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导读:保尔·柯察金今年12岁,在沙皇统治下的一所教会学校里读书。他对专制、蛮横的神父老师十分厌恶。在好朋友的鼓动下,保尔在神父准备的复活节蛋糕面团里放进了烟丝,神父勃然大怒,开除了他。从此,保尔成了一名童工,一场意外又把他带进了另外一种生活。
“过节以前你们当中上我家补考的,都站起来!”
说话的是一个面部皮肤松弛的长者,身穿长袍(这是一种东正教僧侣穿的窄腰肥袖长袍),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十字架,十分威严地看着全体学生。
四个男孩,两个女孩,从凳子上站起来,这时长者的两只小眼睛射出凶恶的光,仿佛能把六个学生从头到脚刺穿。孩子们胆怯地望着他。
这个长者是个神父,他朝两个女生挥挥手:“你们坐下。”
她们如释重负(像放下重担一样,形容解除精神压力后心情轻松愉快)地嘘了一口气,赶紧坐下。
这个神父名叫瓦西里,他的目光集中在四个男孩的身上。
“到这儿来,亲爱的宝贝儿!”
瓦西里神父站起身来,挪开椅子,一步步迫近挤成一堆的男孩们。
“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谁会抽烟?”
四个男生小心翼翼地齐声回答:
“神父,我们不会抽烟。”
“你们这群坏蛋,都说不会抽烟,那么谁往面团里撒烟丝的?真的不会抽烟吗?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分晓!把口袋翻过来,嗳,没听见我的话吗!翻过口袋来!”
三个男孩开始在自己的口袋里掏摸,将掏出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在桌子上。
神父仔细检查每个孩子的口袋,想在线缝中寻找烟丝的碎屑,但他什么也没找到,便转向第四个孩子,这个男孩长着一双黑眼睛,穿着灰色衬衣和蓝色裤子,膝盖上打着补丁。
“你干吗像木偶似的呆呆地站着不动?”
这黑眼睛的男孩心头隐藏着恨意,看了神父一眼,压低声音说:
“我没有口袋。”说着,伸手摸摸缝死了的袋口。
“哼,没有口袋!你以为这么一来,我就查不出糟蹋面团的恶作剧是谁干的吗?你以为这一次又可蒙混过关,继续赖在学校里不走吗?不,小宝贝儿,这次我不能饶恕你。上次你母亲苦苦哀求,我才把你留下,这回可到头了。赶快离开这个班级吧,滚吧!”说着,他便用劲揪住男孩的耳朵,把他推到走廊里,随手关上门。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被吓得蜷缩在座位上。谁也不明白,保尔·柯察金(在俄语中,保尔为名,柯察金为姓)为什么被撵出学校。只有保尔的好朋友谢廖沙·布鲁扎克是这件事的见证人。那天,他们六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去神父家补考,在厨房里等候,他亲眼看见保尔将一撮黄花烟草(又称山烟,马合烟,是一种下等烟草)撒在神父家准备做复活节蛋糕的面团上。
被逐出教室的保尔坐在最下面的一层台阶上,心中思前想后,很不是滋味。他感到自己无面目回家见母亲,母亲对他自然很关爱,但母亲也够辛苦的了,她在一个消费税视察官家中当厨娘,每天从早忙到晚,他怎么好意思将这事向母亲说呢。
泪水哽住了保尔的喉咙。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全怪那个该死的神父。可我干吗撒烟丝呢?是谢廖沙唆使我干的。他说:“咱们给这有害的毒蛇撒点作料。”于是,我们便将烟丝撒在面团上。可现在谢廖沙没事,我却说不定会被开除。
保尔早就对瓦西里神父怀有敌意,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有一次,他在学校里跟同学列夫丘科夫·米什卡打架,任课教师罚他留校,不准回家吃午饭,但又生怕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淘气,便领他到二年级的教室里,和年龄较大的学生们一起听课。保尔在后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那个高年级的教师是一个瘦子,穿着黑上衣,正在跟学生们讲地球和天体,保尔不听则已,一听就吃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地球已经存在好几百万年了,而天上闪烁的星星原来也有地球这么大。他越听越觉得心中充满了疑团,他真想站起来说:“老师,这跟圣经上说的完全两样呀!”但是他怕挨罚,没敢问。
保尔的圣经课成绩不错,神父平时总是给他五分(俄国实行五分制,五分是满分)。祈祷文和新旧约他都背得烂熟。他爱听创世纪的故事,对上帝哪一天创造了哪一种东西他如数家珍。因此,他打算请瓦西里神父解答他心里的疑团。在又上圣经课的时候,神父刚一坐下,保尔就举起手来,一得到允许,他就站起来说:
