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师袭敌大军败
钦宗决计苦求和
午夜时分,汴京城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寒风在寂静中分外清晰,沙沙声一阵阵掠过,似万千军马悄然而行。
岳飞、姚敦、王贵站立在张家庄的寨墙上,向牟驼冈望去。牟驼冈隐在无边的黑暗中,岳飞等人什么也看不见。寨墙下,数百余名义兵步卒和三十多个骑卒肃然立于寨门两旁,一动也不动。
“京城那边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那突袭金兵大营的消息,别是官军吹牛吹出来的吧?”姚敦疑惑地说道。
“消息是官军的信使送来的,绝无虚言。”岳飞兴奋中又带着些忧虑之意。
他兴奋的是,大宋精锐的西北兵一到,朝廷便改变了主张,居然顺从民意,主动向敌军发动了攻击。
他忧虑的是,大宋兵马远远多于敌军,在白日行动其实更为有利。而在夜幕之下,人数处于劣势的敌军反倒要占许多便宜。
“这么黑的天,怎么突袭敌营?谁看得清敌兵哪一块人多,哪一块人少?到时弄得不对,只怕自己人倒会和自己人打起来了。”王贵带着埋怨之意说道。
“所以大伙儿一定要小心些,若有不对,立刻便退回庄子里,千万不可乱跑。”岳飞说道。
“你小子平日里胆子比豹子还大,这会儿怎么还未开战,便想到后退呢?”姚敦笑道。
“这个庄子就在敌军大营的眼皮底下,我们占据了这个庄子,就能随时看到敌兵的动静,对我大宋极为有利。因此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也必须保住这个庄子。”岳飞强调地说道。
“你小子怎么这样说呢,莫非你以为我大宋这次突袭敌营,会出了什么差错?”姚敦不满地说道。
“在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得想到。何况那金兵也不是傻子,说不定对我们大宋早有防备。”岳飞说道。
“是啊。”王贵点了点头,“金兵的头目看来十分狡诈,前日吃了我们一个亏,他们居然沉得住气,一直没有出营报复。”
“不错,我料定金兵会来攻击,哪知金兵竟是装作没有看见我们,对我们根本不加理会。”岳飞说着,心想,金兵的统军将官看来极有智谋,并非我想象中的蛮勇之辈。对付这样的敌人,我大宋不仅要敢于进攻,更要善用智谋。
“哼!那是金兵对我们害怕了,不敢出来。只要这回官军不是在吹牛皮,真的要突袭金兵,那我们定会将金兵杀他奶奶个绝子绝孙,让他们再也不敢到中原来。”姚敦说道。
“三舅,这一次出战,你可一定要听从号令啊。”岳飞叮嘱道。
“知道,知道。”姚敦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小子莫非以为三舅我是个娘们——心眼似针尖儿一样小?和你吵了一架就会记恨,有意不听你的将令?你小子要是这样想,可就错了。三舅我虽然没当过兵,却也知道出战须得闻鼓则进,鸣金便退。那一套儿说书的先生都说过一百次了……”
嗵嗵嗵……突然间鼓声大起,打断了姚敦的话头。
岳飞忙转过头,向鼓声发出的方向望过去,但见汴京城外火光大起,漆黑的郊野刹那间明如白昼。
“官军杀过来了,大伙儿跟我冲了出去!”岳飞兴奋地叫着,迅速跳下寨墙,跃上了一匹白色的战马。
姚敦、王贵也紧跟着跳下寨墙,跃上战马。
嗵嗵嗵……义兵中的鼓手使劲敲响了战鼓。
杀金贼!杀金贼!杀金贼……随着滚雷般的吼叫声,一队接一队的官军高举火把,冲出了营垒,冲出了城门……
姚平仲身披铁甲,手持长槊,领本部兵马一万三千余人,冲在最前面。李纲亲领京城禁卫军五万余人,紧随在姚平仲的兵马后面。各勤王军亦是点燃火把,从四面八方攻向金军大营,鼓声、号角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但见漫山遍野的火光有如决堤的洪水,势不可当地奔向牟驼冈。
如此阵势,金人见之必是魂飞魄散,立刻就要弃营而逃!姚平仲左顾右盼,得意扬扬地想着。
李纲全副披挂地骑在马上,举目四望,心中大感振奋,又隐隐有些疑惑——我大宋兵马如此声势浩大地攻向敌军,算是突袭吗?
在发兵之前,李纲曾对姚平仲说——大军应该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敌营,然后突然发动攻击。
但姚平仲却道——宋军兵多势众,然战力不强,利于大摆阵势,全面攻击,而不利于暗中偷袭。
李纲觉得姚平仲所言也有道理,亦未坚持他的主张。
姚平仲跃马疾驰,很快就逼近了牟驼冈下。
这时,宋军主力大阵已拉成了一道十余里长的长阵,在长阵中又分成前后三道横阵。
第一道横阵是姚平仲所统领的五千马军。第二道横阵是姚平仲部下的步军。第三道横阵是李纲率领的京城禁卫军卒。横阵与横阵之间,拉出了二三里宽的空隙。
姚平仲勒马停在牟驼冈下,凝目向上望去,见金军大营中黑沉沉的,竟是半丝光亮也无。
一个偏将驰近姚平仲:“承宣使大人,敌军为何毫无动静,会不会有诈?”
“哈哈!”姚平仲大笑起来,“金军见我势大,定是已弃营而逃。众儿郎们,快快冲上,前进有赏!后退者斩!”
