一件东西看成两件的现象,认为这是两个眼睛的视神经不协调的结果。这种精确的描写和正确的论述,若不是辛勤地从事过科学研究的实践,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也就是在这些最切实的地方,伊本•西那的唯物主义观点最为坚定,不向唯心主义观点和错误学说让步。
伊本•西那的认识论的总趋向是感觉主义,这与他作为一位医师是分不开的,正如另一位近代的医师兼哲学家洛克一样。这种唯物的感觉主义趋向,是他的世界观中间要求进步的一面所决定的。
然而就是在这一方面他也有不彻底处。首先,他认为感觉者不是形体,而是灵魂。虽然他肯定灵魂不能没有形体的感觉器官而得到感觉,如眼睛瞎了,灵魂纵然有视觉机能,还是不能有视觉,但是他仍然断言感觉机能属于灵魂。灵魂究竟是什么样子,灵魂在什么地方,这些问题他不作答复。因为一回答就把灵魂说成了形体。因此他不像笛卡尔那样说灵魂在身体上的某个地方,如松果腺中。他虽然说灵魂的感觉机能在大脑中,某些运动机能在肌肉中,却并不说灵魂在这些地方。他只是一般地说灵魂与形体在不可分的结合中。这是神秘主义。在我们今天看来非常清楚。这是伊本•西那的落后方面。
但是,以精密科学的根据说明感觉、认识、精神活动是大脑这一高度发展的物质的机能,从而最后否定灵魂实体,在世界哲学史上是近代的事。诚然我们可以找到在中国的特殊条件下,有范缜这样杰出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在直观的基础上否定了灵魂实体,但是这毕竟是非常少见的。 [9]
伊本•西那关于灵魂的唯心主义学说,有其认识论上的根源,但是我们更应当注意其社会根源。在11世纪中亚细亚的封建社会里,伊斯兰教的教义垄断了人民的精神生活,灵魂不灭是最基本的宗教教条,是绝对不容许公开触犯的。伊本•西那与封建统治阶级有联系的一面,尽管他反映了城市居民与封建主的一定的矛盾,然而他在封建社会的基本矛盾面前,仍然依附于封建主,参加对劳动人民的剥削,他不愿意完全放弃宗教这一麻醉人民精神的鸦片,因而不可能不在这个最根本的问题上有所让步。
伊本•西那认识论之不能贯彻唯物主义,更表现在理性认识上。他认为感觉是客观事物的反映,甚至感性的判断,也是由成型机能、想象机能、评价机能这些内部官能根据感觉材料造成的,但是到了理性的概念、判断面前,他就要向唯心主义摇摆了。他承认想象机能和评价机能从感觉影像中得出了形式和观念,并且把它保存在记忆的仓库里,似乎可以供理性运用的样子。可是他在理性与感性之间划下了鸿沟,认为前者属于理性灵魂,后者属于动物灵魂,动物灵魂的机能必须依靠形体的器官,然而无法给理性灵魂的认识机能找到一个器官。这样,理性认识就仿佛是在灵魂中独立进行的,与外界无关了。在这个基础上,他提出过类似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说法。因此他最后把最高级的理性定为“神圣理智”,终于倒向神秘主义的一边。
伊本•西那的这个例子,也证明了二元论是站不住脚的。
不过我们仍然应当指出,伊本•西那的认识论的主要趋向是唯物主义。其中也夹杂了很多杂质,例如企图对梦境和预言进行解释,可是即使在解释梦境的时候,他仍然企图从现实出发,作出比较合理的说明,避免作出神秘的解说。他对逻辑作过研究,虽然认为这属于理性灵魂的范围,却坚持逻辑的范畴和构造应当符合客观实际,反对诡辩。这种反对不可知论的理性主义特征,伊本•西那是始终一贯的。
此外,伊本•西那更在他的二元论认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他的“二重真理”说,即认为宗教教条和科学知识都是真理,可以并行不悖。这种说法在宗教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起了保护科学的进步作用,以后通过伊本•鲁世德的传播,在欧洲启蒙时期曾经成为进步思想家们有力的斗争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