“神父,为什么高年级的老师说,地球已经存在了好几百万年了,不像圣经上说的五千年……”话犹未完,瓦西里神父就大声吼叫起来,他只好慢慢坐下。
保尔还没来得及分辩,神父已经揪住他的两只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一分钟后,挨了一顿毒打、又饱受惊吓的他已经被神父推到走廊上去了。
回到家,又遭到母亲的打骂。
第二天妈妈到学校去,恳求瓦西里神父让她的儿子回校读书。打那以后,保尔恨透了神父。既恨又怕。他生性不能容忍对他稍加侮辱的任何人,当然也不会忘记神父没来由的这顿毒打。他把仇恨埋在心里,不显露出来。
后来这个男孩又一再受到瓦西里神父的歧视和凌辱,往往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被撵出教室,有时好几个星期天天被罚站墙角,而且从来不问他功课,这样一来,他不得不在复活节前跟其他几个功课不及格的同学一道到神父家去补考。他们在厨房里等候的时候,他就把一撮烟丝撒在复活节用来做奶渣甜糕的面团上。
谁也没看见这件事,但是神父马上就猜出是谁干的。
下课了,孩子们全都拥到场院里,围住保尔问这问那。保尔脸孔铁青,无语对答。谢廖沙没有从教室里出来,他内心有愧,可又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帮助朋友。
从教师办公室的一扇打开的窗户里,校长叶夫列姆·瓦西里耶维奇探出头来,他那沉重严肃的声音使保尔直打战。
“让保尔·柯察金马上到这儿来!”他呼喊道。
于是,保尔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朝教师办公室走去。
车站餐厅的老板是个中年人,苍白脸,长着一双失去神采的淡色眼睛,他朝站在旁边的保尔瞥了一眼。
“他多大年龄?”
“十二岁。”做母亲的连忙回答。
“好吧,我留下他干杂活。先说好条件:每月工钱八卢布,干活的日子包饭,干一天一夜,回家歇一天一夜,可不准偷东西。”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他手脚干净,绝不会偷东西,我敢担保。”母亲慌忙说道。
“那好,让他今天就开始干活!”老板吩咐说,转身叫那个和他一起站在柜台后面的女售货员,“济娜,领这个男孩到洗碗间去,告诉弗罗先卡,让他顶替格里什加干活。”
女售货员放下正在切火腿的刀子,向保尔点点头,就穿过拥挤的餐厅,有点困难地走进通往洗碗间的侧门。保尔跟在他后面。他母亲三步当两步地和他们走在一起,匆忙细声叮咛说:
“你,保尔,亲爱的,干活儿可得卖力气啊,千万别再因自己的行为受人欺辱!”
车站餐厅的老板是个中年人,苍白脸,长着一双失去神采的淡色眼睛,他朝站在旁边的保尔瞥了一眼。“他多大年龄?”“十二岁。”做母亲的连忙回答。
她停下脚步,以忧郁的目光送走儿子,然后才向大门口走去。
洗碗间的工作够紧张的了:待洗的盘碟和刀叉堆积如山,都摆放在一张大桌子上。几个女工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手脚麻利地在擦洗这些餐具。
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小伙子,年龄比保尔稍大,头发仿佛从未梳理过,蓬松而散乱,正在忙着对付两个大茶炉。
用来洗碗碟的大锅里的水不停地沸腾着,使得整个屋子都充满蒸气,保尔刚进来的时候,连女工们脸上的五官都分辨不清楚。他有点手足无措,呆立在那儿,不知该干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是他该站的位置。
女售货员走到一个忙着洗碗的女工跟前,抓住她的肩膀,说:“弗罗霞,这是派给你的一个新伙计,让他顶替格里什加。你告诉他该干些什么吧。”
济娜回过头来,指着那个名叫弗罗霞的女工,对保尔说:
“她是这里的工头,她说的话,你得听,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说完她就走回餐厅去了。
“知道了。”保尔轻声地应付着,同时疑惧地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弗罗霞。
这个洗碗间的女工头擦擦额头上的汗,从上到下把保尔打量了一番,似乎在估量他的干活能力,接着卷起胳膊上往下滑的衣袖,说起话来,她的悦耳而浑厚的嗓音减轻了保尔心中的疑惧。
“小伙计,重活你干不了,只能派你干些杂活。你瞧,这是个开水炉,你从清早起就得把水烧开,让炉中一直有开水。当然,生火的木柴也得你自己劈。还有,这些茶汤壶也归你照管。一有需要,你就得帮忙擦刀叉,倒脏水。小伙计,要干的活挺多,你会忙得满头大汗的。”她讲的是一口科斯特罗马方言,“a”发音很重。保尔听到这种熟悉的方言,又看到她红通通的脸上长着一个短而翘的可爱的小鼻子,心里不由得宽松了许多。
“这位大婶看样子脾气好。”他心里想道,于是壮起胆子问弗罗霞,“大婶,这会儿我该干什么呀?”