宋军齐声大喝,争先催马向前冲去。
金军营垒筑在半山坡上,宋军仰冲而上,前面的人马速度缓了下来,而后军仍是急速前进,队形不觉有些混乱。
呜——呜——呜……破空之声陡地大响起来。
无数羽箭若狂风暴雨般从金军营垒中劲射而出。
只听得惨呼声大起,冲在最前面的宋军连人带马成排成排地栽倒在地。
“啊!”姚平仲亦是惨呼起来——一支锋利的羽箭射中了他的肩窝。
“哇呀呀——”完颜宗望亲率五千铁甲骑兵从营垒中冲出。众金兵铁骑,居高临下,以泰山压顶之势当头压向宋军。
“杀,杀!给我杀!”姚平仲强忍剧痛,挥着长槊大吼道。
金国铁甲骑兵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旋风般冲进了宋军横阵中。
完颜宗望手持丈余长的狼牙棒,借着下冲之力,左右横扫。棒到之处,血光飞迸,一瞬间竟有四五个宋军骑卒被他扫下马来。
姚平仲大怒,单手使槊,斜刺里冲至,疾如闪电般向完颜宗望的咽喉刺去。
完颜宗望披着沉重的铁甲,身体闪动不灵,眼见敌人猛攻过来,只来得及侧了侧身。
“当!”姚平仲长槊刺偏,正击在完颜宗望的前胸护甲上,激起耀目的火花。
啊,我这长槊乃百炼精钢制成,刺铁如泥,如何刺不进金虏的铁甲?姚平仲大惊,欲待拨马而退,已是迟了——完颜宗望高举狼牙棒,劈头砸向姚平仲的脑袋。如此近的距离,姚平仲根本躲闪不及,只得发一声喊,仰天从马背上摔倒下来。
噗!完颜宗望手中的狼牙棒贴着姚平仲坐骑的马鞍扫过,将马头砸得粉碎。宋军兵卒见主将落马,拼死上前,将姚平仲从地上拖起。
“杀,杀,杀啊……”姚平仲爬上兵卒让给他的坐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但是宋军的队形已经大乱,众兵卒大多拨转了马头向后逃去。
少数兵卒仍在顽强抵抗,只是怎么也挡不住金兵凌厉的攻势。
金兵战马肥大,铁甲厚重,兵器锋利。宋军战马瘦弱,除将官外,大都披着单层皮甲,兵器亦比不上敌人精良。往往三四个宋兵,也不是一个金兵的对手。
姚平仲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兵卒一个接一个被金兵击落马下,心中冰凉——难怪金虏能够纵横我大宋境内千里无敌,原来他们竟是这般厉害……
“大人,快退吧!”护卫兵卒们焦急地说着。
“为将者,当战死沙场!后退者斩,后退者斩!”姚平仲双眼暴赤,连声狂吼着。
不,不能退,决不能退!这一退,我姚家将名望扫地,再也难在西北兵中抬起头来。我后军有数万之众,只需坚持片刻,便可转败为胜。
“大人,金兵……金兵从后面杀来了!”一个偏将冲过来叫道。
姚平仲猛地转过头,见身后杀声大起,数千金国铁甲骑兵已冲进了宋军第一横阵和第二横阵的空隙地带,领头一员手挥巨斧的大将正是完颜兀术。
坏了!金虏定是早有准备,欲将我前部马军圈围起来,尽数歼灭。姚平仲想着,背上冷汗直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众偏将和护卫兵卒见形势危急,强拉着姚平仲的马头,向后逃去。
宋军前部马军失去主将的指挥,又恐被金兵围歼,顿时大溃,若退潮的海水急速向后倒卷回去。
完颜兀术对后逃的宋军骑卒并不拦截,只是从侧翼向宋军第二横阵的步卒猛冲过去。
第二横阵的宋军正面受到前部马军败退的冲击,侧翼又受到敌军铁骑的猛攻,队形立刻大乱。众兵卒抛掉火把,扔了兵器,乱叫乱嚷,互相推挤践踏着向后狂奔而逃。
岳飞、姚敦、王贵率领的义兵人数太少,无法加入宋军大阵中,只能贴着宋军前部兵马的大阵外圈前进,结果还未遇到敌兵,就先被潮水般的败兵冲得连连后退。
“日他奶奶的,不准退,不准退!”姚敦在马上挥着大棍吼叫着,但他的声音一出口便淹没在败兵们的乱叫乱嚷中,就连他身边的人也听不清他在叫着什么。
败了,败了!我大宋兵马又败了!岳飞如从万丈悬崖上失足跌下,眼前一黑,几欲从马背上栽下来。
“岳大哥!”王贵惊慌地叫着,使劲踢着马肚,驰近岳飞,一把将伏在马鞍上的岳飞拉起。
“退,退……”岳飞困难地说着,眼中泪花闪烁,在火光的映照下,如血般鲜红。
“退,快退!”王贵大叫道。紧跟在岳飞身后的旗手挥动大旗,指向张家庄。
“不要慌,保住队形,慢慢退!”岳飞强撑着抬起头来,大声说道。
没有人能听见岳飞的声音,但众义兵还是紧紧贴在一起,保持着队形,缓缓向后退去。
“日他奶奶的,这打的是什么鸟仗,什么鸟仗啊!”姚敦窝火至极,将手中大棍抡得呼呼作响,却不知要砸向何处。
后面的李纲见前军大乱,急令禁军速速上前接应。不料禁军尚未见到敌兵,就被倒退回来的姚平仲部骑步军冲散了队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不好!我军已乱,若勉强与敌决战,势必损伤惨重!李纲心中焦虑万分,猛一咬牙,断然传令——后队改前队,前队改后队,速速退兵回城!
宋军的主力大阵里面,队形虽已混乱,但大体还集结在一处,尚未崩溃。
见到主力大阵后退,众多的勤王军亦是纷纷后退。
此一场大败,必然使勤王军士气大伤!皇上闻知,亦将再难主战矣!李纲望着众多后退的勤王军,心中如刀刺一般剧痛。
宋军的主力大阵向南而退,姚平仲却带着亲信护卫兵卒向西逃去。
我若退入城中,必遭军法处置。大丈夫可屈可伸,我当去往父亲大人军中,搬取救兵,与金人再决雌雄,洗雪战败之耻!姚平仲忍着肩上的剧痛,一边向西疾驰,一边在心中自我安慰着。
见到宋军大败而退,完颜宗望并未趁势穷追,与完颜兀术会合后,立即下令回军。
宋军兵众明明可以在白日大举攻击,却偏偏要在黑夜里突袭,以致不明我大金虚实,前锋稍一受挫,便全军后退,致使阵势崩溃,不可收拾。此实乃天佑我大金也!完颜宗望庆幸地在心中想着。
金军大帐中烛光通明,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刘彦宗席地而坐,举碗痛饮。“宋兵来攻,我和赵构、张邦昌站在冈顶观战,正看到要紧处,忽听身旁扑通一响,接着就……接着就……”刘彦宗兴致勃勃地说着,忽然停住了话头。
“接着就什么?”完颜兀术着急地问道。
“接着就闻到了一股骚臭之气,我转头一望——咳!真他娘的晦气,那张邦昌竟已瘫倒在地,尿屎齐出。”刘彦宗夸张地扭曲着五官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完颜宗望、完颜兀术仰天大笑了起来。
“我气坏了,就往张邦昌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谁知我这一脚踢上去,张邦昌嗷的一声大叫,竟似我杀了他一刀,倒把我吓了一跳。”刘彦宗继续说道。
“这南朝猪羊,是怕我大金宰了他。”完颜兀术笑道。
“宋国居然敢向我大金突袭,实已背信,元帅也该杀了这张邦昌,给宋国皇帝一点颜色看看!”刘彦宗说道。
完颜宗望微微一笑:“今夜这一仗,想来已让那宋国皇帝看到了我大金的颜色。”
“可惜宋国那帮猪羊溜得太快了,杀得不怎么过瘾。”完颜兀术遗憾地说着。
“那赵构见到宋兵来攻,又是如何模样?”完颜宗望问道。
“赵构就似泥胎菩萨一般,呆站着不动。我曾问他——宋国为何背信来攻,难道不怕我大金杀了人质吗?他竟不答。也不知他是吓傻了呢,还是真的胆大。”刘彦宗答道。
“就算那赵构是吓傻了,和张邦昌比起来,也还算是有些胆量。”完颜宗望笑道。
“南朝亲王有狗屁的胆量,这个赵构定是将门子弟冒充的!”一听到赵构的名字,完颜兀术就无法忍住心中的怒气。
完颜宗望看着完颜兀术笑了笑,又转头望着刘彦宗,神情变得肃然起来:“你且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就到汴京城去,问问那南朝皇帝——为何毫无信义,胆敢发兵攻我大金?若南朝皇帝无悔改之意,仍要与我大金为敌,我大金便立刻杀了赵构、张邦昌,踏平汴京城!若南朝皇帝仍有求和之心,便让他速速送上金银,并将三镇户籍图册和割让文书交来!”
