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公元375—568年,被称为欧洲历史上的民族大迁徙时代。在此期间,众多以日耳曼人为主的蛮族部落入侵罗马帝国,并将其摧毁。在罗马帝国的废墟上,先后建立起了数十个日耳曼人的“民族国家”,给欧洲未来的政治版图打下了基础。这段历史上承罗马帝国,下启中世纪,因而具有极其独特的重要性。但由于文化落后,各日耳曼民族很少写作历史文献。更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当时民族、宗教、社会矛盾尖锐,政局混乱,战争频仍,又导致了罗马方面大量珍贵史料的流失。在幸存下来的原始史料中,也多数存在章节严重残缺不全的问题。而少数相对完整地保留下来的史料,或是时间跨度不足,或是记载内容过于简单片面,都无法让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后人满意。在这种情况下,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神职人员约达尼斯(Jordanes)编写的这本《哥特史》(拉丁文原名De origine actibusque Getarum,英文名The Origin and Deeds of the Goths,德文名Gotengeschichte),就以其保存完整、内容丰富、叙事详细等众多优点,备受后世学者的青睐,成为日耳曼人史、罗马帝国史以及民族大迁徙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必备参考书。
“日耳曼人”(German)一词最早起源于公元前1世纪初,是古罗马人对居住在莱茵河(Rhine)以东、阿尔卑斯山(Alps)以北各个印欧语系蛮族的统称,但这些民族(比如本书所记述的哥特人)往往并不认同自己属于这个族群。古日耳曼人多数都长着金黄色的头发,身材高大粗壮,性格凶悍好战。他们在和平时期主要以农业和渔猎为生,手工业制品以系绳陶器为标志,武器则以战斧、长剑、标枪和圆形盾牌为主。自公元前15世纪起,他们开始定居在波罗的海(Baltic Sea)沿岸,此后逐渐向南迁徙。根据他们在公元1世纪居住地区的不同,日耳曼人有两种划分方法,一种是三分法,另一种是五分法。按照“三分法”划分的三支日耳曼人集团是:“北日耳曼人”,即留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Scandinavian Peninsula)没有南迁的日耳曼民族,例如诺曼人(Norman);“西日耳曼人”,即南迁后居住在莱茵河与易北河(Elbe)之间的日耳曼民族,例如盎格鲁人(Angle)、萨克逊人(Saxon)和法兰克人(Frank);“东日耳曼人”,即南迁后居住在易北河以东的日耳曼民族,例如汪达尔人(Vandal)、勃艮第人(Burgundian)和本书的主人公哥特人 (Goth)。按照“五分法”,居住在今丹麦日德兰半岛(Jutland Peninsula) 附近的日耳曼民族被独立划分为“波罗的海日耳曼人”,而居住在易北河流域的日耳曼民族则被独立划分为“易北河日耳曼人”。
在消灭罗马帝国、建立日耳曼民族国家的过程中,哥特人无疑是起颠覆作用最大的民族。在古代,他们常常和曾经生活于东欧平原南部的该塔伊人(Getae)混为一谈。然而,现代西方学者们已经普遍认定,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民族。该塔伊人是一个于古希腊时期活跃在多瑙河下游北岸的游牧民族,与达西亚人(Dacian)是近亲,在语言和文化上都应属于古色雷斯族群(Thracian),而不属于日耳曼族群。这个民族后来一部分消亡,另一部分融入了达西亚人。而直至公元前1世纪,哥特人都还生活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东南部地区,即今瑞典哥德堡(Goteborg,意思是“哥特人之城”)一带。此后,因气候原因,他们南下到波罗的海北岸,并由此进一步南迁,占领了过去该塔伊人与达西亚人居住的土地,逐渐成长为东欧最强大的民族,曾多次与罗马帝国交战。