保尔这句问话在洗碗间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女工们的笑声盖没了余下的话,他只好闭嘴。“哈哈哈,弗罗霞认了个大侄子!”
“哈哈!”弗罗霞自个儿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这也难怪,由于屋里全是蒸气,很难看清楚弗罗霞的脸。因此保尔错认她为上了年纪的“大婶”,其实她处于花样年华,芳龄才只十八岁。
保尔十分窘迫,不知如何是好,急忙转向一个男孩,问道:
“我这会儿该干什么呀?”
那男孩嬉皮笑脸地取笑他说:
“还是问你的大婶去吧,她会一件一件地教会你的,我在这儿只是临时帮忙。”说完他就从另一个门走进厨房去了。
洗碗的女工们中间,有一个年岁不轻的大姐,她怜惜地对保尔说:“到这儿来吧,你暂时没事干,就帮我擦洗刀叉吧。你们干吗哈哈大笑?不就是这孩子说了句很平常的话吗?给,拿着!”她递给保尔一条毛巾说:“用牙齿咬住毛巾的一头,用手使劲拉紧另一头。将叉子的齿在这上头来回蹭呀,擦呀,要擦得叉齿上不留下一点儿脏东西。咱们这儿对这项工作要求很严格。那些用餐的老爷们总是留心察看叉子,万一发现上面有点脏东西,那就糟了,老板娘马上叫你滚蛋。”
“老板娘,你说的是谁?”保尔感到莫名其妙,“你们这儿只有一个老板呀!今天雇用我的人就是他。”
那女工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你初来乍到,不知这里的奥妙,咱们的老板只有个虚设的招牌,他是个窝囊废。这儿什么都是老板娘说了算,她今天不在,你多干些时候就会看见她的。”
洗碗间的门开了,三个餐厅服务员走了进来,都端着一大堆肮脏的碗碟刀叉。其中一个宽肩膀、乜斜(眼睛略眯而斜着看〔多表示瞧不起或不满意〕。乜,miē )眼、四方大脸的服务员说:
“快点儿干!十二点的火车眼看就要到了,可你们还在这里磨蹭。”
他瞧了保尔一眼,问道:
“这人是谁?”
“这是新来的伙计!”弗罗霞回话说。
“哦,新来的!”他点头说,“喂,这么着。”他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按在保尔的肩头,将他推到两个大茶炉跟前,吩咐说:“这两个大茶炉就交给你了,你可得一直照管好。可你瞧,现在一个熄火了,另一个也光冒烟。今天的事儿不要你负责,要是明天的茶炉仍然是这样的,你可得挨耳光,明白吗?”
保尔打工的生涯就这样开始了。他第一天干活可卖劲儿了,可以说从打娘肚子里出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努力过。他明白,这儿可不是在家里,在家里可以违拗妈妈的话,可这儿呢,“乜斜眼”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听吩咐就得挨耳光。
两个茶炉挺大,它们的大肚子里可装四桶凉水。保尔脱下一只靴子,套在炉筒上,鼓起风来,立刻从茶炉里冒出火星。紧接着他提起一桶脏水,飞也似的跑到污水池边倒掉,同时手脚麻利地把一些潮湿的木柴堆在大锅旁边,接着又把一些湿抹布搭在水烧开了的茶炉上面烘干。人家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傍晚时分过后,筋疲力尽的保尔才走到下面的厨房里去吃饭。有个上了年纪的洗碗女工阿尼西娅,望着他的背影和他走后刚掩上的门,怜惜地说道:
“喂,这孩子可不简单,干起活来像发疯似的,他家里准是揭不开锅了,才打发他出来做工的。”
“你说的没错,这是个懂事的孩子。”弗罗霞说,“干起活来不用催。”
“很快就会想办法偷懒的。”卢莎表示不同的意见,“所有来这儿的人开始都很卖力。”
保尔手脚不停地干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七点,他身上一丝儿气力也没有了,这时他才把两个烧开的茶炉交给接班的——一个胖圆脸的小伙子,长着一双无赖的眼睛。
这男孩子首先察看了一番,终于相信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茶炉的水也烧得滚开,便把两手往口袋里一插,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唾沫,发出“嗤嗤”响声,同时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敢和任何人打架的姿势,斜着白眼,打量了保尔一下,用不容违拗的口吻说:
“喂,小鬼!记好,明天早上准六点来接班。”
“干吗六点来?”保尔问,“不是七点接班吗?”