“是!”刘彦宗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放下酒碗,站起身,向帐外退去。
“且慢!”完颜兀术喊住刘彦宗,“让那南朝昏君送一个真正的亲王来,把赵构这等假冒之徒换了回去。”
刘彦宗不敢答应,目光向完颜宗望看去。完颜宗望点点头,刘彦宗躬身退出了大帐。
“同是汉人,为何竟如此不同?张邦昌算是猪,南朝皇帝算是羊,这刘彦宗可算是狗了。”完颜宗望感慨地说道。
“汉人之中,也只刘彦宗这等狗有些用处,可以为我大金追咬猎物,张邦昌这等猪,南朝皇帝这等羊,只配让我们来吃了。”完颜兀术笑道。
“南朝皇帝倒是头肥羊,只是不似我大金当初想的那么容易吃到口中。”完颜宗望道。
“元帅何出此言?”完颜兀术皱着眉头问道。
“汉人之中,多是猪羊,可也有猛虎。”完颜宗望答道。
“汉人之中,谁可称得上‘猛虎’?”完颜兀术不以为然地问道。
“你还记得那个岳飞吗?”完颜宗望问道。
完颜兀术神色微变,默然不答。
“那岳飞眼前虽是个无名之辈,却绝不能小看,他仅仅领着数百义兵,就敢主动攻击我大金兵卒,还敢贴近我大金兵营驻扎,胆气之壮,绝非常人可比。假若今日来攻的宋军由那岳飞统领,我们兄弟休说取胜,只怕连大营也难以保住。”完颜宗望感慨地说道。
“我定要杀了这岳飞!”完颜兀术咬牙说道。
“岳飞这等南朝汉人,必须尽早杀死。否则,定会成为我大金最厉害的对头。”完颜宗望道。
“我明日就领兵去战那岳飞。”完颜兀术道。
完颜宗望摇摇头:“此刻不是战那岳飞的时候。”
“为什么?”完颜兀术问。
“你去战那岳飞,别处宋军必来救援。我大金与南朝的议和,恐将半途而废。”完颜宗望答道。
“难道我大金非得答应南朝皇帝的求和吗?”完颜兀术不高兴地问道。
完颜宗望嗯了一声。
完颜兀术怒气冲冲地放下酒碗,站起身就向帐外走去。
“兀术!”完颜宗望喝了一声。
完颜兀术停下了脚步。
“你且将前营锐卒,俱移至后营,准备大军回撤。”完颜宗望说道。
“什么,我大金铁骑竟要如此撤了回去吗?”完颜兀术吃了一惊,回过身来,盯着完颜宗望叫道。
“不错。顶多五日之后,我大金兵马就必须渡过黄河,回到燕京。”完颜宗望答道。
“宋军不堪一击,我大金正可趁战胜之威,一举踏平汴京,奈何元帅偏要退军?”完颜兀术不满地追问着。
“你应该知道,我大金铁骑在野战之中,可称‘天下无敌’,但攻城并非所长。若一定要把汴京城攻破,只怕还得在这里待上三五个月。”完颜宗望说着。
“若能攻破汴京,我们在此待上三五个月,也无不可。”完颜兀术说道。
完颜宗望苦笑道:“三五个月后,天气必将酷热,我北朝人待得下来吗?何况营中的粮草所剩不多,只够支撑十来天,而我大金孤军深入千里,粮道又无法保护。若硬耗在此地,休说三五个月,只一个月便将不战自败。到那时,我大金势必威信大失,南朝人不复畏惧矣。下次我大金南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了。总之,趁此得胜时刻退兵,与我大金最是有利。”
完颜兀术听着,呆了半晌,恨恨说道:“如此放过汴京,我心中实是不甘,实是不甘!”
完颜宗望站起来,走过去用力在完颜兀术肩上一拍:“四弟,你放心,汴京城一定会属于我们大金所有,永远都会属于我们大金所有!”
天上的灰云一重又一重地压在大宋宫城上,朝堂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金光闪闪的龙柱似也失去了辉煌庄严,在昏暗中看上去毫无神采。
赵桓脸色惨白地坐在御案后,呆若木偶。
李纲、种师道站在御案右方,神情黯然。李邦彦站在御案左方,神情肃然。
“皇上,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过于忧心。”种师道拱手说道。
“你等妄言主战,致使我军大败。金虏必将乘胜攻城,惊扰皇上!你等误国误民,实是罪不容赦!”李邦彦厉声喝道,眉宇间露出无法掩饰的幸灾乐祸之意。
“两国相敌,自当主战。难道敌军一至,便求和请降,才不误国误民吗?”李纲怒问道。
李邦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目光向赵桓望了过去。
“金兵若是攻城,便如何……如何是好?”赵桓惊恐地问着。自从姚平仲大败而逃的消息传进内宫,赵桓就仿佛看到无数恶鬼一样狰狞的金人挥着大刀巨斧杀进了汴京城,直奔内宫而来。
“臣督战不力,致有昨夜之败,愿受军法处置。臣只求皇上切勿因一战失利,轻弃抗敌之策。汴京城池坚固,金兵纵然来攻,绝难得逞。”李纲答道。
“昨夜突袭之举,误在轻敌。兵法云,出其不意,当可大胜。我大宋突袭失利,金人必料我闭城不出,无复防备之意。今夜我大宋若再出兵奇袭,当可攻其不备,定能大胜。纵万一不胜,也使金虏难得安宁。然后每夜我大宋出兵万人,分十数路袭扰敌营,使敌疲惫不堪,战力大失。如此,十数日内,金虏必将退兵。”种师道献上一策。
“你等居然还敢言战,莫非要使我大宋军卒尽丧于敌手,方才甘心么?”李邦彦大喝着。
“昨夜虽败,我大宋军卒也只伤亡数千。宰相何故如此轻视我大宋军卒,竟言我大宋军卒会尽丧于敌手?”李纲针锋相对地问着。
“众位爱卿,休得争吵。”赵桓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着。
李纲、种师道、李邦彦默然无语,俱是望着赵桓。
“众位爱卿,朕……朕……”赵桓不知他该说些什么才好。
一个内侍太监急急奔上朝堂,跪下道:“金国使者刘彦宗已至城门外,求见皇上!”
“两国对敌,非战不可自保,求皇上驱逐敌使,以坚定众将士抗敌之心。”李纲道。
“金国强而宋国弱,自古弱不胜强,可和不可战。求皇上立即召见金国使者。”李邦彦急急说道。
“嗯……李爱卿,种爱卿,你们……你们且退下去吧。”赵桓又是摆了摆手。
李纲和种师道互相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退到了朝堂之外。
“快,快宣金国使者进来!”赵桓迫不及待地说着。心里道,金人大胜,不仅没有趁势攻城,反倒派来了使者,显然并未断绝议和之路。
刘彦宗一身金国武将服饰,昂首阔步地踏上了大宋朝堂。
李邦彦满脸带笑,抢步迎上:“上国使者光临,我大宋朝臣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刘彦宗对大宋宰相的殷勤招呼毫不理睬,径直走到御案前,瞪着赵桓:“你便是南朝皇帝?”