公元3世纪末,哥特人以德聂斯特河(Dnestr)为界,分裂成为东西两部,即所谓的东哥特人(Ostrogothi)和西哥特人(Visigothi)。在民族大迁徙中,东哥特人占领了今意大利(Italy)和前南斯拉夫(Yugoslavia)地区,最终在公元552年被拜占庭帝国消灭;西哥特人占领了今西班牙和法国南部,最终在公元711年被阿拉伯人消灭。对东哥特人截至公元540年〔国王维提吉斯(Vitigis)于此年被拜占庭军队俘虏〕、西哥特人截至公元551年(即约达尼斯完成本书的时间)的历史,本书正文中做了相当详尽的介绍。公元540年之后,意大利的东哥特人又发起了独立运动,截至本书完成时为止,这场战争还在继续。约达尼斯虽然也记述了这段历史,但却不是在《哥特史》中,而是在他编撰的另一部《罗马史》(De summa temporum vel origine actibusque gentis Romanorum)中,这两部书通常也被合称为《罗马和哥特史》(Romana et Getica)。为了让读者对这段历史也有所了解,本书的德译者威廉·马滕斯(Wilhelm Martens)博士又摘译了《罗马史》的部分相关章节,附于本书之后,现一并译出。
虽然民族大迁徙的主体是日耳曼人,但它却是由入侵欧洲的东方游牧民族匈人(Hun,一作胡人)引发的。根据西方古典史籍的记载,匈人来自亚欧交界处的沼泽和草原地区,擅长骑射。他们西迁的主要原因可能是当时中亚地区的气候突然变冷,或者柔然(也作蠕蠕或茹茹)汗国的扩张。由于匈人的活动与哥特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所以本书中很具体地描写了该民族及其主要领袖阿提拉(Attila)的情况和事迹,可以说是所有现存欧洲原始史籍中最为详细而准确的,因此它也是研究匈人历史的最重要的资料之一。
“匈人”之名在西方首见于古罗马自然科学家克劳迪·托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 的希腊文名著《地理》(Γεωγραϕια)的第三卷,他在文中提到了居住在黑海北岸的游牧民族Χονυοι(Chonyoi或Chunni),即拉丁文中的Hunni(音“胡尼”)。托勒密逝世于公元172年,由此可知,至迟于公元2世纪中叶,匈人就已经进入了东欧地区。据波斯和亚美尼亚史料记载,匈人在公元3—4世纪出没于高加索山区,与这两个国家时战时和,还曾以雇佣兵的身份参加过它们和罗马帝国的战争。公元375年前后,匈人突然渡过顿河,迅速征服了众多的东欧民族,成为当时西方世界中举足轻重的政治和军事强权。
公元1756年,法国著名汉学家约瑟夫·德·圭尼斯(Joseph de Guignes)根据《后汉书·南匈奴传》和《魏书·西域传》的记载,在《匈人通史》一书中首先提出:欧洲的匈人很可能就是在东汉时期自蒙古高原西迁的北匈奴(Hsiung-nu)。根据他的考证,公元1世纪末,北匈奴在汉军和鲜卑、乌丸的联合打击下,“单于震慑屏气,蒙毡遁走乌孙之地”,“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建立悦般国,“悦般国在乌孙西北……凉州人犹谓之单于王”,然后吞并阿兰国(Alani),随即开始向欧洲进军。20世纪初,德·圭尼斯的这个说法又得到德国学者弗里德里希·夏德(Friedrich Hirth)和前苏联学者伯恩斯坦(Bernstam)等人的支持,他们依据《后汉书·西域传》、《魏略·西戎传》和《魏书·西域传》中下列关于粟特国的记载:“奄蔡国,改名阿兰聊国,居地城,属康居”,“奄蔡国,一名阿兰”,“粟特国,在葱岭之西,古之奄蔡,一名温那沙。居于大沼泽,在康居西北,去代一万六千里。先是,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至王忽倪已三世矣。其国商人先多诣凉土贩货,及克姑臧,悉见虏。高宗初,粟特王遣使请赎之”,做出这样的分析:粟特即阿兰,后来被匈奴(悦般)吞并,时间是北魏高宗文成帝拓跋浚在位初年之前的“三世”。按《魏书·高宗本纪》“兴安……三年春正月……粟特、于阗国各遣使朝贡”,应当指的就是这次“粟特王遣使请赎之”的外交事件。兴安三年是公元454年,按照西方史籍的记载,匈人吞并阿兰人在公元370—375年之间,两者相差80年左右,基本吻合“三世”的记载。另外,在敦煌发现的古粟特文信函中提到:公元312年前后,中国首都洛阳被一个叫Xwn(Hun)的异民族所攻占,这显然指的是匈奴皇帝刘聪消灭西晋的战争,所以Hun肯定就是匈奴。在此之后,德·圭尼斯等人的研究结论就一度成了国际历史学界的共识。
