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困兽
从塞纳平原极远处望去能看到一座规模宏大的城市,那便是桑顿的王都——凯亚城。
源自普洛山脉的普洛河流经塞纳平原,在巧妙的引流下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河流从凯亚城的西北门起分成三支,两支环绕坚实高耸的城墙,另外一支被引入城市内部并且被细分为许多支脉,如同人体的血管网络般遍布城市内部,这样一来在城市中便有了船只往来,“水之都”的称誉也是因此而来。就设计的结果而言,不管在货运方面还是道路方面,水道的开发都为城市的运作带来了相当大的便利。
为了保持城内河道的水质,设置在凯亚城南门的水闸会定期打开一次,到时上游的水会经过城内河道顺流而下,在城南与护城河汇合成干流,一路南去流向大海。
凯亚城占据着庞大的地域,不同于传统的四方方位的建城模式,在建成之初凯亚就有六座城门,即东南西北以及东南门和西北门,桑顿第十六代王继任后,又下令建造了西南门和东北门,城门连接着外面的大道和城内的街道,井井有条十分便利。熟悉凯亚城的商人可以轻易地从其中一个城门进城,在城内完成登记、卸货、进货并转上另一条路出城,期间不需要多余的停顿。桑顿所采用的网状布局使得凯亚成为了帝国名副其实的心脏,而这八条大道正是帮助心脏输送血液的管道,道路通向的八个方向上分别有着大都市、关塞、军营以及重要的货运线,每一条都是国家的命脉。桑顿·代坦,在为凯亚扩建两道城门后将城内的八条主道命名为八方大道。
凯亚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是城池中心广场以北的双子堡。双子堡由两个规模宏伟、高耸挺拔的城堡组成,城堡之间除了底层之外高处有有一段架空的石廊相连,在东侧一边的城堡中常驻着情报大臣、军务大臣以及商会首脑等位高权重或是掌握着重要情报的人物。他们的工作就是等待着从全国各地传到这里的情报,对其进行处理,然后将代办事件转入西侧的城堡,西侧城堡可以被称为国务处,桑顿之王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会在这里处理国务。送来的文件经一道道审阅流程后会被划出轻重缓急,其中一些琐碎的事务会交由国务组织自行处理,而一些重大事项会通过国议会决定对策,并由王下达最终指令。两个城堡彼此缜密地、昼夜不息地配合着,王都凯亚城之所以被视作桑顿帝国心脏,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于这座双子堡。
然而今日,运行周密的系统出现了一丝纰漏。
二月十一日,晨,双子堡东堡
“鹰网”组织首席室内
赖蒙阴沉着脸,在房间里来回踱着脚步,他的身形瘦削颀长有如守夜人一般。室内青黑色的石砖以及阳光被阴影困在窗口的情景都令传令官心中不住地打颤。
突然,赖蒙顿住猛地转头看向传令官,他凌厉的眼神和深皱的眉头吓了传令官一跳:“你是说本来应该在二寻抵达的三号,直到现在还没有影子?”
虽然这件事跟传令官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只能苦着脸连连点头。
“四寻了,到现在……”赖蒙又开始踱来踱去,将传令官抛在了脑后。
吱呀声响起,门又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和之前传令官同样打扮的人。不等这人报告,赖蒙劈头盖脸问:“三号到了吗?”