赵桓心中怦怦连跳了几下,强自镇静地说道:“朕乃……朕乃大宋皇帝。嗯,上国……上国使者请坐。”
内侍太监忙将一张雕龙椅子搬到刘彦宗身旁。
刘彦宗大咧咧地坐下,目光若刀般盯着赵桓:“你南朝既已递上求和誓书,为何又擅动刀兵?”
“这个……这个……”赵桓心中发虚,回答不出。
李邦彦连忙答道:“我大宋朝廷,绝无与上国相敌之意。用兵之事,乃李纲、姚平仲擅自为之。”
“真是这样吗?”刘彦宗盯着赵桓,拖长声调问着。
赵桓只得点了点头。
“我闻南朝乃是礼仪之邦,讲究君为臣纲。不得君命,擅自调兵,便是谋逆,罪该满门抄斩,是也不是?”刘彦宗厉声问着。
“是,是,是。”李邦彦一迭声地答道。
“那你南朝为何不立刻杀了李纲、姚平仲?”刘彦宗几乎是在咆哮着问道。
“这……这……”赵桓又是说不出话来。
“姚平仲畏罪逃走,朝廷日后擒获,必将杀之以谢上国。”李邦彦惶恐地说道。
“那么李纲呢?”刘彦宗瞪着李邦彦问道。
“李纲与姚平仲同罪,自当杀之。”李邦彦忙说道。
“不……不……”赵桓大急,连连摆手。
“怎么,这李纲不能杀吗?”刘彦宗问着,声若雷吼。
赵桓身体发颤:“朕……朕……”
“哼!你南朝不杀违誓首恶,分明是欲与我大金为敌。也罢,我这就出城,回报大金元帅。哼!我大金十万雄兵早已摩拳擦掌,要杀康王祭旗,一举踏平汴京!”刘彦宗说着,站起身,就往朝堂外走去。
“上国使者留步,留步!”赵桓急了,连忙喊着。
刘彦宗转过身:“你南朝愿意诛杀首恶了?”
“上国使者且请到馆舍中住下,待朕与朝中文武大臣商议过了,自有答复。”赵桓情急之下,言语反倒流畅了许多。
刘彦宗想了一下,道:“也好,本使就等你南朝君臣商议商议吧。只是本使不能久留,你南朝君臣须尽快答复。”
赵桓如释重负,连忙让内侍太监将刘彦宗引到朝堂下,恭送至馆舍之中。
“皇上,不杀李纲,恐难息金人之怒啊。”李邦彦走近御座,有些着急地说道。
“杀了李纲,城中军民必然不服,倘若闹出事来,如何是好?”赵桓问道。
“这……”李邦彦回答不出。
“还有,万一金人不允和议,强攻汴京,你能领兵出战么?”赵桓又问道。
“臣乃书生,不……不能出战。”李邦彦慌忙答道。
“唉!我大宋朝臣之中,恐怕也只有李纲敢于领兵迎敌。不能杀了他,不能杀了他。”赵桓喃喃念着。
“那我大宋该如何答复金人?”李邦彦问道。
“朕观那金使也是汉人,必喜金银宝物。李爱卿可携带内库重礼,去见那金使,让他为我大宋在金国元帅面前多说些好话。”赵桓思谋了半晌后,方才说道。
“皇上圣明!”李邦彦赞了一声,心中大喜——吾可趁机结交金使,为日后留下一条退路。
次日清晨,李邦彦兴冲冲地走进了朝堂。
赵桓早已坐在御案之后。李邦彦上前行了大礼,道:“皇上料事如神,那刘彦宗得了宝物,果然不再提诛杀李纲之事,只是让我大宋速速履行议和条款,并另送亲王为质,换回康王。”
赵桓奇怪道:“金人为何要另换亲王?”
李邦彦笑了笑:“金人疑心康王是将门子弟假冒,怕上了我大宋的当。”
“除此之外,金人没有别的条款吗?”赵桓担心地问着。
“这倒没有。不过,为了让金人相信我大宋的诚意,应该解除李纲的官职,并且不准种师道入城。”李邦彦说道。
“不错,切不可让金人怀疑我大宋议和的诚意。”赵桓点头说道。
“那么,微臣这就拟旨去了。”李邦彦兴奋地说着。今日除了李纲,我便可稳居相位,想不到金人到来,倒是帮了我的大忙。
“且慢,金人索要的金银太多,朝廷一时无法凑齐,这便如何是好?”赵桓又问道。
李邦彦笑道:“金使言道,我大宋也不必一次交齐金银,现在有多少,就立刻送往金营多少,以获得金人的信任。至于不足之数,日后可以补齐。”
“啊,金人倒也通情达理。”赵桓放下心来,满意地挥了挥手,“你且下去拟旨吧。”
李邦彦再次行了大礼,站起身,倒行着退往朝堂之外。
“慢着!”赵桓忽然喊了一声。
李邦彦一怔,忙停了下来。
“依宰相之见,哪位亲王可以代替康王?”赵桓问。
李邦彦想了想:“这到金营去的亲王,必须最受上皇宠信。如此,方能显示我大宋议和的诚意,也能让金人满意。”
“嗯,你去吧。”赵桓说道。心想,肃王赵枢最为上皇所喜,当年几欲夺了朕的太子之位,就让他去替换康王吧。
李邦彦又一次行了大礼,退出了朝堂。
赵桓往后一倒,歪靠在御座上,觉得似乎有块大石从身上移开了,使他轻飘飘地直欲飞上了云端。
一阵微风吹来,隐隐传来花香的气息。
啊,已至初春,万岁山中,定然是鸟语花香,一派仙乡景色。赵桓精神一振,陡地坐正了身体,喊道:“来人,备下乘舆,朕要去万岁山。”
弯月如眉,嫩柳若丝。
一盏盏精致的彩画灯笼悬挂在柳枝上,随风摇曳,忽明忽暗,在夜空中荡起梦一般的朦胧光影。
柳树旁,一道清溪在山石间弯弯曲曲地流过。
溪岸上,建着一座白玉为基、香檀木为梁的轩堂,轩中挂有一幅装裱精美的横轴,上书两个宣和皇帝赵佶御笔书写的瘦金体大字——揽秀。
赵桓坐在揽秀轩正中的龙椅上,恍然若梦。
万岁山筑成已有三年,赵桓却并未来过几次。
宣和皇帝在万岁山中游玩时身边总是围着美妃宠臣,却很少将太子带进万岁山中。
在赵桓有限的几次游玩中,他最感兴趣的地方,便是临水傍柳的揽秀轩。
能在此处赏花观柳,吟风弄月,当是人生至乐也。身为太子的赵桓当时在心中想着。
赵桓预料他的愿望得到满足时,至少会在二十年后。
宣和皇帝正当壮年,又无疾病,皇帝大位自然不会早早传下。
不料金军忽然杀来了,宣和皇帝仓皇退位,竟使赵桓正当青春年少之时,就登上了皇帝大位。
只要议和事成,朕便可天天在万岁山中游乐矣。赵桓几乎每天都在心中想着。
“乐舞已备,请皇上点个歌儿。”内侍太监的声音使赵桓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赵桓左右环视,见数十妙龄美女手捧乐器,如春花般簇拥在他周围。
哈哈!这一切都为朕所有了,都为朕所有了!赵桓差点乐而忘形,几欲大笑出声。他忙定了定神,想了想说道:“如今都城中传唱最多的歌儿,是周美成所作之词。周美成曾任提举大晟府之职,深通音律,其词典雅流丽,朕甚是喜欢。”
内侍太监又问道:“皇上,周美成所作之词甚多,不知皇上要听哪一首?”