“人家七点接班,是人家的事,你得六点来。狗东西,你如果还敢嚷嚷,我就要在你的脸上留下印记,那时你的相片上将添一点儿鼓出来的东西。你这无名小卒,也该掂量一下自己的轻重,新来乍到,就敢逞英雄吗?”
刚交完班的女工们充满好奇地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那个男孩的无赖腔调和挑衅架势激怒了保尔。他朝自己的接班人逼近一步,真想揍这个男孩一顿,但又担心头一天上工就被开除,只得强咽下这口气。他铁青着脸说:
“你放安静点,别瞎胡来,不然就自讨苦吃,论打架我丝毫不比你弱,不信,就试一下吧。”
对方吓得朝大水锅跟前倒退一步,吃惊地瞧着怒发冲冠的保尔。如此坚强的反击是他万万料不到的,他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哼,好吧,咱们走着瞧。”他嘟嚷着。
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总算平安无事。保尔迈着大步,朝自己的家门口走去,他的心情特别好,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以诚实的劳动挣得了休息。现在他也在干活,谁也不能说他是个吃闲饭的人了。
一轮朝阳从锯木厂的高房后面冉冉升起。保尔家的小屋快要看得见了。瞧,不远了,就在列辛斯基家那带有花园的宅院后面。
“妈妈大概起来了,我呢,下工回家了。”保尔心里想,一边吹哨,一边加快脚步。“学校把我撵出来,不一定是件挺坏的事情。反正那个该死的神父是不会让你好好念书的,现在我恨不得吐他一脸唾沫。”保尔正想着,已经到了家。在推开小门的时候,他又记起刚才的不快:“哦,还有那个黄毛小子,我一定揍他的狗脸,一定揍他。”(原稿中还有下面的话:“我一定要给那个混账小子一个耳光,我当时就应该抽他的耳光,即使失去工作也在所不惜。我非揍他一顿不可。”后来删去)
母亲正忙着在院子里生茶炉,一看见儿子回来,就急忙问:
“哎,怎么样?”
“很好!”保尔回答。
母亲好像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可是他已经明白了。他看见,从敞开的窗户里露出了他哥哥阿尔青宽阔的脊背。
“怎么,阿尔青回来了吗?”他问道。心里颇有点慌乱,生怕因学校里的事受到哥哥的严责。
“昨天回来的,留下不走了,要在机车库干活。”
保尔犹豫不决地推开房门,走进屋子。
身材魁梧的阿尔青坐在桌子旁边,背对着保尔。这时他扭过头来,瞧着弟弟,从浓眉底下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啊,撒烟丝的小子回来了?哎,你调皮捣蛋真到家了。”
保尔预感到,哥哥回家后的这场谈话,对他来说是一道难关。
“阿尔青已经全都知道了。”保尔心里想,“他准会大骂我一番,说不定还会打我一顿。”
保尔素来敬畏哥哥阿尔青。
但从阿尔青的态度来看,他并不想揍弟弟。他在凳子上正襟危坐,两只胳膊肘抵着桌子,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保尔,既有几分嘲意,又有几分鄙视。
“你说说,事情是怎么搞的?一个人本可以从大学毕业,获得满肚子学问,可现在呢,却干起倒泔水的活来了。”阿尔青说。
保尔无言以对,他两眼盯着地板上开裂的地方,似乎在专心地琢磨那个露出来的钉子。谢天谢地,阿尔青终于从桌旁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看来不会挨打了。”保尔松了口气。
在喝茶的时候,阿尔青平心静气地叫保尔把课堂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保尔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这不是在变成一个流氓吗?”他母亲发愁地说,“唉,咱们可拿他怎么办呢?他这个样子究竟像谁呀?天呐!为了这孩子,我受了多少罪!”她埋怨说。
阿尔青推开茶杯,转过身来,对保尔说:
“喂,你现在好好听着,弟弟。既然过去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今后可得小心,不能再出事,干活儿别耍滑头,该干的都得干。要是从这儿再给撵出来,我可要揍得你没脸往外走。我今天说的话,你可得记住。为了你这个小混蛋,妈妈够烦心的了。你到哪儿都惹事,到哪儿都闯祸,今后再也不准这样。你先干一年,我再求人让你进机车库当学徒。你不能一辈子倒泔水,干没出息的事,应该学一门手艺。眼下你还太小,一年后我去求人,人家也许肯收。我已经调到这儿来了,往后就在这儿干活。我们不能再让妈妈伺候人家了。她在各式各样的混蛋面前弯腰已经够了。可是你,保尔,要注意,以后要好好做人!”