新来的人楞了一下才回道:“没……没有。”
“又是没有!”赖蒙关注的已经只有那个“三号”了。本来它在今日会为他带来极为重要的情报,这份情报无疑比他坐在这里三天收到的所有情报还要重要百倍,虽然预计会有误差,但现在已经离预定时间过了两个天寻,他能想到的只有一种情况。
桑顿在几百年中已不断完善自身的情报网。在这个情报网络中,一些远方的关隘信息和机密情报会通过训练有素的黑头鹰来传递,随着体系运作的日益精密与高效,鹰网组织成立了。在鹰网中,对国家最高机密的情报采用了编号制来确认情报点,即用数字来代表不同的地域、军队、人物亦或是某个任务行动的代称。
三号便是这样的一份情报。
看着一言不发的赖蒙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后来的那个传令官终于忍不住压抑的气氛开口说:“赖蒙大人,这里有城内商部上交的市价……”他的同行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商部!这些破事去跟代丝罗交代!我现在只想知道那该死的畜生到底出了什么情况,迟了两个天寻还没有到!知道吗?它的使命,它的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在今天二寻的时候把我想要的情报准确送到!然而到了现在它竟一点消息都没有!你现在还跟我扯什么商部!去他的商部!”赖蒙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地走到传令官面前。凶狠的语气吓得传令官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先前的传令官暗中摇摇头,他深知在上司发火的时候只有安静地等着,除非说了什么他想听到的东西,否则即使公事公办也会被无故的迁怒。
“快滚!通知下面的人,让他们今晚安排好我跟特莱的会面。”
两个人如蒙大赦,赶快退出了房间。两人没走出多远就迎面碰上了一个身材健硕,行色匆匆的人。其中一个传令官认出了来者的身份,站到一旁恭敬地行个礼:“将军大人好。”另一个人马上也依葫芦画瓢照做了一遍。这位将军却不怎么理会,他点了下头然后问:“赖蒙大人现在在屋内吗?”
两个传令官对视一眼,一个说:“赖蒙大人是在屋内,只不过……”
将军微微皱眉道:“有话快说!”
“是,赖蒙大人因为迟迟收不到情报的事正在大发脾气。”
将军听罢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哼,他在发脾气?正好我也在发脾气,看来待会我们的谈话一定很合得来!”
将军走后,两人才真正松一口气,一个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新来的吧?”
另一个回答:“是,我叫佩仑,半个月前到任的。”
“佩仑是吧,看你新来的我就给你几句忠告,在这里干活的人都古怪得很,越是地位高的脾气就越差,他们都动不动就会发火骂人,平时也是,少说话多干事,因为这里是情报组织,谁都不喜欢要一个话多的手下,”瑞诺说完出了一口大气,将胳膊搭在佩仑肩上,“今天也是该咱们倒霉,这样吧,等办完了事晚上去城里吃一顿吧,我请客,叫上一些同行,就当给你接风了,记住饭桌上多结交,以后同行间有个照应。对了,我叫瑞诺,在这里五年了,有什么事尽管来问我。”
佩仑兴奋地连连点头:“多谢前辈指点,不过晚上一定让我来请客。”
瑞诺笑着说:“嗯,就得这样,多结交身边的人,别怕吃小亏。”
走廊另一边,赖蒙再次听到了敲门声,不待他呵斥,门打开了,将军走了进来。看到将军,赖蒙满脸的怒容转变成了诧异之色,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多克斯将军,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怎么来了?如果我们送来数封的信件有一封经大人过目,并交给国务处执行,那么我也不会从万里外的边关赶赴到王都了!”多克斯来者不善,他的语调越来越高,咄咄逼人。
赖蒙强忍怒意道:“你们的请援书我确实收到了,不过你们的理由并不充分,托琉卡天险之城坚如磐石,以目前的兵力不管梅洛派来多少军队都只能有来无回,但你们还是一直申请增援,简直毫无道理,这种事情不需上报国务处!”