赵桓道:“周美成那首《烛影摇红》,甚是优美,且唱来听听。”
音乐声响了起来,众美女们边舞边歌——
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眄。几回相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争奈云收雨散。凭栏干、东风泪满。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深院。
轻盈而曲折的音乐,柔媚而委婉的歌声,使赵桓如饮美酒,渐渐沉醉……
红日高升,早已过了临朝听政的时刻,赵桓犹自搂着美女,酣睡在锦绣帐中。
一个太监急匆匆奔进内殿,跪倒在帐前,连声呼喊着:“皇上,皇上……”
赵桓醒来,不觉大怒:“狗奴才,朕不是说过吗?今日不上朝,朕要睡个够,睡个够!”
太监磕头道:“皇上,大事不好,城中……城中军民都……都……都反了。”
赵桓大吃一惊,一骨碌坐起身:“什么,你说什么?”
太监道:“全城十数万军民拥挤在宣德门前,要……要见皇上。”
赵桓凝神一听,果然从宣德门方向隐隐传来呼喊声,其势有若天边的闷雷。
“这些军民,为什么要……要见朕?”赵桓背上流出了冷汗,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太监道:“小……小的不知,宰相大人已至宣德门,求……求皇上速去。”
“为……为朕更衣。”赵桓颤抖着叫道。
宣德门是大宋宫城正门,高大雄伟。门前是一条宽达两百余步的御街,笔直平坦。
御街两旁多是官署,平日来往者俱是官吏,少有军民在上行走,甚是清静。
皇帝赵桓一踏上宣德门的城楼,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御街上密密麻麻全是涌动的人头,就似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其数何止十数万。
在人海中,军民时时挥起的拳头,犹如奔腾的海潮一次次冲击着岩滩。
每当拳头挥起,人海中就爆发出滚雷一般的怒吼声——杀奸臣!杀奸臣!杀奸臣……
“宰相何在,宰相何在?”赵桓惊骇地叫着。
李邦彦头上包着块渗出鲜血的白帕,在几个仆从的扶持下,走过来跪倒在赵桓面前。
“爱卿为何竟是如此模样?”赵桓又惊骇又奇怪地问道。
李邦彦泪流满面:“臣……臣今日差点见不到皇上了。臣昨日依皇上之言,拟出圣旨发下,削了李纲的官职,不准种师道入城。不想城中军民闻之,竟说臣是奸……奸臣,欲……欲杀臣下。臣从家中前往官署,一路上军民俱投瓦石相击,打破了臣头。臣若非及时逃进宫中,就被活活打死了。臣之所为,俱是皇上所命,求皇上救了臣的性命,求皇上救了臣的性命啊!”
“这……这城中军民,何敢如此?这……这不是反了吗?你……你身为宰相,难道不会调来禁军镇压吗?”赵桓惊慌地问着。
“皇上,禁军拒不听令,臣……臣束手无策。”李邦彦哭丧着脸说道。
“这……这……禁军既不听令,朕……朕也无法。”赵桓大急,眼中不觉现出盈盈泪光。
“皇上可亲至门外,宣示圣旨,则军民自退矣。”李邦彦忙说道。
“这个……”赵桓探头向楼下的人海看了一眼,立刻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众内侍太监慌忙扶住赵桓。
“朕……朕有头昏之疾,不能到外边去。你们……你们替朕到门外去,就说——昨日的圣旨,乃是朕之心意,非……非关宰相之事。”赵桓指着众内侍太监说道。
内侍太监们不敢不听皇帝的命令,十数人拥成一堆,硬着头皮走到了城楼下。
赵桓心中怦怦大跳着,强聚心神,听着楼下的动静。
宣德门前的人潮好像安静了些,但过了一会,喧哗声却更猛烈地响了起来。
啊啊啊——尖利的惨呼声突然从大潮般的喧哗声中跳出,直扑进赵桓和李邦彦耳中。
赵桓、李邦彦顿时脸色惨白,浑身发颤。
“皇上救命,皇上救命啊!”一个内侍太监鼻青脸肿地奔回城楼,跪倒在赵桓面前。
“啊,怎么……怎么就你一人回来?”赵桓恐慌地问着。
内侍太监哭喊着:“小的们刚说出……说出皇上所嘱的言语,众军民……军民便一拥而上,拳脚齐下。除了小臣,众内侍……众内侍都被打死了,打死了!”
“啊——”赵桓听着,大叫一声,扭头就往城楼下奔去。
李邦彦一跃而起,拦住赵桓:“皇上欲往何处?”
“军民都……都反了,朕……朕……”赵桓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军民尚未反叛。只要皇上出去,说……说昨日的圣旨并不算数,军民自会散去。臣只求,只求皇上保臣一命。”李邦彦不得不说出了他最不愿意说出的话。
昨日的圣旨若不算数,我纵然可以保住性命,也必难保住相位了。李邦彦恐惧地在心中想着。
“这……这……”赵桓求助地向身边的内侍太监、护卫禁军们望过去,盼着有谁能给他出个主意,避开眼前的难关。
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都低着头,谁也不敢与皇帝的目光相接。
“朕……朕克俭克恭,上敬天帝,下爱万民,不敢有丝毫怠慢,为何城中军民还要这般……这般闹事?罢,罢,朕的性命,今日就送与了城中军民吧。”绝望中的赵桓涕泪交流,在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的扶持下,走下城楼,走到了宣德门外。
“皇上驾到!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一齐大喊了起来。
刹那间,宣德门外一片寂静,十数万人一齐停止了喧哗,一齐将目光望向了赵桓。
赵桓根本不敢正视那十数万双充满着渴望和期待的眼睛,双腿发软,欲说什么,偏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太学生陈东从人群中走出,手持一幅写满了字的素绢,跪在赵桓前,高呼着:“小民太学生陈东,有书敬上!”
赵桓声若蚊嗡:“收……收下!”
内侍太监上前一步,欲取陈东手中的素绢。
陈东紧紧握着素绢:“小民愿当面奏上所书之事!”
“且……且让他奏来。”赵桓说道。
内侍太监后退了一步。
陈东双手高举素绢,朗声念道——
李纲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谓社稷之臣也。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之徒,庸谬不才,嫉贤妒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所谓社稷之贼也。陛下拔李纲,中外相庆,而李邦彦等疾如仇雠,恐其成功,因缘沮败。且李邦彦等必欲割地,曾不知无三镇,是弃河北也。弃河北,朝廷能复都大梁乎!又不知李邦彦等能保金虏不复败盟否也?李邦彦不顾国家长久之计,徒欲沮李纲成谋以快私愤。李纲罢命一传,兵民骚动,至于流涕,咸谓不日为金虏擒矣。罢李纲非特堕李邦彦等计中,又堕金虏计中也。京城军卒百姓,乞复用李纲,罢斥李邦彦等,且召种师道入城防御。宗社存亡,在此一举,不可不谨!
杀奸臣!复李纲官职!
杀奸臣……复李纲官职……
陈东话音才停,十数万军又齐声大吼起来。
赵桓慌忙说道:“快,快传旨!复李纲官职,罢李邦彦。复李纲官职,罢李邦彦……”
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听了,大感兴奋,齐声用力高呼着:“皇上有旨,皇上有旨!”