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匈人就是北匈奴”的说法受到了世界各地学者的强烈质疑,其中的代表人物包括德国学者弗朗兹·阿特海姆(Franz Altheim)、英国学者汤普森(E. A. Thompson)和美国学者麦 辛海尔芬(Otto J. Maenchen-Helfen)等人,他们主要依据的是近年来的考古和语言学研究成果,并综合了罗马、嚈哒(Hephthalitai)、波斯和亚美尼亚等诸国史料,这显然比单纯从中国原始史料中的简单记载所做出的推论更加可靠。这些学者对德·圭尼斯等人的反驳大体有以下几点:一、粟特即西方文献上的Sogdian,与匈人所征服的高加索阿兰人不同;征服粟特人的民族已经被证实为自称匈奴(Ηιονο,即Hyono)的嚈哒人,他们肤色甚白,与肤色很深的欧洲匈人也明显不同,因此被拜占庭人叫做“白匈人”。二、消灭西晋的匈奴人高鼻多须,而且按照《晋书》记载,刘渊、刘曜、赫连勃勃等匈奴皇帝的身材均十分高大,按照当时的度量衡计算,都在一米九十以上;西方史籍所记载的匈人体型则相当矮小,而且低鼻少须,出土的匈人男子头骨普遍被人为拉长,这一风俗与匈奴全然不同 。三、按《魏书·世祖本纪》记载,北匈奴的后裔悦般人直至公元448年还在葱岭西麓生活,因此不可能是在公元375年前后入侵欧洲的匈人。四、 入侵欧洲的“匈人”与秦汉魏晋时期盘踞蒙古草原的“匈奴”在宗教信仰、文化程度、社会形态等许多方面上都存在着较大的区别。
根据欧洲原始史料的记载,构成匈人的主体是蒙古人种(Mongoloid)。但从出土骨骼上看,匈人的血统极其复杂,大约仅有四分之一属于蒙古人种,余下的多为高加索人种(Caucasoid),其中包括突厥、波斯、芬人(Finn)、斯拉夫(Slav)、日耳曼等众多族群的成分,看来他们并不重视保持本民族血统的纯洁度。本书第24章中记载了大量被匈人征服的东欧民族,其中的多数后来都迅速地融入了匈人,成为它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在公元4—5世纪主宰着中欧和东欧地区的“匈人”其实是中亚和东欧地区多个游牧民族临时组成的联合体。很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才用“胡”(即Hun的拉丁文发音)这个模糊的名字来统称自己。不排除入侵欧洲的匈人中有某些北匈奴的后裔,而且匈奴民族在历史上也始终自称为“胡”,但匈人肯定还是以其他一些原来就居住在中亚和东欧的游牧民族为主体的。如《史记·匈奴传》记载:“(冒顿单于)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儣之国”,《魏略·西戎传》中也提到:“匈奴北有浑窳国,有屈射国……乌孙长老言北丁零有马胫国,其人音声似雁鹜,从膝以上身头人也,膝以下生毛,马胫马蹄,不骑马而走疾马,其为人勇健敢战。” 浑窳、 屈射、鬲昆、薪儣﹑马胫等民族显然都是擅长弓马的西北亚游牧民族,自三国时代后不知去向,很可能构成了后来匈人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些西方学者还认为,古希腊历史作家希罗多德(Herodot)的名著《历史》卷IV第21—27节中提到的伊赛多涅斯人(Issedednes)可能是匈人的祖先之一。此外,隋唐时期铁勒民族的“浑”姓部落也值得考虑。