“你说毫无道理?”多克斯的额头暴起青筋,“你知道战争是要流血的吗?你知道战士们在前线随时紧绷着神经是会疲惫的吗?我们申请增援是因为需要进行人员的更替,让长年尽忠守备的人去修养,让劳累执勤的人恢复生机。现在国家发布了限兵政策,限制了征兵,而且撤销了原有的预备军编制,这根本就是让守备的士卒们白白受罪!许多虽然未到年纪但是长年从军的士兵是应该被批准回家的,现在需要新鲜血液来填补空缺,在保证守备军数量的情况下,实行轮换戍守模式,这样我们的军队才能长盛不衰。今天我来就是要求你直接给国务处写信,把这件事上报。”
“现在已经和过去不同了,将军,”赖蒙故意强调了将军,语气中不无轻蔑的意味,“不需要再夜以继日地操练和提防了,我们早已迎来了和平的年代,上次的战争都是……如果没记错的话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是十三年前!(与西方小国的冲突,非指梅洛)赖蒙大人,你以为这意味着什么?你好歹也是待在情报组织的,应该知道情报之中欺骗和隐瞒时有发生。条约当然也是一样,它就是为了撕毁而成立的,桑顿和梅洛已经积累了几百年的仇恨,怎么可能凭借一个条约而不了了之。战争肯定会再次打响,而这一次一定会是史无前例的规模,梅洛帝国这次蛰伏了这么多年肯定为的就是养精蓄锐好突然发起一次庞大的攻势。所以在托琉卡,每一个士兵都接受着战备训练,每一天都做好了战斗的觉悟!”说完多克斯重重呼出一口气。
“我明白您的意思将军,可是事情的发生总是要有个征兆的,防患于未然确实没错,但会不会……”赖蒙正待用他的一套言论说服对方,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些呆滞地看向多克斯,“莫非您是说……”
多克斯神情凝重地说:“没错,就是半个月前我们收到的那份情报,梅落向龙泽斯派出了使臣,这是从您这里发布出来的,想必是没错的吧,身为前线的人得到了这样的消息总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两人对视了一会,赖蒙渐渐冷静下来,许久做了个手势说:“将军请坐下来说。”
两个人都坐下后,赖蒙道:“我最近一直为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情报而焦躁,反而忽略了眼前这个事态的严重性……依将军的看法形势会有怎样的变化?”
因为赖蒙态度的变化,多克斯的语气也明显的缓和了许多:“根据大将的分析,龙泽斯现在几乎由一个新王的宠臣全权执政,那样的话龙泽斯就不会在政局或军事方面有所作为,如果梅洛这次看准了这个时机的话,最坏的情况就是梅洛和龙泽斯近期已经达成了临时的互不侵犯条约。这样梅洛没了后顾之忧,就可以筹划向托琉卡发起全力冲击,这一次他们不但少了后方来的压力能够倾巢而出,而且必定有备而来,有了攻克托琉卡的方法,不然他们也不会贸然和龙泽斯进行接触。我们的大将正是已经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早早做好了准备,强化戒备。现在的托琉卡就如同拉满的弓,随时都准备迎击敌人,也随时可能会崩断!”
赖蒙沉默不语,多克斯进一步说:“大人,一个细节能决定一场战争的成败,一场战争甚至可以左右一个国家的兴衰!托琉卡的传说是由天险加上将士的生命共同创造的,为此我们必须时刻将守备做到极致,这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希望大人能把此事传达到上面。”
见赖蒙还在思考,多克斯急躁了起来,他身负使命从边线来到王城,任务决不能失败,眼看赖蒙犹犹豫豫,似乎希望渺茫,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最后的一搏,就在这时赖蒙突然说:“我明白了,我相信您的说法,我现在就派人把您之前的信传达给国务处。”沉思过后赖蒙终于点头答应了请求,多克斯听罢,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这时赖蒙向里屋喊了一声:“历!”立刻,一个装束利落,躬身颔首的少年人应声走了出来。
多克斯吃了一惊,在少年出现之前,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房间里有第三个气息,他下意识问:“他是?”
“我的助手,”赖蒙随口说,“历,给客人上茶。”
叫历的少年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多克斯看着少年走出房间关上门,然后问:“他这么年轻就当上大人的助手了?”