十数万军民百姓又安静了下来。
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奋力大呼着:“皇上有旨——复李纲官职,罢李邦彦!”
陈东立刻拜伏于地,高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数万军民顿时欢呼雷动——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桓在如雷的欢呼声里却似狂风中的一根枯草,直往地上瘫下去。
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左右托着赵桓,竭力使赵桓站住身体,保持着大宋天子的威严气派。
大金使者到!
大金使者到!
……
一声连着一声的高呼从宫门直传到朝堂上。
赵桓眼中布满血丝,脸色发青,神情茫然地坐在御案后。
金国使者今日定是问罪来了,定要逼朕杀了李纲。唉!朕该怎么办?杀了李纲,城中军民必然不服,立刻便反了。不杀李纲,金人必然大怒,立刻就会攻城。
城中军民反了,朕的性命定是不保。金人攻进城来,朕的性命一样难保。
上皇啊上皇,你交给朕的,为何是如此不堪的一座江山?朕该怎么办,朕该怎么办……
刘彦宗缓缓走上朝堂,来到御案前,躬身一拜:“大金使者刘彦宗,见过大宋皇帝!”
啊!这金国使者,如何这般客气?赵桓大为惊诧,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大金元帅问大宋皇帝好。”刘彦宗继续说道。
“啊,大金元帅好,大金元帅好!”赵桓慌忙说道,心中怦怦乱跳——这大金使者,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我大金兵马,今日就将拔营而回,元帅特遣外臣前来辞行。”刘彦宗更加恭敬地说着,心中阵阵发虚——前日我对这南朝皇帝甚是不恭,他若见我大金撤兵北还,胆壮起来,定会报复与我。
什么,金人就要撤走么?赵桓心中狂喜,双眼放光,直愣愣地盯着刘彦宗。
刘彦宗双腿发软,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大金元帅极为看重外臣,若是外臣不回,大金元帅绝不会撤兵北返。”
元帅乃是被迫撤兵,无论我回与不回,都会按时拔营。元帅此时让我来到汴京,分明是让我送死,元帅到底是没把我这等为大金拼了性命的汉人放在眼中。刘彦宗悲哀地在心中想着。
“如此说来,大金真是要拔营北返了?”赵桓声音发颤地问着。
“我大金重信义如重泰山,既已答应与大宋讲和,自当拔营北返。”刘彦宗答道。
“这……这金银之数,才送出二三百万……”赵桓不觉脱口说出了他最担心的问题——金国人索要的五百万两金子、五千万两银子,大宋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
“金银之数,贵朝日后可以补交,这个我前日便和贵朝宰相说过。”刘彦宗的神情愈来愈恭敬。
“大金……大金还有何求?”赵桓忙问道。
“我大金元帅说,贵朝刁民甚多,望贵朝能明下诏令,勿使刁民袭我大金兵马,并请贵朝亲王送我大金兵马北返。另外,还须派朝臣宣抚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军民立即交割城池,不要与我大金兵马对抗,免伤两国和气。”刘彦宗说着,额上沁出了冷汗。心里道——南朝皇帝听了我大金如此苛刻的要求,定会大怒。
赵桓听了刘彦宗之语,却是大喜,一迭声地说道:“好,好!朕立刻下旨——全国军民,当礼送大金兵马出境,妄开战衅者,立杀不赦!至于送行的亲王、宣抚三镇的朝臣,朕亦会立即派出。贵使一路辛苦,且请在馆舍好好安息。”
这南朝皇帝当真昏庸透顶,竟丝毫不知我大金是被迫撤兵。刘彦宗心里感叹着,弯腰施了一礼:“外臣欲随军北返,不能留下,这就告退了。”
哈哈哈!金虏退兵了,金虏居然退兵了!此乃上天佑我大宋,佑我赵桓也!赵桓望着退出朝堂的刘彦宗,几乎要仰天大笑。他似乎又闻到了揽秀轩中隐隐透出的檀香,看到了揽秀轩外柳枝上悬挂的如梦如幻的彩画灯笼……
李纲和种师道站在卫州门高大的城楼上,迎着初春微带暖意的北风,向牟驼冈望去。
牟驼冈上尘雾遮天,金兵正在拆毁营寨,向北回撤。
种师道叹道:“可惜,可惜!此刻正是我大宋一举歼灭金虏的大好时机。偏偏皇上不许我军出击。难道皇上不知,金虏绝无信义,必将再次犯我大宋么?”
李纲默然无语,心中只觉压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种师道回过头:“李大人,你何不去往内宫,劝皇上回心转意呢?”
李纲苦笑了一下:“我已去过内宫。但皇上却是紧闭朝门,根本不想与我相见。”
种师道想了想说:“李大人,你能复职,实乃万民拥戴之故。然此最触人主大忌,皇上不愿见你,一定是对你有了猜疑之心?”
李纲道:“下官一心许国,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种师道言道:“李邦彦这等小人,必不甘心失去相位,定会寻机攻击大人,大人须得小心。”
李纲道:“下官向来为权贵所恨。当初白时中为相时,就欲置下官于死地。后来因金兵犯境,上皇禅位,白时中不及下手,下官才侥幸免于一死。金兵退走之后,李邦彦之流的权贵,必将复起于朝堂。下官无论怎么小心,也难避开权贵们的算计。对此,下官早已了然于胸,也不惧怕。下官此刻只是担心——金人下一次攻我大宋,会选在什么时候?”
种师道说道:“金虏生于苦寒之地,惧热不惧冷,吾恐今年深秋之时,金兵定会再次发兵南下,我大宋须早作准备才是。”
“依大人看来,我大宋该如何作准备?”李纲问。
“有上中下三策。上策乃朝廷发四方勤王之兵,趁敌渡河之时,一鼓灭之。金虏若遭此大创,必不敢复侵我大宋。中策乃是待金虏退后,发精兵严守各处关隘,御敌于国门之外。下策乃是不惜多耗钱粮,留住四方勤王之兵,分屯京城郊野要害之处,待敌攻至,严守勿战,使金虏至天热粮尽之时,自动退兵。此三策中,上策乃制敌之策,中、下之策仅为自保而已。”种师道答道。
李纲默然无语,凝视着远处遮天蔽日的尘雾。
种师道惊疑地问道:“难道三策之中,朝廷一策也不会实行?”
李纲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有李邦彦、张邦昌这等人在朝中,除了向金虏求和之外,不论何策,也难以实行。”
种师道仰头叹道:“苍天,苍天!你非要亡我大宋吗?”
李纲心中陡地一阵刺痛,眼中热泪滚滚,望出去一片模糊。
残阳如血,大地笼罩在一片暗紫色的暮霭之中。
黄河岸边的一片高坡上,岳飞、姚敦、王贵立马俯视着河岸。
三人身后,是数百手持大棒、长矛乃至农器的义兵。
宽阔的河岸上,挤满了部伍整齐、衣甲鲜明的金兵。
一车又一车的金银丝绢等物品,在金兵的保护下,被运到了黄河对岸。
“岳大哥,我们已在这儿等了三天三夜,不必再等下去了。”王贵说道。
“不,我一定要等下去,等下去!我不相信,大宋朝廷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看出这里是歼灭金兵的最好地方。我们再等一等,朝廷必有大军前来。”岳飞固执地说着。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色青黄,看上去似是一下子变得老了十多岁。
“呸!”姚敦怒气冲冲地吐出一口唾沫,“在汴京城下这么多天,你还没有看出来吗——大宋朝的文武百官,全是混蛋,没一个好东西!”