他站起来,挺直魁梧的身躯,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穿好,然后关照母亲说:
“我出去办点儿事,要个把钟头才回来。”说完,在门框前弯下腰,走出门去了。已经到了院子里,他走过窗外,又说:
“我给你带来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等一会儿妈妈会交给你的。”
一天二十四小时,车站餐厅不间歇地营业。
这个铁路枢纽站(这个铁路车站是舍佩托夫卡中转站。舍佩托夫卡是今天乌克兰共和国赫梅利尼茨基州的城市,位于名城日托米尔的西面不远,离波兰很近)连接着五条铁路线。一天到晚,车站上总是挤满了人,只有深夜,在两趟车来到的间隙时间,才清静两三个小时。上百列军事专用列车到达这个车站,又从这儿驶向四面八方。这些军用列车或者从前线驶来,或者驶往前线。从前线拉回来的兵都受了重伤,缺胳膊断腿,惨不忍睹,而送往前线的,则是一批又一批身穿灰军大衣的新兵。
在这个餐厅里,保尔一干就是两年。两年来,他一直围绕这份工作转,厨房和洗碗间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地方。厨房是个容积很大的地下室,里面的工作一阵阵的紧张,有二十多个人在那里干活。还有十个服务员在厨房和餐厅营业部之间来回穿梭。
保尔每月得到的工钱,已经从八卢布加到了十卢布。两年来,他个子长高了,身子也结实了许多。这段时间他也吃够了苦头。有一年半的功夫,他在炉灶边受烟熏火燎,当厨师的小徒弟,可后来连小徒弟也做不下去了,又回到了洗碗间。——是一个很霸道的厨师将他撵走的:他不喜欢这个倔强的男孩,常常用拳头打他的腮帮子,因此他很担心总有一天这个男孩会用切菜的刀子捅他一刀。由于性格太倔强,保尔早该被解雇了,但是他的取之不尽的劳动力拯救了他。
保尔干活比谁都卖力,而且从不叫苦,不知疲倦。
每逢餐厅营业间最繁忙的时刻,保尔也要端盘子上菜,这时他简直豁出性命来干,像疯子一样,手里捧着托盘,一步跨四五个台阶下到厨房里,紧接着又以同样的速度向上奔跑。
每天夜里,等到营业部的两个大厅都消停下来,服务员们就一个个溜到下面,聚集在厨房的储藏室内,进行疯狂的赌博,他们打纸牌“二十一点”和“九点”,输赢很大。保尔不止一次看见摆在桌上的成叠的纸币。这么多钱并不使保尔吃惊,他知道,他们每人当一昼夜班,就能捞进三十到四十卢布的小费。客人出手不菲,每次一给就是半卢布或一卢布。他们得了钱就乱花,不是狂饮,就是滥赌。保尔非常憎厌他们。
“一伙该死的败类!”他想到,“你看阿尔青是一流的钳工,可每月只有四十八卢布,可我呢,只有十卢布;可他们一昼夜就能挣这么多钱——凭什么本事?他们不过是端着盘子跑上跑下。然后就狂饮和滥赌。”
在保尔的心目中,这些人和老板一样属于另类,是敌人营垒的人。“他们在这儿干的是下流的职业,当仆役,奔跑着伺候人。可他们的老婆和小孩却在镇上招摇过市,到处摆阔,俨然富人一般。”
有时他们领着穿着笔挺的中学生制服的儿子来餐厅里闲逛,或者带领因生活富裕而喜笑颜开的老婆到这儿来看看。“看样子,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有钱人,他们大概比他们伺候的那些老爷还要有钱。”保尔心里想。他对深更半夜发生在厨房狭窄的过道里和餐厅的仓库中的性交易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保尔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洗碗女工和女售货员如果不为了换取几个卢布将自己的肉体出卖给这些有权势的人物,都在这个餐厅里是干不长的。
只要往生活的最深层处看几眼,保尔就看到了它的底层,看见那深坑,那儿有一股由潮湿的霉层和沼泽的湿地发出的臭味,并且向他袭来,他是多么向往一种全新的、从未体验过的生活啊!