“哦,他是我的外甥,父母都过世了所以由我照顾,我发现他身上的才能所以推荐他来的这里,虽然是亲戚,但进入这里的考验和测验都是他独立通过的。”
“这样啊~”随口应和一声,多克斯不再多问。
不多时,历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刚泡好的热茶放到两人面前。
多克斯看向被一道墙壁隔开的更里面的房间,随即端起茶杯吹了吹,一饮而尽。
“这件事还请赖蒙大人早做处理,告辞。”
赖蒙也不阻拦,说:“有消息我会让历去通知您。”
多克斯点点头,出门时他注意到赖蒙又一次看向了窗外,似乎在确认时间,多克斯心中默默数过,那是他在这次激烈的谈话中看向窗外的第六次。
时间回到凌晨,远离繁华的西大陆另一边。
蒙蒙的薄雾还没有散去,湿冷的空气拂过面颊,令林间的行进者们随时保持着清醒。
由二十六个青壮年组成的队伍无声地前进着,他们神态严肃,阵型俨然,其中八个人站在外围的一圈,防止突然到来的袭击,两个人在前侦查,其他人则在圈子内随时做好对外围的支援。
鸟鸣声开始在林中响起,他们默默加快了脚步。丝丝缕缕的光线慢慢交织在一起,将树林笼罩在浅淡的光幕之下,夜行的生物在这个时间回到了它们的栖息地,而昼间的生物开始出洞进行第一次的觅食。
这样的状态保持了一寻不到,忽然,最前面探路的人举起左手,所有人看到后都停下脚步。那人就是最初发现戴落巢穴的坎佩,四周打量后,他来到队伍中间对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说:“巢穴已经很近了,离这里最多八百米。”
男人名叫威因,是这支队伍的领头,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之后让多菲一个领路就够了,你去和后面的人交换一下。”
“大哥,我没事的,现在伤基本已经好了,还是让我来吧,”坎佩转了转胳臂示意已无大碍,“我真正担心的是如果那个孩子的分析是错的,那么我们这次可能会损失惨重。”
沉默了几秒钟,威因回答说:“到了现在再去想对错已经没有意义,况且我们只要相信纳扎的话就够了。”
像是忽然放心似的,坎佩露出了轻松的微笑:“你说的对。”看到坎佩再次走去了最前面,威因稍微提高了声音下达了指示:“拿好你们的矛架好你们的盾,我们马上就要接近戴落的巢穴,如果和计划一样的话,那么立刻疾行回援村子!”
周围的人点头回应,于是威因沉声道:“前进。”
队伍放慢了速度前进,可能已经接近目标,坎佩不时会示意停下以便花些时间辨别方向。走走停停过了两刻的时间,坎佩再次示意停下,这次却不是同一个手势,他抬起左臂握拳,右手前臂抬起,食指指向前方。村人一般都是进行合作狩猎,当一个人发现目标时,会做出这样的手势,左手是示意禁声,右手则代表目标位置,也就是说,现在在坎佩手指的前方就是戴落的巢穴。
坎佩躲在一颗粗大的树干后,队伍悄声来到他身边,在他手指的方向有两块巨型的岩石挡住了视野,从刚才开始他们已经进入到了这片森林的岩石地带,见队伍靠拢到自己身边,坎佩低声说:“你们看到那两块巨石了吧,在那后面有一个差不多两人高的岩窟,里面就是戴落的巢穴,但是巢穴可能不止一个,当时情况紧急所以我没能多看,其他的方向也要有所提防。”
队伍中最年轻的古力问:“你看到那里面了吗?”
坎佩悄悄地探出头,凝神查探,一边回答:“没有,但是那些畜生的味道我不会记错的。大家要小心,前面是一片乱石区,如果在这里展开战斗会对我们很不利,岩石正好可以充当它们的掩体,上一次我被戴落发现就是因为它藏在岩石后我没有注意到。”
“如果不像预想的那样,那么我们可能就要和它们发生正面遭遇了,到时候两人一组且战且退,千万别慌乱,你的疏忽会让同伴也搭上性命!”威因环顾周围,所有人的眼中都有着令他欣慰的坚定,“好!我倒数结束后就冲进去,十组、十一组、十二组负责在洞口接应。”
威因深吸一口气,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三,二,一,冲!”