通过近两个世纪对从西欧到中亚地区的考古发掘和研究整理,我们知道,匈人的标志性文物有下面几类:一种煮食物用的铜,约含有四分之三的黄铜和四分之一的氧化铜,以及少量的铅,艺术风格与原东欧地区的铜不同,而近似于在西伯利亚南部出土的匈奴铜,但制造工艺比较不成熟,左右两半通常不完全对称,高35—100厘米,重20—50千克,比匈奴铜稍大;复合弓,在当时的欧洲是威力最大的远距离武器,有效射程可达175米以上,弓背长100—140厘米,可以被拉长约20厘米,两端包有金属;木制箭杆长60—80厘米,箭头多为铁制,也有部分骨箭头,呈四角菱形,式样多种多样,长约4—9厘米;剑和刀均为铁制,剑长60—110厘米,柄长15—20厘米,刀略短;木制马鞍,在前后方剧烈凸起,并用金属加固,保证骑手不会从马背上滑落,在当时的世界上属于最为先进的类型;匈人会制造铁制头盔和胸甲,但似乎不常使用盾牌,也没有发现马镫,一些学者认为他们可能有皮制或筋腱制的“革镫”或“趾镫”,经长期埋葬,已像弓弦那样腐烂了;女性所用的一些金属和宝石装饰品,艺术风格类似波斯或日耳曼;大量黄金器皿,主要来自其他民族的进贡;匈人文物中没有发现匈奴族所特有的描绘动物搏斗场面的造像。他们的建筑主要是临时营帐和木制房屋,其风格也接近于波斯萨珊王国。
从流传下来的名词来看,匈人说着一种近似于古突厥语的阿尔泰语言,但也有部分词汇来自日耳曼语或波斯语。在文化习俗方面,匈人与匈奴有很多区别,比如:匈人男子的头骨在儿童时期被人为拉长匈人不拜日月,不祭祀龙神,主要靠观察牛羊肩胛骨燃烧后产生的裂缝和牲畜内脏形状占卜战斗吉凶;而匈奴则“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 (《史记·匈奴列传》),也称“五月龙祀”(《后汉书·南匈奴传》),“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举事常随月,盛壮以攻战,月亏则退兵” (《史记·匈奴列传》)。匈人虽然实行土葬,但殉葬现象极少;而匈奴则“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十百人” (《史记·匈奴列传》)。匈人虽然实行一夫多妻制,但却没有娶后母或寡嫂的习俗;而匈奴则“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史记·匈奴传》)。外人进匈人的帐篷不必以墨黥面,与他们结盟时不喝用宝剑和饭勺搅成的马血酒,不用人头骨制作饮器,这些文化习俗也都与匈奴完全相反〔《史记·匈奴列传》:“匈奴法: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庐。”《汉书·匈奴传下》:“昌、猛与单于及大臣俱登匈奴诺水东山,刑白马,单于以径路刀、金留犁挠酒,以老上单于所破月氏王头为饮器者共饮血盟。”按:据夏德考证,“径路刀”实为短剑,即周武王击商纣王尸体所用的“轻吕”,也就是现代土耳其语中的“宝剑”(Kingrak)〕。
在社会组织方面,匈人与匈奴的区别也相当明显。从《史记》和《汉书》中我们知道,匈奴是一个中央集权特色比较明显的奴隶制王国,“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蠋黎孤涂单于’(大天子)……匈奴谓天为‘蠋黎’,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在其核心民族之外,还有大量的仆从民族,他们虽然各有君主,但都接受匈奴单于的统一指挥。而在公元375年入侵东哥特王国前后,匈人却分为十多个相对独立的部落,大都互不隶属。虽然各部落的实力及其酋长的政治地位不尽相同,也常常为特定的战略目的建立有统一领袖的联盟,但其社会组织形式仍然是相当松散而原始的。自公元430年之后,各个部落趋于融合,至阿提拉在位时终于大体上完成了统一,国力鼎盛,领土东至乌拉尔河,西至莱茵河,北至波罗的海,南至巴尔干半岛中部,对东、西罗马帝国和波斯萨珊王国的生存都形成了极大的威胁。但阿提拉在公元453年突然去世,此后他的几个儿子争夺继承权,导致了两败俱伤的内战。原先隶属于匈人的各日耳曼民族乘机发动独立战争,将匈人赶出了中欧地区,他们此后迅速衰落,至公元6世纪末便不复存在。匈人中的某些部落后来成为保加利亚人(Bulgar)、芬人等民族的一部分。现在还有某些东欧民族自称或被认为带有匈人的部分血统,比如匈牙利的主体民族马扎尔人(Magyars),但也一直存在着很多争议。