阿尔青原来打算将弟弟安排在机车库当学徒,但没有成功。保尔还没满十五岁,管事的不收。说实在的,保尔期盼有一天能离开这个餐厅,机车库那个熏黑了的高大的石头建筑物吸引着他。
他时常跑到阿尔青那儿,跟着他去检查车辆,尽量帮着干点儿活儿。
近来保尔愈发感到烦闷,因为弗罗霞没来上工了。
在餐厅的洗碗间里,再也见不到这个笑脸常开、性情爽朗的姑娘的身影了。保尔这时才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已经和她建立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情,她的离去使他失去了一位挚友。现在每天早晨来到洗碗间,他听见的只是从难民中招来的女工们的大声喧嚷,这更加使他感到无名的惆怅和孤独。
深夜,紧张的工作有一段间歇,保尔往炉膛里几乎添加了一立方米劈柴,然后蹲在打开的炉门前取暖。他眯缝起眼睛,望着熊熊的炉火——炉内散发出的热流扑面而来,真舒服。洗碗间里没别人了。
不知不觉之间,他的思绪回到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回到了弗罗霞的身上。当时的情景清楚地浮现在他的脑际……
那是个星期六,也是深夜小憩(短时间休息)的时候,保尔循着楼梯往下走,想到厨房去,走到拐角的地方,出于好奇,他爬上劈柴堆,从窗口偷窥仓库里人们的活动,那儿经常聚集着一批赌徒。
那儿的赌徒们赌兴正浓,轮到扎利瓦诺夫坐庄,因为激奋,他满脸通红。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保尔回头一看,只见服务员普罗霍什卡正往下走。保尔赶忙从劈柴上跳下,藏身在梯子的下面,打算等此人走过且进入厨房后再出来。梯子底下黑漆漆的,灯光照不着,普罗霍什卡看不到他。
普罗霍什卡走到拐弯处,又继续往下走,保尔看见他那宽广的背影和硕大的脑袋。
楼梯上边又有一个人以急促而轻盈的脚步跑下来,保尔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
“普罗霍什卡,等一下。”
普罗霍什卡停住脚步,回过头向上一看。
“你有什么事?”他嘟哝道。
那人从楼梯上跑下来,脚步踏着楼梯噔噔作响,保尔认出这是弗罗霞。
她拉住那个服务员的衣袖,压低了嗓门断断续续地说道:
“普罗霍什卡,中尉给你的钱呢?”
“什么?钱!难道我没给你?”他凶恶而断然地说。
“可人家给了你三百卢布呀!”弗罗霞简直要哭了,从她的声音中可听出强忍的呜咽。
“你说什么,三百卢布?”普罗霍什卡恶毒地挖苦说,“怎么,你想一次就得这么多?我的宝贝儿,一个洗碗女工,这样的卖价不是太昂贵了吗?依我看,给你五十卢布一点也没亏待你,仔细想想吧,你多么走运!人家那些正宗的小姐们,地位比你高,又有文化——也拿不到这么多钱。陪人家睡一夜,就得到五十卢布,你早该感谢神灵了。这样的傻瓜客人是不多的。好吧,我以后再给你十卢布,或者二十卢布吧。可你得从这种糊涂想法中醒悟过来,钱还可以挣,我会给你拉客的。”普罗霍什卡甩下最后这句话,转身进厨房去了。
“流氓,坏蛋!”弗罗霞追着他骂道,然后靠在劈柴堆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保尔躲在楼梯下面的暗处,把这场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眼看着弗罗霞在那儿啼哭不已,浑身哆嗦,脑袋往劈柴堆上撞,他的感受真是无法描绘,无法表达。但他没有跑出来,也没有作声,只是紧紧地抓住梯子的铁栏杆,脑子里掠过一个明白无误的念头:
“连她也被出卖了,这帮该死的家伙!唉,弗罗霞,弗罗霞!……”
他隐藏在心头的对普罗霍什卡的仇恨越发深刻和强烈了。周围的一切和他的心愿越来越不调和,只能令他讨厌,引起他的憎恨。“啊!如果我有力量,我一定宰了这个下流胚,为什么我不能像阿尔青那样高大有力啊!”