队伍迅速分成两队,从两侧绕过巨石,在岩窟处汇合涌入进去,六个人守住洞口,随时警惕周围。
过了一会,洞内没有任何动静,正在六个人有些焦急的时候,威因走了出来,对六个人说:“里面的痕迹和气味确实是它们的洞穴没错,但它们已经不在里面了。”
里面的人在威因之后也马上出来了,洞口处,所有人等着他下一个命令。
“看来它们的行动和预料的一样,那么咱们也按照计划行事全速赶回村子!”命令下达,队伍开始赶往村子,威因放松了不少微微一笑,“那个少年还真的有些本事。”
……
清晨,已经是露道村苏醒的时刻,人们会遵守森林的规律,早起、晨拜,妇人们开始准备早餐,并为男子们准备好便于携带的食物,食物的分量很足,因为狩猎的人们几乎都会在早晨出门,黄昏、傍晚才会归来。
然而,今天的村子说不出的安静,就连孩子的哭闹声都消弭得一干二净,诡异的气氛笼罩着这里。
“嗷~”一头黑色的猛兽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吼声惊起一群林鸟,接着在它的领头下,一共五十余头状如巨犬、面相凶恶的野兽窜了出来,它们正是这片森林不祥的象征,村民们的梦魇。戴落在村子的西侧出现,在领头黑兽的又一次吼叫下,兽群疯狂地涌进了村子。
哨岗不知为何没有了守卫,戴落轻松闯进了村子后,立刻四散开来,迫不及待地寻找自己的猎物。
村里空无一人,戴落不愧是极为狡猾的生物,不少头戴落纷纷开始用侧身撞击房门。门被撞开,它们争相挤了进去,在屋中转了几圈,鼻子各处乱嗅,撕开被子,咬碎衣物,没有发现一个活人。然而到处弥漫着人类的气息却证明了人类的存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一些戴落不甘地继续在屋里翻腾着,更多的则跑了出来,聚集到了站在开阔地上的一头戴落身边。
这头戴落体型和它的族众没有多少差异,反而小了几分,但它似乎是兽群的灵魂,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整个兽群。戴落头领没有贸然行动,它自始至终只是观察着,今天在它的计划中似乎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然而它还是保持着冷静。
越来越多的戴落停止了搜索,朝它们的头领这里投出“询问”的目光。
一个念头能决定族群的命运,这时头领毫不犹豫,兽性的直觉告诉它异常即是代表着危险。“嗷呜~”戴落的首领果断地下达了命令,余下一些兽群迅速地从屋内窜出,仿佛训练有素的士卒。正如它们鱼贯侵入村子一般,现在它们同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时间撤退。
“射击!”
一声大喝从一个木屋的屋顶传出,顿时二十个手持长弓的人掀开盖在身上的草席在不同的屋顶上现身,突如其来的伏击令兽群短暂的失控,弓手们从瞄准到最后的射击,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等兽群的兽群再做出反应已经晚了,这样不过数十步的距离上,对于这二十个从小就在森林中长大的人来说,几乎是百发百中。弓弦的震颤声几乎与野兽的呜咽声同时传出,眨眼间十七头戴落中箭立毙。一头虽然没有当场死亡,但后腿中箭,无异于宣告了它的死亡。其中一箭射向的是头领,但它早一步意识到了陷阱,将将躲开了。
意识到村子早就有所准备,戴落头领愤怒地吼叫着命令兽群转向东面转移,这时第二轮的射击已经接踵而至,又有五头戴落倒毙,其余的跑出了弓箭的射程。
下一个号令传出:“换上长矛,两人一组冲上去!”果然在每个人身旁都躺着一杆长矛和一面椭圆盾牌,所有人跳下了屋顶,大叫着冲向了戴落。
在数量上,戴落依然占据着优势,然而之前的陷阱与伏击已经浇灭了它们猖狂,往日里将村子闹得人心惶惶的戴落竟然在面对着仅仅二十人的冲击时选择了逃跑。兽群的速度果然还是在的,转眼就甩开了身后的猎手,眼看就要从东侧逃出村子,戴落的头领最后下达了指令——让族群逃出村子后分散式逃跑。然而它的吼叫声在中途便戛然而止。
正对兽群逃跑的方向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迎面向它们奔了过来。死亡的冰冷感突然将它吞噬,那是野兽最原始的本能对它做出的宣告——今天,来自北方的戴落一族的头领将要死在这里。
那身影快如疾风,仿佛暴起的鹰隼般迅捷,又仿佛水滴汇入大海般无声,他毫无阻碍地穿过兽群冲到戴落头领的身边,所有的戴落还没反应过来继续向前奔跑着,乌黑的双刃已然出鞘,幽幽光泽透出凛冽的杀意,通体漆黑的刀身似乎斩断了白昼。那人在飞奔中骤然跃起,惊人的腰力带动双刃在空中完成了完美的旋转斩击!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那正是传说中猎人的蛰伏,他们可以在一个地方隐藏三天三夜,所有的隐忍与等待只为猎物显露出破绽的那一瞬间,骤然爆发,一击致命!