“不!”岳飞摇着头,“李纲是个好官。”
王贵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李纲是个文官,不通晓兵事,又非宰相,在朝中做不得主。”
“还有种师道,他是西北兵的大帅,应该知晓军机之事。”岳飞不甘心地说着。
“可惜种师道老了,又是山西大族,家中广有钱财。他或许不是个奸臣,但也绝不敢擅自调动大兵攻击金人。”王贵说道。
岳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明白——王贵所说的,都是至理。而这些道理,还是他自己在忧虑中告诉王贵等人的。然而此刻看着大破敌兵的机会就在眼前,却偏偏不能出击,他心中犹似火烧一般,明知朝廷绝不会派大兵前来,心里却依然存着一丝希望,苦苦等在这里。
残阳坠落在山坡后面,无边的黑暗漫涌而至。
岳飞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消失在那无边的黑暗中。
大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太宗再次以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为左、右副元帅,各领本部兵马,分两路南下攻宋。
赵桓闻报大惊,召集文武百官议论战守之策,却吵吵嚷嚷地什么结果也未议出。
九月,被围八个多月的西北重镇太原府在外无救兵、内无粮草的绝境中为完颜宗翰部攻破。
太原守将王禀、通判方笈等三十六位大宋文武官员被金兵残酷杀死,军民被杀者不可胜数。
九月下旬,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合兵一处,号称二十万,一举攻陷真定府(今河北正定),侵入信德府(今河北邢台)境内,前锋逼近磁州(今河北磁县)。
赵桓连连接到败报,惊慌失措,决意求和,派出康王赵构为议和正使,资政殿学士王云为议和副使,前往金营。
秋风瑟瑟中,康王赵构、资政殿学士王云骑着马,带着数十从人,驰出了汴京城。一路上,赵构虽有良马,却行得十分缓慢,每日仅走出三四十里。王云大为焦虑,屡次催促赵构快行,以免受到朝廷指责。赵构装作没有听见,依旧行动迟缓。
十一月中旬,赵构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磁州城下。此刻,金军大队人马亦是逼近了磁州,巡哨的骑兵在磁州城外日夜出没。磁州知州宗泽发动全城军民修筑城防,打造弓箭,严阵以待。
闻听赵构至,宗泽立即拥兵出城,将赵构迎进城内,言道——金虏向无信义,肃王入质,一去不返。今日金虏已大兵入境,岂肯真心议和?王爷若至金营,必不可返。请王爷留在磁州,下官当率全城军民拼死抗敌,以保王爷!
赵构听了,当即答应留下。王云却道——君命不可违,王爷应速至金营。
赵构无奈,又答应前往金营,只是说——出城之前,须至庙中烧香,以求神佑。
次日,赵构和王云至庙中烧香,出庙之时,遇上许多磁州百姓,跪地请求赵构留下。
王云大怒,指使从人以藤鞭抽打驱赶百姓。
百姓愤怒至极,齐骂王云为“奸贼”,一拥而上,拳脚齐施,刹那间将堂堂议和副使、资政殿学士王云打成了肉饼。
宗泽闻知民乱,急率亲卫兵卒赶至,将赵构护送至州衙内。
赵构终于留在了磁州,城中军民闻之,士气大振,个个争相上城杀敌。
宗泽大为兴奋,派人四处招募忠勇敢死之士,欲与金兵决一死战。
初冬的第一场细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山河大地银装素裹,显得十分洁净安宁。
岳家庄中的男女老少心中却是焦虑不安——金兵已至磁州,离岳家庄不过百里,骑兵一日可至。
上一次金兵南侵攻破相州,并未将铁蹄踏进岳家庄中,但谁能保证金兵这次不会冲进岳家庄来呢?
金兵在大宋境内烧杀抢掠的暴行,早已传遍了大河南北。
岳家庄的青壮汉子们,不约而同地走进了岳飞家的堂屋,共商保卫家乡之策。
岳飞组织义兵,渡河勤王的壮举,使相州境内的百姓,无不钦佩。岳家庄中的男女老少,亦将岳飞看成了可以信赖的主心骨。
岳家的堂屋正中,燃着一盆大火。数十个青壮汉子密密麻麻地挤在屋里,把岳飞拥在正中,环绕着火盆而坐。
屋外寒气袭人,屋内暖意融融。岳飞悲愤又激昂地望着众人,慨然说道:“朝中俱是奸邪,官府不可信任。这一次,我岳飞再也不去‘勤王’了,就留在家里,与大伙同心协力,保护家乡。”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兴奋不已。
岳飞待众人的欢呼稍停又说道:“欲保家乡,不可仅凭一村一庄之力。我们须与岳家庄周围数十村庄互为联络,金虏攻一村庄则数十村庄救援……”
“岳壮士!岳壮士!”堂屋外忽有人高声大叫着。
岳飞抬头望去,见老孙头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立在雪地里。马上坐着一人,正是韩家庄园的大少爷韩肖胄。
“岳壮士,我家大少爷前来拜见!”老孙头高声喝道。
岳飞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岳家堂屋内的众青壮汉子慌了,连忙站起身,弯着腰从堂屋内退出,贴着墙壁绕过韩肖胄,急匆匆奔回家中。
韩家不仅是相州第一大族,也是天下数得出的大族。休说是一般百姓,就算是朝廷大臣,也未必会被韩家人看在眼里。在相州人眼中,韩家犹似皇家一般令人望而生畏。不料今日韩家大少爷竟来到了岳家庄,还要拜见岳飞。这就似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岳飞再有名气,也只是一个百姓啊!
韩家的大少爷,怎么会拜见一个百姓?
岳家庄的百姓在不解、敬畏、羡慕中隐隐生出了忧虑——岳飞恐怕不会永远留在岳家庄中。
岳飞在一愣之后,立刻清醒过来,抢步从堂屋里走出,迎着韩肖胄弯腰下拜:“见过大少爷!”
韩肖胄连忙下马扶起岳飞:“免礼,免礼。肖胄闻听老伯身有不适,特来探望。”
岳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觉露出了尴尬之意。论礼,他应该将韩肖胄迎进堂屋。但他那间被烟火熏得乌黑的堂屋,怎么能够招待尊贵的韩家大少爷呢?
韩肖胄对岳飞的尴尬恍然不觉,径直向堂屋走去。
岳飞无奈,只得将韩肖胄迎进了堂屋。
老孙头从马鞍后取下一个礼品盒,托在手里,紧跟在韩肖胄后面。
岳飞挑出一把略微像样的木椅,安放在堂屋正中,请韩肖胄坐下。
一股浓重的烟火味夹杂着茅屋特有的朽草气息直冲韩肖胄的鼻端,使他几欲当场呕吐。
“老伯在哪里?小侄礼当拜见才是。”韩肖胄强忍住心中的不适,竭力露出笑意问道。
“家父重病在身,不宜见客。大少爷有此美意,在下已感激不尽。”岳飞说着,躬身施了一礼。
韩肖胄忙还了一礼:“如此,小侄就不打搅老伯了。”说着,对老孙头一挥手道,“小侄特备下辽东人参一支,白银百两,作为拜见老伯之礼,还望岳壮士收下。”
老孙头立刻奉着礼品盒走到岳飞面前,打开盒盖。
盒中分为两格,一格放着一支长约尺余的人参,一格放着两锭各重五十两的官银。
岳飞连连摆手:“大少爷重礼,在下担当不起,担当不起!”