和许多古典历史著作的作者一样,我们对本书作者约达尼斯(一译“乔丹尼斯”,即英文姓氏“乔丹”的来源)〔又名约尔南德斯(Jornandes)〕的个人情况并不是特别清楚。一般认为,从他祖父“阿拉诺维亚慕提斯”(Alanoviiamuthis)的名字判断,他本是阿兰人(Alan)的后代,但因为世世代代生活在东哥特人的统治之下,所以完全融入了哥特文化。据他在本书中所说,他曾担任过阿兰贵族的书记,晚年皈依了基督教,并成为神职人员。当东哥特王国被拜占庭帝国逐步吞并时,他便改为拜占庭帝国效力。为了证明自己对新君主的忠诚,并缓解两个敌对民族之间的矛盾,他编撰了本书和《罗马史》。部分学者推测,他在公元500年前后生于达尔马提亚(Dalmatia,即今克罗地亚一带),于公元555—560年之间在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或巴尔干半岛(Balkan Peninsula)东部去世。关于他死前的身份,历来存在两种说法:一种意见是,他以普通修道士的身份度过了余生;而按照另一种更为流行的意见,他后来被教廷晋升为“克罗顿(Croton)主教”,于公元551年和教皇维吉里乌斯(Vigilius)一起被流放到君士坦丁堡,并在那里完成了本书和《罗马史》的创作。
本书主要取材于三部业已完全流失或严重缺损的著作:罗马学者卡西奥多卢斯元老(Cassiodorus Senator)为东哥特国王提奥多里克(Theodoric)编写的《哥特史》(Historia Gothorum)、拜占庭史学家普里斯库斯(Priscus)编写的《拜占庭与阿提拉的历史》以及阿布拉比乌斯(Ablabius)编写的一部有关哥特人的史书。约达尼斯在书中多次提到这三位作家的名字,并加以赞扬和感谢。除此之外,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哥特文化圈里的人,他也通过自己的耳闻目见,给本书增添了许多特别有价值的内容。对于公元5—6世纪战争中的军队规模,他所用的数字是同时期著作中最小的,这说明约达尼斯并不随便轻信所有接触到的史料,尤其是对他本人能够亲自加以验证的历史。
虽然有上述的许多优点,但本书的缺点也同样明显:长期以来,约达尼斯的文笔一直受到学者们的广泛批评。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尽管哥特人有自己的文字,但本书和《罗马史》却都是用拉丁文写成的,而拉丁文并不是约达尼斯的母语。他大概很晚才开始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而直到本书完成为止,他对这两种语言还都不是很精通。他自己也承认,自己虽然担任过书记,但在皈依基督教以前,还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学问的粗人,并不具备撰写学术著作的资格。他似乎无法完全读懂卡西奥多卢斯的《哥特史》,或者至少阅读速度过慢,所以不得不请卡西奥多卢斯当年的一位下属为自己朗诵这本书。因此,本书的结构显得不尽合理,叙事次序颠三倒四,语法错误连篇,文风呆滞死板,词句不断重复,很多地方读来令人费解。所有行文流畅的地方,几乎全都是约达尼斯对其他作家著作不加修改的摘抄。
除了文笔问题以外,受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民族感情影响,约达尼斯在本书中极力歌颂哥特人和拜占庭当局,为此不惜篡改史实的做法,也广受非议。首先,他把哥特人离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迁的时间推到极其古老的时代,即公元前15世纪(如他在本书最后一章中所说,截止到公元540年东哥特王国被拜占庭帝国灭亡为止,哥特人的历史已长达两千零三十年),其实这在公元前1世纪才发生;其次,他坚持认为,哥特人就是该塔伊人(本书的拉丁文原名就是《论该塔伊人的起源和行为》),还把该塔伊人与公元前7—4世纪活跃在中亚北部草原上、于公元前529年在今哈萨克斯坦南部地区杀死波斯帝国开国君主居鲁士二世(Cyrus Ⅱ)的游牧民族“玛撒该塔伊人”(Massagitae)等同起来。