飘飞的血滴尚在空中,那身影已经落地站定,正是从红叶镇来的少年游云,兽群还没有停下脚步,就像与他擦肩而过,然而在戴落队伍的中央,身体还在奔跑的戴落头领,在脖颈处已经被齐齐切断,被砍飞的头颅在空中旋转了几圈落到了地上,断首处,鲜血泉涌而出。
兽群顿时炸开了锅乱作了一团。这时,东面一个声音喊道:“堵住它们,一个都别放走!”
村子外埋伏的十五个村民入场,他们和村里的队伍合拢包夹住了剩下的三十多头戴落。凶悍的戴落接连受创,最后又失去了首领,此时已经无心厮杀,这群森林中最有组织的兽群终于崩为一盘散沙,开始四散逃命。
村子因为常年遭到戴落的侵扰,在村子周边架设了兽栏,留有五个出入口。当戴落跑到了出口,绝望再次降临,它们发现早已经有人在此守卫。
村民们四人一组执矛持盾捍卫在了缺口处,今日他们就要在这里绝除后患,一个不留!
戴落锐气尽失,攻击性早已大打折扣,根本无法突破缺口,所有的戴落都被困在了 “兽笼”之中。
戴落张牙舞爪,东窜西跳,模样狼狈至极。
阿木,也就是第一波埋伏队伍的队长大笑着喊道:“它们也有今天!大伙,把它们全部宰光!”呼声一下,真正的搏杀开始,在村子中上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猎杀,说是猎杀是因为以凶狠著称的戴落在面对盾牌和长矛时没有了一点抵抗了。在以往戴落之间也会向人类一样几头一队,彼此之间呼应配合,既有诱敌的饵也有偷袭的暗箭,然而此时此刻,所有戴落只顾得逃命,已完全放弃了抵抗。如果它们的头领尚在,冷静地指挥,或许能够作出反抗,然而头领的死令它们丧失了判断力,其结果便是在村子中被一个个追杀至死。
两头戴落正一边奔跑一边躲避着乱矛飞箭,一个少年手持漆黑的猎刃拦在了它们前面。两头戴落猛地停下脚步,发出阵阵低吼,一人两兽对峙着,尽管已经是困兽之斗,野兽的本能还是令它们开始慢慢地走出试探性的步伐,那是野兽为了生存掌握的最原始的技巧,它们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游云伺机寻找着破绽,每一个落步都可能是进攻的前奏。
游云没有丝毫的慌乱。他左手的刀斜横着放在胸口前方,右手的刀,刀刃向里随他的右手垂在身侧,他左脚在前,也跟着它们缓缓地转换脚步。
僵持的时候,一阵阵刺鼻的味道飘来,那是血腥的气味,剩余三十头的戴落已被杀死过半,它们的身上都带着大大小小的血洞,潺潺血液溪流一样流淌而出,浓浓的腥气在一阵风中弥漫整个村落,游云微微皱起了眉头。
可能是受到血腥味的刺激,靠近游云的一头戴落绷紧的粗壮后腿猛蹬地面,骤然扑向了他,如果被这庞大的身躯扑个正着,就算村中最强壮的成年男子也会被按倒在地,然而实际上,在这只戴落后腿蓄力的时候,游云下面的脚步已经在轻微地移动了,等它腾空时,游云与它已错开了半个身位,半个身位——对于一次挥刀足够了。
戴落重重地摔倒了地上,生命力被黑色的刀刃抽走,后面那只体型较小,应该还是幼年的戴落马上跑了过来,死去的戴落应该是它的母亲。小戴落用脑袋拱了拱母亲的脑袋,没有回应,它又是推又是叫却见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碰触之间那个能让它安心睡去的温暖的身体逐渐失去了温度,过了一会鲜血慢慢从脖颈中流出,小家伙才懵懂地意识到母亲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呜~呜~”小戴落凄厉地叫了起来,那声音无助,悲伤,撕心裂肺。
悲鸣戛然而止。
黑色的刀光又是一闪,小戴落不再叫了,就这么静静地躺倒在了母亲的身边。
游云默默看着手中的猎刃,红色的血液顺着刀刃缓缓流下形成殷红的一线,妖艳无比。他抬头环顾四周,最初作为诱饵的队伍已经从巢穴处折返回来,参与到了猎杀戴落的行列,奔跑着的戴落亦不过六七头了。他快速地一挥右手,右刃收回,再一挥左手,左刃归鞘,地面上多出了两道交叉的血印。
村民终于一吐多年的怨气,追逐着,呐喊着,甚至大笑着,游云没有继续参与到狩猎中,而是悄悄走向了村子东侧。那个方向上,有一处准备好的,为老弱妇孺藏匿的地方。
是时候通知他们,战斗结束了。
……