炉膛里的火苗闪了几下,便熄灭了,余火好像一些红色的舌头,在颤动着,又像在编织一个长长的淡蓝色的螺旋线圈,保尔感到炉火中有一个人在嘲笑他的软弱,在向他伸舌头,挖苦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炉子里不时发出的噼啪声和水龙头均匀的滴水声。
厨房里有一个小徒工克利姆卡,平素和黑眼睛的小烧水工保尔很要好。每天夜里厨房里有三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克利姆卡总是跑上来跟保尔闲聊,两人一起消磨这段深夜时光。此时此刻,克利姆卡正在把最后一只擦得锃亮的平底锅放到搁架上,擦干净双手,厨房里再没有别的人了。当班的厨师和打下手的女工们都在更衣室里睡得正香。于是,克利姆卡照例跑上来找保尔说话,可他一上来,就看见保尔正蹲在打开的炉门跟前出神,心里有点摸不着头脑。保尔也从墙上看见了那熟悉的头发蓬松的人影,知道知心朋友上来了,便头也不回地招呼道:
“坐下,克利姆卡。”
厨房里的小徒工像平素一样,爬上劈柴堆,躺了下来。他见保尔仍旧蹲着不动,又不作声,便打趣地说:
“你怎么啦?对火施魔法吗?”
保尔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火舌上移开。他那双炯炯闪亮的大眼睛直盯着克利姆卡。克利姆卡从他眼中发现一种无法言传的哀伤。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朋友眼里流露出这么忧郁的神情。
“保尔,你今天的神情有点古怪……”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保尔缓缓地站起身来,坐在克利姆卡身边。
“没出什么事儿。”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克利姆卡,在这个鬼地方工作,我感到很难受。”他把放在膝上的两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克利姆卡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又问:“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你问今天怎么了?我到这儿来干活儿,从一开始心里就很不乐意。这儿的情况我看不惯呀!你瞧瞧,咱们像牛马一样干活儿,可得到的回报呢,是谁高兴都可以赏你几个嘴巴子,连一个替你打抱不平的人也没有。这儿的规矩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老板雇咱们替他干活,可随便哪一个只要有劲,都有权揍你。即便你有分身法,也不能一下子把每一个人都伺候得很满意。只要有一个不满意,你就得挨揍。不管你怎么拼命干,该做的统统做好,让谁也挑不出毛病,忙得团团转,可总有伺候不到的时候,只要你给某位客人上菜上得慢一点,又得挨耳光……”
克利姆卡惊恐地打断他的话:
“你别这样大喊大叫,如果有人走过,会听见的。”
保尔跳了起来:
“听见就听见,反正我要离开这里!到铁路上扫雪也比这里强,这是什么地方……简直像坟墓,流氓骗子成堆,他们有钱有势!把咱们当牛马一样驱使,对姑娘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要是哪个长得俊俏一点,又不肯顺从他们,马上就会给赶走。她们躲得开魔爪吗?招来的都是些没地方住、没东西吃的难民。她们总得填饱肚子,在这儿好歹有口饭吃。为了不挨饿,只得任凭他们摆布。”
保尔讲这番话时,神情是那么激愤,克利姆卡真怕有人会听见。他赶紧跃起身,关上通向厨房的门,保尔却依旧在无休止地倾吐积郁在心头的愤恨。
“就说你吧,克利姆卡,他们揍你时,你总不吭声,为什么不吭声呢?”
见克利姆卡不答话,保尔无可奈何地在桌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来,疲惫地用两手支着头。克利姆卡往炉膛里添了些劈柴,也在桌旁坐下。
“今天咱们还读书吗?”他问保尔。
“没有书呀!”保尔回答,“书亭关门了。”
“怎么,书亭今天不做生意吗?”克利姆卡觉得纳罕(诧异;惊奇)儿,好奇地问。
“书老板给宪兵抓走了,从他那儿搜出些印刷材料。”保尔回答。
“凭什么抓他?”
“听说是因为政治问题。”
克利姆卡更加迷惑不解了,他看着保尔的眼睛,问道:
“什么叫政治呀?”