其实在当时,“玛撒该塔伊人”一词被拜占庭作家普遍用来指匈人。此外,在约达尼斯笔下,帕提亚人和亚马孙人也被描述成哥特人的一支,其实他们和日耳曼人并无亲缘关系;哥特人被描绘成主持正义、英勇无敌的完美战士,连匈人也只是靠运气和玩弄阴谋诡计才击败了他们,而哥特人当年在罗马帝国内无数烧杀淫掠的丑行则被淡化到最低限度;哥特人对罗马帝国的每一次侵略都被说成是罗马政府的自作自受,东哥特王国的灭亡又被说成是拜占庭帝国的替天行道,而事实与此显然有较大的出入。本书著于公元551年,正值拜占庭帝国与东哥特国王托提拉(Totila)在意大利亚平宁半岛(Apennine Peninsula)上交战的关键时期。而为了迎合拜占庭政府,约达尼斯在本书中对伊尔德巴德(Ildebad)、埃拉里克(Eraric)和托提拉等东哥特独立运动领袖们当时已建立十一年之久的新政权只字不提,在《罗马史》中又将他们丑化成只知屠杀和破坏的匪帮,这也是后人批评他的主要原因之一。
瑕不掩瑜,也因为卡西奥多卢斯的《哥特史》及其他同题材著作的流失,自中世纪以来,约达尼斯的《哥特史》一直受到西方史学界的广泛重视,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18世纪的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在他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里,就曾大段地摘译或简述了本书中的许多段落。
本书大体上可以被划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从第1章至第13章,第二部分从第14章至第23章,第三部分从第24章至第33章,第四部分从第34章至第50章,第五部分从第51章至第60章。
在第一部分中,约达尼斯首先描述了他当时已知的世界各地的概况。作者在此过多地卖弄自己其实并不渊博的地理知识,结果反而暴露出了文学能力的不足。尤其是开头的“世界地理概况”和“不列颠岛”两章,内容与哥特人全无关系,理应删去。第3章描述了日耳曼人的发源地斯堪德扎岛(Scandza),第4至13章则是哥特人离开斯堪德扎岛,南下迁徙到东欧平原,建立家园、扩张领土的各类活动。如前文所述,由于作者错误地把哥特人与许多其他的东欧和中亚民族等同起来,使得他记载的这段历史十分不可信,在很大程度上,只能被作为哥特人的内部传说看待。但无论如何,读者还是可以从中了解到哥特人南迁的基本脉络。
在第二部分中,作者描述了哥特人与其他日耳曼民族及罗马帝国的关系,以及哥特民族分裂的历史。第14章是本书的核心篇章之一,记载了哥特人中地位最显赫的阿马尔(Amal)王室成员的谱系,其内容被认为是相当准确的。除了因为年代关系,个别环节被怀疑或许有脱漏之外,目前还没有能够推翻它的证据。
自公元3世纪起,哥特人的势力范围达到了多瑙河下游,与罗马帝国的联系日益紧密,导致一位有哥特血统的军官马克西明登上了罗马皇帝的宝座(第15章)。公元3世纪下半叶,哥特民族以德聂斯特河为界,分裂成东西两部。在奥斯特罗哥塔国王的统治时期,哥特人首次向罗马帝国发动了大规模的入侵(第16章),随即又同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格皮德人交战(第17章)。奥斯特罗哥塔死后,在克尼瓦国王的率领下,哥特人变本加厉地向外扩张,杀死了罗马皇帝德基乌斯(第18章),又乘罗马帝国受瘟疫(第19章)和内战削弱之机,建造海军,蹂躏了希腊和小亚细亚等地(第20章)。君士坦丁皇帝即位时,哥特人改与罗马帝国结盟(第21章)。在格贝里克国王的率领下,东哥特人向西扩张,攻击汪达尔人(第22章)。格贝里克的继承者埃尔马纳里克在征服了数十个东欧民族之后,建立起了空前庞大的东哥特王国(第23章)。