大型的篝火架立在村子中央,人们忘记了白日的疲倦,尽情地歌唱,喝酒,舞蹈,升起的火焰在晚风中反复摇摆,仿佛一条火龙狂舞的身姿。平日难得一见的美酒佳肴也一并出现在了篝火宴会上,酒香肉味惹人垂涎,这次的宴会是所有人村民共同举办的,家里有酒的就献上酒,有食物的就出食物,也有直接给份钱的,最后由纳扎张罗制备了这一场晚宴。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吃喝,男人们碰杯庆贺,女人们围绕篝火跳起舞蹈,儿童们尽情地打闹,所有人都在庆祝这片森林重归和平。
许多参与了这次战斗的村人都盛情满满地来找游云喝酒,不过都被他以不会喝酒为由回绝了。
一个年轻的姑娘在一处扭捏了许久,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来到游云身边,邀请他跳一支舞,周围的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脸上都带着半是惊诧半是愉悦的神色。其实游云早就注意到了她,但他没什么心思跳舞,也不愿太过招摇,于是委婉地拒绝了她,姑娘脸上顿时一阵沮丧,不过还是勉强笑着谢了游云帮助村子的事,之后失落地走开了。
那个姑娘走后不久,又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走到游云身边,她什么也没说就坐到了游云身旁。来的人是彩,她手里还端着一个大号的盘子,盘中有一整只烤的焦黄的野鸡,还有些林中的果物。彩将盘子放到地上,说:“爷爷让我送来的,你应该还没吃过吧?”
“谢谢,你不吃吗?”
彩简单答道:“吃过了。”
游云微笑着点点头,他确实饿了,从盘里撕下一只鸡腿吃了起来。彩没有走开,这个话不多的少女忽然说:“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到来,可能就不会有今晚的篝火晚宴了。”
看着彩一脸认真的表情,游云摇摇头说:“没什么,村子自然有不会覆灭的运道,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彩看向游云的眼神有些复杂,不知有没有听懂。
她没再说话,游云也乐得安静。
差不多将一整只鸡吃了个干净,游云抹了抹嘴赞道:“饱了,你们村子里的烤鸡真的美味,比我自己做的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彩脸上难得出现了笑容:“谢谢,这只鸡是我做的,看来还算合你的口味。”
游云赞叹说:“原来是你的手艺!怎么会不合口味,你太谦虚了。”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附近传来喧闹声,游云转头看去,是一帮年轻的小伙子推搡着一个人向他们这边走来,走在中间的那个已经有七分醉的少年正是古力。
被大伙笑着推攘着,古力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酒劲,脸上通红,他挠了挠头发,支吾着说:“你们俩都在这儿啊。”
见彩没有答话,游云微笑着说:“嗯,彩刚才给我送饭来着,我才知道原来她的手艺这么出色。”
古力啊啊噢噢地答应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身后的一个人手中取过一个酒杯,给杯子装满了酒。
古力把一个杯子递给游云说:“游云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外边的朋友,今天也是你挽救了村子,我一定得敬你一杯!”
本来游云还想继续用不能喝酒来回绝掉,但古力说的十分郑重,实在难以推辞,于是他接过酒杯说:“如果你把我当做朋友,感谢的话就不用提了,这一杯是为了咱们的交情。”
古力两眼放光,淳朴的面容上露出兴奋的笑容:“好,干了!”他仰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一口气将杯中酒喝个精光,低下头却见游云已经将空杯递向了自己。
“哈哈,原来游云你也好酒量啊!那咱们可得再喝几杯!”
