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言
1981年夏,金克木先生发表一篇文章,从美国女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名著《菊与刀》谈到比较文化和比较哲学。文章写道: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德日败局已定,美国亟须制定战后对德、日的政策。对德国,政策很明确,即武装占领,直接管制。对日本,当时有两大问题需要研究:第一,日本政府会不会投降?盟军是否要进攻日本本土而采用对付德国的办法?第二,假若日本投降,美国是否应当利用日本政府机构以至保存天皇?为了回答这两个问题,美国政府动员各方面的专家、学者研究日本,本尼迪克特这本书就是受美国政府委托(1944年)研究的结果。她根据文化模式理论,运用文化人类学的方法,把战时在美国被拘禁的日本人 [1] 作为调查对象,同时大量参阅书刊和日本文学及电影,写成报告 [2] 。报告中推断出的结论是:日本政府会投降;美国不能直接统治日本;要保存并利用日本的原有行政机构。因为日本跟德国不同,不能用对付德国的办法对付日本。战争结束,美国的决策同这位文化人类学家的意见一致,事实发展同她的预料和建议一样。 [3]
日本人隔离收容所
1946年,本尼迪克特把这份报告整理成书出版,立刻在日本引起强烈反响。1949年初被译成日文,1949年至1951年,日本几家杂志约请专家举行座谈,对此书进行评论,有的还出版了特集。 [4]
“菊”本是日本皇家家徽,“刀”是武家文化的象征。但本尼迪克特在以此命名本书时,似乎并未从这种含义出发,而是以“菊”和“刀”来象征日本人的矛盾性格,亦即日本文化的双重性(如爱美而又黩武,尚礼而又好斗,喜新而又顽固,服从而又不驯等等),由此入手,进而分析日本社会的等级制及有关习俗,并指出日本幼儿教养和成人教养的不连续性是形成双重性格的重要因素。著者把日本文化的特征概括为“耻感文化”,认为它与西方的“罪感文化”不同,其强制力在于外部社会而不在于人的内心。对于这些观点,有些日本社会学者评价很高,认为表现了“深刻的洞察力”。有些日本历史学者则不同意,认为作者把特定时代、特殊社会集团的社会心理当作“日本人”的普遍心理,在方法论上有非历史的和超阶级的缺点。评价虽然不同,影响很大则是事实。1951年此书被列入日本《现代教养文库》,至1963年已重印36次。1967年改版后至1980年又重印达53次。另有统计说,截至1996年,此书日译本重印逾百次,印数逾230万册(参阅本书301页注②)。按人口平均,每四十多个日本人即可拥有一册。1982年出版的一本介绍“日本学”名著的书中称赞此书是现代日本学的鼻祖,是文化人类学者研究日本的经典性著作 [5] 。1986年一篇综述战后日本研究状况的文章列举七种代表性观点,说《菊与刀》是令人注目的一种 [6] 。近年,美国的《领袖周刊》有文章把这本书列为“领袖必读的100本名著”中的第71本。凡此都表明,此书影响至今不衰。
显然,把这本书译成中文是值得的。经了解我国解放前后均无此书中译本, [7] 乃决定动手翻译。所据英文原著版本是: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By Ruth Benedict, The Riverside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 1946;并参照了长谷川松治译日译本《菊と刀》,社会思想社,《现代教养文库第16种》,昭和三十八年第36次印刷。英文原著者注照译或照录,日译本注及中译者的补注则分别加“日译者”或“译者”字样。原著有鸣谢及索引,中译本从略。
现在,国际上出现“日本文化研究热”,诸说并陈,颇有令人眼花缭乱之感。我国一位学者举出六种主要学说并加以评论,本尼迪克特的“耻感文化”被列为第一种 [8] 。
关于这本书的评价,自应留给读者研究。这里我们想提出的是:所谓“文化”,其含义既有广义、狭义之分,也有观点不同之别。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看来,文化属于上层建筑,其核心是社会意识形态,它反映经济基础并受经济基础的制约。但文化又有其相对的独立性,各民族的文化各有其历史形成的特点并反作用于经济基础。金克木先生说:文化就是“国情”,就是“国民性”,日本文化就是“日本人”;他希望,研究各国社会,不仅要“找寻决定性的物质因素”,而且要“探讨起重要作用的精神因素”,不是只得出“抽象模式”,而且要发现“具体典型”。 [9] 这段话很有启发。实际情况表明,同是封建主义,不仅东西有别,而且中日也不同;同是资本主义,也各有其特色。这种差异就是民族特征,其形成有历史的文化背景,其表现则为特殊的文化形态。如果这样理解不错,那么对民族文化的研究自应从历史背景上考察,在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连接上下工夫,其结果也必将大大丰富和加深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容,推进对各国历史和现状的研究。本尼迪克特是在日美交战情况下研究日本的,她只能凭借间接资料进行“遥研”。中国人对日本实感最深,关系最密,两国文化又有悠久的历史渊源,当然更有条件,也更有必要研究日本文化,这正是我们翻译此书的动机。至于翻译质量,限于水平和精力,难免舛误,敬希指正。
译者
1986年6月8日写定,2007年11月15日稍作修改
补记:
参加校译此书之时,正是我的伴侣和合作者崔树菊同志(天津师范大学世界近代史讲师)以残肢之身卧床百余日,与癌症恶魔最后搏斗之时。我日守病床,抽暇工作。她也以我尚能工作为慰,忍耐病痛,不断询问进度。交谈此书,几乎成为我们相濡以沫、互润愁肠的一种慰藉。定稿之后,她日渐腹胀如鼓,饮食药物均难服用。幸赖老友刘肃然同志(原天津第二南开中学英文教师)组织同道,誊清译稿,认真核阅,订补疏误。现在,我最后复阅清稿,树菊已闭目辞世五十日矣!谨补数语,以托哀思。
吕万和
1986年9月1日
[1] 指“日本人隔离收容所”(The Japanese Relocation Camp 1942—1946): 珍珠港事变(1941.12.8)后,在美日本人均被强制迁入隔离收容所,共约11万多人,其中约半数是美国公民。由于被收容者的揭发斗争和战后日美关系的改变,美国政府于1948年对少数被收容者给予赔偿,1988年全部赔偿、书面道歉,并曾公开展出此项错误。
[2] 金克木:《记〈菊与刀〉——兼谈比较文化和比较哲学》(《读书》1981年第6期),后收于作者的《比较文化论集》,三联书店,1984年。
[3] 同上。
[4] 《知性》杂志昭和二十四年四月号;《民族学研究》,昭和二十五年五月,第14卷第4号;《展望》昭和二十六年五月号等。
[5] 《世界的日本人观·日本学总解说》,自由国民社,1982年,第260页。
[6] 《日本人的自画像》1986年2月2日号,副田义也的文章。转引自《国外社会科学》1986年第5期。
[7] 此稿译成后始见台湾黄道琳先生译本,书名译作《菊花与剑》,著者姓名译作潘乃德,桂冠图书公司,1974年初版,1985年第8版。定稿时曾稍加参阅。
[8] 见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高增杰同志所著《国外日本文化研究概况》一文,六种主要学说是:(1)“耻感文化”说(本尼迪克特);(2)“纵式社会”说(中根千枝);(3)“集团性”说(〔澳〕G.克拉克);(4)“杂交文化”说(加藤周一);(5)“壶状文化”说(丸山真男);(6)“感情文化”说(堀一郎)。
[9] 金克木:《日本外交史读后感》,《比较文化论集》,第185、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