在第三部分中我们看到,哥特人长期以来的好运戛然而止,因为来自东方的游牧民族匈人向他们发动了突然袭击(第24章)。继东哥特王国崩溃后,西哥特人也被迫向罗马帝国寻求避难(第25章)。但因不堪忍受当地罗马官商的联合欺压,西哥特人发动起义,在阿德里亚堡战役中杀死了罗马皇帝瓦伦斯(第26章)。当提奥多西皇帝在位时,西哥特人与罗马帝国言归于好(第27章),并建立了同盟关系(第28章)。但提奥多西一死,西哥特人便撕毁同盟条约,重新发动了战争(第29章)。在阿拉里克国王的率领下,他们横扫巴尔干和意大利,并且攻占了罗马城(第30章)。阿拉里克在远征北非的前夕突然病死,他的妹夫阿塔乌尔夫与被俘的罗马公主普拉希迪娅结婚,然后率部前往高卢和西班牙,在那里建立了新的西哥特王国(第31章)。阿塔乌尔夫的继承人瓦里亚巩固了西哥特人在高卢南部和西班牙的统治,并加强了与罗马人的友谊(第32章)。与此同时,汪达尔人在盖瑟里克国王的领导下,也在北非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王国(第33章)。
第四部分叙述了阿提拉帝国的盛衰,以及西罗马帝国灭亡的历史。这可以说是全书最为精彩、史料价值也最高的篇章。第34章告诉我们,当西哥特国王瓦里亚的继承者提奥多里克在位期间,整个东欧地区都处于匈王阿提拉的统治下。这位富有政治和军事才华的人是在谋杀了自己的兄长布勒达后上台的(第35章),在汪达尔国王盖瑟里克的教唆下,他向西哥特王国发动了侵略战争。出于对匈人共同的仇恨和恐惧,西哥特国王提奥多里克与西罗马帝国的统帅埃提乌斯结成了同盟,在沙隆城郊与阿提拉展开会战(第36章)。阿兰人的临阵叛变使阿提拉备受打击,但在进行占卜之后,他还是决心一战(第37章)。双方军队都由多个民族组成,阿提拉的军队开局不利(第38章),他于是用演讲来鼓舞本方士气(第39章)。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西哥特国王提奥多里克当场阵亡,他的部下在得知噩耗后加倍奋战,击败并包围了阿提拉(第40章)。但由于联军内部存在矛盾,各族兵马相继解围而去,未能将阿提拉置于死地(第41章)。他很快卷土重来,蹂躏了意大利北部,但在利奥教皇的劝说下,放弃了向罗马进军的计划(第42章)。阿提拉对高卢的再次入侵又以失败告终,但击退他的西哥特国王托里斯蒙德不久后也被部下刺杀了(第43章)。托里斯蒙德的弟弟提奥多里克二世征服了西班牙(第44章),他的弟弟欧里克则在即位后参加了对西罗马帝国版图的最后一次瓜分(第45章)。西罗马帝国最终被斯基尔人奥多阿克消灭(第46章),欧里克也随之去世(第47章)。至此为止,东哥特人已经臣服于匈人长达近八十年(第48章)。这时,阿提拉在新婚之夜突然驾崩,他的遗体被部下隆重地埋葬(第49章)。阿提拉的长子埃拉克无法驾驭自己野心勃勃的弟弟和众多的仆从民族,最终被格皮德国王阿尔达里克所领导的日耳曼民族解放运动所推翻,匈人霸权随之崩溃(第50章)。
第五部分叙述哥特人与其他日耳曼民族瓜分西罗马帝国领土,以及东哥特王国被拜占庭帝国吞并的历史。从第51章中我们得知,乌尔菲拉主教为居住在多瑙河南岸的小种哥特人发明了哥特文字,但他们的生活依然十分贫困。匈人帝国解体之后,其版图被东哥特人、格皮德人等其他日耳曼民族所瓜分(第52章)。在提乌迪米尔国王的领导下,东哥特人巩固了他们在潘诺尼亚的根据地,并击退了匈人的反扑(第53章)。为了给自己的兄长瓦拉米尔报仇,提乌迪米尔向斯基尔人和苏阿维人发动了战争(第54章),又击败了阿勒曼人(第55章)。他在入侵巴尔干时去世(第56章),其子提奥多里克继承了东哥特王位,并率部入侵意大利,消灭了奥多阿克的政权(第57章)。在他统治期间,东哥特王国版图广阔,实力强劲(第58章)。提奥多里克驾崩后,他的外孙阿塔拉里克即位,与自己的母亲阿马拉斯文塔太后联合执政。一直与拜占庭帝国保持友好关系的阿塔拉里克英年早逝,阿马拉斯文塔则被自己的侄子提奥达哈德谋杀(第59章)。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以替阿马拉斯文塔报仇为借口,派遣贝里萨留将军讨伐东哥特王国。由于贵族集团内部的相互倾轧,东哥特王国终于被拜占庭帝国征服(第60章)。