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游云早就准备好了对策,说:“实在抱歉,刚才的烤鸡已经吃得很饱了,现在肚子里什么都撑不下了,我需要去散散步,你们不用在意我。”
周围人和古力再劝了几句也就作罢了。
边向外围走,边留意着,果然古力开始向彩搭话。游云轻轻一笑,他刚才就注意到古力不时用余光瞥向彩的情景,那帮年轻人把他推搡着带过来也是因为这个吧。
这么想着,背后传来和蔼的笑声,游云转过身,看到纳扎笑着走了过来。
“您好。”游云礼貌地打招呼,纳扎笑意不减,点点头,看来戴落被消灭,最高兴的还是这位一村之长。
“您不去和他们一起庆祝吗?”
看着不远处热闹的景况,纳扎笑呵呵地说:“那是年轻人的祭典,让他们欢腾去就好了。”
人群又发出了一次欢呼声,游云循声望去,古力牵着彩的手走向了宴会中央的篝火,在那里聚集的都是舞蹈的人,看样子是古力邀请彩跳一支舞。
“有些奇怪?”纳扎也看到了那场景,笑容变得更加舒展,眼中流淌着欣慰。
“也不是,但觉得大伙反应大了些。”
纳扎看着那两人迈着步伐开始起舞,面颊飞红喜上眉梢,他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嘴中慢慢说着:“我们村子有一个传统,名叫邀舞礼,在像今日这样的宴会上,男女一方邀请心仪的人和自己跳舞,如果对方答应并和邀请者跳舞,那就等于在神前承诺彼此会永远相爱,互相扶持,舞蹈的进程是宣告的仪式,当舞蹈结束的时候,仪式就完成了,在这一刻起两个人便是被神所承认与祝福的伴侣,村中的所有人也都会认可他们。”
“原、原来村子是以这种形式约定婚姻的啊”似乎才反应了过来,游云微微惊诧问,“古力和彩现在进行的就是这个邀舞礼?”
纳扎拍着游云的肩膀,有些激动的说:“没错,游云少年,多亏有你,村子才能够得救,我最后的愿望也能在有生之年得以实现!”
“您言重了,”游云不太适合应对这样的场面,想着转移话题,“您说的愿望是?”
“啊,就是古力和彩能够结成伴侣,互相扶持着生活下去。彩自小就没了母亲,因为戴落的关系父亲又在三年前去世了,是我认养她做孙女的。我的亲人孩子病死的病死,被野兽杀害的杀害,所以早把她当做唯一的亲人来呵护。古力是个好孩子,从小两个人就常在一起玩耍作伴,老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他们能够幸福地在一起生活。”语重心长的话语中,游云能够体会出他的殷切。
“不说这个了,游云少年,你看这份地图行不行?”
说着纳扎从怀中拿出一卷皮质的黄纸,游云接过展开,里面详细地描绘着现在所处的森林,其中的河道、村落、通往最近的城市的道路也都清晰明了。
“非常感谢!”
“这都是小事,”纳扎关心的是别的,“真的明天凌晨就走吗?不说别人,古力和彩肯定都想和你道别的。”
游云笑着摇摇头:“我这人最怕麻烦别人,这件事还请您不要告诉他们。”
虽然是笑着,但不难听出其中的决意。纳扎微微叹口气:“那我就不劝你了,路上还要多小心,虽然你身手很好但也要谨慎行事。”
似乎还有些不放心,纳扎再次叮嘱了两句:“其实野兽还好,至少你能够感受到它们明确的敌意,最可怕的还是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即使遇到那些笑态温和的人也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出门在外,游云第一次听到这样真挚的叮嘱,他一字一句地回复说:“您的话,我会铭记在心。”
“好孩子!”纳扎又拍了拍游云的肩膀,虽然已经是成人,但可能因为和自己的孙女年龄相仿,纳扎还是把他当做孩子来看待。
两人又说了几句,纳扎年级大了身体熬不住,回去休息了。
果然如纳扎所言,这是属于年轻人的祭典,舞蹈、歌曲、与喧嚣一刻也未曾停下,那处在中心的古力和彩成为了宴会的主角,仅从那舞动的身姿以及明媚的笑脸就能感受到他们的热情,对生命的赞颂。
游云在心中也默默为他们献上祝福。
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情,游云一愣:这么说,之前的那个女孩……
意识到那个女孩邀请自己跳舞的含义,带着微妙的心情,游云喃喃道:“看来女孩子的邀请不能轻易接受啊。”