“鬼才知道!听说,谁反对沙皇,谁就有政治问题。”
克利姆卡吓得打了个冷战。
“难道谁吃了豹子胆,敢反对沙皇?”
“天晓得!”保尔说道。
开门了,睡眼惺忪的格拉莎走进洗碗间。
“孩子们,你们怎么还不睡觉呢?趁火车没来,还可以睡上一个钟头。去睡吧,保尔,我替你照看水锅。”(这句话之后,原稿中还有整整一节叙述克利姆卡向保尔讲述着普罗霍什卡许诺给弗罗霞三百卢布,说服她同穆欣一普什金过夜的情节)
保尔不干这份工作比他预料的要早。而离开餐厅的原因,也出乎他的意料。
这是个严寒的一月天,保尔干完了当班活儿准备回家,但是接班的小伙子没来。保尔走去找老板娘,说自己该回家了,然而老板娘不放他走。疲惫不堪的保尔不得不留下再干一天一夜。天黑时,他全身的气力都使尽了。在稍稍清静、大家都睡觉的那段时间里,他还得灌满几锅水,赶在三点钟火车进站前烧开。
保尔拧开龙头——没有一滴水。看来是水塔还没有放水。他让水龙头开着,自己躺在劈柴堆里,想歇息片刻。可是他太疲倦了,倦意袭来,他竟呼呼睡着了。
几分钟后,水龙头咕噜咕噜响了一阵,水哗哗地流出来了,流进水槽,很快就漫溢出来。水顺着瓷砖在洗碗间的地板上到处横流。深夜这段时间洗碗间里照例没有人。水越积越多,淹没了整个地板,又从门底下流到营业的厅堂里。
一股股水悄然流淌到正在熟睡的旅客的包袱和手提箱底下。谁也没有发觉。直到睡在地板上的一个旅客的身体被水浸湿,猛跳起来,大叫大嚷,人们才赶紧抢救各自的行李。营业厅里顿时乱成一团。
水还在往这儿流,越流越猛。
普罗霍什卡正在另一个营业厅收拾桌子,听到旅客们的呼叫,急忙跳过积水,奔到门前,使劲儿把门打开,原先被门挡住的水,“哗”地一下全涌进了营业厅。
这么一来,营业厅里更是呼叫声、责问声如雷响,几个当班的营业员手忙脚乱地跑进洗碗间,普罗霍什卡朝酣睡的保尔扑过去。
拳击如雨点般地落在这个男孩的头上,由于疼痛他完全昏迷了过去。
他本来从睡梦中还未清醒,突然他的两眼直冒金星,剧烈的疼痛穿透他的全身。
最后,被打得浑身是伤的保尔,一步一步地,好不容易才走回自己的家。
第二天早晨,脸色阴沉、皱着眉头的阿尔青向保尔询问事情的全部经过。
保尔将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
“打你的人是谁?”阿尔青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普罗霍什卡。”
“好的,你在家躺着。”
阿尔青穿上羊皮袄,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能见到服务员普罗霍什卡吗?”一个陌生的工人问格拉莎。
“他现在正忙着呢,你等一下吧,”她回答道。
来者的巨大的身躯斜靠在门楣上。
“好的,我等着。”
普罗霍什卡正用托盘端着一大堆刀叉餐具,抬脚踢开门,走进洗碗间。
“瞧,就是他。”格拉莎指着普罗霍什卡的后背说。
阿尔青几个大步赶上普罗霍什卡,伸出大手,重重地压在这个服务员的肩膀上,一双眼睛定定地盯住他,问道:
“你干嘛殴打我的弟弟保尔?”
普罗霍什卡想挣脱肩膀,但是他立即挨了重重的一拳,并跌翻在地。他挣扎着站起来,但第二拳又来了,而且比第一拳狠得多,打得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洗碗间的女工们见此景象,都吓破了胆,纷纷四散奔逃。
阿尔青则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走了。
挨打的普罗霍什卡满脸流血,在地板上翻滚。
当晚,阿尔青没有从机车库回家。
焦急的母亲到处打听,才知道大儿子被关进了宪兵队。
六天之后的晚上,阿尔青回来了,这时母亲已经睡了。阿尔青走到坐在床上的保尔跟前,关切地问:
“怎么样,弟弟,好点了吗?”他在旁边坐下。“还算运气好,你没有被打成残废。”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不要紧,你到发电厂去干活吧,我已经替你说好了。你可以在那里学一点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