《哥特史》一书现存最权威、最完整的拉丁文版本是由德国著名历史学家提奥多·蒙森(Theodor Mommsen)于公元1882年校订并发布的,由威廉·马滕斯博士于1884年译为德文,并做了注释。该书最早由德国莱比锡的顿克书局(Verlag der Duncker Buchhandlung)出版,作为举世闻名的《德国早期历史作家选集》(Die Geschichtschreiber der deutschen Vorzeit)系列丛书的第5册。该系列丛书的主编包括皮尔兹(G. H. Pertz)、雅可布·格林(J. Grimm)、兰克(L. von Ranke)、里特尔(K. Ritter)、拉赫曼(K. Lachmann)、瓦腾巴赫(W. Wattenbach)、古尔德(D. Golder Egger)七位当时德国学术界内最负盛名的学者,中译本依据的主要是它于公元1913年发行的第三版。
民族大迁徙是一段极其复杂的历史,为了帮助国内读者更方便地理解本书内容,译者在马滕斯博士的原注之外,另行加了一些注解,并编制了十种附录:《民族大迁徙历史年表》、《阿马尔家族世系表》、《东哥特王室世系表》、《西哥特王室世系表》、《匈王室世系表》、《罗马皇帝世系表》、《西罗马皇帝世系表》、《拜占庭皇帝世系表》(截至公元578年)、《参考书目》、《英汉名词索引》。
最后要提醒读者注意的是书中一些名词的拼写问题。如上文所说,约达尼斯的原著是用拉丁文写成的,而拉丁文的书写方式与各种现代西方文字都有比较多的不同之处。比如说,拉丁文只有大写字母,没有小写字母;J、K、U、W等几个字母极其罕见,在一般情况下,我们现在所用的 I和J都被写作I,C 和K 都被写作C,U、V、W 都被写作V。此外,E 和I 经常被混用;单词如果用H 开头或结尾,那么这个H 就常常不发音;在现代语言中,用US 结尾的拉丁文单词常常被简化为没有US 的形式,等等。所有这些问题都给后世学者的解读工作带来了相当多的不便,某些名词的发音至今仍存在争议。
以本书中的一些常用名词为例,作者约达尼斯的名字至少有八种拼法:Iordanes、Jordanes、Iordanis、Jordanis(以上四个名字的发音均为约达尼斯)、Iornandes、Jornandes(约尔南德斯)、Iornandis、Jornandis(约尔南迪斯);东哥特王埃尔马纳里克的名字则可以被拼作Ermanaricus(埃尔马纳里库斯)、Hermanaricus(赫尔马纳里库斯)、Hermenericus(赫尔梅聂里库斯)、Ermenericus(埃尔梅聂里库斯)、Hermanericus(赫尔马聂里库斯)、Hermenerig(赫尔梅聂里格)、Ermenerig(埃尔梅聂里格) (以上为拉丁文),以及Ermanaric(埃尔马纳里克)、Hermanaric(赫尔马纳里克)、Hermaneric(赫尔马聂里克) (以上为英文)、Ermanarich(埃尔马纳里希)、Hermanarich(赫尔马纳里希)、Hermanerich(赫尔马聂里希) (以上为德文)等十几种发音截然不同的形式;就连著名的西哥特王阿拉里克的名字也可以被拼作Alaricus(阿拉里库斯)、Halaricus(哈拉里库斯)、Hadaricus(哈达里库斯) (以上为拉丁文)、Alaric(阿拉里克)、Halaric(哈拉里克)、Hadaric(哈达里克)(以上为英文)、Alarich(阿拉里希)、Halarich(哈拉里希)、Hadarich(哈达里希) (以上为德文)等等。这样的情况在本书中不胜枚举,甚至同一个人或同一个民族的名字在不同章节里被拼作不同的形式。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方便中国读者阅读,译者尽量采用这些名词较为流行的英文形式,并参考了其他一些西方古典历史著作的汉译文。对于一些较为重要而拼写或发音问题又比较多的名词,在译者注中做了说明。此外,从词意上来看,本书中很多人的名字显然都并不是他们的本名,而是他们在生前因战功或政治成就而获得的荣誉头衔,或是他们在死后的谥号。因此,译者利用手头的资料,在译者注中 对这些名字的含义做了一些解释。
本书虽然篇幅不长,但涉及的各方史料甚多。更由于译者水平有限,译本正文及注释和附录难免会出现疏漏或错误之处,希望能得到读者们的热情指正。
罗三洋
2004年2月于德国海德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