韩肖胄笑道:“莫非岳壮士嫌礼薄了不成?”
岳飞正色道:“农家一年辛勤,无所剩余。大少爷所送之礼,农家辛劳一生也难获得。如此厚重之礼,飞纵得之,也必为鬼神所忌,有害无益。”
韩肖胄神情肃然:“吾家礼仪来往,每一笔都是论千论万。吾知壮士并非常人,不敢以常礼相待。百两白银,不过是略表心意而已,实在不能称为礼物。壮士若是不受,则吾家子弟,当未在壮士眼中耳。吾家子弟,从此后不敢与壮士相见矣!”
岳飞苦笑了:“大少爷既然这样说,小人只有收下了。”说着,接过礼品盒,恭恭敬敬地放在堂屋正中的木柜上。
韩肖胄满意地点点头道:“岳壮士,你领我相州义兵渡河勤王,并且大败强敌,胆气之壮,韩某深为佩服。”说着,他竟站起身来,对岳飞施了一礼。
岳飞连忙还礼,露出无法掩饰的痛苦神情,道:“我等只不过杀了几个敌卒,哪里算得上大败强敌呢。想我大宋地广万里,人众亿万。然以倾国之力,却不能敌一蛮夷,任由金虏长驱千里,直至都城之下。自古以来,我中原之衰弱,未如今日之甚矣。岳飞身为大宋百姓,实感羞耻。”
“唉!”韩肖胄叹了一口气,坐下来说道,“这全是朝廷无能之故。眼看一座大好江山,就要沦于虏人之手,实是令人痛心。”他说着,话锋一转问,“岳壮士大败金虏的壮举已耸动天下,金虏必然恨之入骨,定会报复。岳壮士将何以自保?”
岳飞冷笑一声:“在下只是一个百姓,若能劳动金虏报复,那是在下之福。在下当奋此血肉之躯,‘报答’金虏!”
“好!”韩肖胄大赞了一声,“我大宋若个个都似岳壮士一般,金虏何敢入侵?只是‘单丝不成线,独木难成林’。岳壮士纵然武勇冠于天下,然而仅凭一人之力,何能抵挡金虏万千铁骑。上次壮士言道,吾韩家当广散钱财、召集义兵,此言实为至理。只是吾忧朝廷见疑,未纳壮士之言。今日国势至危,吾身为名相之后,当无复顾忌,奋勇报国。吾已决意广散钱财,在我韩家的东山别馆设置大营,广招义兵,上报国家,下保乡邻。岳壮士忠义武勇,深得众望,吾欲拜之为义兵统领,还望岳壮士休要推辞。”韩肖胄说着,又站起身来对岳飞施了一礼。
岳飞大感意外,还了一礼问道:“大少爷召集义兵,是欲专事保护乡邻,还是欲报效朝廷,听从朝廷之命?”
如果听从朝廷之命,就须离开家乡,受那帮昏庸将军的节制,我绝不能答应。岳飞在心中想着。
韩肖胄正色道:“我韩家曾祖为相,祖父为相,且蒙朝廷下诏特许,我韩家可世代做相州知州。此浩荡皇恩,旷古未有。吾虽深恨朝廷奸臣当道,在家闲居,然亦挂有三品服衔。岳壮士,你想想,我韩家能不报效朝廷,听从朝廷之命吗?”
岳飞拱手道:“大少爷有心报国,在下深为钦佩。只是家父身患重病,久治不愈,身为人子者,不可远行,缓急之时,难从朝廷之命。大少爷不惜屈尊前来,在下感激不尽,日后自当报答。这义兵统领一职,大少爷还是另请忠义之士担当吧。”
韩肖胄愣住了,心里道:岳飞啊岳飞,我韩家是何等人家,你难道不知吗?我今日能来拜见你,是对你天大的抬举,你为何偏是这般好歹不识?他呆了好一会,才勉强露出笑意道:“相州境内的忠义之士,还有何人更胜于岳壮士?除了岳壮士,何人又敢担当义兵统领的重任?”
岳飞再次拱手道:“为人子者,不能不孝。在下为难之处,还望大少爷能够体谅。”
韩肖胄心中冰凉,道:“如此说来,我今日只能空手而返了?”
岳飞一揖到地:“还望大少爷恕罪。”
韩肖胄摆摆手,叹道:“唉!只怪肖胄德薄才低,不能同与岳壮士报效朝廷,肖胄这就告辞了。”说着,拱手一礼,向堂外走去。
岳飞“不敢”强留贵客,十分恭敬地将韩肖胄送到屋外,站在雪地里,目视着韩肖胄骑上马,渐去渐远。
“这岳飞实在不识抬举,大少爷何不拿了名刺,让官府把这岳飞捉去,好好整治一番?”老孙头一边走着,一边愤愤不平地道。
骑在马上的韩肖胄微微而笑,并不回答。他回头看了看岳家庄,见岳飞仍立在雪地里,身影虽已小如豆粒,却一动不动。他心中的恼恨之意不觉消散了许多。想,岳飞此人,并非寻常百姓那般毫无见识,今日他不答应我,或许确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若再加努力,说不定仍能收服此人。
“大少爷当真是要广散钱财、召集义兵吗?”老孙头又问道。
“国难当头,吾自当破家从军,报效朝廷。”韩肖胄答道。心想,这次金虏来势凶猛,以两路人马合力南侵,大宋社稷,恐难保全。到时必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唯力强者胜。我韩家虽是大宋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手中若无兵马,只怕也难自保。
“如今似大少爷这般忠良的富贵人家,一个也难寻得。皇上真是糊涂,用的几个宰相都是奸臣,偏偏忘了俺们世代忠良的相州韩家。”老孙头感慨地说着。
“古人说,富贵之家,五代而衰。韩家到我这辈,已经是第四代了。我能在这国难之时保住韩家的名望,就对得起祖宗了。别的什么,想都没想。”韩肖胄听了老孙头的话,心中很是高兴。想,乱世之中,更显英雄本色,我未必就不能干出一番大事,远超先祖。
道旁的柳林中一阵马蹄声响,驰出五十余位全副武装的魁梧骑士。
“见过大少爷!”马背上的骑士纷纷拱手施礼。
近日来,金国的哨探游骑已深入到磁州以南,一些富贵人家出门之时,都带着持有兵刃的随从,韩肖胄亦不例外。但他既然是“拜望”岳飞,就不应该大摆身份,前呼后拥地来到岳家庄。为此,韩肖胄只得让随行的护卫骑士停留在庄外的柳林中。大宋的世家子弟,净是醉生梦死之徒,能似我这般明于时务、礼贤下士者,找得出几人?岳飞啊岳飞,你若失去了我的赏识,只怕一辈子也难出头。韩肖胄心中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